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乾坤刀是天下最善防守的刀,而自己没有守住做人的底线――一颗眼泪落在刀面上,如一颗平日保养刀用的桐油。

拇指一推,将这颗眼泪桐油般推展出去,永远渗在刀面里。

旁座人都见他落了泪,便不再看了。

刀拆成了两把短刀、两个月牙钩、一根齐胸棍。邹馆长问林希文:“放片子吧?”林希文:“嗯。”

大厅黑下。银幕出现“火烧红莲寺”的魏碑字体,字形取法于一千五百年前的古碑,而当代的书写者掺杂己意,半写半画,卖弄过多。

黑暗中突然一阵椅倒桌翻的乱响。

灯亮起,只见以邹馆长为首的五六位馆长将陈识压在地上。

众人将陈识架起,仍死死挤住,夹臂别腿。邹馆长脱身出来,向林希文解释:“他精神不正常,怕安静一会儿又生乱子,他就坐您身边,大伙不放心啊。”

林希文笑笑,对他人向自己卖好,久已生厌。看着眼前这伙人,不由得有些想耿良辰,唉,他如活着,武行能有趣些。

林希文走到陈识跟前,很想对他说“你徒弟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脾气大”,但见陈识眼中尽是血丝,真如疯癫之人,便没说。不好处置啊,该投进监狱,还是送回他老婆身边……

正想着,陈识左臂脱出,抡了一下,迅速被旁人抄住,按回人堆里。

瞬间,林希文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捂着脖子,走出十五步,倒下时充满遗憾:如果血喷得慢一点,便可知许多答案。

他颈部动脉被切开。

刚才,陈识左手握着日月乾坤刀拆下的一把短刀。

记不清手中刀是被压在地上时随手抓的,还是被架起后,有人塞进手里的。现在,他已失去那把刀。卸刀的手法高明,刚有感觉,手已空了,究竟是哪派武学?

人堆有一丝松动。咏春拳抖脊椎发力的技法叫“膀手”,左右膀手齐出,一人受撞而倒。如倒了堵墙,陈识挣出人堆,奔向大门。

【十】

东门里大街,对着那所新开的武馆,陈识的女人已望了很久。没按嘱咐去火车站,因为一个信念:如果自己在他两百米内,他就不会死。

有件事从未跟他说过,她有过一个孩子。十五岁在教会学校,跟教地理课的美国教师发生了关系。到底是喜欢还是被迫?当时心智未熟,已追究不清。

那名教师是第二代美国人,有匈牙利和白俄血统。小孩生下就让人贩子抱走,只见到排出的胎粪,墨绿色,如一片卷起的柳树叶。

据说初生的婴儿都很丑,她在十七岁的一天,忽然想起了这个小丑,一想便断不下念头,想得渐近疯狂。舅舅送她入寺庙,领受《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老和尚告诉她: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的孩子,只要你忆念你的孩子,孩子便会出现。在漫长的轮回转世中,一位母亲的坚周忆念,超过菩萨神力,即便是佛陀,也不能阻挡母子生生相见。

《圆通章》开示,女性思子的忆念力转而念佛,必获大成就。

她没有转而念佛,只是忆念自己的孩子。现在,她转而忆念他。

这个人突然来临,突然改变了她的生活。女人总要跟着一个人生活,她顺从了老天的安排。他给她的衣服,还没有起士林餐厅给她的好;他沉默寡言,只在晚上一味地睡她。到底是喜欢还是被迫?她懒得追究。

她只是跟他活在一起,他出门后,她有许多自己的事忙。

一天他从街上带回只小狗,从此她用来实验自己的忆念力。据说小狗最多可有四岁小孩的智商,还可感受到游逛的神鬼。

两百米的范围内,她起心动念,小狗掉头便回――她不太自信,或许只是小狗观察到她的神情或她不自觉的什么动作。

但在东门里大街,她必须自信。只要她在,他就得活着。

她坐在一间面包房门内。面包房一般会设两个座位,供客人临时用餐。客人都很自觉,三五分钟吃完即走。她已坐了四小时,脚下是皮箱和小狗,虽然买了三次面包,仍不能减轻服务员对她的厌恶。

