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天,远远地望见笙鼎楼。楼里的一切,他已经能够想得到,碧色袍子的人微笑不语,无论天地变色,只是那么浅淡的轮廓。他永远都是这样,十六岁的他还是如今的他。
变得是谁呢?无解。终究还是决定去看看李从嘉。

上楼的时候,李弘冀换上一副轻松神情,他还要面对那一目重瞳子,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
他决不能屈服于那所谓的帝王之相。绝不可以。

手都已经抬起,只差一个叩响的距离。心底还有那么一丝期待,已经很长的时间没有这样与李从嘉饮酒谈心了。哪怕明日天塌地陷,起码这一刻,他还是他的六弟。那一年流风响泉的六弟。
却只听见里面的人声音不大,但是异常清晰,“我只是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根琴弦。”李弘冀的手默然垂下,里面的人还在说,“他若真的懂我,便知我无意与他相争。”
李弘冀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拳砸在窗棂上。
李弘冀第一次觉得是否做错了什么,可是这种莫名的负罪感让自己万分厌恶,一直说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未来都是为了天下。
他坚信这远目所及的三千里山河只有自己才能引领。一直活在一个不肯死去的梦境里。这梦做得灯火通明万朝来贺之际,却突然有人仅仅只是一抬腕,就能拂去几许繁华,空余一室紫檀灰烬。
皇上御赐的山河锦,穿在他身上当真风姿绝尘。百官恭贺,父皇眼底那分明的赞赏。谁又看见自己颓然而去。

我只是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根琴弦。
我只是想知道……。

李弘冀一直刻意忘记过往,他只是强迫自己拔去这根碧色的刺。谁知道气力用尽,终究伤人伤及。
一把拉开门,冲着下人怒喊,“来人,把府里所有的人都叫来。”

早就没了日光,一府的人点着火把,因为还飘着细雨,只是很微弱的光亮,婢女提着纸灯把流风亭周边的湖围起来。
太子盛怒,谁也不知道原因,只是命令下去,今夜不惜任何代价要从湖里打捞出一只遗失的木盒。
没有多少人真的知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以为不过这几日,许是掉了什么重要的物件。派了几队人下水去找。
好在湖水不深,只是天黑目不能视。折腾了两个时辰,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李弘冀站在湖心的流风亭里,一手扶栏,环顾四周。
他嗅见那么多年前的紫檀香,清晰得让他无地自容。
愈发心底慌乱,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找到。

府里的几个下人哈欠连天,盼着回禀了找不到回去好歇着,反正不过一个盒子,太子总该就作罢了。
谁知道李弘冀头也不回,一手死死捏紧那白玉的围栏,只是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噤了声,“把湖里的水全部排干。明天早上之前。我要看到湖底。”

一身红衣的女子怀抱六弦琴缓缓地顺着站在不远处的岸上,天色完全下来,明明灭灭的火光里谁也未曾注意到她。
红袖本是抱着琴等待一场歌舞的。
谁知全府今夜一切事务都被搁置,她走来看看太子有了什么重要的事。却只见得他疯了一般,竟然要排干湖里所有的水。
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吧。轻轻地笑,红衣的女子不语独立于一株花树下,远处的火光鼎盛,人来人往及其忙碌。

闭上眼睛,她能够感觉到流风亭中他一颗不安的心。
手指轻轻地拨弄,不似刻意地弹奏,却终究发出了声响。这一日都弹得是那么一首曲,清冷的调子,此刻随意地捧着琴,原本无心。
不过三两声。世上如侬有几人?

亭中的李弘冀突然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掐住了咽喉,半晌举步回到岸上,一身的怒意慌得岸边提灯的几个小婢女统统跪下。

他和她相隔十余步。
李弘冀抬起手,指着那一袭红衣的女子。“红袖。”
红袖笑盈盈地捧着琴行礼。
弦音止。
他心底突然一疼,那一年,有人断了弦,割破了手指。“谁准你弹这曲子了。”
红袖不慌不忙,“红袖以为太子会喜欢。”
李弘冀猛地过去一把捏住她的肩,声音压得很低,却嘶哑得远不似那个平日那个决绝桀骜的人,带着几分被人击中要害的绝望和残忍的放弃,他狠狠地告诉她,一字一句,“你不许再弹这首,否则,你的下场比他还要惨。”

