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永远都是淡若远山,似乎这世上再无什么可以让他震惊失色,就算流连红尘十里,也仅仅是那琼楼玉宇繁华万千中泼墨的一笔,他本身无所顾忌,而旁人便要牵肠挂肚再不可离了心蛊。

“有事?”
李从嘉坐在桌旁喝一口茶,“你既然纵横南北多年,想必见多识广,这一次我是想问一件东西的下落。”
“所为何物?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东西让安定公执着。”赵匡胤开始感兴趣,他也有想要打听的东西。
“你有没有见过一张失传的曲谱,《霓裳羽衣舞》。”口气夹杂了些许期待。
赵匡胤脸上露出笑意,却不语,只看他,像是见到了什么当真可笑的事情,“原来是个什么曲谱,酒醒了?安定公颇有闲情雅致。”言外之意分明,眼前的诸多威胁尚未有个定论,他跑来竟然只是为了问张谱子。
“有何不可?”李从嘉举着茶杯看他,微微扬起眉,那样子分明是种不动声色的无所顾忌。
更何况,那是娥皇一直心心念念的谱子。

霓裳羽衣舞,大唐盛世时天下间最奢华旖旎的风光,开元二十八年,杨玉环在华清池初次进见时,唐玄宗曾演奏《霓裳羽衣曲》以导引。李从嘉缓缓地吟着那诗句,“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惹得赵匡胤笑意更深。
娥皇自从受聘嫁与李从嘉,便从未停止过对于这谱子的追寻,几番月下花前,她心上总是念着这曲子。李从嘉看着那艳若明霞般的笑容,怎肯放她牵肠不得如愿?可惜私下派人寻访都是无疾而终,时间久了,这心愿熬成了心病,夫妻二人都执着于那开元年间最惊艳的舞蹈,李从嘉与韩熙载宴席上也曾多次提起,可惜就连韩尚书那样多年风月场中游戏的人也寻不到,诗词歌赋,若是其他,哪一样李从嘉想要得不到?偏偏就是这霓裳羽衣舞,像是真的绝世一般,得到的消息多是乱世战火,那样繁花似锦的盛世都能够翻天覆地,何况一部曲子?
可是娥皇不信,总该有当年的宫人流传于世,她还曾为此伤心而病,接连几日连琵琶都弹不得,他便更加放在心上,总也要为她寻到。娥皇,怎么可以烦心呢?他一直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娥皇都应是尊华一生,就算是非风波也不可触及,
她想要,他便告诉自己,一定替她寻到。

昨夜通宵的宴后歇息了一会儿,他看娥皇疲惫,便一个人起来到偏苑来找赵匡胤询问,或许他有机缘得知也不一定。

赵匡胤念头一转,便知如今看来不是他所想要,“是娥皇想寻?霓裳羽衣舞倒也配得她。”多么狂妄的口气,不过曲子,不过女子。有什么当真,这歌舞伶工的路数,哪是他理解得了的。
李从嘉皱起眉,有些不悦的神色依旧清雅得让人叹服,“娥皇也是你唤得的?”她是他的妻。牡丹花上傲然九天的凤,不论如何,娶得这样的女子都是一生的福气。
赵匡胤莫名一股怒意无从解释,他见不得他这个样子,那好看的眉本当永远无所牵念,凭什么,为了这么小小的事情,坏了一身的烟雨。
他见不得他为了别人想要的东西失了自己。多么危险的想法,赵匡胤感觉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走到李从嘉的面前,看那人坐在椅上,眼里还有牡丹的踪影。
他伸出手,剑眉上挑,缓缓对碧衣的人说,“李从嘉,你遇上了一树桃花。”这话全不似自己的口吻,可是说出来舒服得多,伸手慢慢地抚过他天水碧的衣裳,抚过那消瘦肩头的残余花瓣,第一次,刀剑傍身的人温柔得像怕惊飞了池中的鱼儿。
李从嘉愣在那里,看花瓣飘落,“桃花?”还来不及多想,赵匡胤昨夜通宵畅饮散开的发丝掠过眼前,
手心有细细的汗。

