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恕。”韦林说完脸色也变了。
“找到医院所有在职医生的名单。”
一切很快就查到了,魏恕确实是刚刚到复兴医院不久,他原本一直在外省工作,今年家里托了人,这所谓的关系无非就是请陆书记帮忙,让他直接回到静城来,还“正好”就进了季如泽保外就医的医院。
这条线铺了太久,季如泽当年知道得太多,又是替人顶罪,他清楚自己处境十分危险,因而干脆选择进监狱。相比之下,里边可比外边的世界安全多了,起码一切都有规章流程,不可能有人明目张胆对服刑人员下手。
眼看贺启诚递交了材料检举陆家,陈年旧案十多年后还有人想拿来当把柄,陆书记还是不放心当年留下的活口,因此他极力促成季如泽保外就医的事情,出了监区,一切就灵活多了……
死水生波,冲突的起因不是一朝一夕,但都卡在这几个月一起爆发,最终导致很多事超出双方预想。
“已经有新闻爆出来,纪委调查,把陆书记带走了,他自身难保,不可能再有余力挡住医院的事,魏恕没有退路。”
贺启诚沉默,想了一会儿才做出决定,“听着,魏恕的事不许告诉季桐,季老师就是因为上岁数有了房颤的问题,后来引起急性脑出血,只能说医院尽力了。”
他不打算把实情都告诉季桐,这世界有太多不堪入目的脏事,他是过来人,清楚后果,一旦季桐知道了,一生都会被仇恨牵绊,永远放不下。
贺启诚吩咐完就让韦林出去,韦林一向恭敬,但到了门口却有点忍不住,回头低声劝:“您休息一会儿吧……三天了。”
三天以来贺启诚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晚只睡了一觉,没多久又醒了。
贺启诚转过椅子,背对门口不答话。
他的书房窗户之外正对一片小花园,冬天萧索,但他早早请人修好了一架秋千,等到来年风起,花都开好了,他就可以带季桐过去玩。
多年虚伪的表象终于被打破,和这季节一样,冷而残忍,毫无缓和余地。
他一边盯着那架秋千看,一边让自己放松,没想到思路一停,他忽然想到他的季桐都这么大了……他却还要哄小女孩似的,放个秋千逗她。
他不由苦笑,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当年那个护城河边的小女孩只知道无理取闹,如今却被逼着承受生离死别。
贺启诚叹了口气,这一次他绝不放过陆家人,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
韦林看他思绪远了,知道他不听劝,又轻声补了一句:“您一定保重自己的身体,季桐小姐……如今只有您了。”
他说完就关上门离开了。
贺启诚闭上眼,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去看看季桐。
季桐从那天接完电话后就受了刺激。
父亲的死对她而言是致命的打击,她醒了之后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不说话,一个人不停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压抑到极致的时候就控制不住眼泪,非常激动,见人就喊,非要所有人都承认她父亲没事。
贺启诚直接把医生都请到和真园里,他不能让她在这种失控的状态下还去住医院,但几天下来,医生也说季桐目前的问题纯粹是精神因素导致的,她受到的急性压力源太大,无法缓解,逼得她无法面对现实,只能心理疏导,等时间过去让她自己慢慢放下。
说通俗点,其实季桐心里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件事超过了她的承受底线,人总有本能,受到伤害必须想尽办法逃避。
这话是医生最后说给贺启诚听的,韦林还怕他紧张之余发火生气,但他的反应竟然是忍了一天没去看季桐。
后来韦林想明白了,这就是贺家人的脾气,就像过去那年他教季桐骑车的事一样,贺启诚也有不忍心的时候,他实在太心疼,但眼下不是他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必须保证自己还能铁石心肠替她撑下去。
如今他终于做了决定,去主卧找季桐。
房间里请了专职陪护的人,她看见是贺先生来了,轻声退到门边和他说:“中午睡了一会儿刚醒,好多了,昨天和今天都没怎么哭。”
她是他带大的姑娘,她只是需要时间。
贺启诚点头示意让人出去,季桐听见有动静,但躺在床上没抬头。他走过去拍拍她,没说话,她也就忍着,没过一会儿还是抓住他的手,用了力气。
他俯下身抱住她,知道她本来都好一些了,但一看见他还是委屈,他告诉她,“季桐,听话,别哭,哭得太多了,身体受不了。”
她点头,哽咽着开口,“我爸在哪?”