或许今天他出门前的话改变了一切。她知道,那是些空话,但她确定了自己对他,不是被迫而是喜欢。

武馆封了门板、窗板,全然是一间关门的药铺。突然,十来块门板崩开,甩出一把筷子般跌到街面。陈识蹿出,一帮人追逐着他,向天后官方向而去。

她自面包房跑出。

赶了两条街,已看不到陈识和追他的人,脚腕累得如刚炸好的油条,一掰即断。起心动念,小狗“嗷嗷”叫着,丢下她,飞速前奔,消失于人流中。

曾用两夜时间,熟悉东门里大街地形。陈识冲火车站相反的方向逃逸,穿街走巷,兜了一个自北向东的大圈,终于甩掉追逐者,按标准上车时间,赶至车站。

一个月的谋划,大多用上了。只是没有计划里“了断恩仇”的亢奋。

站台上,没有她。

想起郑山傲的话“男人的钱,不就是让女人骗的么?”陈识笑了,转头见家养的小狗一道烟跑来。抄起抱人怀中,它火炉般热。

她换了车票,乘更早一班火车而去,丢下了它――乘务员催促上车。他把狗塞入衣襟下摆,混上了车。

坐下后,狗叫起来,他没考虑,便掏出它。邻座是个洋人,大声训斥,说车厢内不能带宠物。

陈识闪出杀人的眼光。洋人收声,起身离座,去找乘务员了。

抚着小狗,火车开动。永远离开了天津。

国士

【一】

“我还有一天。”

郝远卿步入刨冰店时,内心如是说。

1928年的南京10月,国考正隆。国考全称全国国术考试,“国术”一词是主办方发明,排除琴棋书画中医曲艺,自此只有武术可称国术。

他三十二岁,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年前在中央军事学校长沙分校任教官,因“思想落后”遭学生抵触而离职。

国考分为三组,组内抽签对打,双败淘汰制,不按体重分级,没有统一护具。三十二岁,站在擂台上,有着严重耻辱感,他的对手多是小他十岁的人。

好在结果好,国考赋予前三名以“国士、侠士、武士”称号。国士,一国最优人才,《史记》中是辅佐刘邦打下汉朝天下的战神韩信,所谓“国士无双”。

国士。

还有一天。

可以洗刷三十二年的所有不快……

明天他将与另两组的优胜者,确定三士归属。自从遇到她,便开始转运了,国士必为他所有。

国考执行部安排有选手招待所,但选手多是师兄师弟裹挟而来,得本地富绅政要资助,一入南京,便移迁高级宾馆。他是一人而来,空荡荡招待所里,仅几个乡野拳手,实在俚陋,说不上话。

沿街闲逛,望见了她。

她是个小脸长身的女人,垂地黑裙不现腿型,但身材比例已很醉人。她做刨冰,店里兼卖烟酒,她丈夫是个英俊小伙,大眼白肤,言语和气。

每次比武前,他都会买刨冰,处得熟了,她丈夫会跟他聊天,频频发出善解人意的笑音,弟弟向哥哥撒娇的神情。

她始终是规矩妇人模样,盛完刨冰,就缩回椅子里看画报。不知她只是看图,还是识得几个字……

走近她,她会礼貌站起,现出长长的身子。

除了刨冰,他今天多买了三盒烟,她丈夫说:“大哥你怎么抽上烟了?”他:“给别人买的,还个人情。”

南京街头,香烟是论根卖的,三盒已是礼物。她丈夫“噢噢”应答,发出和善笑音。

他向她走去:“有纸给包一下么?”

她仰脸,眼累了的倦容,站起身。

这长长的身子,是他的好运。

次日黄昏,郝远卿穿一套蓝灰军装步入刨冰店。长沙军校教官服,大檐帽内置铜丝绷出的型,富于雄性威严。

南方军的帽子比北方军漂亮,他背离保定军校体系,投奔长沙。原以为会戴一辈子……

她丈夫发出啧啧赞叹:“大哥,原来你是个当官的!”他以将领风度点头,看向她。她站着,一双累了的眼,没有惊奇。

要了碗刨冰,坐下,一勺勺吃完。

她一直站着。

从仿苏黑牛皮军用挎包掏出一物,递给她。

塔尖形奖牌,肥实,白银铸造。

“送你了。”他走出刨冰店,再没有回来。

奖牌镂刻“武士”二字。

【二】

郝远卿南京国考后,国术大热,各地兴建国术馆。河南新县,为南北货流集散地,1929年12月建国术馆。

落于别地之后一年有余,新县乡绅要请名家。请到了石风涤。他是太极拳宗师级人物,北京授拳二十年,交谊三教九流,是军界元老、工商巨子的座上宾,有“三绝”美誉:扇面画、京胡、太极拳。

