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远卿:“是呀,人得有朋友。”
鲶鱼眼老人大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是聪明孩子,不会不开悟。以后,在座的都是你老哥哥,我们多年累下来的关系门路,都是你的。”
郝远卿起身鞠躬致谢:“小弟也有敬意。”喊一声,伙计捧个托盘上来,盘中一沓红色信封,分发诸人。
礼仪信封统一为白色,婚宴红柬也是封在白信封中。士绅清高,视钱为秽物凶物,红信封是用来装钱的,红色可祛秽镇凶。想必是一份份银票,作为礼金。
按名家身份,一位不少于三十两,才够体面。七百两,他剩不到半数。
诸人均有些感动,心疼这年轻人懂事,生出真交谊之念。诸人将红信封对折,收入袖中。不会启开数钱,那样不雅。
郝远卿则招呼众人拆信。
难道超过了三十两?唉,还是年轻人,只知显气派,不知暗受的恩情,他人的感谢会更久些。
一人手快,拆信惊叫。
无钱,一张白纸黑字的挑战帖,落款签了“郝远卿”三字,空着起首姓名。常规挑战帖跟婚宴一样,红柬白封,逆用红白的帖子,是无礼表现,比拼生死。
郝远卿语音铿锵,如军校操场训话:“我还要住下去,再吃饭,谁代付,挑战谁。想代付的人,自己把名字填上。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十三位名家,一人出手,是鲶鱼眼老者。郝远卿从屏风后取出一把木枪、一柄单刀、一柄剑。刀剑铁制。
木枪夹子肋下,道:“刀剑挑一样。”
鲶鱼眼老者:“这种不上品的刀剑,不屑一握。小孩子耍的木枪,你拿着合适,我有手。”
他的手蛇皮般厚实,指节茧子黑如铁渣。是常年插铁砂、抓树皮的手。
郝远卿:“您上了岁数,请自重。”
老者冷笑:“你的木枪,一抓就碎。一会儿小心,我有兵器,你没有。”随手捏碎一只茶杯。鸡蛋一磕即碎,但捏碎,是壮汉也做不到的事。酒杯近似鸡蛋的圆形卸力结构,而瓷质强于蛋壳钙质。
郝远卿:“我可以先告诉你结果,你的手还没来得及使劲,枪就打到你了。”
老者:“笑话。”跃步上前,郝远卿猝不及防,木枪胡乱向前一杵。
如鹰捕兔,五指精准抓住枪头。
枪托打上老者后颈。
老者倒下,指尖仍紧扣枪头。
几秒后,指节松软,垂落于地。
枪头油光,毫无损坏。
在惊叫言辞中,郝远卿才知鲶鱼眼老人是王冠真,世称鹰爪王。
名家的名声,都是半生费尽心机攒下的,没有人再动手。
县城卫生队设有诊所、兽医站,监管食品,进县蔬菜要撒免疫药水,须菜农购买,行同勒索。
卫生队担架是德国进口,王冠真被抬走前,有片刻苏醒,白知名声已毁,为显最后风度,要来印泥,在挑战帖上按下一个朱红手印,表明是正式比武,不拖累郝远卿受治安追究。
名家们伴郝远卿走下鸿宾楼,街口分手时,有人问郝远卿去哪。
“回酒店,你们呢?”
“同术馆多问一句,你这么做,只为出口恶气?”
“小看我了,我图别的。”
“什么?”
“事发即知。”
【五】
1928年,国考无周士,出了三名武士,郝远卿、唐几谓、梁少唏。
唐几谓就职于南京中央国术馆,梁少唏就职于长春同术馆。两人均收到郝远卿来信,说他已向石风涤挑战,但发现石风涤功深难测,顿失信心。
考虑到三人齐名武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避免败于石风涤后,拖累唐梁二人名誉,决定登报放弃武七称号。
南京与长春相隔遥远,不及通信商议,但唐梁二人判断一致,即便郝远卿放弃武士称号,世人也会将三人等量齐观,必须阻止比武,两人一南一北,启程向新县。
奢侈数日,想正经吃顿饭,郝远卿步上鸿宾楼,点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食罢,胸口暖暖痒痒,暗赞鹰爪王是真懂享受的人。结账,伙计说已有人代付。
调转坐姿,西南角不知何时开了一桌,背身坐着一位女子,点一锅涮羊肉,配一盘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郝远卿吃不习惯,白薯南北部是烤制蒸制,她应是初来乍到,尝个新奇。
相距七八步时,她转身站起,时髦女性的喇叭袖连衣裙,大方地露着半截小腿,小腿着毛绒质感的黑绵袜,连衣裙有一根细细的修饰性系带,与裙同色,几乎隐没。
辨出系带,颇感心惊,位置在常规的腰线之下,臀线高度。
放低的系带,让她身子长长,仿佛1928年南京的刨冰少妇。
她小脸,鼻眼粗看肉肉的,细看精敛……五官也像郝远卿默吸口长气,道:“你我认识?”