红袖突然暗暗下了决心。
脸上依旧是笑意盎然,一双凤眼挑得恰到好处。“是,太子。红袖再不敢了。”
李弘冀这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的举动是否过于小题大做了,竟然在下人面前失了态。他拂袖放开红衣的人,
红袖轻轻地问,“不知太子遗失了何物?”
李弘冀有些不耐烦,“一根琴弦,与你无关。”转身离开。

红袖一动不动,突然问道,“太子是觉得这词写得不好?不喜欢?”
李弘冀脚步一顿,却很快继续向前头也不肯回,语气异常坚决,“不是不好,是你配不起。”
你配不起这词,红袖,你弹不得它。

红袖慢慢地捧着琴回去,到了偏房暂时歇息,既然今夜已无她的事本该回韩府去,可是她想要等到一个结果。
李弘冀妄想找回从前。而自己,原来只是输给了一根琴弦。
还是在输之前,就早已经恋上那梦魇般的紫檀香。

兜兜转转的一个夜晚,偌大的一个金陵城。谁人醉生梦死掌灯笑,谁又曾经真的重按霓裳歌遍彻,一城明艳桃花却只见得。
他们都不快乐。
李弘冀以为自己心意已决,赵匡胤以为自己局外看戏。
可惜他们终究还是踏上了那一方窄窄的楼梯,笙鼎楼之上的人就是全部理由,而最后,又是谁真正得到了一曲蒹葭?

红袖思绪很乱,手还放在琴上就浑浑噩噩地睡过去。梦里很多故事唱不完。窗外一府的人还在来去走动。
这里的一片喧嚣,那一片天下却是默然。

 

 


第十一章 新愁往恨何穷

李从嘉和赵匡胤回到安定公府的时候,上下灯火通明。飘篷垂首引路去大厅,按照惯例,李从嘉喜好看金莲舞,所以一进去便摆了容一人于上起舞的描金台。其后是宴厅,不过只缺几人入席,连酒菜和下人都按照往日的规矩准备得当。
娥皇一袭华衣明显与往日不同,雀羽织成的外袍曳地,金线下摆斜斜地以金线绣着一朵怒放的牡丹,花瓣延伸开去触到腰间以白玉环配为结,整个人伴于安定公应该落座的首席之侧,烛火映得面色姣好华贵夺人。
这样的女子是浴火前的凤,有傲人自持的尊贵。

李从嘉知她等了许久,想上前去安慰,却看见娥皇轻轻起身含笑,眼光看见他身后的赵匡胤一滞,“原来是和赵公子一同出去了,也不吩咐一声。”
李从嘉刚要答话,她继续说,“今日难得见赵公子也做如此儒雅装扮,从嘉,客人尚且如此,我们怎好轻慢?来人,把备好的锦衣拿出来。”
这一下连赵匡胤都愣住了。

那艳丽如凤的女子接过流珠手里的一袭淡色衣衫,李从嘉一见,神色有些惊异,“娥皇,这是……。”
“父皇御赐的山河锦。”
“把它又取出来做什么?”
“怎么?难道赵公子不值得以此相待?”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流珠在一旁也不失时机地说,“夫人今日等了几个时辰,安定公便换上它也让夫人高兴高兴。”自是一直不将她当一般的侍女,话说得放肆了些李从嘉也不在意。

赵匡胤分明见得娥皇眼底的那一丝骄傲,她是想要维护李从嘉的。不管何种目的,眼前的事情如此有趣,他乐得看戏,“只盼赵某当真有此荣幸。”
李从嘉想她是等得烦心,便也就应允,转过后面更衣。

十六七岁的飘篷捧着山河锦的手都在抖,“主子,这……。。”很显然他还没有真的见过这千金不换的织锦。
“有什么,不过一件衣裳。”
飘篷咽了咽口水,连系衣的动作都格外小心。
而此时前厅留下赵匡胤和娥皇,她姿态优雅,请他落座,分明的主客之分。“赵公子不似本地人。”
“我来自北方,”他知她不能放心,说说也无妨,本就一切分明,只是有人不信,有人执意坚持罢了。
娥皇抬首示意下人斟酒,“从嘉,”唤得自然,却又一顿,脸上似在懊恼忘了礼数,“安定公之友倒很少有我未曾听说过的,是我怠慢了。”说罢一笑。
赵匡胤见她如此姿态,更是知她为妻的担忧,哈哈地大笑,举杯一饮而尽,“当真只有夫人配得起安定公。”他话说得全然没有什么礼数的顾及,反到让话题不知如何继续,恰好此时李从嘉更衣完毕从后走出。