南京国考,他作为名誉裁判总长,鉴于分组竞争出现伤亡,提议为避免白热化,背离宣扬国术的宗旨,取消决赛。得到国考组委会全票赞同,定三个分组胜出者齐名,皆为“武士”。

国考,无国士。

国术馆是中等专科学校编制,各地国术馆沿袭南京中央国术馆模式,招收十四岁至十七岁青年,设有数学和音乐等普通中学课程,专业上,除了中式拳械,还开设域外武技――拳击和刺刀。

国考获武士称号的郝远卿,任课刺刀。他因报纸报道成名,不算名家,无门派背景、无官绅交谊,独独一人。

国士馆校舍非新建,当地美国教会捐出的房产。1925年,南军北伐,宣布废除与列强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北伐结束,武汉、上海等地的租界并没有归还,但在华洋商多捐房让利,向南军建立的新政府示好。

房产本为办教会学校,主楼顶部建有钟楼。武人敏感,视分配教室的大小为地位象征。多数房间面积相近,独有一间大房,原是小礼拜堂。

石风涤给了美术教师艾可丹,开封人,二十二岁。理由是,各拳种是选修课,美术是必修课,全体学生都上,人数决定面积。

武人们松了口气,暗赞英明。

艾可丹是石风涤的代笔,“三绝”之一的扇面画,多出自她手。扇面画为官绅阶层重要社交礼品,从明朝晚期兴起延续至今,已四百年。以赠画求画建立新人际,人际圈中祝寿、离任、新居都需画作支撑场面,有画名,应酬多,请代笔是默认之事。明朝代笔规则,染色可代,墨笔体现画者个性,不能代。逐世放宽,至今已是皆可代笔,唯印章为真。

传闻石风涤交谊一位贵人,为显诚意,亲手绘之,画完自觉未达代笔水准,让艾可丹重画送出。

一般而言,代笔人深藏秘养,不露于公众视线。艾可丹来校就职,武人推测,是她效劳多年,石风涤给她的补偿。“石佬厚道”――是公论评判。

她是职业画师,毕业于北平美术专门学校。石风涤是业余爱好,明朝至今的传统,以业余身份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业余者,甚至四百年来的名医多是看书自学的人,临床实例寥寥,以医理著述博名。

专业人士,难成名家。

她与白种女人有四成相近,头发远望乌黑,细看是深到极处的红褐色,瞳孔也是远望为黑,近瞧是土绿色。喜欢她的学生多,美术课座无虚席。

她略有近视,不爱戴眼镜,怕看不清而怠慢他人,总是作笑打招呼的样子,他人看来则是媚态不停。

一日上课,让学生临摹龚贤山水册页,郝远卿持刺刀训练的木枪到来,向她鞠躬:“我无意刁难你,只是国术馆以武为宗,最大教室用来画画,于理不合。今日起,这里是刺刀教室。”

突如其来,她鼻腔一酸,小女生受委屈的哭相。

郝远卿:“我不欺负女人,千万别哭。”

她恢复冷静:“出去。”

石风涤外出应酬,其他拳师赶到时,见郝远卿和艾可丹情人般对视。艾可丹眼光亮得吓人,郝远卿面色晦暗,见拳师们赶到,两眼转出光来,似得解脱。

郝远卿:“习武人不费话,说服我,用拳用刀。”

夹在腋下的木枪翅膀般展出。

国术馆聘任拳师二十二名,在美术教室动手的有五位,头两位是个人单上,后三位是拿刀一块儿上的,刀是教学用的木质柳叶型单刀。当着学生,用刀用拳皆被打倒,输相狼狈,日后无颜任教。

郝远卿唯一的武术经历是十岁学过最普通的少林小洪拳,家乡小学体育课教授,大半动作忘记。国考小组胜出,缘于对手多没经过反应训练――而这是刺刀技重点。让名门大派的绝招狠手失效,只是反应稍快。

