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算放下心,走着走着脚下发软,头昏脑涨又支撑不住,顺着墙就往下倒。
贺启诚伸手扶住她,一条暗灰色的长廊缀着雕栏,影影绰绰,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这手伸得不早不晚,要在过去,季桐一定知道他是担心她头晕才跟过来,但现在……她可没这么大的面子。
她推他,他不放开。她对贺启诚这种反反复复的态度实在忍无可忍,一下急了。
他好像比她还矛盾,手下用力,又把她拖过来,按在怀里让她冷静一会儿。
贺启诚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你今晚开始留在家里住,正好能陪爷爷,直到头不晕了,养好为止。”
这话可不是商量。
季桐心里一动,挣脱出去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半边脸露在暗影之外,长廊外有树,叶子枯黄没剩多少,透出一地月光。
他就借着这点光看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才叹气说:“白长那么多心眼,都不用在正经地方。”
季桐恨死他这口气,好像她是他手心里的蚂蚱,千方百计,永远逃不出去。
她忍不住,伸手扯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别以为我不敢闹,你如果限制我出入,我就让大家都知道你干过什么事!”
她话音刚落,长廊拐角的地方已经有人走过来,对方人没走到,声音先到,一下就盖住了季桐的话。
宋婶是来找贺启诚的,她口气紧张,但脸上分毫不露,和他说:“家里都知道出事了,太太回来让我们瞒着老爷子……我过去看了看,太太吓坏了,非要坐着等您,不肯一个人先睡。”
季桐迅速放开手,低头整理头发,心里一阵后怕,也不知道她突然出来看见多少。
宋婶一如往常,拉住季桐还笑了,又回头劝他:“您回去陪太太吧,我和季桐去西院,这姑娘是我带大的,我可比您心疼她。”
她是家里三十年的老人,随便扔两句话出来气氛立刻缓和不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贺启诚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去陪陆简柔,韦林就在院子门口等着他,最终都远了。
一出西院,贺启诚就叫韦林过去。
韦林显然也明白瞒不过,知道他要问什么,已经低头认错。
贺启诚不算生气,只开口说:“你在外边守着,宋婶还能进去,显然是你的意思。”
韦林声音很轻,痛快承认了,“是。”
“你有话就说。”贺启诚似乎挺意外,韦林过去绝不会擅自做主。
韦林还是不抬头,话却一点也不含糊,“就算没有当年和陆家的协议,您和季桐小姐也不能在一起,这事和血缘没关系,您不能太自私,因为到最后……大家怪的都是她。”
季桐是个女人,他遭非议,她就要背十倍或者更甚。
贺启诚顺着路走到一旁,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慢慢点了一根烟。
韦林又说:“您今晚还是去看看太太吧。”
他点头,却不太想动,直到抽完一根烟才起来往回走,又叫韦林过去吩咐:“宋婶心思多,你去守住西院,如果她再有什么不舒服,赶紧叫医生。”
一条走廊两个方向,宋婶手下拉着季桐,把她送到房间门口。
宋婶身上很热,而季桐冻了一晚,手指冰凉,她就替她捂着,慢慢都暖了,可这股暖一路烧着心,季桐知道宋婶有话说。
果然,宋婶挡在她门口,揉她的脸,似乎心疼她冻着,嘴里的话却没停,她轻声告诉她:“您从小就聪明,别给自己泼脏水。老爷子喜欢您,只要您还带着这个姓,就是贺家的千金,一辈子不吃亏。”
季桐知道宋婶看得明白,说的也是实话。她如果背上勾引贺启诚的名声,别说老爷子,恐怕这家里连下人都容不了她。
她到这时候反而不慌了,一张脸上挤出几分委屈,好像她只是不懂事犯糊涂,这会儿才真心实意觉得难堪了,低头不说话。
宋婶果然放心不少,又叮嘱她晚上有事就喊人,早点休息。
季桐要关门,这戏如果演到这里明显不够火候,她在这家里锻炼十年,深谙此道,于是临到最后她又慌慌张张拉宋婶,喊她说一句:“是我过去年纪小,我哥只是照顾我而已,没什么……我们真没什么,千万别和爷爷说。”
