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柳白猿一样喜欢水果的还有一个人,他每天早晨都拿一只梨在鼻子前,很陶醉地一路闻下去。柳白猿知道,在广西有一个叫“言情门”的武术流派,以清晨闻梨味作内功功法,闻气味就等于在练呼吸。
此人走路姿势笨拙,时常会被路上石子绊个趔趄,但他的脚步声很轻,只有身体高度和谐,才会发出这种足音。他每日早晚陪杨杏佛在保障同盟和杨家之间行走。
他是一个隐蔽的高手,有这样的人寸步不离,杨杏佛的生命应该可以保障。但杨杏佛似乎并不知情,对此人的态度,只是将他当作佣人。柳白猿一日两次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感到刺杀任务变得有了趣味。
杨杏佛的鼻子并没有胡适说的那么大,柳白猿多少有些失望。唉,一切都要等到六个月以后,刺客生涯虽有一霎那的紧张刺激,但除此之外都是无聊寂寞,因为他要潜伏。
从水果店的向外望去,总有一个穿着淡绿色旗袍的女子,开衩很高,略一走动便闪现出大腿的肉色。今冬天寒,柳白猿的第一反应为,只有深厚内功方能如此;第二反应为,噢,这是个职业妓女。
她有时从街对面走过来,买两三个美国苹果,用手一擦,就在店里吃了。她吃苹果时,很少和柳白猿说话。一天,她跑进了店里,柳白猿挑了两个苹果,她说:“不吃了。大哥,你能抱我一会么?太冷了!”
女人的身体只有痛苦和罪恶,目睹姐姐被强暴的一幕,令他在生理上排斥女人。柳白猿自十七岁开始排斥女性,但作为男性,有一个更为遥远的起点,那是恒古以来对女性的需要。
她的脖子冻出一片浅红,犹如处女害羞的红晕。
柳白猿抱住了她,两条胳膊的骨髓变得滚烫。她靠进他怀中,将头埋在棉袄里,重重地哈了口气。
也许过了十分钟,也许过了半小时,她轻声说:“大哥,我今天没生意。你要喜欢我,把我抱走吧。不用给钱,让我白吃你三十个苹果就行了。”柳白猿周身的大脑皮层感到无形压力,把他的脑浆压成了固体,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仰头瞥了一眼,咬了下嘴唇,语气斩钉截铁:“要不这样,十五个苹果,不能再少了!”
【三、鸟度机关里】
她的名字叫邓灵灵,祖籍山东省临宾县,第二代上海人。她头发浓黑细密,洒在赤裸的脊背上,如宣纸上泼下了一片水墨。
经历了她后,柳白猿周身的神经都已经死掉。而她兴致勃勃,问:“大哥,你是第一次吧?”柳白猿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打了个响指,说:“太好了,给你留个纪念,我的名片。”说完跳到床下,从衣服中取了张小纸,又一下扑到柳白猿身上。
小纸上面是她的名字,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名片的衬底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画的一团菊花。她指指点点:“彩色印刷,用了我三块大洋。”
柳白猿应合了一句:“很贵。”她:“是呀!顶我一百多顿饭了,但有了高档名片,身价就能提高啦。”她的两眼有了光彩,显然认为自己做了件很有气魄的事情。
看着她的双眼,柳白猿竟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于是扭头去看墙壁。墙纸肮脏,屋顶的墙皮有三道裂纹,柳白猿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跟随她来到这里,这种专为妓女提供的小旅馆,在上海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咸肉庄”。
柳白猿:“旅馆要多少钱?”邓灵灵:“二十五个铜板。哈哈,比我还贵。”柳白猿脸色一沉,从床上站起,拿过棉袄。
棉袄的腋下位置缝有一块硬物,那是根金条。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但我现在是一个水果小贩――
柳白猿拿不出这根金条,刺客注重细节,因为任何一个小纰漏,都会引来危险。他放下棉袄,躺回床上,说:“我给你一百个苹果。”邓灵灵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头卧在他的胸口。
她抚摸着柳白猿的肋骨,轻声说:“大哥,你刚才快乐么?”柳白猿的声音更弱:“嗯――太匆忙了。对不起。”
柳白猿侧过了头,避开了邓灵灵的目光。刚才进入她身体的瞬间,柳白猿突然感到脖子一紧,勒死杨善起的生牛皮勒在了他的喉头。
她仰起上身,伸出两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种生意作久了,下身总处在充血状态,不可能有快感的。所以,你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眼光温和,懂得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生在富裕人家,定会成为贤惠的媳妇。柳白猿抱住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从此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的肉体不是痛苦与罪恶,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显现。离开咸肉庄前,他拿出了棉袄中的金条,她愣了半晌,猛地一下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止住哭声时,语不成句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以后你就是我男人了。”
