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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雨化田大不了几岁的黄赐,只是个子要高出很多,心性还不脱孩子气,此刻摸摸额头上撞起的淤青,一脸愤懑的望着自己位高权重的恩主。
众人这才知道今日之事的缘由,看看阶下瘦小的答应,再看看他,对比的效果太过滑稽,虽然掌印在面前,还是有人忍不住觉得好笑。
“恩主,奴婢……”雨化田胆怯地仰起头来,似乎是想分辨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潮红渐退,也可以看见他脸上有零星的瘀痕,当是斗殴时留下的。其实不必他开口,从事情的前因后果众人就可以推断出来,黄赐的描述隐去了怎样一段无法当着随堂太监启齿的言语和内容。
大出意料的,敏感的小答应,发现随堂太监对自己不但没有怒态,眸子中似乎竟还闪过了一丝忍俊不禁,只是太过于幽浮和灵动,一瞬即逝。
这并非他的错觉,同样捕捉到这大不敬神情的,还有掌印太监,不过一个是因为天性敏锐,一个却因为太过熟悉。
他缓缓在掌班答应搬出的圈椅上落座,青筋暴出、松弛皮肤上已经隐现褐色斑点的双手按据于扶手上,两肘却悬空架起。如同一只年华老去的鹰隼,支撑起它仍然坚硬有力的巨大翅膀,羽翼间的气势仍在,羽翼下的阴影仍存。季夏傍晚最后一缕西向的日光将他投下的黑影又无限放大拉长,欲将阶下一身玄色的随堂太监一并噬入其中。
三进值房因掌印的势力和左右的仗势而变成了大内中的大内,禁城里的禁城。根本就无需三司,直至今日一手尚可蔽天的掌印太监将厂卫搬到了脚下,摆出了处决人犯的架势:“这样的吃敲才,若不趁现在打死,留待日后长成也是祸害。”
“来人,给我打着看。”他冷冷下令。
“恩主,雨化田是我的人,”还未待小答应恐慌,曹少钦已经走前一步望向座上这尊杀气浮动的佛祖,“便是欠教训,也该是由我来处置。恩主今日要代庖,难道是担心我会徇私不成?”
“就凭你在我面前敢你来我去,就该一并掌嘴。果真是应了上梁下梁的说法,看来缺了你的言传身教,这小刁奴养不肥这吞天的胆子吧?”金英的瞳孔窄了一窄,架空的双臂积蓄起鹰隼振翅出击前的力量。
一如他熟悉自己一样,跟随他三十年,同样熟悉他的曹少钦亦很清楚他今日绝不会善罢甘休,并了解这绝不甘休的后果。然而他同样很清楚,他的恩主确实已经老了,这点单从他两手间或无法控制的哆嗦就可以看出来。时至如今,他只能依仗愤怒来彰显他渐将流失的权威,来掩饰他渐将加深的衰老。
“恩主慎言,”他心平气和地回答,“奴婢也曾受过恩主的耳提面命,言传身教。”
金英的语气尚未及变更,两肩和双手便先震动得越发剧烈:“子不教,教不严。一向没把你教养好,这确是我的责任。”
他抬起右手,戴着硕大红蓝宝石金戒指的食指和中指,在熏天权欲和熏天怒火双管齐下的指引下直点向前,终于使今日事态不可回环:“我在这位子上一日,动不得你的人,总还可以动得了自己的人。”
仔细观察着曹少钦脸上神情的变化,掌印太监的言语间是非如此不能消心头之恨的刻意酷忍:“取杖来,笞他!”