俯下身子,赵匡胤愈发想念起紫檀香气萦绕唇齿的瞬间。所以不准,赵匡胤不断在心里重复,不准为了区区牡丹盛世扰了你的心。
他想狠狠地咬他。看看流出来的血渍是不是都是紫檀的香气。赵匡胤瞬间的冲动让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一次很显然李从嘉是被惊到了,他看着眼前的人一脸异样的神色,昨夜那……不可再提及的禁忌让他无法再维持什么平静,碧衣的人猛地站起身后退两步,赵匡胤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袖子,拉扯间顾及不得,碰翻了桌上的茶壶,似是洒出了茶水,李从嘉一声轻呼扬起右手向后,
一滴滚烫的水珠溅在赵匡胤脸上,他蓦然松开手,
噼啪的碎裂声惊断了一室慌乱。

赵匡胤回过神来得时候眼前的人撞在墙边的屏风上,精致的白纱山水屏风衬着一张苍白的侧脸,长长的发丝垂下看不清表情,只是那纤细的指尖还滴下水来。
赵匡胤看着地上无数的碎片还冒着热气,这才反应过来那热水洒在李从嘉手上,下意识地心急,上前一步,“你的手……。”
李从嘉还是侧脸相对,见他过来,后退一步,“赵匡胤。”声音绝不同于往日,低沉得让人生畏。
赵匡胤刚要再上前说些什么,他就转身拉过屏风,绝美的腕子消失于屏后,右手上渐渐泛出红色,还是烫着了。
两人之间横贯于一道被拽得歪斜的屏风,影影绰绰地映出屏风后一抹碧色。“赵匡胤。”李从嘉不说话任何话,只是低沉地叫他,像是在叫一个醉酒昏迷混沌不堪的人。
“你过来,我……。。”赵匡胤不知道怎样说才合适,这时候的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这么多年的南北漂泊,从来没有过的不知所措。屏风后的那个人真真要把他逼疯。“我的意思是,你的手……。”
李从嘉不说话,他很难相信他。
赵匡胤向来直接,只想着那水的温度,见他确是被自己吓到了,也就干脆一些,以他一贯处事的作风,直接拔出自己悬挂于墙壁上的剑一剑劈开早已不稳的屏风。
华贵的山水屏风从中间一分为二,伴着些微尘碎屑散开,之后的李从嘉重瞳如墨。左手覆在右手之上正在察看。突如其来的声响,屏风竟被那人劈开,李从嘉当真是气极了。
开口唤人,声音刚刚发出,眼前人影一闪,赵匡胤竟然先一步略过来径直一手禁锢住他的腰,另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口。
一目重瞳子,帝王之相,这一次,那眼色深得要溺死人。
那一个瞬间赵匡胤笑得促狭,“你也会害怕。”

 

 


第十四章 还如一梦中

李从嘉被捂住口无法叫喊,偏偏又被他死死地箍住腰动弹不得,他哪里挣脱得赵匡胤的力道。一双重瞳怒意翻涌,很明显这一次是真的恼了。
“你也会害怕。”
怀里的人摇头,抬眼看向门外,有人声。
赵匡胤也不得不小心起来。只听见随李从嘉过来的飘篷在外询问,“主子?可是碎了什么物事?让人进去收拾可好?”
两个人都僵在当场,赵匡胤放开捂住他口的手,很明显是示意他答话。李从嘉万般无奈,他是该唤人进来,可是先下他们如此姿态,让人看了去……..
万万不可。他回身想要脱离赵匡胤箍住他身子的手,惹得赵匡胤更加使力,扯得他往后退了两步。
“安定公?赵公子?”飘篷听到了声响过来询问,却没想到半天没有回应,心下起疑。继续在门外喊。
赵匡胤径直将他推至墙边,低声在他耳边说,“快答话,该说什么你自己清楚,如果现在你叫人进来,那我就直接送你去找杨玉环要霓裳羽衣舞。”
李从嘉甩甩衣袖,他就是这样,形势既然如此,挣脱无用不如从容以对,他盯着赵匡胤小声说,“你若是想杀了我,刚才就动手了。”
剑眉的人望着一旁地上劈开屏风的那柄剑,更加贴近他的耳畔,“是,我还不想杀你,那不如换种威胁?你若喊人,我便直接撕了你的衣服。”语毕竟然真的一使劲将李从嘉抵到墙壁上动弹不得。

很明显的不自然,李从嘉听闻此言瞬间错开了眼目,偏过头去看向门口,赵匡胤很想知道他此时应该是什么表情,如此烟雨锦绣里长大的人恐怕生平是第一次受这种无礼的威胁。可惜阴影里他的侧脸看不出什么,只是抬手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赵匡胤不要出声。
“飘篷,无事,碎了一只杯子,一会我走后再叫人收拾吧。”
“主子,茶水可洒了出来?不如飘篷进去……..”
“下去吧,没事。还有要事和赵公子商议。”李从嘉的声音恢复到平日的波澜不惊,还带三分慵懒的语调却让飘篷再不敢有疑义。
脚步声远去。