柳白猿嘱咐她回去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他会去找她。
邓灵灵用力地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柳白猿想好了一切。在江苏省旦徒县有一所精致宜人的小宅院,那是清初道士陆逵隐居的地方,他离开那里后,平息了甘肃民乱,成为了青帮的第三代祖师,两百年后的青帮在烟赌嫖毒中堕落,祖师的文雅被淡忘,这个原本该成为青帮圣地的宅院也被淡忘。
柳白猿在两个月前买下了它,准备作为自己日后的养老之地。他要让邓灵灵住到那里,给她最好的饮食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让她充血的下体复原,可以重新感受快乐――
望着她的背影,柳白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一个小时后,柳白猿去接她,那是一所暗灰的木质小楼,住了七八户人家。第二层走廊的最深处,便是她的家。门上贴了一张印刷齐白石大写意的年画,和她的名片上一样,是一团菊花。
柳白猿笑了,快步走到门前,打开了这扇门,两人的人生都会改变。
在敲门的瞬间,忽然一闪念:“她不会拿着金条走了吧?”底层民众,行为不动,因为贫穷令人变质。柳白猿长吸了一口气,念叨了两遍:“不会,她不会的。”
他敲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答,柳白猿一下愣住。
过了十几秒,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竟然缓缓地打开了。
这是典型的女人住所,墙角有梳妆台,床前有换衣屏风。一个人正坐在桌前,陶醉地闻着一只梨,桌面上摆着一根金条,闪着清冷的光。
那人嗓音飘忽,仿佛不是从他身体发出来,而是从空气中直接产生。他说:“桌上的东西看到了?那就进来坐坐吧。”
柳白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然后走入房间,关上了门。
【四、人在明镜中】
柳白猿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深深地闻了一下梨,突然把梨向柳白猿丢来,柳白猿一侧头,那人已掏出了手枪。
但那人的脸色骤变,因为柳白猿的一根手指插进了枪管中。柳白猿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把七寸尖刀。
柳白猿:“如果开枪,我废根手指,你废条命。”
那人两眼一翻,“咔”的一声关上了枪的保险。那人:“你是高手,我尊重你。不管你背后是什么组织,希望你能听我说段话。”
柳白猿的手指从枪管上撤离,那人把枪收进了腰间,柳白猿的飞刀也缩回了袖子。然后两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看着对方。
那人:“当今是蒋委员长的天下,他却称自己是一个人的化身,您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柳白猿:“陈其美。他是蒋介石的结拜兄长。”
那人:“陈先生被袁世凯暗杀时,我从日本刚刚回来。如果我早一天到,或许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叫匡一民,是陈先生多年的助手。”
柳白猿皱起了眉头,陈其美军事才能出众,打下了上海、南京两大城市,拯救了国民党的颓势,孙先生称他为革命的唯一砥柱。他还控制了整个南方的青帮,当上了龙头老大。能走上武力的巅峰,传说是因为他有一个神秘的助手。
匡一民:“我原本很崇拜他,但他协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把宣誓效忠、喝鸡血、按手印这些青帮规矩引入了党内,派我多次刺杀党内的不同政见者。他是个为民主而革命,却不知道民主为何物的人,他只是个英雄豪杰,却不能把民众引向大道。”
柳白猿:“你最初是怎么发现我的?”
匡一民:“孔老六家在这条街上卖水果已经卖了两代,即便把店转给别人,也不会立刻便走。但他一家人在一个晚上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你就出现了,我钦佩你的办事效率,但有欠自然。”
柳白猿轻叹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毡帽。
柳白猿:“你怀疑了,就让一个女人来确定?”
匡一民翻了下眼白,继续说下去。
匡一民:“我二十一岁学成了武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去扶佐的人。蒋委员长不是,他顶多是陈其美的翻版,而中国老百姓不需要英雄豪杰,需要一个合理的制度。”
柳白猿:“这样一个人你终于找到了,就是杨杏佛?”