双方的身份和脾气实在都太过特别,又有内臣之间这种长贰、隶属、主奴、师生、父子的复杂关系参与其间,众珰根本无法劝阻。他们一方面连忙应声,一方面却都不敢立刻近前。
今日的形势,实在已经超出了雨化田的年纪和阅历所能理解的范围,他扬起斑驳的小脸,紧张地看着曹少钦,其上满是不慎闯下滔天大祸的惶恐。而对方的表情却静若深水,不同于对小答应那种几乎蛮不讲理的护短,他于自身,竟然一句辩解的言辞也没有多说,单单以一种略微怪异的眼神看着座上的权宦。
专好逆天行事的随堂太监,眼尾上挑的凤目中不单有抗拒一切的冷漠,尚增添了几分深沉如病的艰忍,以及解脱不得的无力。
这种复杂的神情,同样超出了小答应的年纪和阅历所能理解的范围。直到多年后,他为他的恩主抄写经卷,明白了“我执”二字是什么意思,才似乎明白了随堂太监那种眼神的含义。
无需众人再两厢作难,亦无需掌印再祭出太后天子、伦常道理、官刑家法的正大震慑,曹少钦本人的配合使接下的流程顺利了很多,也使火攻眉毛,且顾眼下的诸人暂时松了口气。
“恩主……”雨化田童稚的声音已经完全改变,曹少钦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尾的锋芒震慑住了他欲下的泪水。悟性之强迥异常人的孩子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因而站立到一旁,努力收敛起面上的软弱,直起了腰身。
他眼看着随堂太监向前两步,提起袍摆,长跪于掌印足下一片为阴影笼罩的青砖地面。摘除纱帽、缓慢的解开了胁下外衣与中衣的衣带,撤出右臂,将整个右领和右袖扱于腋下,袒露半壁肩背于斜阳之下,鸦鸣声中。
那是确如小沈所言的削正与密丽的结合,以光妍紧致的肌理为皮相,修长正直的身形为骨相,刚劲而不失于粗陋,清秀而不失于文弱。若不是因为满心的愧疚和惊惧,雨化田大概会因此领悟出,同样款式的衣裳,为何独独随堂太监穿上才会达到可称为完美的效果。
他双手按膝,以这种古老庄重的请罪姿势,端正跽跪于阶下,成全了独夫的淫威,亦不曾失去罪人贵重的自尊、修养和仪态。
黄荆条破风的声音在雨化田的耳边响起,以这种刑具而言,倒并不显得特别尖锐凌厉——掌刑的内侍是奉命执法,犯不着和随堂太监为难,所以手下很有分寸。然而小答应不知思想起了什么,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荆条的力道并不足以伤害到随堂太监,但还是无可避免的微微损坏了他完美的色象。浅淡的红色印痕,忠实的记录下刑具的往复经过,从他右袒的肩上背上浮起。无论如何,示耻的目的终究还是达到了。
“滚开!”就在掌印的面前,掌刑内侍敷衍的态度和随堂太监淡漠的神情让他发出的均旨彻底成一个笑话。他突然一抬手站起身来,劈头从行刑者的手中夺过那根荆条。众人尚未回过神来,细长而柔韧的的刑具已经在破空呼啸中振得笔直,在司礼掌印的操控下,终于发挥了它可怕的威力,撞击到随堂太监的肩头,是凿碎玉山的清响。
曹少钦的眉头微微震动了一下,与其说是因为痛楚,不如说是因为嫌恶和挑剔。——他对于万事万物的挑剔,自然也包括他的敌人。过去的恩情和怨恨,教养与遗弃,知遇与压迫,忠贞与背叛,一切的善缘和恶缘都已经过去。但是即使最终反目成仇,他仍然希望自己的敌手,能够维持住一贯的水准和风度。
权欲和嗔欲结合的效果,反映于掌印衰老的手底,反映于随堂盛年的身体。雨化田惊恐至极的旁观,掌印每一杖下,必竭全力,而每一杖留下的伤痕,皆如刀笔直勒入金石一样的深刻。苍白肌肤映衬下的殷红鲜血,成了勒石上的加朱。侧勒努趯、策掠啄磔,一笔一划记载的都是人世间最残酷的明艳,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柔弱的黄荆亦经不起如此深重的嗔恚罪孽,终于在十余杖后,铿然断作两截。金英一时收不住手,荆条尖锐的端裂已经掠过了曹少钦颌下修长的颈项,在其上留下了一条横亘的划伤,作为不甚干净利落的收笔。
他甩掉了手中的断荆,看着一滴冷汗慢慢从曹少钦的鬓角滑落至他的颊边,继而至削尖的下颌。再无延续,再无附和,却和那些血痕一样,都成为了他仍是一个凡人的明证。此刻晚霞已收,淡月稀星的黑蓝色天幕再度笼罩了在一百年间已经满载恩怨倾轧的这座宏伟禁城,将芸芸众生皆包纳吞噬其中。
“我知道你没有生人心,也根本觉不出疼痛,”掌印面对着这尊从始至终保持着傲慢恭敬姿势的跪踊,怒气消遁,只余冷漠寒心,“可我就是要让你记清楚,你头上的天,到底是谁。”
他安坐回自己的位上,低头赏玩着随堂太监略无表情的面孔:“兴安救不了你,你尽管去和他一起在背后做些魑魅魍魉的把戏。既然要弹劾就不必拐弯抹角,只管叫都察院直接冲着我来。”
掌印刻毒一笑:“我不信盐政、田庄、商税、漕运,你曹少钦哪样就没有染指过。至于杖死个人?我倒好笑,你们便找不出更像样的罪名么?”