她含笑摇头:“梁少唏,你认识。”
她是粱少唏未婚妻,现在天津法政学堂渎书,立志做民国第一代女法官。天津距新县比长春近,她先一步赶到,为夫解难,阻止比武。
她叫莫天心,衣着时髦,日用节俭,背被褥而来。国人忌讳与他人共用被褥,中式旅社的房间供床为光板,脸盆枕头也须私带,中式旅社比两式便宜,打折后,一日六角,不按房问按床位,一房两床或五床不等。
她住四床间。
郝远卿:“把另三张床包下来了?”
她噘嘴:“那干吗?没必要。”
郝远卿:“跟钱无关,不知道中式旅社有接水?”
传闻巾式旅馆的伙计会联合扒手,窃客人钱物,名为接水。
她慌了。
郝远卿带她迁入耶麦托霍推罗,三十年来,西式等于高贵,酒店外观有着高贵的强势,一二层外墙是黑色花岗岩抛光贴面,可照人影,德商自青岛崂山开掘;三层以上是咖啡色釉面砖贴面,色调厚重纯粹,英商控股的上海泰山砖厂出品。
她喜欢大门上端巨大的铁架雨篷,觉得像轮船机舱里的造型,充满功能性美感。背着三十斤行李卷,郝远卿步入大门,似英雄壮举。
房间一张平拱樘的铜架宽床,鹅绒被褥,白洁如雪,室内桌椅箱柜齐全,桃木柚木所制,无色喷漆。窗户宽大敞亮,顶端拱圈造型,弧线悠长,她仰望半晌,赞道:“工业文明。”
她仰头的时候,下巴至锁骨连成一线,似乎脖颈拉长,如雨中颤抖的荷叶杆或风中飘旗,美得超越人形。
郝远卿暗叹,你才是工业文明。
唐几谓先一步赶到,背着被褥,寻到耶麦托霍推罗,正值郝远卿陪莫天心看电影《爵士歌王》,美国华纳兄弟公司出品。一曲过后,歌手竟然有话:“别急,肯定录上了,我保证,你不会什么也听不到。”
这句误录的台词,让全世界大惊小怪,赚足了钱,之前电影无声,发展到有音乐歌曲,仍无人想到可开口说话。
票价一个银元,莫天心已看了三遍。等那句话说出,才愿走出影院。
郝远卿要在酒店西餐厅给唐几谓接风,唐几谓笑道:“英人德人口味糙,俄人只知油腻解馋,法国佬在饮食上是开窍的,但跟湖南人怎么比?”
清末湘菜成为一大菜系,因出省发展的湖南人多为美食家。请去鸿宾楼,吃了几口,唐几谓嚷起来:“这地方没主厨啊?帮厨的手艺!”
帮厨只负责宰杀割洗,不许上台做菜。
问明白这是本地顶级饭馆,无它处可去,让伙计叫出厨师:“没本事炒菜,就花工夫煮吧,教你个笨法子,肥鸡一只,牛脊肉一方,与鱼翅合放罐中,将灭将熄的小火煨十二个时辰。鱼翅得是长须排翅,不烂熟不停火。今日无奈了,明晚要吃好。”
指导厨子,人生乐事。
三餐快慰,唐几谓没提过一句比武。不厌其精的贪食者,多是有大心机的人,他在等梁少唏到来。
他不住酒店,住进城内商业储蓄银行的招待所,没有“接水”之忧,中式待遇,光板木床。
两日后,梁少唏背被褥到达。长春经贸繁荣,标志之一是南肴北上。他带来平湖糟蛋、南浔大头菜、金华火腿、广东香肠、福建肉松,作为送莫天心的礼物。
他和她都是河北滦县人,滦县产石英砂,上品陶瓷原料,两家都是开瓷器作坊的富户,自小相识。
他在银行招待所安顿下来,唐几谓秘语:“瞅着嫂夫人和郝远卿情景不对。”他笑了:“你是说俩人都住酒店?呵呵,女人就该好吃好住。”
滦县有九条大河,滦县人心怀坦荡。
【六】
莫天心是有些改变,男人对女人的敏感是天赋。梁少唏决定在招待所请客,以作判定。
招待所建筑样式中西式合璧,餐厅中餐,西式领班制。服务员穿白色大褂,副领班大褂外套蓝色坎肩,领班套紫色坎肩。三位武士光临,领班亲自接待。
滦县最出名的是肉饼……梁少唏把菜单递给唐几谓,唐几谓瞄一眼,无非是京味和豫味。京味是改良的山东菜,豫味吸收不少山东菜。
食欲一般,道:“瓦块鱼、纸包鸡、糯米鸭子、铁锅蛋……”将菜单递给郝远卿。郝远卿是保定人,保定最出名的是驴肉火烧……
他没接菜单,仰头直说:“有没有一口吞?”