匡一民:“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了他。”
两人对视了很久,柳白猿垂下了头。
柳白猿:“我有个条件。骗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
匡一民一拍桌子,说了声:“成交。”就起身出了屋门。一分钟过去,邓灵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盘了一个规矩的发髻,一脸庄重。
邓灵灵:“从这屋里出去的人是我丈夫,我十四岁跟了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的命换杨先生的命,值了。动手吧。”
柳白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右手一挥,七寸飞刀扎在墙边的梳妆台镜面上,镜面中正是邓灵灵的映像。
脆薄的镜片没有甭碎,这一刀掷出的力度已不是人所能拿捏,巧妙得近乎神迹。
柳白猿哼了一句:“你我的事,了断了。”然后把金条往毡帽里一扔,毡帽戴在了头上,双手插着袖口,溜溜达达地走出屋去。
柳白猿双手插着袖口,在街上行走着,他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刚才,他扔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刀,这样的境界他再也不能达到,但他丧失了大脑皮层的清爽,扔出这一刀时,感到一万根针扎进了大脑。
街面上泛起打旋的风沙,天地立刻昏暗。不知走到了上海的什么区域,柳白猿见到前面有一家小酒馆,便一阵狂跑,冲了进去。
三个小时后,他的嘴对酒已经丧失了感觉,只觉得体内分泌着一种特殊的液体,咸苦阴寒,类似眼泪的味道。
忽然他的脖颈一冷,这是危险的信号,他努力睁开眼。酒馆中竟没有了一个人,连酒馆伙计都不知了去向。
他的手指勾向袖口,然而勾空了,方想起自己的刀留在了邓灵灵的镜子上。他一下把酒瓶捏碎,瓷器碎片的边沿如刀的锋芒,他夹起了其中狭长的一片,却发现一颗晶莹的血珠顺着食指滴了下来。
应该是捏酒瓶时划伤的,他的酒劲一下全醒,明白自己已严重失控。这时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从厨房口快步走出,拎起一根黑铁拐杖,在柳白猿脖子上敲了一下。
柳白猿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低头扯着长衫下摆,骂了一句。长衫上划开了一道裂口,他抖了一下长衫,响起了瓷片落地的清脆一声。
【五、向晚猩猩啼】
柳白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绑两臂吊在半空,身子下有一个木盆,盆中有着干涸的血迹。
他心里已明白,这是为挑断了他的脚筋而预备的。残废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反而安静下来,观察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仓库,有着数不清的木箱,只在远处的排风扇处露出了一点亮光。忽然一声合电闸的脆响,仓库中的灯亮了起来。
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拿着椅子走到了近前,他坐下翘起二郎腿,掏根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显得十分悠闲。
柳白猿:“你是什么人?”
“你的雇主,海陆青年团团长――过德诚。”
柳白猿从不和雇主见面,他在四马路邮局有一个邮箱,彼此通过信件往来。信件上的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后拼成的。
柳白猿一笑:“也许青年团并不存在。”
过德诚陪着笑了两声,说:“何以见得?”
柳白猿:“每当有一个蒋委员长的政治对手被刺杀,报纸上就有一个名字怪异的组织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蒋委员长便可以摆脱关系了,现在最让蒋委员长不安的人应该是杨杏佛了。”柳白猿大笑,过德诚也一阵大笑。
柳白猿:“你们是国民党特务。”
过德诚一下止住了笑声。
柳白猿继续说道:“雇用我,不是让我杀杨杏佛,而是让我杀匡一民。匡一民是陈其美当年的助手,蒋委员长称自己是陈其美的化身,发迹时用的是陈其美留下的班底,也许这一点故人之情,令你们不愿自己动手,要用我这种江湖人物来除掉他?”
过德诚点上了烟,缓缓道:“可惜你没杀匡一民,政治内幕不能传入江湖。抱歉。”过德诚拍了拍手,从木箱子后面跑出了三个短发青年。
过德诚:“此人有武功,先挑断他手筋脚筋,再把他扔到黄浦江。”一个青年拿出腰际的尖刀,过德诚冲柳白猿一鞠躬,走出了仓库。
拿刀的青年一个健步跑到柳白猿近前,抓住他的脚,往脚腕深深地刺了一刀,然后刀锋一扭――
入夜后,柳白猿口中塞了块布,被五花大绑装入了麻袋,扔到了车上。车行了半个小时后,有了一片水声。
柳白猿猛的一激灵,冰冷的江水渗透了麻布。他感到自己飘飘乎乎地向下沉去,一股暗流冲来,将他一下带走了三十多米。
他没有挣扎,算计着特务们应该离去时,才做出一个缓慢的蛙泳动作,脱落了身上的绳索,撑开了麻袋。他在水中睁开眼,见上方有着一团奇幻的光圈,便把一口气吐在水里,向上游去。
露出水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见了一条船尾挂着马灯的棚户船,船头蹲着一个女人,正摇着扇子点火做饭。船的后舱摆满了装蔬菜的藤条筐,这是一家进上海买菜的农民。
他一下跳上船,把女人一把抄起,托住她下巴,向船舱拉去。被托出下巴后无法喊叫,但她奋力挣扎,农家女子身体强健,犹如一条打挺的鲤鱼。感受着她身体的力度,柳白猿忽然一口气顶在胸口。
也许是水中睁眼令不洁净的水刺激了瞳孔,他眼中很痛,一下视线模糊了。他爆发出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力量,一下把农家女整个人抱了起来,冲入了船舱――
死亡有效地刺激了情欲,他终于明白以前自己险境还生后为什么没有喜悦反而格外沮丧,因为那时他需要一个女人作为新生的奖品。和邓灵灵经历了第一次后,他通向女人的门打开了,意外的凶猛。
女人在抽泣,看着她丰盈的肩头,柳白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我变成了和杨善起一样的人了!”他努力不再想这个问题。
他的一只手还在反扭着农家女的胳膊,令她卧在船板上动弹不得。他说:“我现在松开你,但你不要跑不要叫,能做到么?”农家女垂泪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手,农家女立刻坐起来,两手抱着膝盖,一点点向后挪去。农家女赤裸的身上满是血迹,那是他手脚伤口流下的。
他忽然冷静下来,回到了他落水前一直在想的问题上:对他行刑的青年刀法纯熟,刀入肉后,做出大幅度划动,外人看来他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而只有他知道,每一刀都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筋脉。这青年是什么人呢?