后背撞在墙上生疼,手上刚被滚水泼到的地方也不知如何,李从嘉放佛是真的累了一般,抬起腕子抵住额头声音低低的冲还不肯放开他的人说,“人都走了,你也可以松手了。”
赵匡胤只看他,不做声,不放手。

僵持不下,李从嘉终于对上他的双目,“赵匡胤,你可知得寸进尺三个字?”这话说完又觉得分外不妥,不由得想起那高楼之上的凌风而下,那尺寸间的……..
李从嘉竟然也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眼前的人抬起他的右手,“烫着了。”碧裳的人下意识向后缩回手,被他再次抓住腕子。清瘦的骨骼轮廓绝美,硌在手里的感觉,就那么一直停在心上。
赵匡胤原来不知,春日里的李从嘉,手指也是冰冷的。
“记得去敷药,别留下烫伤的疤。”
李从嘉半侧过脸看他,“谁说的,一点伤也要这样女人的治法?”

赵匡胤大笑着放开他。
像是甚为满意地拾起地上的剑在袖上擦拭灰尘。

李从嘉长出一口气,缓缓地想要回到桌边,谁知道赵匡胤竟然剑头一转直指自己的眼前,还带有些青石地的寒气,光亮的剑尖离自己的瞳孔也不过只有一寸。
那如画般的山水碧色,衬着一剑戾气突然微笑。
其实生死,就在这一寸之间。

李从嘉发丝在几番拉扯后已经散开,前额的发滑下遮住了半边的眼目,苍白而淡薄的面色,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赵匡胤最怕他如此。
每一次,在他堪堪找回自己想要痛下决心的时候,李从嘉便总会有蛊惑人心的邪术,他清清楚楚告诉你,他不在乎。不妨一死。如此,让赵匡胤恨之入骨,凭什么。
背负着不可言说的过往。他依旧能够风轻云淡。

“不如归去?”一挑眉的风情。李从嘉说得尽兴,“我死之后,还请赵公子私下代为寻找霓裳羽衣舞曲谱,若日后真的有幸寻到,盼赵公子能够转交给夫人。”
赵匡胤怒意分明。
李从嘉见他如此,反倒是有些不解,“你本不就是要来杀我?那种毒名叫沁骨,不知我说得对不对?”这话到让赵匡胤一愣,“沁骨?你……..”
“你丢了东西。”李从嘉云淡风轻地告诉他,自己初见那夜,捡到了他滚落在地上时的那个瓶子。“毒入淸欢,死状类心疾?”
“你知道得不少,却也不多。”赵匡胤想他纵然是去打听,也肯定不知这北方毒物的底细,不过也就是从齐王的例子上推论罢了。
李从嘉摇头,“足够了。”

赵匡胤蓦地皱眉,
剑尖偏离,直入墙壁三分。

赵匡胤看着那手上的红肿,“李从嘉,”他直唤他的名毫不在意,“今日我不杀你,你欠我一命。”
轮到李从嘉笑出声。他心累,却不得解脱,如果那一剑当真是刺入了自己,会不会反倒是件好事,那些太子党人便会从此无忧,赵匡胤也便可救出弟弟从此逐鹿天下。而…….娥皇。还是放心不下她。最后而最后,他唯一的牵念,便是那说着亲手要为他染碧的女子。
念头一瞬即过,突然却被自己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期望着赵匡胤真的能够救出其弟。
还是太执念于此,自己还是相信长幼人伦。
李从嘉还是期待着,能够看见这乱世的真情。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游戏般颔首,“我说过,想我死的人不是你。不过如今看来,你似乎也对我的命感兴趣。真是奇怪,我不轻贱人命,却总有人想要轻贱我的性命。”叹口气,一个帝位,纠缠了这许多年。

赵匡胤见他许久无言,只身坐到桌边,并不看他,却扔下一句话让李从嘉拂袖推门而出。走得分外匆忙,再不肯多言。
“我只是对你感兴趣。”

 

 

第十五章 当年得恨何长

昨夜的种种都是说不清的一场事故,太过顺理成章,以至于让人格外有负罪感。他们两个人都有些不敢直面。
他们都还有着各自的立场。这场棋还未下完,怎能就临阵出了叛徒。

有十几岁的小侍女刚要进来,只见得一地狼藉,屏风竟然变作两截,还有一地的碎片。她战战兢兢地在门口问,“赵公子?可要叫人进来收拾?”
他起身走向门口,远远地还能望见那碧色的衣衫渐渐远去。
想他昨夜高空之中一落的风姿,赵匡胤微微闭上眼,扑鼻紫檀香,“进来收拾吧。”
“是……..”