石风涤去一乡绅家参加诗词雅集,席间演示“三绝”之一的京胡。琴弓停住,唱戏者向石风涤鞠躬,称刚才一段,是平生从未唱至的境界。功力深的琴师可操控唱者口气,让庸手超水平发挥。

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

国术馆出事的通报,让石风涤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显得俗务缠身。即便逢当罢官、损财的噩讯,仍不动声色完成雅集,方算风度。

石风涤:“慌什么,让他闹,看他闹多久。”

“打倒五人,没有拳师愿意再出手。就等您了。”

石风涤低眉,额上皱褶如虎皮斑纹。

唉,本地乡绅档次不够,还爱看热闹。

回国术馆,跟来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争端,如观涛观霞,属风流韵事。”

学生已撤离美术教室,艾可丹的大画案上摆了茶,未动过手的十余名拳师围坐,此起彼落地跟郝远卿聊天。

都是套近乎的话,家乡风俗、国考逸闻一类。

郝远卿“嗯嗯啊啊”地应付,如痴如呆。通过聊天,他们成了中间人,中间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负责,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风涤两人的事……

没想到石风涤带那么多人来,小礼拜堂建构的美术教室,似要举办一场婚礼。不管多少人,只有两个人。

石风涤和郝远卿对望,均有疲劳感。

石风涤:“对校制有意见,可以找我谈。何必如此?耍蛮力,下作了。”

郝远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

石风涤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职,不能私斗。耍江湖习气,大家都不体面。”

言正理直,郝远卿一时无语。

石风涤:“你打倒五人,严重触犯校规,要受开除处罚。”

郝远卿:“开除后,我按武行规矩,向你挑战。”

石风涤平和面容变得严厉:“事情一件件办,你是正式聘来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务室领解聘书、财务室领遣散费,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如中魔咒,郝远卿肋夹木枪,夹尾狗般走出教室。

石风涤自知,此举慑住乡绅与拳师,威望将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没有预期的仰慕神色……

回校长办公室,静等郝远卿到来。

遣散费开得高,是一户日杂店五年利润。

对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国考,皆知他将拿下国士称号,但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凭军营兵技在武术盛会上夺魁,各派名家均觉得不是滋味。

阻止他容易,办雅了难。悔不该出风头,说出那番场面话――中华武学是宽恕之学,国考取消决赛,为向大众宣示,具备止戈罢战、好生厚物的精神。方为真国士……

门开了,郝远卿走进,挂着笑。

他是来道谢的,比武的事没了……

郝远卿:“给这么多钱,真是高看我。”如盐溶于水,笑容消释,“花光了,我跟国术馆便彻底了断,到时再向你挑战。”

【三】

民国地捐按地基面积征收,不算楼层,酒店越高越合算。新县顶级酒店名“耶麦托霍推罗”,高达八层,本县前所未有,为英式建筑,聘葡萄牙经理。

供水独立,井深674尺,英商中华凿井有限公司承凿。水暖、厨房、灭火设施由亚洲合计机器公司承制。日租金按房屋规格3元~12元不等,郝远卿住12元房间,交预付款时,才知旺季淡季均打4折,4.8元一日。

此地没有旺季……石风涤给的是银票,700两。1两银子折合1.3个银元,如何花得完?

街上最大饭馆为天津鸿宾楼分店,楼高三层,清真菜肴。这一代鸿宾楼主人雄心壮志,但本店经理有言,选地有误,物流昌盛地毕竟不同于经贸繁荣地,新县人不爱吃。

此地居民多不会炒菜,习惯煮食,伴以玉米饼,少见肉类。本店主厨调去了沈阳分店,那是正确选择。

菜价低廉……郝远卿坐人鸿宾楼,点了八鱼翅、一品宫燕、烧大乌参、红烧鱼唇、两色广肚、红烧干贝、清蒸原桶鲍鱼,想到清真菜肴以牛羊肉为本,又点了清炖牛肉、油爆肚仁、芫爆散丹、炖牛舌尾、烤羊腿。

结账时,伙计告知,已有人代结。

整个餐厅,除郝远卿,西南角还有一桌,是位谢顶的矮胖老人,穿着朴素,食用简单,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

郝远卿走近:“你我认识?”