他摸过地上的褂子,撕下四个长布条,给自己包扎伤口。忽然听到一声哽咽,他抬头,见到了农家女长长的泪水。
柳白猿:“要不这样――我娶你。”农家女惊讶地看着他,止住了哭声,很快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定。
柳白猿:“我给你金条。”农家女猛烈地摇头。柳白猿沉默半晌,坐起来给农家女磕个一个头,农家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响亮绵长,而柳白猿没有制止她。
这时一个老汉和一个三十岁男子,拿着木棍冲进了船舱,柳白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心中对自己说:“如果他俩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他俩有权利打死你。”
当第一记木棍打到柳白猿身上,他没有用练就的干冷肉绷劲抵抗,而是松展开自己,实实在在地接了这一下。登时跌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柳白猿被打裂了胸骨,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农家女扑过来,抱住了老汉,说:“够了,放他走吧。”男子又在柳白猿背上狠砸了一下,停住了木棒。
柳白猿的牙床已碎,口齿不清地冲农家女说了句:“谢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颤微微地走出了船舱。
他缩着肩膀,双眼臃肿,遮蔽了视线。他盲人一般地向前摸索,鼻子和嘴唇时不时冒出血来。
他想着,如果能活下去,要回家乡去看看姐姐。
【六、空悲远游子】
家乡的老屋坍塌了一半,姐姐嫁到了遥远的山区。一个被强暴的女人承担着不属于她的罪恶,受到村民的鄙视,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出嫁的具体地址,只能指着东南方向。
柳白猿寻找姐姐前,去了趟度化寺,那个写着“双喜”两字的纸人还在。他对着纸人,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第一缕阳光射入窗框,他走出了佛堂,向着东南方的群山而去。
他被打碎的牙床无法复原,令整张脸扭曲变形,面部皮下有几片骨渣扎在神经里,令他的左下眼廉时不时痉挛,左眼不停地流泪。
他去过山区的六十七个村庄,只有两三户的高峰也曾不放过,但五个月过去,姐姐的身影仍没有出现。1933年6月10号,柳白猿坐在一道布满夕阳光斑的石壁上,用一条手绢擦着左眼的泪水,放弃了寻找。
也许姐姐从未存在过,她只是引发他认识自身罪恶的契机,是佛菩萨对自己的一次轻轻的点化。他对着群山呼喊:“姐,保重!”回声消失时,他下山了。
他要以最快速度赶回上海,因为他在孙中山祭堂中有了特殊的感悟,那“民族、民权、民生”的镶金篆字,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含义却赢得了他的敬意,六个月前,他已经决定要暗中保护杨杏佛了。
他还保留着那张印有齐白石菊花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他给邓灵灵写了封信,说他即将归来,信中写了他半年的经历。
6月18日,柳白猿回到了亚尔佩路,水果店还在,他打开水果店门板时,看到邓灵灵和杨杏佛一前一后地从同盟办事处走出。匡一民呢?
