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关东后,我连续刺杀了两名日军大佐,但没有引起骚乱,似乎他们正忙着一件重大事情,对两名大佐的死亡已顾不上。

当我准备刺杀关东日军的参谋长河本大作时,日军在皇姑屯用三十麻袋黄色炸药炸了张作霖的专车。张作霖的专车是前清慈喜太后所乘的花车,长二十二节,张作霖的位置在中央,生死未卜。

后来有传闻,张作霖曾几次更改启程日期,就是要选个吉日。火车出发后,顾问菊池武夫在中途下车,他曾向张作霖透露许多日军秘密,也难免不会向日军透漏张作霖的秘密――

他的遇刺给我造成严重打击,在这个世上,要想刺杀一个人,不必学《灵动子》,只要有炸药就可以了,我在这世上还有何用?

在张府的岁月,只令我有了个姓氏。当确知张作霖已死后,我离开关东,向山西而去,在沿途旅馆都用“柳”姓登记,至于名字,起过“柳作霖”也起过“柳传芳”。孙传芳,他应该死了吧?

我在山西呆了四年,听到谷兰小姐离婚的消息。

那时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我找到她是在上海蒲宁路医院,她正在进行“放足”的手术。她的脚是前清时代的三寸金莲,整形手术便是将折断的脚趾慢慢拉直,手术分七次进行,每五天要拆线换药。

我就喜欢她这的女子,手术后疼得如上刑一般,她冷汗淋漓却一声不吭。我又一次从窗而入,跳入她的病房,她吓了一跳,过一会说:“是你吗?”我:“没错。”

见到是我后,她舍去了人前的倔强,疼得在床上扭动。我问:“这又何苦呢?”她:“为了像男人一样大跑大跳。”

她的夫婿终于没有帮她报仇,所谓杀孙传芳的计划不过是赢得美女的手段,结婚后就再也不提。她恨恨地说:“女人漂亮,没用。”

《聊斋志异》中有个叫商三官的十六岁少女,女扮男装潜入豪门,将杀父仇人劈成两段。这个故事启发了她,求人不如求己。放足不是为了刺杀后逃跑,而是为了追击,她已决定与孙传芳同归于尽。

住院期间,我一直陪着她,她对外解释,我是她家在桐城的老奴。我真的已经很老了,比我的实际年龄要苍老太多,虽然身上肌肉仍然结实,但我的面容早就枯败,眼角的皱纹鱼鳞一般。

她足好后每天晨跑,学骑马学游泳,后来考虑到为了暗杀可能要翻墙越脊,她还去学了体操。

体操教练是个男的,每当抱着她的双腿将她举上单杠,总令我情绪暴躁。一天晚上,我潜入教练家,将他拎到体操场,对他说:“你作出你所会的最难的动作,我都能照作一遍。”

我曾在悬崖边上单足蹦跳,对全身的肌肉操控自如。他作出了“沃尔塔落体”,手握杠杆旋转三周,在空中侧翻两次,落在地上钉子一般。

这个动作他苦练了三年,据说世上只有三个人作得出来。我向上一跃,抓住杠杆,旋转了四周,在空中侧翻了三次,落在地上后,说:“第一次作,其实我能侧翻五次。”

第二天,她来到体操场,体操教练已辞职不干。

她对我是有疑心的,比如我无数次干净利索的跳窗而入,便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从来不问。

我也是可以说出自己的刺客身份,帮她杀掉孙传芳,但我没有。她为报仇作准备时表现出来的英气,令她比平时美丽了三倍。和她一块晨跑,是我平生的最大享受。

她生的都是男孩,一个三岁,一个两岁,是她和情报股长离婚的当天,将孩子偷出带离了山西――从这一点看,她的确是女中豪杰。当她觉得自己可以像男人一样奔跑后,她就将孩子托付给我,让我送去上海她母亲处。

我已打算,她什么时候刺杀孙传芳,我就在哪一天的前一天将孙传芳干掉。所以她托孤的举动毫无必要,但她坚持,我就随她了,在火车站送别时,她和孩子都哭了,我也有些鼻头发酸。

我很快地从上海回来,准备抱她一下后,就赶去天津将孙传芳射杀。但我回来时,她学上了射击,射击教练是个健壮青年,气质正派,为她矫正姿势时,显得专心致志。

而她对他有着亲昵举动,也许没有动作,只是眼神。她对他亲昵的眼神,又怎能逃脱我数过蚊虫脚的眼睛。她有一晚没有归家,我知道自己又算错了,她计划自己在不久后死去,她在寻找此世的最后恋情。