老人有着水族的双眼,如鲶鱼青蛙,令人极不舒服,一笑:“不认识,交个朋友。”

低头吃饭,无意攀谈。

想交朋友的人很多,此日之后,郝远卿来鸿宾楼吃饭,均有人结账。

他退回耶麦托霍推罗,不再出门。酒店内设电影院、餐厅、展览厅、舞场,空寂无人,稍稍兴盛的是改为茶馆的咖啡厅,聘请了评书艺人开书场,六十人座位,每场不足半数。

跟鸿宾楼主人一样,酒店主人也择地失误。

住客消费,可打四折,郝远卿看电影、看展览、吃西餐,无论干什么,均有人结账。

一周后,大小解皆恶臭难闻,汉人体质不适于西餐,再去了鸿宾楼。鲶鱼眼老人仍在,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

郝远卿点了桂花羊肉、葱爆羊肉、炸牛排、锅烧鸡,配清真小吃凉糕、撒糕、切糕、甑儿糕、芙蓉糕、蜂糕各两块。

吃几口,扔了筷子,走到老人桌前:“今天你结账,明日我请客。”

老人翻开眼,眼白一层非哭非泪的黏液。

郝远卿:“明日宴后,我离开新县。白吃了你们这么久,算作答谢,总得让我花点钱吧?”

老人眼中黏液锃亮,咧嘴一笑。

郝远卿订的菜单,在十分钟内到了石风涤案头,艾可丹在赶制一副扇面,他在斟酌题款措辞。送给南京中央国术馆的名誉教务主任,一位在陕南拥兵五万的军总。

订的是全羊席,羊的每一部位,至少做出三道菜。如羊耳朵,耳尖做“迎风扇”,耳中段做“双凤翠”,耳根做“龙门角”。从头至尾的菜名不用“羊”字,文雅多趣。

全羊席是清朝皇室招待回族贵宾的菜品,清灭后流入民间。本地鸿宾楼主厨已走,无力做此宴。鲶鱼眼老人汇报,郝远卿说做成什么样都成,看重的是这席菜的礼仪性质。

“懂事。”石风涤叹口气,让艾可丹停手,在她画的红绿花叶上,补了两道枯藤。

遒劲苍雄,笔墨功力在艾可丹之上。

谋划正确,年轻人的锐气不能持久,很容易消耗。不是石风涤的主意,是从北京赶来的一伙老哥们的谋划。让他的钱花不出去,日子一久,他便会重新思考手里的银两,冷静下来的人不会不在乎银两……

此事,如此解决了?松口气,也隐隐有些失望,石风涤拿出一个信封:“明日赴宴,这个给他,我的亲笔,去广东开平县围术馆任教的推荐信。”

开平是经贸繁荣地,堪比省会广州。

鲶鱼眼老人:“他会去?”

石风涤:“是个礼仪,让他走得有面子。人有面子,便无怨气。”转眼看向艾可丹,她伏在画案上,在细钩叶脉,由于近视,脸颊逼近纸面,臀部高翘。

成名之后,做了半辈子风流才俊,看一个女人的日常仪态,便知她在床上能有多好。这是个好女人,跟在身边四五年了,未曾越过雇主与代笔的关系,彼此保持着职业尊重。

尊重一个女人,是如此有趣……或许,是自己老了。

转开眼光。

【四】

石风涤到达新县的朋友很多,皆为名家。全羊席是六张桌拼成一条长桌,这是西化影响,汉地传统视为不雅,只有粗陋无礼的乡下才有拼桌之事。

桌面铺深蓝色桌布,也是西化影响,北方旧俗表达宴会隆重,是铺地毯,不会铺桌布。请客主人须显谦卑,郝远卿坐于南方下首。

北方上首的主客位置,坐的是鲶鱼眼老人,他穿了新衣,通身的黑色大衫套深红色外袄,花白发丝油亮。

在座老者皆衣着华贵,相貌堂正。按北京话讲,名家须“养样”,养得有模有样,让人望而生敬,场面周旋占尽优势。望着这帮年久成精的人,郝远卿感慨:人老了,竟可长得这么好看!

席间,名家们络绎不绝地跟他搭话,风土人情、时局政治,礼貌得体,言辞风趣。一度恍惚,觉得活在这帮人中间是如此惬意。

鲶鱼眼老人开口,慈祥体贴:“国士称号,就别在意了,找石大哥麻烦,不过是出口恶气。你搭上我们这帮老哥们,比国士称号强得多。那是个虚名,我们办的是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