“都院的那群酸子,恩主根本不必放在眼内,只是——”曹少钦并不分解,苍白的嘴角一勾,“奴婢是替恩主着想,所以奉劝——恩主手下的人办差是越来越不经心,确是该罚。连操捶都需恩主亲力亲为了,惹点这样的事情出来,无足为怪。”
他仰头,目光有奇异的迷离,眼角唇端的柔顺笑意因讽人和自讽而变得放肆可恶:“若还像从前一样交给奴婢来办理,恩主怎么会有这些麻烦?”
这种放肆并没有激起掌印的另一重怒火,对方只是无言地密视他,他则全无所谓的笑了笑:“恩主若已经消了气,奴婢便先告退。”
未待掌印发话,他已经一道道穿戴回了冠服,衣色融入夜色,共同掩盖了一切过往和现世的切割催剥。仔细整理好领口和袖口,回头吩咐:“化田,跟我走。”
“今日已经下钥,明日一早你便出宫去,在河边休养几天,万岁爷面前我会替你告假。你趁这几日好好想想,”金英没有阻止,只是在他身后发话,“二十四衙门里面剩下的二十三个,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曹少钦没有回头:“弥子瑕的故事,恩主从前就跟奴婢说过。那时候,奴婢是怎么回答的,恩主还不曾忘记吧?”
他再无言语,雨化田还在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向掌印行礼告别,一边追着追着也便作罢,低着头走一段,跑一段,追逐着他一贯的步伐——除了颈上那道领口掩饰不住伤痕,随堂太监的仪表与态度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夜色幽冥,随堂衣褶间偶尔流露的点点金明灭,是他视野中唯一存在的光明。小答应依随着他,思绪迷乱。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如掌印太监所说,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不知道路小川和常言笑问起事由,自己将再接受怎样的处罚;不知道他适才所说的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今夜不必你伺候,”曹少钦的声音打断了他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你回廊下家去住一晚上。”
“恩主,奴婢知罪,奴婢今天……”雨化田跪了下来,嗫嚅着想向他解释今日争斗的缘由。
然而他根本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语气稍显不耐烦:“明日寅时前,务必到我房中,不要睡过了。”
雨化田看着他迈进了门槛,在原地跪了片刻,才依照他的吩咐,慢慢的向大内最北端供答应和长随们居住的廊下家走去。
这是一段陌生的长路,没有人做陪,被小答应走得孤独而恐慌。纠缠着今日的经历,记挂着明朝的任务,在廊下家的佛香和梵音缭绕中,他一夜没有合眼。
十三、柏枝
当雨化田沿着西一长街的红墙返回司礼监值房时,大约刚过丑时一二刻,夜色仍是执着的纯粹的深黑。
和对称的东一长街一样,此处也是他在宫中最惧怕的地方之一,虽然有石基铜窗的路灯做指引,他仍旧觉得,两道宫墙间的逼仄甬道,就像一口倒横的深井,深不见底,只要跌落其中,便再难逃脱。他贴着墙根慢慢走了几步,忽然拔腿奔跑起来,永巷的高深幽长,因为他的幼稚和胆怯被无限放大。
深夜中孤单的足音回荡在高墙间,小答应不敢回头。在终于穿越它之后,才停下来喘了口气,面前就是司礼监的值房。
曹少钦房中的灯烛竟然已经亮起,有单薄的剪影映在窗棂上,正是随堂太监的。他连影子的轮廓都比别人要更加优雅精致,所以很好辨认。
“恩主,奴婢雨化田前来奉应。”虽然知道他已经起身,小答应却暂时不敢入内,在窗外等到喘息平定,才开口请示。