领班一愣,他讲得津津有味:“先做一份鸡蛋炒米饭,狠下油狠下盐,蛋比米多。在菠菜叶子上抹层黄豆酱,卷着蛋炒饭,一咬一过瘾。”
领班被说得有些馋了。
这是赶大车的马夫边走边吃的东西,梁少唏看向莫天心。
她静静而坐,身朝郝远卿,不定的视线,眼中是正午湖面的晴光……曾经见过,订婚后,在双方长辈陪同下,两人曾去滦县城外二里的金泉亭游玩,梁少唏一路说笑话和大话,她便是这样的眼光。
国人习惯,吃菜闲聊,汤后说事。
最后一道菜是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第一次吃煮的白薯,稀烂如四分熟的鸡蛋黄。梁少唏连吃两块,似是烫了舌头,眨眼淌下泪来。
拭泪,叫汤。
一大盆鱼头鱼尾熬的汤,应是做瓦块鱼剩下的。唐几谓面显鄙夷,在湖南,没熬过十个时辰不能叫汤,只是一盆热水。
他直腰正视郝远卿:“我跟梁兄,放下一切,大老远赶过来,是份诚意吧?”郝远卿坐直,咽尽口中食,道:“有诚意。”
梁少唏以丈夫对妻子的口吻,吩咐莫天心:“老爷们谈正事,你先回酒店。”她起身,款款出餐厅,极为懂事。
刚感宽慰的心,中刀般刺痛。
她回头瞥了一眼,看的是郝远卿。
梁少唏端正身姿,与唐几谓保持一致:“跟石风涤,就别比了。”郝远卿一脸郑重,“写信说过了,我放弃武士称号。”
梁少唏:“放弃了,世人也会把我们三人看作一样,你输了,丢的是我俩的人。”眼角余光中,她已出门,想追一眼,耳听郝远卿话起。
郝远卿:“你怎知我一定输?”
眼珠转意刹那泯灭,略感羞愧,认定他输,也是否定了自己。
郝远卿:“另外,咱们仨怎么就一样了?一年前,我不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
唐几谓:“你什么意思?”
郝远卿:“想知道。”
在招待所门房存了一剑一刀一把木枪,叫服务员搬来。领班急了:“在这动手么?”