看到杨杏佛并不大的鼻子,柳白猿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坚实。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的生命。要杨杏佛的教诲自己,弄懂中山陵上六个篆书的详细含义――
邓灵灵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裙,帮杨杏佛拿着文件夹,显得自信干练。
她走过来,见我又坐在水果店里,会有何反应?如此想着,柳白猿拿出了手帕,遮住了自己扭曲的下巴。但这时,从亚尔培路中央研究院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大门中,跳出了四个身影。
出于职业本能,柳白猿飞快地数下了枪声,共十下。他的手帕飘落了,他醒悟到,他的理想和他此生的第一个女人都在这十下中消失了。然后他觉得眼底一白,身体溶解在空气中。
水果店爆炸时,四个杀手在距离水果店三十米处,他们击毙杨杏佛后就迅速卧倒,显然知道爆炸的预谋。
爆炸声停止后,四个杀手只从地上站起来三位,仍趴地上的杀手已经死去,但周身没有一丝伤口。他的名字叫过德诚,后来从他的胸腔里发现了一把七寸的飞刀,令所有法医百思不得其解。
杨杏佛的葬礼在6月20日举行,当日有暴雨。
宋庆龄发表讲话:“这些人和他们雇来的打手们以为靠武力、绑架、施刑和谋杀,他们可以粉碎争取自由的斗争。但是,斗争不仅远远没有被粉碎,我们必须加倍努力直至实现我们的目标。”
鲁迅先生写下了哀悼诗:
〖岂有豪情似旧时,
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
又为斯民哭健儿。〗
【尾声】
典当行老板马茂元长嘘一声:“唉,匡一民如果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可怜他没赶上保陈其美,也没赶上保杨杏佛。”
客人喃喃道:“也许就是他出卖了杨杏佛,否则军统又怎么会预先在柳白猿的水果店安下炸弹?”马茂元摇摇手,说:“不会不会,从你说的故事里,匡一民是个有理想的义士。”
客人一阵冷笑:“谢谢你,给匡一民说了句好话。柳白猿是个古老的江湖人,不了解现代的特工手段,他给邓灵灵的那封信,早被军统截获了。那个挑柳白猿手筋脚筋的青年,是我安插在军统的内线,可惜他是底层特务,没能及时得到军统刺杀杨先生的计划。用了一年,才把柳白猿的信抄出来给我。”
马茂元叹息一声,客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惨厉:“革命曲折,心灵有时会很苦闷,我悔不该染上了鸦片恶习,偏偏在那几日病倒了。”
马茂元:“你就是――”
客人:“不要说!我不能听这个名字。”
客人迅速起身向外走去,他挑开门帘时,外面已是一片灯红酒绿,天早已黑了。马茂元问一句:“你以后怎么办?”客人一步跨出门去,布帘外传来他的声音:“得过且过,了此残生。”
马茂元看着桌子上的曲尺手枪,猛地掏出手绢,快速把枪包上。客人在前方顶风而行,马茂元追了上去,把手帕包裹递给了他。客人愣愣地接住。
马茂元回到当铺行,坐在柜台后,想象着杨杏佛的鼻子,不由得一笑。他已经五十三岁,就快有小孙子了,他给小孙子预备下最好的故事,那是爷爷在今天鼓励了一位义士。
后记一 黎明即起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是《朱子家训》的开篇语,也是老辈人一日的开头事。每想此句,不禁唏嘘,我这一代人早不拥有早晨,即便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日之始,是闹钟惊醒,塞口东西,出门奔走。
老辈人的早睡早起,是个什么概念?四点钟自然而醒,方算一个早晨,四点钟醒,身体最舒服,可以试试,比五点钟舒服。
一个民族改变了一日开始的时间,便换了心理,我们与老辈人甚至不是一个人种。晚睡晚起的民族和早睡早起的民族,审美和思维方式肯定不同。
福克纳曾在好莱坞写剧本,目的是“家里能有个游泳池”,好莱坞对他的策略是“不死不活养起来”,他写的剧本不管好莱坞剧作原则,好莱坞也不管,照样买单,让别人改写。
八九十年代,作家群体普遍转化为影视编剧群体,小说叙事接近于好莱坞电影剧作,读者和观众划了等号。我们做不成“不死不活”的福克纳,因为我们的电影业尚不是好莱坞,非生即死。
我没有受过文学训练,所受的叙事教育是电影学院的剧作法,那是九十年代初,之前最好的中国电影常是拿首诗改的,如《一个和八个》如《黄土地》。苏联解体,老师们松了口气,苏式政宣型故事片被摈弃,让我们学“真正的苏联”――《被遗忘的祖先的影子》、《愿望树》,剧作本属诗歌系统。
小说法和剧作法合一,以好莱坞为终极标准,是当今特色。二十年来,特色是个坏词,往往说的是反常现象。我写小说,也有极强的目的性,为将来拍成电影,青年立志时,毕竟是做个导演。
特色之下,小说法和剧作法合一,但能否改改终极标准?比如,诗歌。
我们常把好莱坞叙事说成是逻辑性强,认为是了不得的优点。但在电影院里的观察,发现讲求逻辑,是气血两虚的需要。人们常在极度困倦下,来到电影院,稍一动脑,便呼呼睡去。
好莱坞剧作法是建立在“观众要么智力不足、要么精力不济”的基础上的,这是好莱坞的秘密。美国电影宗旨是赚孩子和劳动者的钱。
好莱坞的电影观是病理,逻辑清晰、视觉热闹,是对脑力不足、精力不济的药方。问过几位五六十岁的人,看好莱坞近年电影,如《福尔摩斯》系列、《蝙蝠侠》系列,走出影院,常有虚火上升之感,隐隐不适。
好莱坞,不利于养生。
问:“你们觉得什么电影利于养生?”