宋婶早换上一脸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那突然出来的人也不是她。
她直摆手,“他是哥哥,多照顾两天应该的。您早晚要嫁人,到那时候也轮不到他心疼了。”
季桐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又请她也早点睡,这才进屋。
那一晚她几乎就没睡着,头晕得厉害,去卫生间吐了两次,但医生也说过这都是正常反应,她就自己忍,不想再叫宋婶来,最后熬到后半夜总算好一点了,却睡意全无。
这座宅子实在有太多故事,只要一走进来就陷入过去的回忆,无一幸免。
季桐盯着天花板,上边盖了一层木雕兰花,她忽然就想起前几年。
她有一次夜里发烧也是这么躺着,那会儿她还没上高中,年纪小,第一次搬进来独自住一个院子,夜里听见风声都能惊醒。
那时候她老觉得这些兰花雕在顶梁上很瘆人,夜里她偶然醒了,一抬头看见它们活活就像一双双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连睡觉也不放过,吓得她浑身冷汗,住了很久才渐渐习惯。
后来有一天,季桐吃坏东西突然发烧,一开始她还没觉得哪里难受,只是没胃口,晚饭也不肯吃。宋婶亲自去给她做了她最爱喝的排骨汤,可她竟然一口也没动,早早爬上床,迷迷糊糊烧起来,意识都模糊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荒诞离奇,嘴里喊了什么说了什么就更不清楚了。她恍恍惚惚感觉到屋子里有人来看她,对方打开灯,她又觉得刺眼,虽然人醒了,却挡着脸也不肯睁眼。
唯一让她清醒过来的是贺启诚说话的声音,那会儿她人已经烧糊涂了,冷不丁听见他在门口挨个叫人来问。他是长孙,在家里面子大,可他虽然脾气不好,平时轻易也不和家里人发火,那天季桐却听出他在生气,他问宋婶她晚上到底吃了什么,看着有什么不舒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心里立刻踏实下来,藏在被子里不敢说话,也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烫得让人心慌。
季桐那会儿只是小姑娘,什么心思也谈不上。后来宋婶和她说,她夜里难受,嘴里就喊贺启诚,谁来也叫不醒,把大家都吓坏了。时间晚了,医生赶到西边也有一段时间,下人不敢让老爷子担心,偷偷去把贺启诚请过来,她还真的一下就醒了。
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就是季桐吃得不干净,得了急性肠胃炎,医生一说她才觉得肚子绞着疼,吃了药,被勒令好好休息。
都怪她这一阵白天老在学校和同学胡闹,跟高年级的孩子一起逃课,跑去小摊上买不干净的烤串,人家吃她也吃,可她这胃口被贺启诚养得特别刁,有一点不好的东西立刻出问题。
就为这件事,贺启诚让人饿了季桐一个月。她这病倒是很快好了,可惜她从此只能天天喝粥加粗粮,别提肉,就连正经能上桌的菜都不给,眼看再饿下去又该营养不良了,宋婶去求情,他才松口,活活让季桐长足教训,从此她再也不敢和别人一起乱吃街边的东西。
那段时间她挨训,心里赌气。宋婶晚上和她轻声聊起来,安慰她:“您也知道,这家里都讲规矩,他宁可心疼到大半夜坐在这里看着您睡,嘴上也要说狠话,说白了,这都是为您好。”
宋婶当然不敢在背后随便议论贺启诚,但这话说的是谁,季桐明白。
经年旧事都褪色,可她头顶上那些眼睛还悬着。
那年她和现在一样躺在床上,和现在一样睡不着,也和现在一样在想贺启诚。
可惜当时季桐的人生远未开始,什么都是未知数,她还有力气做梦,有胆量憧憬未来的生活。
现在她只能孤零零地披着被子爬起来,屋里太空,她看了一眼空调,明明调到三十度了,还是觉得不暖和。她的头晕好多了,起码能正常走路,于是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着喝着看向门口,想起刚才宋婶让他回去的话。
这么大一场事故,陆简柔才是真的吓坏了,今晚他一定回去哄她了。