贺启诚不回答,扶她坐起来,去拿了毛巾过来亲自给她擦脸。季桐还抓着他的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一点,又问他:“我没疯,你放心,我是说我爸现在在哪?他……他的……”
她想问遗体,说不出口。
贺启诚知道她心里明白,但一直不愿刺激她,如今和她交代:“监区要求必须由直系亲属去办手续,季老师目前还在医院,但韦林已经安排好自己人去盯着了,你放心。”
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下不来,盯着他看,突然扑过来抱紧他的肩,她问得太急,生怕慢一些她自己都不敢继续,“你告诉我实话!我爸的病有没有人动手脚?是真的抢救无效?”
贺启诚半点犹豫都没有,“我们查过,医院尽力了……你也听说了,季老师这几个月身体都不好。”
季桐放开他,实在忍不住,难过得捂住脸。
他把她抱在胸前,什么也不说,说了也都是无用的安慰话。他等她自己平复下来好一些了,给她盖好被子,让她躺下。
房间采光很好,冬日的午后并不觉得冷清。
贺启诚陪着她一起向外看,季桐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转向他,她脸色不好,这几日熬下来毫无血色,但今天终于不再歇斯底里,人也理智多了。
如今一无所有,她不愿再有任何隐瞒。
所以季桐几乎毫无预兆地和他开口,“我骗了你,我当年没去打掉孩子……我真的……没那么狠的心。”
贺启诚完全没想到她提起这件事,震惊地回头盯着她。
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自己擦掉了,尽量保持理智,继续说:“那完全是个意外,我头疼的毛病犯了,看不清路摔下楼梯,后来救护车好不容易来了,可是送到医院孩子也保不住,我当时实在没办法……你和陆简柔结婚了,我一个人万念俱灰,我……除了撒谎报复你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还是没能控制住,哭了出来。
贺启诚原本握着她的手,力气越来越大,她哭得泪眼朦胧,断断续续地极力解释,“我知道这事伤人,可你……你当时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一个人躺在楼梯间里,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却不肯接……”她把当年全部的事都坦白说出来,“我不想再瞒你了。”
人生苦短,他们用彼此伤害的方式自欺欺人,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
季桐躺了整整三天,从绝望崩溃到如今逐渐面对现实,她几乎又经历了一遍当年的痛苦,她曾经以为再也没有什么比她独自失去孩子更可怕了,但现实从未手软。
她今生深爱过两个男人,父亲和贺启诚。前者故去,她甚至来不及见最后一面,而后者……如今就守在她身边,哪怕今生只有这一刻,她也不能再骗他。
很多话不能藏,否则等到你真想去说的时候,往往来不及。
季桐满脸是泪,拿了毛巾按着擦,却根本止不住。她一直低头不敢看贺启诚的反应,终于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轻松多了。
贺启诚从头到尾没打断,季桐抬眼看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眼眶都红了。
他终于知道那些年季桐到底吃了多少苦,他闭上眼睛吻她,半天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季桐说出来并不想让他难受,她只是想解开两个人的心结。
贺启诚的叹息让她手足无措,许久之后她才平复下来,轻轻地抱住他的脸,“贺启诚,你欠了我。”他闭着眼睛由她抱紧,她继续说,“你想还,就用一辈子还。”
他声音有些哑,贴紧她的脸,郑重地答应她,“一定。”
她还要说什么,贺启诚摇头阻止,他平复下情绪,耐心地告诉她,“你答应过我,保护好自己,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养好身体。”他又把陆书记被带走的事告诉她,“季桐,这一次你我都没有退路了,你必须相信我。”
晴天有风,窗外一园的树没了叶子,干巴巴地随风抖动,天不悯人,但事在人为。
“如果我有段时间没回来,别去找我,和真园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最多等到天气暖和了,我陪你去湖边。”
季桐看他眼色沉下去,外边翻天覆地,都靠他一个人。贺启诚多年筹谋,在这里为她建了一座避风港。
她笑了,轻轻握紧他说:“家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第十六章 引火烧身

  贺启诚陪着她,直到季桐慢慢睡去才离开。