山河锦,近看与一般的上等织锦无异,不过遍身熏染出山水碧,格外通透,但在江南若说只是天水碧,也绝与它的盛名不符。
赵匡胤看着那碧色的人,终于露出了赞叹的笑意。

须得隔着一些距离,遥遥地观望,那衣衫上又以同样天水碧的丝线绣满了南国三千里山河风光,江河日月飞鸟垂柳。细细密密地全部给了他,全部都在他身上。
这是骨子里熬出来得风雅,俗人配不起。
难怪,心怀天下的人很多,但是那份野心会毁了山河锦,它要得是一份气度,你想要天下,不一定容得下天下。
李从嘉容得下天下,
南国的皇帝,怕是只有这件事看得最是透彻。

与他相隔一案,烛影中的李从嘉但笑不语,四下无声,赵匡胤直盯住他看,仿佛是瞬间的紫檀满怀,几乎都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有变。
有人俯在耳侧说,你们都是疯子。
李从嘉的一幕重瞳愈发深重不见底。

娥皇一旁看得清楚。

偏偏李从嘉回过神来一手抬腕为娥皇倒酒,笑着说着有事耽搁了,与赵公子在笙鼎楼相聊甚欢,忘了家宴。
娥皇掩袖喝酒,一双美目却没忘将赵匡胤的神色看得清楚,
他直直地盯着从嘉的腕。
那眼神里有欲念。

是她不能清晓却格外震惊的欲念。娥皇被自己莫名而来的惧怕弄得心神不宁,见李从嘉落座,一切如常,歌舞笙歌,她愈发不安。
说不出的感觉。
她本以为他是他的威胁。
可是为什么……。这一夜的李从嘉,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开怀。甚至连她私自拿出了那封藏的山河锦,他也不恼。娥皇终究还是女子的心思,再玲珑,也不过是想要维护他,想着那御赐代表皇上与众不同的看重,便故意来震慑来意不明的赵匡胤,娥皇知李从嘉不会真的如何,可是还是做好了他让人再将那衣衫送回去的准备。
那本是一个死结的,关于李弘冀,关于李从嘉。
可是今夜他发生了什么,坦然而笑,一袭山河锦重又现世。对于那些惶恐惊羡的旁人,那只是稀世的风雅。
可是对于厅上各安一席的三个人,这便是不可言说的隐喻。

“我敬赵公子一杯。”李从嘉又倒一杯淸欢,瓷杯相衬,格外清凛。赵匡胤看他手中的瓷杯,半晌才起身回应。
瓷杯沁骨。
喝下去的时候他想起不过几日后的一切。不是没有办法的,不是逼不得已,可是一个李从嘉值不值得他改变?他在心底问自己,没有定论。
李从嘉,你究竟能不能够让我相信人心。
剑眉的人还没有脱去那文人的袍子,却依旧锋芒不减,李从嘉望着他的眼目,同时饮下自己的这杯,
赵匡胤,其实你也是疯子。

金莲台上舞,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不觉天色微熹,寅时将过。
太子府中,
李弘冀生生在那流风亭里站了一夜。淋了一夜细细的雨点,衣衫湿了又干,有人撑了伞来,他却掷开。日光下,再也没有什么风雅的流风响泉。湖水不在,一片干涸的湖底,满是经年的水草丛生。
他默然伫立,他要找到。
一点一点地搜寻,哪怕仅仅只是一个缝隙间,也要清了泥泞看清楚,他要找到那个紫檀盒子。
他也要赌一次,赌那盒子还能不能找到,哪怕只是残迹,哪怕盒里只要还有腐败溃烂的一团泥泞,李从嘉也赌赢了。
李弘冀愿意认输。
所有的一切,全看天意。

六弟。天若要你赢,我便心服口服。

终于有人托着一个还染着水珠的深色盒子跪在厅外,声音颤抖,“太子……。”
他半晌没有动,不敢回过头去看。
上好的紫檀木经水浸泡多年竟然仍可保持色泽,那盒子还完好。只是有些松动,李弘冀比接受太子封号的时候还要紧张,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能够如此犹豫。
那一抹碧色竟然有这样的力量。
他轻轻地打开它,带着湿气的木质气味扑鼻,可是盒里,
空空如也。