季桐这口水也喝不下去,放下杯子打开灯,她想找点东西分散注意力,结果发现贺家的下人果然手脚利落,人走茶凉,如今她房间里连本书也没留下。
她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午夜都是重播的家庭剧。她眼睛盯着,一个小时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在想贺启诚会怎么哄女人。
她和他在这个家相处十年时间,竟然想象不出他会说软话。他对她永远是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她闹他就比她狠,她装可怜,他一定让她认输,他从来不像别人一样爱她就放低身段宠着她。
后来季桐想明白了,或许就是因为他对她不是真心。
男人难免逢场作戏,只是因为她还算这个家的人,还是他妹妹,这戏一拖就拖得久了。
贺启诚过去总说季桐不省心,女孩子就该豁达一点,不能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琢磨,她这样将来一定要吃亏,结果他果真让她整个人都赔进去。
她主动,她缠着他,眼看他结婚还想留下他的孩子,到最后季桐唯一的私心只有他,他却说放就放。
他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教会她,女人的感情太脆弱,不能轻易付出。以至于后来不管季桐怎么努力去接受顾今冬都做不到。
爱不过就是件有来有往的小事,谈不上多大牺牲,她过去爱过他,也利用过他,于是这就不算爱,充其量算作一场交易,注定从此有去无回,只是她的赌注太大,一压就是十年青春。
如今季桐一朝又陷进这座走不出去的院子,她承认自己嫉妒,她一想到现在贺启诚在陪别的女人,她根本睡不着。
陆简柔和她完全不一样,没有这么卑微的心思,也从来不用伪装,陆简柔委屈就可以抱着他哭,难过就可以撒娇等着他哄。
季桐越想越难受,躺下去枕在沙发扶手上。
夜里太安静,房间里也没有别人,她告诉自己可以哭一会儿,可是抽噎了半天,眼泪还是出不来。
原来一个人压抑太久,连放肆的权利都没有。
天快亮了,季桐迷迷糊糊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在房间里动静很轻,外边人也没觉出不对,都以为她没事了。
韦林盯了一整晚,早上看季桐很久没起,才叫宋婶进去看看。
宋婶一推门发现季桐披着毛毯,电视也开着,蜷缩成一团,根本没睡在床上,也不知道她这一晚怎么过来的。
她叹气,没打扰季桐,先关门出去和韦林说:“没事,睡得挺好,这会儿赖床呢,让她多休息一会儿,醒了我再带着去看老爷子。”
韦林很快也走了,四下又安静下来。
宋婶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她在这个家看了三代人,第一次觉得不忍心。
人心肉长,难得季桐有片真心,可这个家容不下,眼下还有陆简柔,她更成了众矢之的。
过去老人都讲缘分,可他们想做夫妻,除了有缘有分还要有运,这两个孩子偏偏都差三分,怎么凑也凑不成一对。
可怜季桐做什么都是错。
她感慨了一会儿,先去端早饭。
宋婶再进去的时候,季桐已经醒了,还抱着被子坐在沙发上。
宋婶若无其事地叫她起来吃点东西,季桐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她刚睡醒,声音还哑着,忽然问:“我听见了,他昨晚是不是一直让韦林留在这里?他不放心我?”
宋婶看了她一眼,摇头说:“没有,是早上让他过来问问。”
季桐不再说话,头发都乱着,自己先去洗漱,再回来吃早饭。
她低头抱了一碗粥,一口一口喝。宋婶看她昨天撞到头,今天缓过来不少,但整个人似乎一夜之间憔悴不少,脸色更不好了,就这么坐在被子里,一张脸都快瘦没了,实在让人不忍心再看。
宋婶拿梳子过来给季桐梳头,一下两下,仿佛她还是个小女孩。季桐突然忍不住,眼泪突然落下来,直直往粥碗里掉。
她和宋婶说:“我知道我这样不对,他有家有业了……可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结婚?我甚至不知道他和陆简柔感情那么好。”
从头到尾,季桐都没有时间弄清陆简柔是谁,她已经被陆简柔逼成了第三者,可到底谁才是插足的那个人?