下人们七手八脚抬出去了那屏风。私下议论不绝,全被他抬眼震慑了回去。幸得安定公还未曾怪罪什么,小丫头们也就自行退去。
赵匡胤躺在床上闭上眼,等了这么久太子的音信,还是什么都没有等到。看来,李弘冀是不会有变数了。
他还是要杀他。
他要杀他的六弟。

李从嘉赌输了。
他抬首摸过自己肩上的那道箭伤,本就不深,伤口凝结,不出几日便该彻底好了。只是那些黑衣人。赵匡胤想起那些人的身手能够射中自己肩头也算得了。忽地又想起不知光义如今怎样,怕是也在这样的严密监视下。
比起记忆中年幼的他,现在的赵光义早已摆脱了稚气。多年前那棵枯树底下的孩子如今也同自己一般高大。或许是因为长期身在寺庙中的缘故,赵光义的相比他反倒要更加沉稳。这样南国的相认,本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多年前,他们的父亲还是受到倚重的武王,年少的时候清晰地记得家中后园那片很大的练武场,每日清晨天还未亮时就有父亲的手下去练拳,父亲送赵匡胤去读书,偏得他与生俱来就是见不得那规规矩矩摇首诵读的先生,一去便总要惹出些事端。仗着自己从小就练得的功夫,今日打了同窗明日竟惹到了先生头上,书终究是读不下去,便也就一门心思放在了习武上。
可是赵光义与他不同,小时候的他喜欢安静,也喜爱读书,这曾经让自己很看不惯。赵匡胤如今倒在床上无事思量,想起那时候的光义,不自觉笑出声。
那日他午后练完了拳,正倚在院里的一棵枯树被砍断之后余留下的树桩上坐着拿刀雕木头,抬眼看见光义读书回来。
小小的人,那时候是有些怕哥哥的。他总是那么凶的样子,舞刀弄枪,每每见得自己的书上被人划了印记,那便准是他做的。可是他总不告诉父亲,赵匡胤曾经耀武扬威地嘲笑过,而他只是说,兄长为大。
这句话还是让他想起了李从嘉,他们都是这样识孝悌的人。可是那时候的赵光义才不过幼年,渐渐大了些,他终究还是和自己相仿的人,眼底能够看见一颗不驯的心。

四五岁的赵光义很好奇哥哥手中的那一块深色的木头,好像还隐隐有些香味。“这是什么?”
赵匡胤无事总爱自己玩一些小把戏,那时候一起的孩子间流行雕木头,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和纹路,拿出来摆在一起显示。赵匡胤自然是个中好手,懒洋洋地答他,“木头。”
当然不是一般的木头。色泽沉郁,自有幽香。赵光义疑惑地盯着那东西看了许久,刚要说话,哥哥却伸出手来一个噤声的动作,他便只好闭了嘴。
赵匡胤私下看看,没有旁人,父亲正巧外出有要事,他拉过赵光义一起坐在那树桩上,把那块木头举起来细细地给他看,“小声些,这是上等的紫檀木。你看这色泽深紫,是珍品。”赵光义有些惊讶这木头的来历,伸出手去摸摸,虽然还不懂什么,只是直觉上便觉得此物一定贵重。
“这是一位高官赠与父亲的礼物,我悄悄地把他偷了出来。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目光透出凶意,惹得赵光义频频点头。
“可是要它何用?”
“呆子!当然是雕一件稀世珍品将来偷偷地卖掉换银子。”赵匡胤仔细地叮嘱他,又反复地把玩着那块木头,终于弄得光义也跃跃欲试有了兴趣。
百般的恳求后,哥哥应允教他一起刻。

其实哪里有什么技法,不过是孩童的玩闹,简单地将珍贵的名木分为两块,最简单的不过是雕个圆环出来,磨一磨,像是母亲手上的那个镯子。
那不如就做一对木镯吧。
兄弟二人一人一个,泛着幽香的上等木料稍加打磨竟然也颇像回事。有伙伴后来看见,还取笑着,你们将来各自娶一房媳妇,就用这个当聘礼最合适不过。