答了个《归心似箭》,斯琴高娃青春时风韵之作,她是个村姑,救了个遗落民间的解放军伤兵,求爱遭拒,伤兵要去找队伍,为江山辜负了美人。
虽然我们都知道,胜利之后,村姑们大多被城里女学生淘汰,但电影里那个基层小兵重整河山的情怀,真诚得令人动容。
原来养生的是“江山美人”。上一百年,理念毁灭生活,是比比皆在的悲剧。但在电影世界,获得一个理念是终极快感。当今大众电影的虚火上升,是拿不出什么理念,好歹好莱坞有个“拯救世界”,港片有个“别欺负中国人”。
电影总结生活,我们现在最爱总结的是“活着真好”、“我们都被骗了”、“你毁我,我就毁你”、“放弃智商,回归家庭”――
六七十年代的好莱坞经典,都是好莱坞的反例,好在心胸辽阔,观后精神一爽,如《猎鹿人》、《美国往事》,这批越战老兵批判了社会,但给了一个生活延续的理由,或对屡屡遭到背叛的道德准则,给予了终极肯定。
大众电影,本是做大众理念。
而老辈人早睡早起的中国,不适合当今的好莱坞文化,那时的人们以新衣为礼,以精神饱满为礼。觉得自己气色不好,羞于出门见人。
人与人相对,亮着精神气,所以人间爽利――这是小津安二郎电影的主要特征,也是八十年代之前中国电影的主要特征,虽然表演观念更新了,新一代演员不会再重复前辈的表演,但我们至今看赵丹、崔嵬、王晓棠、龚雪,并不觉得他们表演过火,反有一种敞亮的好看。
精气神足,便会有另一种电影。
问过医院的按摩大夫,疗程以病人不厌烦了,为结束标准。身体好了,还按,就觉得不舒服。逻辑剧情和视听热闹,相当于舒筋活骨,但筋骨好的人会觉得不耐烦。
九十年代之前,国人筋骨好,瞅美片瞅港片,就是瞅个新鲜,真觉得不耐烦,看过一份赴南极考察船的报告文学,船上备了大量香港武打片录像,人人都烦死了。
我这一辈人现今已骨衰筋疲。另一种电影,成了个念想,知在我辈不可能复现。
看书法历代留迹,透着一股“脑力健”的气魄。脑力健,所以说事的小说是下等,不耐烦于事,要抒情,所以诗歌地位高,也因为脑力健,对现实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强,所以不耐烦编造,要写史。
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齐如山讲,许多文人为了让自己的诗流传,才写小说的,所以古典小说中插的诗词多,写小说为走私。
史,有正史(国事)、族谱(家史)、县志(地区史)、个传合集(僧道史),地位均比小说高,一些文人的地位轮不到写史,写小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史学修养,高档茶馆里的说书,不是评书演义,而是“讲古”,讲古是说史,得有真学识。
小说是为照顾小市民阶层,谈奇说怪,偏颇玩艺,对时代没有概括性,也不是真性情,所以跟诗、史相比,地位低。明亡遗民,志志不忘修《明史》,亡国了,便要求个概括性……
这都是需要脑力的。
不言而喻的,便不需要再注释说明了,所以省略为诗、史的美学。一些汉代儒家经典、唐代道家经典的注释和清代小说的眉批,往往是为了捣乱,混淆视听,将真意隐蔽。
古人以减省来营造意境,说满说显了,便无意境。不是猜谜,谜底是单一的,而营造意境是为了让人有更多体会。可惜现今人拒绝体会,只求告知。
于是叙事传统不成立了,叙事者迎来了时代变局,我们不需要罗贯中讲什么“浪花淘尽英雄”,只需他告知好人坏人;也不需要曹雪芹讲什么“还泪祭花”,只需他告知谁跟谁睡了。
现今,对一个导演的批判语,往往是“他没有能力讲一个整故事”,而不是八十年代的“他没文化”。
其实我们追求好莱坞故事模式三十几年了,一个导演身边聚集了那么多编剧能人,故事基本是环环相扣,因果明显得都抢眼了,为何还被说成漏洞百出?