宋婶心里也难受,放下梳子抱住她,轻轻拍她后背,和过去一样。
季桐在她怀里边哭边喝粥,和她说:“我不甘心。”
宋婶冲她摇头,让她别再说了,拿纸来给她擦眼泪,等到把她脸上都擦干净了,才开口说:“您要想开一些,人活着就不能事事都如意,在我这里哭一哭痛快了,一会儿推门出去,哥哥嫂子还要叫。”
宋婶的意思很明白,这就是命了。
季桐忍下眼泪,大口大口往下灌热粥,她烫得嘴都疼,总算忍下心里所有的难过。
她重新洗澡收拾自己,头还是有点疼,但她忍下来逼着自己笑,确认自己在人前什么古怪都看不出来,这才去看爷爷。
今天是个晴天,太阳大,季桐没走两步脚下已经发软,她看着路,多少还有点头晕。宋婶不让她去了,她又不肯,越做不到就越要逼自己,扶着宋婶的胳膊也要往前走。
宋婶一路都在叹气,“您如果不这么要强,再难受也都过去了。”
季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却还勉强笑出来,安慰她说:“没事,我答应过他,死也不会连累他。”
这一天各处都不太平。
贺启诚住在荣楼东侧,后来他结婚了,东边自然也成了陆简柔的住处。
他昨晚回去的时候,正屋主卧里还亮着灯,他让随行的人都离开,也没过去看,自己回了书房。
他们窗外种了一棵石榴树,足足长了四年,长得枝繁叶茂,不知道是不是气候有问题,只开花不结果。这树耐寒,到如今冬天里也带着叶子,让整个院子总算有了点生气。
早晨起来,贺启诚才去了主卧。
陆简柔就坐在床边,一双眼睛通红,他扫了一眼就知道她估计已经这么坐了一晚上。
她胳膊上也撞伤了,回来之后包了一层纱布,她显然没心情管。
贺启诚披了一件外衣,进来只是给外边人看,他事情多,早起还要走,但总要从这屋子里出去才像样。他过去也不在意,但现在爷爷情况不好,家里不能再传闲话了。
陆简柔看他不问昨天的事,起身去把门关上了,挡在门后看他。
贺启诚目光冷下来,扔给她两个字:“让开。”
陆简柔一夜没合眼,平日那副端庄温柔的轮廓全没了,她瞪着他,像是揭了皮的女鬼,让人看着不舒服。
她想了一晚上的话都憋在心里,这一下终于骂出来,“她就是个贱货!回家就为爬你的床,你还亲自去接她?用不用再抱她进屋?”
贺启诚厉声打断她,“闭嘴!”
陆简柔一张脸已经气得走了样,分明只想闹一场撒气,他实在不耐烦,提醒她:“陆简柔,结婚的条件你我谈得很清楚,你只要贺太太的名,大家各有所图,别太过分。”
她依旧挡着门不让他走,她看他脸上,那道可疑的伤口早好了,却莫名其妙刻在她心里,怎么也抹不平。
她非要刺激他:“是你先违反约定,我的条件是你不再见季桐,结果呢?昨天的事就是给你提个醒!”
贺启诚冷眼看过来,直看得陆简柔突如其来地一阵害怕。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依旧很稳,却字字句句说得她心惊肉跳:“昨天是她没事,如果她有一点闪失,我要你陆家上下来赔!”
陆简柔被他看得浑身发抖,他对她的态度连仇人都不如,又补一句:“还有,我要知道季老师在狱里的情况,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最迟下个月,给我一个答复。”
她更生气,也冷下一张脸提醒他:“是你非要调查我爸,他知道了,担心当年的案子让你抓到把柄。”
贺启诚已经不想再听,“如果这个条件做不到,他们父女受什么罪,我还你十倍。”
他说着突然伸手,陆简柔已经站不住,她眼看他突如其来的愤怒,一瞬间只想到昨天季桐撞了头,他难道要……
她吓得尖叫,躲到一边的墙角里不敢动,可贺启诚分明连碰也没碰她,推开门直接离开了。
卧室里很快空下来,时间还早,就只剩下陆简柔一个人,过去现在,这里其实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
窗帘已经打开了,日光透过玻璃打在地上。陆简柔吸了口气放下袖子,把胳膊伤到的地方彻底遮住,她冷静下来,去用冷水洗脸。
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擦脸上的水,水都擦掉,该闹也闹够了,她还是贺家长子名正言顺的妻子。
陆简柔最大的本事就是永远能找回这张善解人意的脸。她和平常一样化了淡妆,用浅樱花色的唇膏,淡淡晕开,显出好气色。
她对着镜子笑了,她依旧不后悔。
父亲劝过她,以她的出身,嫁给谁也不用求名利,何必明知委屈也非他不可?但陆简柔从一开始就想得很明白,不管贺启诚心里有谁,只要她是贺太太,从此其他女人通通成了第三者。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熬过时间,季桐只会守着过去那十年,陆简柔就用现实逼她生不如死。
她慢慢笑了,就算这只是一场戏,她也必须成为主导,从今往后,只要她不放手,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可能。