郝远卿:“打不坏东西,只会打坏人。”瞪去一眼,领班再无话,面若死人。
刀剑开刃。
不想杀人的人,用凶器有顾虑,武功至少折去三成――这是郝远卿的算计。
唐几谓持刀,梁少唏持剑,两人相互谦虚几句,走出来的是梁少唏。在算计中,有心机的人,凡事不会打头阵。
梁少唏很不顺手地拿着剑,用剑须经特殊握法训练,一般武人只是练刀,握刀符合常人习惯,上功快,易精深。跟唐几谓一起,他不会拿到刀。
劈来一剑,用的是刀法。
郝远卿木枪冲刺,眼无凶光,近乎同情。
梁少唏格挡,姿态矫捷,不愧是国考小组的胜出者。刀法格挡用刀背,刀背厚重,可挂住木枪。
剑体轻薄……
枪头被削去一片豆角大木屑,冲势不减,压过剑,击在梁少唏上臂。
一声铁器落地的脆响。
郝远卿耳中是臂骨断裂声,人耳听不到,那是对自己击打效果的判断。
枪托击上梁少唏左腿胫骨,不是弧线抡打,是直线戳击,如一根钉子整根钉入。又是一记断骨幻听。
梁少唏倒地晕厥。
郝远卿肋夹木枪,凝同的惊愕神情,出手重了……昨夜,与莫天心在酒店舞厅跳舞,四曲一个银元,直至凌晨……舞是她在天津学的,无私地教给他,她的眼神似乎永别……
餐厅门响,抬头,不见唐几谓。
不紧不慢地追着,唐几谓拎刀而逃,身虚步软。小腿上有肝经,肝主搏杀,平素锻炼有法,不会一受惊即溃尽气势。
早有耳闻,唐几谓父亲是跟石风涤一样的名家,国考分组,他那一组强手多是他父亲的徒弟,有意要凑他胜出。
路上有过一次交手,枪头被削去一块,郝远卿从地上拾起,小小的三角形,放于手心,可供把玩。
唉,他不是有大心机的人,只是伶俐。
国术馆坐落于县城主路,赶羊般,将他赶到。他气息不稳,喊不出惊动众人的音量,好在知道去校长室。
无人。
郝远卿离开门口,任他夺路去美术教室。那里,石风涤一身墨香,大画案上并陈七八副扇面,艾可丹伏案――盖章,比汉人女子涨出一罔的臀型。
木枪冲刺,唐几谓挡得大失水准,横着刀面。以为最大面积最安全,是俗人意识。
枪头击于刀面,刀面撞在胸膛。唐几谓皮球般跌出,在地上弹了一下便不动了。
住校的拳师和名家赶到,郝远卿大声宣言:“大家见证,武士中的胜出者,就是国士了。”
碧绿笔洗里盛着清水,涮去笔端墨色,石风涤道:“记得你曾向我挑战,还有这事么?”
计划中,挑战石风涤是虚招,不想真与这类人脉深广的人物为敌,也料他不敢应战。一切作为,只为国士称号……
话赶话,不得不应,郝远卿:“当然有。”
石风涤:“可以,容我先辞去校长一职。”
【七】
交接教务繁琐,校长辞职须五日。
五日里,长春《大东报》、南京《新民报》均发布一则启事:国考三武士为弥补决赛缺失的遗憾,私下友好切磋,郝远卿胜出,获“国士”称号。
后附公证者名单,是石风涤为首的一伙北方名家。
这两家报纸以严谨著称,都有石风涤认识的记者,没来电核实,即刊登……他是有背景的人。
很快查出,他在保定军校的一名同学现是东北军新贵,南京常驻代表。稍感失望,还以为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硬气――京城来的名家均劝石风涤免去比武,甚至献计,以家宅失火为名,离开新县:“一所房保住一世名,值得。”
石风涤在京城有六处房产,笑道:“下策。”有人还想说,石风涤瞪了眼。
比武前夜,艾可丹在赶制扇面。答应辞职后,送本地乡绅一人一副。他们档次不够,爱看热闹,明日都会来。
要在比武前送给他们……万一落败,再送就无趣了。
石风涤闭目坐于画案前,似斟酌提款词汇,忽然自言自语:“他有背景?我可是玩了一辈子背景的人。”半晌又言,“前景草木和后景山水分不开,没了远近,整张画就不精神。我不精神很久了。”
艾可丹直起身,怔怔望他。
石风涤张开眼:“拳怕少壮。最后一次动手,在三十年前,你说我和他谁会赢?”