“进来。”影子是清明的,声音却还有点没有睡醒的沙哑慵懒,所以比平日显得温和。
雨化田轻轻推门入内,发现随堂太监坐在内室的妆台前,铜镜支起,长发披散,当值的答应掌班正在小心翼翼的为他栉发。他此刻只穿着一身玉色的银条纱中单,浆洗后熨烫的棱角仍在,洁净不染半点尘埃。除了项上那道细细的伤痕,昨日的经历看起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别的遗迹。雨化田稍微放下了心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恩主从未以这样衣冠不整的形象示人,至少自己没有见过。
铜盆中的残水尚未泼去,仍氤氲着让人心神安宁的淡淡檀香气息,随堂太监常用的洗面皂中添加了白芷、白丁香、白附子等草药和藿香、檀香等香料,以白蜜将诸类草药、香料和皂面团结成丸,据说经常使用可以使人颜色容洁【1】。此刻他应当便是刚刚盥洗后的素容颜,肌肤上隐生明净光华,比起妆后,更显年轻温雅。两道天生的如画长眉,有形的中锋、斜峰和尖峰,无形的神韵、风度和光采,在他的面庞上精心勾勒,华丽走笔,最终斜飞入他修整俊美的双鬓。
穿过梳栉的流散黑发深沉如窗外子夜,雨化田第一次知道,随堂太监的风华,其实在素颜时更盛。
梳理完毕,掌班答应为他戴上生丝素网巾,收紧巾带,将一握乌发尽数从网巾顶心的开口处抽出,在上仔细绾结成髻。桌上敞开的首饰盒中是十数支专供男子约发使用的短簪,长不过两寸余。掌班先取镶红、蓝、绿松宝石的三枚金簪将发髻前后固定,再取一支嵌着独颗猫睛的玳瑁簪由中心直插向下,经过这样处理的发髻无需用冠,亦十分整饬严谨,不易凌乱【2】。
曹少钦睁开了眼睛,抬抬手示意掌班退下,自己揭开了桌上的八角形金粉盒的盖子,执起缝连着纯金手柄的丝绒粉扑【3】,蘸取盒中铅粉,临近铜镜,仔细将粉白施加于面上每一寸光素的肌肤。眉峰如此被刻意隐淡,双唇如此更失血色,凡人的流露被一一掩盖,妆点出来的容颜上,唯有上挑的威仪凤目更加醒目。
雕刻阴线云纹的金粉扑沿着他的下颌转而向下,将英粉一路拂上他修长的颈项,直到裸露于衣领外的那道伤痕,逐渐被细雪一样的层层粉白掩淡。
起身披上一件水色的道袍,暂未系带,眸含星电、气吞霜剑的随堂太监,面容和神情都已经恢复成雨化田熟悉的样子,嗓音也变回了一贯的冷清:“寅时才开宫门,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在铜镜旁踮着脚呆呆的观看他妆饰过程的雨化田如梦初醒,垂下了头去。
“奴婢怕耽误了恩主的事。”缺少睡眠眼圈发青的小答应,像做错了事一样低声回答。
“去开了炕上的紫檀小箱子,取块牙牌出来。”曹少钦倒没有再多问什么,径直下达了指令。
雨化田依言,从箱中数十块牙牌中取出了一枚,双手奉给随堂太监。曹少钦却并没有接过:“收好了,再带着你自己的铜符和关防牌面,出午门、端门,再出承天门东侧的长安左门,西边是宗人府,东边就是兵部衙门。”
没有给雨化田更多记忆的时间,他接着吩咐:“你带着它去找到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给我传一句话。”
京师保卫战之后于谦的名声,是宫中妇孺皆知的,雨化田也不例外。这听起来似乎是一桩好办的小差事,但是他近来也略懂了些宫中朝中制度,仍不免有些疑惑,扳着手指算了算,犹豫了片刻斗着胆发问:“恩主,现在临近朝时,奴婢怕于大人尚未至衙中。”
“他今日不朝,就宿在衙中。”曹少钦简短的教导。阁中部中众人都知道,自迁大司马后,于谦一向公务繁重,平日办公起居皆在兵部衙门中【4】。但是这种事情雨化田便无从了解了。
“恩主要奴婢传给于大人什么话?”雨化田问道,脸上有兴奋也有忧惧,虽然比同龄人聪明得多,早熟的多,但总体说来还是稚气十足的。
曹少钦笑了笑:“你见了于大人,知道怎么说话吗?”