早就不见了。
那年那跟弦,怎么可能横亘流年光景,庸人空自扰,是葬身鱼腹,还是化水无痕。李从嘉,你还想着它,念着它,我还寻着它,
我们都是痴人说梦。

六弟,梦醒了。
那一日的清晨,一夜未睡的太子在毁了的流风响泉中,放声狂笑。
那笑声响起,
安定公府中的众人已经结束了一场宴席,

李从嘉从不是轻易能醉的,赵匡胤也是,偏偏那一夜,他们都醉了两次。
天亮的时候,细雨终于停了,
旭日东升,
风过云涌,
一袭微醺的天水碧,你可曾有幸得见?

 

 

第十二章 飘零事已空

红袖清晨时分被窗外的脚步声惊醒,刚刚往流风亭那边走,就听见李弘冀的一声狂笑,满是苦涩,来往的下人统统不敢妄动,全部不知如何是好。
红袖一笑,结果分明。李弘冀比她想得还在乎。所以他还是会痛苦。远远地看见一片枯了的湖塘,本该是锦鲤芙蓉相伴的好时光,如今却剩孤亭一座。
李弘冀挥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流风亭里。
十七八岁光景,
历历在目的画面,那一年些许的微风都可以穿堂而过拂花弄柳,一袭天水碧色长衫便独坐其中笑看风月。李弘冀于岸上望不见他的瞳,也看不穿那一汪深潭,只见得他发丝轻扬,湖面便起波澜。
他还是耿耿于怀六弟那一双眼目,从始至终,他是被人捧上天的帝王之相,李弘冀总在怀疑,若不是长幼分明,是不是连这太子的位置都要拱手他人。
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李弘冀只觉得想笑。

红衣的女子缓缓从岸边而来,不惊不怕,淡淡地行礼,“太子。”
“你可以回去了。”李弘冀满是不耐。
“韩大人让红袖回禀太子,今日身上不好,大夫嘱咐务必好生歇息,因此这几日便不到府上了。”
李弘冀背对她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红袖微叹,终究还是大着胆子走进亭去,桌上的紫檀木盒陈年不变水渍干之后颜色给外沉重,
李弘冀依旧没有转过来,“坐吧。”
红袖依言坐在石椅上,“太子。”他却打断她,“你想知道这根弦的故事?”红袖不答。李弘冀笑得很大声,“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是一场梦。”