艾可丹:“你。”
斩钉截铁。
石风涤哑然失笑。画案边沿,有一把象牙裁纸刀。宣纸质地,利刃不便,钝刃为佳。
走到艾可丹身前:“跟了我四五年,见过我习武么?”她摇摇头,惊觉左肩裸露,衣料裂开。一只男人的大手在肌肤上擦过。
象牙刀划了五寸长,手指也划了这么长。
手感怪异,果然与汉人女子不同。
石风涤转身而去,教室为礼拜堂格局,行了二十步,仍未出门。身后一声“混蛋!”女性愤怒特有的亮音。
石风涤:“――老混蛋。扇面不用画了,明日我谁也不送。”
象牙刀入袖,跃步出门。身姿京剧武生般好看。
正规比武,比武场要由第三方提供,一位乡绅家后花园。种满海棠树,赏花之用的路径,镶嵌着石子拼就的精美图案。
路面不宽。
时值冬季,花叶无存,空枝纤细,不碍视觉。中式比武,少有大幅度躲闪追击,三两步、一两下即结束。便在石子路上比武,旁观者站于树间。
郝远卿穿长沙军校教官服,高沿军靴。实在厌恶名家们绸缎衣裤、平底布鞋的打扮,看似宽松,实则有碍运动。
已想清楚,与石风涤比武,是更上层楼。国士还只是报纸一则消息,打下个名家,便拿稳了这个称号。胜算七成,国考经验,功力越深的人越不做反应训练。
功力――速度和力量,带有欺骗性。
距比武时间十分钟,石风涤才到,歪了口眼,由卫生队担架抬来。艾可丹跟着,不知哭了多久,眼皮红肿,瞳孔土绿色鲜明。
他清晨洗漱时摔倒,确诊为偏瘫性中风,右手右腿已不能动,只有些冷暖感觉。他呀呀几句,表示口齿困难,由艾可丹代言。
艾可丹:“比武一定要进行,不能比兵器,还可以比劲。”
横握木枪,郝远卿站到担架前。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在木枪上,在郝远卿两手之间。
裁判三人,首席裁判音调惨厉:“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郝远卿跌了出去。
硬胶皮鞋底与石子的摩擦声尖利,稳住腿,白了面色。
石风涤摆手,示意可再比。
郝远卿慢慢走近,递上木枪。
手搭上,掌根抵得死死,仍不能止住指尖轻颤。
两人同时发力,郝远卿双脚钉在地上,身形稳如泰山。木枪脱手而出,一道弧线越过头顶,落于身后一丈处。
木质上乘,音色悦耳。
被偏瘫病人击败,国士名号不值什么了。
郝远卿未拾木枪,踉跄而去。在场观者拥到担架前祝贺,忽然止声,郝远卿义走了回来。
他神色正常,如一个登门访客。
“今日起,我将研究太极拳,想定个三年的比武之约。我无基础,三年是预计的最短时间。中风的人活不长,你等不过三年,我击败你门下弟子,便是胜了你。可以么?”
石风涤呜呜哼声。
郝远卿:“诸位见证,他答应了。”穿树急行,拾走木枪。
用敌人之技战胜敌人,才赢得彻底,方能挽回国士名号。
太极拳,何其难……
【八】
新县是卢汉铁路的一站,城外火车站大过县城,海港码头般仓库林立,图书馆、医院、国民公同均建在乍站。
无正经饭馆,几家切面小铺,面条之外,有大饼、花卷,郝远卿待在一家,要了碗面,熬候车时间。
催站铃声响时,几位乡绅走入,言:“国术馆不可一日无主,留下吧。”郝远卿诧异:“我输了。”
“你在新县二十天,一个人对抗全武行。名家们都是过客,你属于这儿。”
稍感酸楚,低头捞面。碗已空,在军校养成的习惯,总是吃饭吃尽。
“北大校长待遇,月薪六百银元。”
火车汽笛鸣响,如一只失群的绝望太雁。
艾可丹护送石风涤离开新县,回北京。
六处房产,四处归子女,此生一妻一妾,各得一处。石风涤住朝内大街租的画室,八间房,有庭院,本是前清某王府西跨院的一部分,临街处破墙建门,成了独院。房产现为司法部所有,因与其常务次长相熟,廉价租下。
搬入后,画生贵气。
从同仁医院雇了两名专职护士,艾可丹不离不弃。到京,石风涤的眼嘴便正了,一日给他喂粥,忽然悲从中来,停不住泪。
女人的哭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男人必须经历。石风涤开口,竞吐字清晰:“别哭了,世人只知我有三绝,其实我最绝的是医术我没巾风,是给自己开了道药方。”
唯如此,才能废了郝远卿的快速反应,贴手比劲。
她凝视着他,眼中水汪,道声“坏蛋”。
他:“――老坏蛋。”
他与唐几谓父亲四十年交情,更重要的是,面对郝远卿凌厉杀气,他技痒了。一时冲动,想放手一搏,但他的太极拳背负门派名誉,不能闪失。
她:“既然是万无一失,比武前夜,还像明日就死般,非要摸一把?”
他尴尬一笑,真有愧色:“解药之方,我早写好,藏在剑柄里。”宝剑是师门历代相传之物,须行旅相随,挂于卧室墙面。
她笑了,非汉人女子能有的媚态。
两个月过去,石风涤右臂右腿仍不能动,甚至丧失了冷热酸麻。见艾可丹眼肿。知她私下落过泪,道:“药方是古传,古人不欺后人,但古今饮食有变,体质不同,古为今用,自有偏差、这是老天在算计我,此生废了,下辈子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