“奴婢说,奴婢是司礼监随堂曹太监差来的,”小答应边想边答,边偷偷观察着随堂太监的表情,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曹太监叫奴婢带句话给大人。”
曹少钦没有点头,但也没有纠正,雨化田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大体不错。
“对待他要像对待我一样恭敬,”曹少钦道,“你记清楚了,把他的回话告诉我。”
雨化田努力学习常路二人的行事风格,直起身子,集中精神仔细记下随堂太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他知道随堂太监的习惯,交代事情只说一遍,错过了没有听清办砸了差事,责任全在自己身上。据说这是他当年趋奉掌印时便有的能力,所以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在为难属下。
句子并不长,只有十个字。虽然不明白用意,但是雨化田听过一次也就牢记。他算了算自己的足力,此刻出行,走到午门时正好能赶上寅时宫门开启。
“恩主,”他仰起头来看着的曹少钦,好确定他是否还有别的旨意,“那奴婢这就去了。”
“过来。”曹少钦看了看他,目光中微有不满。他重新坐回了铜镜前,雨化田跟随了上去。
然而随堂太监的不满不是小答应以为的原因,他并没有对这桩差事追加任何一句多余嘱咐,也没有对年纪幼小、毫无经验的答应官人的记忆力和行动力表示任何担心。只是执起了他适才用过的金粉扑,在雨化田仰起的小脸上扫了几下,修正了他面上还未消退的斗殴痕迹和失眠的眼周。
每个内臣入宫时必先学习的就是宫禁,雨化田对当时督导内侍费大力气教授的这一套流程仍存深刻记忆,前段时间为掌印寿时还有亲眼见证。大明宫禁严格,五府和六部衙门虽然就紧靠着长安门,但是既出了由午门、玄武门、东华门、西华门区划的大内,亦出了由承天门、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区划的皇城,是以雨化田和路小川一样,在出示本人的铜符之外,尚要在兵科给付城门守卫官员的出入勘合上登记姓名字号、出宫事由,搜身确认别无夹带后,留下本人的关防铜牌,方许出宫。
办完了一系列手续后,雨化田避开了长安左门外早起待漏的朝参官们,出了承天门,一溜烟就拐弯跑到东边的兵部衙门去。此刻早朝未过,未到升衙唱喏的时辰,雨化田又叫出了衙外门房中值宿的差役,言明宫中有急事要寻兵部尚书。他年纪虽小,却是一副贵介中官的装扮,几人并不敢怠慢,先将他带进了衙门内等候,匆匆入内去请于谦。
虽然近日因为营团操练事免朝,办公时间亦未到,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于谦还是早早已经起身了。本年五十三岁的救时宰相,自接替殉职于土木堡的前尚书邝埜职务以来,戍城备战、改革征调、安内攘外各项国是纷杂缠身,吐哺握发尚不足形容。而且自正统十年夫人董氏去世后,他既不另娶,也不纳妾,一子冕和一女橘瑛又早已成家别居,并无家务可以操心,所以索性镇日就居住在兵部衙门内,极少回家,衙门因此专为他劈出了一间屋子以供起居 。
兵部诸堂上官和首领官皆在等候早朝,衙内此刻还并无旁人。衙门深四进,雨化田被带入第四进时,看到的就是兵书不甚宽敞的值房,从敞开的门口可见陈设朴素,半床上摆满的都是书籍。身材清癯,轩眉朗目的兵部尚书于谦,身着仙鹤补圆领常服,腰横玲珑玉带,已经在门外二级石阶上站立。见到前来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中官,难免稍觉奇怪。
“司礼监答应雨化田,受随堂太监曹公讳少钦差遣,特来拜见大司马。”雨化田记起曹少钦的嘱咐,跪下向兵书行礼,自报家门。司礼监尚有曹吉祥为随堂太监,要连名带姓都说清楚,免起误会。
他虽然年幼,既然隶属司礼监,在身份上便属于天子的近贵侍臣,是以于谦并不愿接受他的全礼,微微偏转过了身子:“中贵人请起。”
面上傅粉、眉目清丽如画的小中官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块牙牌,双手毕恭毕敬地奉给兵书。从言语和礼仪都可以看出来,是受过严格而良好的宫廷教养,而且一身的气质还十分干净,尚没有学会轻浮的傲慢和造作的谄媚。这样伶俐可爱而懂事的孩子,总是不会惹人讨厌的。
天字四十八号的长方形象牙牌面一面书写着“允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伪造,陛迁者改写兑换事,故者缴监,无牌不许擅入禁宫,违者治罪”的字样,一面是司礼监的篆字和曹少钦的名号【5】,确实无误。同朝为官,于谦自然也知道,朝廷对牙牌的管理之严格,凡举本人牙牌,借出者与借与者都是重罪,而举报者则可获嘉赏。曹少钦此举刻意,未必没有向自己示诚的意味。他将牙牌递还给了小中官:“曹太监遣中贵人前来,可有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