飘零事已空,美轮美奂也还是要惊醒。
故事说完,红袖突然觉得李弘冀远比她所想得更加放不下。“太子,安定公无意同你争。”她只能这样说,即使这句话说得人太多了。
李弘冀却突然转过身一把拽过她,手指狠狠捏着她的后颈声音怒气森然,“不想争!不想争!这句话我自幼就在听,你们,他们都在说!六弟他自己从不争辩什么,可是他想尽办法故作聪明想要远离是非。”冷冷地看着她,却又不仅仅是说给她听,“他以为他躲得了,可是我又如何能躲,这周遭的压力中心无非都来自帝位的威胁!”声音越放越低,“我知他不想同我争,可是,争的不是他,是人言,是人心。”慢慢放开掐住红袖的手,失神般地后退,笑得疯狂,“他不争,可是那一句帝王之相便定下了多少变数。父皇相信,他们相信。那我如何不信?”
李弘冀异常失态的在晨风荒亭中狂怒而笑,“红袖,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我想把他那一双眼睛挖出来,挖出来……毁了他,毁了那天水碧,毁了这世上所有的紫檀香。他是不是就能够一直都是喊我弘冀哥哥的六弟,他是不是就不需要…。。不需要一直躲,一直躲,”他踉跄着坐下,“我…。。也就不会丢了这琴弦,也许还能再听见…。。响泉……”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一夜未睡的太子李弘冀此刻显得格外颓唐,如同低吼般的话语说完一掌打在石桌上,红袖挣扎着退到围栏边,见他如此,还是不忍心地上前扶住他的臂,“太子,太子……。”
他一把挥开她,“不用你来看笑话。”
“这不是笑话,太子。如果……。。”她深吸一口气,“如果你肯此时收手,它就不是一个笑话。”
李弘冀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样猛然惊起,他转过去看着跌在地上的红衣女子,俯下身子,手指缓缓地抚上她的腕子,动作认真而温柔,他问,“红袖,如果这时候有人要送你回翠柳巷,你怕不怕?肯不肯?”
红袖无言。
他的手指游移,手上一寸,暗暗使力,“的确是一双好手,韩大人当初不也是看上了这么一双手的风情,要是我现在折断了它,你以为如何?”
红袖见他眼里的认真的光芒感到了真切的恐惧,蓦地想要收回手,却被一把抓住,李弘冀一个安慰的眼神递过来,“你放心,我现在怎么舍得呢?我的红袖,你还要做大事情。只要你听话,我就让翠柳巷从此消失又有何妨呢。”他见到红衣的人点头应允,“你看,你也知道,此刻收手或许我们不会是个笑话,可是从此就会生出诸多变数,谁能判定,明日的太子,还会不会是李弘冀?而你,回了翠柳巷也还是一个贫贱的下等丫头。”
她懂,
他们都是见过峰顶天高海阔的人,不愿意回过头去,纵然此刻身处悬崖峭壁,也要放手一搏,这世上,回首二字最难得,更何况,没有几人能够再看见那些尘埃里的温暖,也不敢再相信那些微薄的光芒能够照耀几时。
事以至此,齐王已死,安定公若除,这南国的半壁江山就都是李弘冀的。
“你累了,红袖,回去好好睡一觉。”再站起来的李弘冀,还是那个桀骜自信的太子,他整理衣袖,正要离开的时候,望见石桌上的那一方小小木盒。拿过来盖上盖子,举起来借着天光把玩,半晌,回身随手递给愣在那里的红袖,“送你吧。”看也不再看,丢弃了的东西再无意义,那一年他把它投进湖里的时候就该醒悟。
多可笑。
她接过告退,手上还有方才他捏出的青印。

出了太子府的侧门,红袖手里拿着那盒子失神地一个人闲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面孔陌生而带着各自的故事前行,她第一次觉得不论是谁,布衣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有各自不可言说的过往,不提及便安然无恙,若是有天突然被揭穿了伤疤,人人都变得疯狂不可抑制。
如同这日复一日喧嚣热闹的市集,里面各色人等来往,有人为生计有人为情痴。只不过李弘冀所为之事更加冠冕堂皇,只不过一般的人不敢想象而已。其实真的做了也不过如此。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如果现在拿着它的是那个人……红袖再次想起那个身影,流风亭,响泉琴。
他们流风响泉从此笑看荣华该有多好。
抬起手,红袖随意地将那盒子一掷,孤零零地看它滚进一路旁的尘土里,过去了就过去。没有人真心再去想念那跟琴弦。
她缓缓地走开。

不曾看见身后尾随的阿水。
他痴痴地跟着她,见她丢了什么,也就跑过去捡起来,发现是个空盒子不明所以,最后还是收进怀中。
连她丢弃的东西都是好的。
夜里要巡视,白天溜出来为了看她一眼的阿水满脸疲惫还是执着。即使见她出入权贵府,知她如今是怎样的人。
他还是记得要拼命,要取个功名。
总有世事难料,却也总有痴人不醒。

 

 


第十三章 惊起醉怡容

午后赵匡胤迟迟没有等来太子的任何密信,正在猜测,却又人叩门,他也不回应,以为是府里通传的下人,可是半天没有人声,只好起来开门,木门轻启,正对上一目重瞳,顿时一愣。
“你……安定公……”赵匡胤瞬间想起昨夜高楼相伴,两人凌空而下,以及……以及那一吻的风情。他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清楚他这样私下来访的意图,霎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继续,倒是眼前的人神情自若,丝毫没有和往常有何不同,唇角一抹淡淡笑意,直直地望着他,深色的瞳里波澜不惊。
“我的府里,还不准我进去么?”李从嘉半玩笑的语气,站在门边,不知是不是来的路上途经花树,肩上还有一朵细小的粉色花瓣,沾染了春色联翩。
是桃花么?赵匡胤微微眯起眼,他总让他牵念。李从嘉。这个名字缓缓地在心底流淌而过,如沐春风。侧身让他进去,只看见李从嘉软袍清淡,更添了诗情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