小时候他们为此高兴了很久,直到被父母发现痛打一顿。
每个人都曾经年少轻狂,自以为天下无双。他们二人跪在院里受罚,还赌气要双双珍藏这对镯子,不过就是区区紫檀木,待到有一天得偿心愿傲视九天,有什么不可得?有什么算得珍贵?
赵匡胤曾经对着自己的弟弟许下过宏远,他想要的是天下。他不会仅仅满足屈居于当乱世一隅国中的武将。
赵光义颔首,他想做的,他便帮他完成。
不过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传奇。

谁知道一场胡闹过后的木雕,竟然成了日后相认的凭证。
战乱惹得家人失散之后,赵光义的下落之谜郁结在母亲心头,赵匡胤前几年离家四处跟随军队南北征讨,恰打听到当年光义很可能随一行僧人南下,他便也只身来到南唐,入了金陵的第一夜,借宿在城北的安东寺。
清晨时分,有一些未剃度的待发弟子出来扫园子,这是每日必行的功课。赵匡胤推门而出,只见得廊下有人穿着粗布的衣服,十八九岁的青年面孔并不熟悉,却带着那一个紫檀的镯子。
他有些不敢相信,还是叫出了口,换得那人震惊地抬首,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赵匡胤见他的不可相信,便从怀中拿出那年的那个木镯,还有些稚嫩的手法,虽然日后他曾经细心地再此雕琢过,可终究算不得什么精品。
如同眼前人手上的那一只一样,都还带着那年树桩上的孩童心思。

分别了这么久,那个总被自己唤作呆子的光义,还是回来了。
他们终日长聊,有些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却也还是找回了早年的很多往事。直到那一日,他来南唐想要投奔的一个武官将他举荐给了李弘冀。赵匡胤最初并不知他的身份,只是他眼神中的迫不及待以及不可压抑的疯狂让自己觉得好笑。这样不是一个智者应当有的神色,他太过于迫切,不懂得掩藏自己的锋芒。
不过他还是担心光义,说是无所牵挂,那只是伪装,刚刚相认,他怎么能让他再次涉险。赵匡胤躺在床上,从怀里拿出那只陈年的木镯子缓缓地摩擦,紫檀于他,总是有些非凡意义的,何况这一趟南国之行,他从未想过会有紫檀如此有缘。

倒不如说是,与他有缘。一腕的风华万千,竟然就能让他惊了心目。仔细想想,刚才的自己的确是……疯了。
他竟然会有冲动,说不清的,只是见不得李从嘉为了旁事牵念挂心,他想象不出他那样温润如玉般的人也是会为娇妻的心愿奔波烦忧的,总好像忘记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何况纵使他并不觉得有何相衬,但除了娥皇此般牡丹盛放艳极似凤般的女子,李从嘉怕是也再不得有人能配得起了。
一个清绝,一个艳极。也堪称人间佳话吧。

他痴痴地闭着眼,原本为了歇息一会,却又生出了诸多思绪。赵匡胤没有想到,此后经年,他常常于金殿之中再无睡意,或许说是,不敢入梦。
总怕那梦里,还是当年半空之中把酒临风的你我。

一个怀抱里的岁月无惊。

 

 


第十六章 欲睡朦胧入梦来

这是谁的梦?

四周迷离烟气,缓缓地遮住视线看不清前路,本是要来做些什么的,娥皇一身锦绣的牡丹袍子曳地而去,她是要来露园,可是竟怎么也想不起要来做什么。
远远地一抹清浅的碧色转瞬消失。
天水碧,是来采露么?她急急地向前走,沾了一身的烟水气,顾不得那许多,只想着赶上他。
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不大的一个露园,却有着几重的山石堆砌,兜兜转转,他空余她一个转身的距离。
近得让人心急,却无论如何他也不肯转过身来。娥皇低低地唤,带三分娇嗔三分疑惑,“从嘉?”如往日千百次那般,期待着他回过身来的温柔。
可是他只是站在数步远的山石池塘前,看不见表情,不肯转过身来。娥皇再唤他,“从嘉怎么了?”声音依旧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她的夫,她的李从嘉,不近不远,淡得像是要化入了烟气般独立于世,第一次,娥皇竟然发现力不从心,她无所适从地伸出手去。
有些颤抖的指尖,明明只需要那么一抬手的距离,可是她触到的只是烟气,萦绕着的紫檀香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