他回到书房打了一个电话,这号码他从来不屑于存,但不可避免,经年过去都熟悉了,他翻出来打给了陆简柔。
一如既往,他们俩实在没话可聊,于是对话十分简单,贺启诚直截了当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陆简柔也不绕弯子,“记不记得当年那家餐厅?百年路。”
她偏偏就选了他们当初协议结婚的地方,百年路七号。
那是家私人会所,店主是大家族的第三代,从海外归来后开始自己经营。这里原本白天不接待客人,陆简柔靠自己的私人关系,约到了这个时间。
贺启诚去的时候整个会所都没有人,他径自走到餐厅去,陆简柔一直没出来。他打了手机,她说在洗手间,她的声音半点听不出情绪,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和他说:“稍等一会儿,我补个妆。”
他没催她,等她自己出来。
陆简柔不过就是日常出门的样子,所谓的补妆也并没补出一点精神。
她笑着和他一起坐到靠窗的位置上,环顾四周和他说:“这店还是老样子,人不多。我今天想起来过来看看,你正好打了电话。”她低头顿了顿,又说,“你难得主动找我一次,先别说扫兴的事,陪我坐一会儿吧。”
贺启诚根本没兴趣回顾这些旧事,“顾今冬,魏恕,这两个人是陆书记让你去找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陆简柔的脸颊在茶园那一夜弄伤了,今天稍微上了淡妆,却没刻意遮挡那道伤口。她从头到脚都还是那个优雅娴静的女人,满身伪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从不愿让自己在人前示弱。
她靠在沙发上想了想,回答他:“我只不过和我爸不谋而合,季桐和他父亲都不能留。”店里没有服务人员,她自己去倒了一杯咖啡捧在手上,又说,“是顾今冬太蠢,我让他接近季桐,他还动了真心,不过这样也好,我能那么快找到幕府也要感谢他。”
贺启诚一把挡住她的手,让她被迫放下杯子认真看着他,他说:“陆简柔,我当时说过,必须保证季如泽的安全,让魏恕下手是你先破坏协议。”
她的胳膊被他攥紧,瞬间也急了,“可你没说过要检举陆家!你费尽心思这么多年就为了扳倒我爸,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她再也忍不住,“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可你所有的心思都在季桐身上!她活该付出代价,活该救不了季如泽!对,我就是成心,我爸没想这么快安插魏恕,是我自己去找他的,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让季桐痛快!”
她咬紧了牙,每次她引以为傲的伪装到他面前都不堪一击,她愤怒到极致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非要看贺启诚发怒,于是近乎撒泼似的气他。“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季桐干了什么丑事,季如泽都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他们一家都是祸害,死一个少一个!”
贺启诚攥着她的力气越来越大,陆简柔情绪失控,胳膊觉得疼了,使劲想要甩开他,动作一大,那杯咖啡直接洒了她一身。
暗棕色的沙发,奢华而复古,更显得陆简柔姿态狼狈,她从没这么窘迫,但贺启诚冷眼看着,一语不发。
她恨死他这副置身事外的表情,仿佛她从来都没能入他的眼。
这家餐厅还是这样,冷冷清清,贺启诚当年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他不肯靠窗,选择了最里侧单独隔出的雅间。那时候他和她谈清楚,各取所需,她却藏了真心。
陆简柔被这一切拖回回忆里,恍惚之间甚至以为,重来一遍也许所有事情都不一样。
可是陆简柔忘了,从当年相遇开始,他的眼里就没有她。
就像她不管怎么复制,都找不到和季桐那件一模一样的小黑裙。
贺启诚松开她,他今天来找她的目的很明确,眼看她已经撕破脸,于是他直接打断她的臆想,说:“律师明天会把离婚协议会送到你那里。”
他说完就起身,多一秒种都不想留。
陆简柔听见两个字突然被狠狠地刺到了,她猛地站起来,可他走得毫不犹豫。她情急之下竟然想都没想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她终于意识到他今天来不是为了质问,他是来告诉她结果,他们之间仅存的联系只有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现在他连这一点都要毁掉。
陆简柔真的有点慌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这件事,以至于他突然提出来,她脑子里完全乱了。
贺启诚还是站住了,陆简柔从后背抱紧他,眼泪瞬间下来了,“不行,我不同意!”