因为没有理念的电影,总是漏洞百出的,观众得不到终极满足感。没有精神实质,电影批评也成了逻辑游戏,进入纯智力游戏阶段,大家就容易迷失。游戏厅里的孩子,明知无聊,也总是玩不完的。
电影成了电子游戏,开始是精神亢奋,最终变成了智力体力的消耗,消耗成了最终目的。消耗带来消费,所以电影市场可以维持下去。
另一种电影,在情节上是敢于偷工减料,在人物上敢于不掏心掏肺,却因为有一个开阔心胸的理念、有一份值得辨析的真情,却让人觉得完整。
情节的完整并非完整,人物行动的心理依据也非依据。完整,对于观众而言,是心绪满足,而不是技术达标。
就国画而言,近乎无人的《溪山行旅图》的地位远比人满为患的《清明上河图》地位高,在于一个是心绪,一个是头绪――生活的各种头绪;而心绪则是生命品质。
叙事艺术,不管小说电影,首先满足的是求生欲望――以何种品相生活下去?
2013.3.15
后记二 人民不答应
大学上的第一堂剧作课,是谢飞老师推着他的二八大车,带全班同学去菜市场观察生活。
老师们骑自行车的时代过去后,对现今的叙事艺术,也越来越不能理解。例如,学艺期受的教育,是“口是心非”方为语言,现今以此原则写就的得意之笔,常遭病垢,要求作出“再直白些”的修改。
提出反抗,会遭到“看不懂”的回击――这个概念,很像六十年代的“人民”一词。“看不懂”和“人民不答应”,这一对话语,可以摧毁一切。在我阅读的范围里,还没有看到一个聪明人能想出应对的话。
在一个“再直白些”的年代,艺术观念发生着巨变,如能变出新东西也好,但百年历史里的巨变,往往只是变没了。
我这一代人的大学教育严重贬值,甚至是负值,已成型的审美趣味成为生存的障碍。音乐美术文学等艺术门类,对于受众,是有要求的,即是有审美素养的人,回想第一次入音乐厅第一次入画厅,必有忐忑。
可悲的,我们的师辈把小说电影设定到绘画音乐的高度。现今,市场的多数操纵者们将读者观众设定为无知无识的人。商业霸权体现在以最低标准办事,最低标准下,无理可讲。
小学受到的义务教育,大众都是聪慧、有道德、有思想者,所以推翻统治阶级是合理的。而今的读者观众定位,则将大众定位为愚蠢、粗俗、无要求的一群人,没理由推翻任何东西。
大众的定义变了,叙事的定义也变了。八十年大陆的电影观念,完成了法国纪实美学和苏联诗电影的融合,从学理上讲,两者是融不到一块去的,而是二者激活了国人原有的审美,借二者说事,在剧作法和影像上皆有创举,格调之高,原本有日本战后电影黄金期的迹象,建立起民族电影语汇、出现众多个人成就者。
才子无杰作,是文艺之哀。有才华者的探索之路,往往被生硬打断。经济的摧毁性,大于政治。
日本电影黄金期,基于社会要重建民族自信的心理,寻找民族优质,成为最大的商业元素。日本也有此传统,1904年日俄战争前夕,忙忙叨叨地伪造了武士道,一路增强,而之前,武士是低级官僚,大众崇拜的是中国人和自称有刘邦血统的日本贵族。
日本没有武士传统,从他们的武圣――宫本武藏聊聊无几的历史记录,便可看出,那是一个被历史忽略不计的人,小人物。伪造武士道,只为给传统文化找一个向大众传播的载体。总之,他们成功了,确立了民族优质。
而八十年代至今的电影实践,则是以抹杀民族优质为前提的,一直在学港片、美国片里的商业元素,我们如此热衷于元素,出现了《电影元素》、《戏剧元素》等流行书,只顾偷招,总爱找现成便宜,放弃了思索和传统。
加上我们百年来的习惯动作,不是确立民族优质,而是诋毁民族优质,五四以来的名人,都在做民族批判。几位导演有建立民族优质的自觉,但上上下下都没有这个需求,没有大方向的共识和热情,也就无力了,整体迷失。
八十年代有一场非常奇怪的文艺论战,文艺片和商业片之争。两个概念,本没什么好争的,也是借二者来说事,从文字记录上看,师辈们之所以热烈欢迎商业片时代到来,是企图借市场势力,为创作争取更大空间,想在“商业原则”下藏身,以“观众不答应”为自己撑腰。
可惜滚滚而来的商业,如此低端,辜负了纯真善良的师辈们的厚望。
“人民不答应”的话语权,落在了商家手里,资方和制片方往往具备“比你更懂电影”的姿态,是现今影视圈的常态。好莱坞的电影体系,导演多是执行导演,剧本定型权、剪接权和选角权在制片人手里――创作者受压制,是有雄厚理论依据的,他们喜欢这样。
但我们整体上还不是好莱坞,美国也非世界唯一标准。清末以来,对国外理论断章取义,是人们为自己谋权谋利的主要手段,比如晚清重臣张之洞就认为,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不是思想自由,而是诸子是故作偏激,他们博名谋利,在错乱学问。
人人谋私利的时代,是没有学问的。而一个没有学问的时代,不可能有文艺,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商业,只会贪污,算什么商业?