陆简柔想得很清楚,她很快就不再生气,打理好头发出去换衣服。
衣柜其实只有她自己在用,但里边挂着一条贺启诚的围巾。
他上次在荣楼,故意当着季桐的面送她回来。他随手把围巾扔在沙发上,在这房间里和她不冷不热地坐了几个小时,一共没说几句话,最后陆简柔把它收起来了。
她一下想起贺启诚刚才看她的眼神,心里赌气,要把它扔掉,可是挂围巾的地方随即空出来,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缝隙刺眼,似乎在成心提醒她衣柜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
她突然又把他的围巾铺开,重新占好位置。
墨蓝色的羊毛呢,陆简柔把它握在手心里,柔软却不够安慰,这就是她丈夫全部的存在。
陆简柔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贺启诚的时候,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场慈善晚宴。
那天普通到没有人纪念,而陆简柔也只是去试衣服。
她一直是一间高级定制店的常客,设计师极其低调,基本只有圈内人才认识。天气渐渐冷了,她从秋天的时候就订了一件马甲,历时两个月,她却不太满意,于是反复去了几次,又重新改腰线。
那天下午,陆简柔进门的时候就听见还有其他客人。
店里将房间都打通,做成了一个整体的大开间,按中世纪的欧洲风格布置装饰,墙壁上的花纹华丽繁复。因为不完全对外开放,能进来的客人全都顾忌身份,店主也特意保留了私人空间,用一层一层暗红色的天鹅绒垂幔隔开不同的区域。
她听见里边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避开,径自去拿衣服,但没走出几步,有人突然撞过来,彼此隔着厚重的垂幔看不清,陆简柔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先叫了一声退开了,显然是因为跑太快,没看清方向。
陆简柔听见是个女孩的声音,但很快垂幔被人拉开,贺启诚挡住了她所有视线。
他当天很随意,没穿正装,灰蓝色衬衫和长裤,衬着古董壁灯的光,显得整个人的轮廓都重了三分。
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抱歉,身后拉着一个女孩让对方先进去。他说话虽然是客气的意思,可脸上分明不带任何笑意。
陆简柔礼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隐约打量他身后的人,小姑娘被他抓着,只剩一脸闯祸的表情。
贺启诚不再和她客套,顺势回身揽住对方。这一下陆简柔看清了,他怀里的人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极其贴身,对方躲在垂幔之后,刚好衬了一袭暗淡的红,露出一整片后背,年轻到让人嫉妒。
室内都是声控灯,一层一层亮起,已经调整到刚刚好的亮度。
小礼服设计简洁,毫无装饰,但处处花心思,活活穿出一朵初涉人世的花,直看得连陆简柔都停下了。
那女孩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躲躲闪闪,塌下肩膀,怎么站都别扭。
他口气重了,提醒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说过多少次了。”
这一下对面的人自知撒娇也没用,规规矩矩站直了。
陆简柔当然听说过贺启诚,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男人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所以她也不矫情,大方地称赞一句:“很漂亮的裙子。”
贺启诚根本没有再回头和她说话的打算,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他按住她,慢慢把她颈上的项链调整到正前方,松开手打量,一句话都没说,但陆简柔看他的目光就明白了,不光光是惊艳,更多的是欣慰。
那是他的所有物。
他眼神里复杂的情绪让陆简柔久久难忘,她曾无数次去想,感情这回事,男欢女爱能有什么分别?可贺启诚对季桐不一样,他显然不是一掷千金去哄女人高兴,他在欣赏她的成长。
见证一个女孩最美的风情,因他而生,那一刻连他自己都太迷人。
那时候陆简柔盯着他们看,竟然有些嫉妒,好像她从小到大只有那一次忘了身份,唐突地问:“介意我也定做这个款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