他彻底烦了,和她说:“陆简柔,别逼我对女人动手,放开。”
她被他推开,踉跄着站住,抬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想娶季桐?”
贺启诚觉得她这样实在可笑,回头看她说:“你我当初谈好的协议既然都做不到,那就必须要终止关系。陆简柔,你的戏演过火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到底,她和顾今冬没有分别,人与人的游戏千百种,怕就怕拿感情当交易,这是最难玩的一盘棋,一旦你道行不够,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我不同意离婚。”陆简柔勉强找回了一点自尊,反反复复告诉他,这件事绝不可能。
他并不生气,“随你,只是你散播谣言的时候想清楚了,到底是谁破坏别人感情。还有,你应该知道你爸被带走了,解决完他的事,就是你。”
贺启诚径自向外走,陆简柔拉住木制的屏风站也站不住,最后颤抖着向后倒,顺着墙壁滑下去。
她几乎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女人,可悲而无药可救。她刚才一直躲在卫生间里,明明知道贺启诚来了,却不敢出去。她根本没有补什么妆,只是突如其来的见面让她没准备好,于是才找了借口,粉墨上完,才能登场。
陆简柔入戏太深,她对着镜子画了太久,爱上这剧本,真以为台上的主角就是自己。
贺启诚一句话就彻底撕破了她精心描好的皮,她才是第三者。
没过多久,静城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天。
陆亦铭被人检举,调查后追溯出前后十多年的违纪行为,人一直没被放出来,还要等最后的结果。艰难时期树倒猢狲散,整个陆家岌岌可危,垮台只是早晚的事,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们出头,层层搜查之后,连带复兴医院都被查了,魏恕身上背着医疗事故的责任,他已经被停职,难逃牢狱之灾。
市里的消息一波又一波,起初贺启诚隔几天还能回和真园一趟,后来就没再回来。一个星期只有周末的时候韦林来一趟,告诉季桐一切平安,让她放宽心。
季桐记得他说过的,这些外边的事水深火热,不是她能随便知道的,她也不多问,只是叮嘱韦林一定要多注意,毕竟贺家也树大招风。
季桐心情平复下来,让看护都回去了,她自己在别墅里住。生活从不给人缓和的余地,医院方面还在等她过去办后续的手续,为季如泽处理后事,于是韦林抽了一天的时候陪她去。
她情绪还算稳定,并没有耽误时间,很快选择等手续和流程走完后就将父亲的遗体火化,这样她才能把季如泽的骨灰带回幕府茶园安葬。
当天晚上她梦见了父亲,时间仿佛还是最后相见,八月份,盛夏的天气,闷热难耐。
当时父亲说她瘦了,多吃点,她还笑,说让他先顾好自己的身体。
季桐以为父亲在梦里会多说点什么,但始终没有,循环往复,提醒她别挑食。
第二天清晨她就醒过来了,心里像堵了什么,终究还是难受。她披了羽绒服,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空气凉,早起的风吹着,她反而好过一些。
她终于明白父母之心,不管曾经对儿女有多少期许,最终不过求一个平安健康。
季桐这一生亲缘情缘都浅,但她还活着,就没有自怨自艾的余地。
很快两个星期过去,眼看过完圣诞节就要跨年了。静城又下了一场雪,连日的污染有所缓解,郊外空气就更好了。
早起有园里的下人敲门,说送了一些圣诞装饰的东西,问要不要挂上。季桐闲来无事,于是搬到客厅,自己动手。
樱桃这小东西不知愁,在和真园里已经完全住惯了,被他们养得越来越懒。季桐在整理圣诞树上的彩球,它也要凑热闹,追着彩色的穗跑来跑去,最后站起来,恨不得直立行走,伸爪子拼命挠。折耳猫脑袋圆滚滚的,胖了更好玩,眼神还透着坏,像个小孩似的。