叙事艺术是个什么东西呢?是文化的最低台阶,二战结束后,巴赞感慨,坏了,才几年时间,法国青年没文化了,赶紧办电影沙龙,视为恢复法国文化的一步棋。
他高抬电影,是在法国没文化的大前提下。我们不用把电影抬得那么高,但也得明白最低的台阶也是个台阶。叙事艺术里最大的商业元素,是心灵需求,对思想性的追求、对审美形式感的追求――好莱坞的明星理念属于形式感的一部分,大牌明星都以时代新人、新审美代言人的姿态出现,不单是长得漂亮。
导演和剧作的本质,是形式感的艺术,但我们总是以外行的眼光学好莱坞,以明星多寡、老套桥段的成功率,来诋毁形式感更新。电影是世俗艺术,世俗不等于庸俗,世俗是要自我演进和自我沉淀的,把握住这个脉,才能体现制片人和导演的专业性。
或许,现今的电影不需要专业?
我们跟世俗总有一层隔阂,总做内心最不需要的东西,然后称之为商业片。那么,资方制片方“再直白些”的要求,就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现今的电影不是电影。
是明星秀、清凉秀、堂会?
叙事艺术的本质是研讨一个“以何种品相活下去”的问题,重要的是品相,在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地域,叙事艺术是不存在的,只能写写抒情散文。俞平伯认为《红楼梦》是二流小说,引起诸方震怒,不知老先生指的是什么。
十年来,古装大片的答案都是“赖活者称霸世界”,今年的《铜雀台》作出有力总结,连曹操都不耐烦地死了,存活的都是小人。十年,我们没能想出一条活路。
活,而无方式要求,即为赖活。
需要解释一下“口是心非,方为台词”,这是从生活经验里提炼出的艺术原则。生活里,人人皆口是心非,即便用意是真实的,用词也经过了伪饰,因为人跟人交往是有分寸感的,毕竟不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台词,即是打折。通过被扣掉的部分,我们得到了更多的信息,得以测知人物关系、处境、内心强度,情节演进上,也有了多重层次。
读小说看电影毕竟不是看犯人供词,半猜半蒙,才是叙事――而这种传统,在现今是不成立的,现今的电影“美学”要求,内心、用意、用词三者高度统一,台词只反映单一的信息,人物跟人之间都呈现撕破脸之后的吵架词汇――直指人心,方为好台词。
好的标准,是“这下看懂了”。其实剧本审定者,往往没有看剧本的能力,剧本是不完善的文字形式,专供内行人看的,因为内行人有共识,有补充想象的专业能力。毕竟电影的最终形态是视听,不是文字。
而一个剧本,常人能看懂的信息,就是台词了,外行的剧本审定者,便会要求从台词上看出一切,否则就是表达不清,剧本没水平。要一个局部性的东西,承担起整体,是没法完成的任务。
但剧本审定者有制片方赋予的权力,剧作家为早点拿到片酬,只好曲以委蛇,写下直指人心的台词。一旦以这种台词作为影片拍摄的前提,导演工作会陷入巨大麻烦,每一个合理的修动,都会变成不尊重制片,最终屈服的总是导演。
明明一个会造成商业后果不良的东西,被说成了商业保障,导演为拯救影片的修改,变成了商业冒险――导演没法负这个责任。
电影是群体合作的艺术,历史证明,交流的成本过高后,便是一场哄闹。
西方文学批评习惯,爱说大作家有宗教背景。但丁是天主教,莎士比亚是中古巫术传统,弥尔顿是基督教,博尔赫斯是天主教异端诺斯底教派,乔伊斯是摩尼教,卡夫卡是新犹太教神秘主义――
那是在他们作品中被减省的。用佛洛伊德理论写小说和拍电影,是六七十年代的流行风气,是直讲的,如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博尔赫斯说:“在弗洛伊德那里,世上的一切都简化成少得可怜的几个童年阴影。”
直讲了,便少得可怜了。但,人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