季桐拿了个坐垫坐在地上,抓过它按在怀里,抱了一会儿笑了,幸亏到什么时候都有樱桃陪着,让她不至于太无聊。
最后她花了半天的时候装扮了好了一小棵圣诞树,推到窗边,看着就高兴。
突然有人打她的手机,她看了一眼,又是顾今冬,于是直接挂断。
这段时间顾今冬偶尔就会打来,但季桐从来也没有接,她答应过贺启诚,这也是如今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尽全力保护好自己,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夜幕降临,窗边的圣诞树异常闪耀,圣诞来不及了,季桐冷不丁有了一起跨年的想法,算了算日子,却不知道贺启诚能不能回来。
吃饭的时候,韦林安排了两个下人来陪季桐,但下人都有规矩,不好上桌,站在一旁看着她,倒让她别扭,于是她也让对方回去了。季桐知道他们都担心她在这里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但她这一次连亲人都失去,已经彻底无谓,心里反而踏实多了。
最差的结果不过如是,她该感谢生活从小就让她历经折磨和猜忌,所以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泰然处之。
同样是晚饭时间,市里就没这么太平了。
贺启诚接连几天没回老宅,暂时在东湖别墅住,但今天下午家里来了消息,老爷子情况不太好,又上了脾气,非要见贺启诚。
他答应好晚上回去吃饭,结果刚一进去,上上下下的人都刻意收敛,整个院子比平常还安静。
那棵古树又成了分水岭,浓重的树梢散开,笼络着整个家族的兴衰,人一走过去,连表情都被拖累得沉重三分。
贺启诚吩咐韦林去叫人,“把宋婶叫过来。”
宋婶是老人,最会权衡利弊,她一赶过来就知道今天的事瞒不过去,于是一边迎贺启诚去荣楼,一边和他说情况,“老爷子恐怕是……早起吐了一次,情况不好,医生看过了,肿瘤不断恶化。我们赶紧要给您打电话,结果老爷子突然又清醒过来了,发现您把太太赶走了,气了一整天。”
贺启诚听见病情恶化的消息,再也顾不上吃饭的事,先去里屋看爷爷。
老人脑部的肿瘤时间长了,保守治疗其实没有多大的用处,八十多岁又不可能再开颅做手术,所以说穿了,全家上下都明白,这种熬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早晚有个尽头。
屋子里暖和,老人窗边还放了盆兰花,但季节不好,没什么看头。老爷子正闭着眼睛养神,有点分不清时间了,以为自己是刚醒,正在叩牙。
贺启诚过去叫了一声,坐在床边,结果老人火气一下上来,张嘴就问他:“简柔呢!”
他不能和爷爷解释,老人肿瘤压迫脑神经,经常吐,胃里根本剩不下什么东西,瘦得快脱了相,他尽量语气平和地劝:“陆简柔回去看她爸爸了,没事,别听下边人胡说。”
“不可能,多少天了……你别以为我糊涂了!她要是回来早来看我了!”说着说着老爷子竟然还要挣着起身,可一半的胳膊都在抖,根本没法自己坐起来,贺启诚去扶,他上了劲儿更要闹,“简柔不在你也别回来了,反正你成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和家里有什么仇……”
陆简柔毕竟在这家里住了那么久,她太会讨好老人,弄得老爷子一心一意认下了孙媳妇,如今却难办了。
贺启诚哄了几句,老爷子根本不想听他的话,翻身这么一折腾,突然又吐了,压迫神经的呕吐根本无法控制,喷射状的呕出来。贺启诚喊人进来,韦林一看情况不好又叫医生,荣楼里外突然乱了,老人浑身抽搐,嘴里还念叨着孙媳妇。
偏偏就在这时候外边来了人。
宋婶脸色凝重,但口气还是欣喜的,“太太回来了,今晚好歹能让老爷子顺心一点。”
陆简柔穿着大衣步履匆匆,一院子下人都还看着,她分毫不乱,一脸担心,进了门就喊爷爷,衣服也顾不上脱。医生推了仪器过来,她就守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