不久于人世的心态,令她的情感非常热烈,整日地和射击教练关在屋中,传出接连不断的呻吟。

一个清晨,她归来,见我等候在门口,和我对视了一眼,说:“想抱我一下,对吧?”我抱住了她,抱进屋中,她在我怀中满脸困意,昨晚一定整夜没睡。她强撑精神要解裙扣,我制止了她。

她说:“好人,那我该如何报答你呢?”我说:“不用报答。”她就将头一缩,睡着了。

我将她展放在床上,便关门离去。

我去的是天津,孙传芳在天津。

孙传芳的住所十分隐秘,窗口内和门内都有警卫持枪隐藏,每次出门都是从园子中开车。我接近不了他,就买了二十公斤黄色炸药,准备像日本人炸死张作霖般炸死他。

但装配炸药,却难住了我,与弓射相比,这显得难度太高。最后我查到孙传芳信奉了佛教,每月初一都去紫竹林清修院听经。

我皈依了紫竹林的福明法师,等待了二十一天后,终于到了初一,但那天我在路上被辆轿车撞伤。我拖着鲜血淋漓的腿走过了五条马路,到达清修院时,将经已经开始,院中扫地的和尚告诉我,孙传芳今日来了。

我松了口气,听着朗朗的念佛声,一下摊倒在地。这条伤腿意味着,射杀孙传芳后,我将无法逃逸,我被处决时,她将明白一切――

我努力挣扎从地上立起,走进佛堂时,听到了一声枪响。

还是她杀了孙传芳,那个射击教练除了送给她一把手枪外,就再没帮什么忙。也许她是爱那射击教练的,什么都没告诉他。

孙传芳死时穿蓝灰色棉袍,青缎面布鞋,被击中三处,一处由后脑射入眉骨穿出,一处由后背射入前胸传出,一处由右额头射入左太阳穴穿出。

她是在孙传芳念佛时,走到他背后开的枪。距离如此之近,血浆飞溅,她能冷静地连开三枪,尤其第三枪是将孙传芳尸体翻转,正面再补的一枪,作为女人,连赶到的警察都佩服她的胆气。

开枪后,她没有逃跑,而是等待警察的到来,并撒下了大量传单。传单上印刷有她为父报仇的原委,我在每口也拾到一张。她被警察抓走时,见到了门口站立的我,说了句:“是你吗?”我说:“没错。”

谷兰小姐势必被处死,我在这世上已没了眷恋,终归我不是战国的豪侠,以维护天下公理为己任,况且在当今的乱世,判定是非过于艰难。

我有两条路,一是回赫图阿拉山,二十饮毒自杀,我配置了“烂肺草”,已经喝下,烂肺草的药性发作是两个时辰,我在您这说话许久,现在我已时间不多。

当年射杀了黄老君,今日便死在他企图害我的毒药上吧,也算接受因果,了断恩仇,真是痛快。

【四】

段其瑞325号文案的正文结束后,在侧页有两段补录。

第一段为:

〖段其瑞:我所不明白的是,你仰头一看,便能将人射杀,这究竟是什么武功?

柳白猿:《灵动子》成书于战国时代,那时火药还没有发明,最高级的武器就是弓箭,所以《灵动子》上都是弓射法。我所练的是将一张小弓含在口中,用舌头挑开弓弦,射出的箭令人防不胜防。为向旁人掩饰张口的动作,便故意作出仰头一望。这是《灵动子》最高武功,很难练成。

段其瑞:秦始皇殿上不许佩带武器,这是最佳的行刺方法,难道荆柯刺秦王前所等的人,就是为要练此功夫,而迟迟未到。

柳白猿:您这是戏论。

段其瑞:哈哈。我再问,你们这一系的此刻为何以白猿为号。

柳白猿:根据《灵动子》记载,为感慨人间的仇杀暴虐,向往人进化过程中猿猴阶段的纯真自由,所以名为白猿。

段其瑞:三千年前的古人就知道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你这也是戏论。

柳白猿大笑一声,跳窗而去。〗

第二段为:

〖谷兰小姐的审理情况为,她为父报仇之举博得了广泛同情,一审判决为有期徒刑十年,二审判决为有期徒刑七年,十一个月后,南京政府颁发特赦令,将她释放。

她后来移居到香港,据说身边有一个瘸腿的老奴。〗

柳白猿别传
民国刺客
【引子】

1937年11月26日下午5点,上海拉都路41号,典当铺老板马茂元迎来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马茂元,五十二岁,祖籍安徽。从清末延续到民国,典当业一直为徽商所垄断,马茂元的当铺有一个特殊的经营项目――枪支。清朝皇帝逊位后的二十年,中国出现了数不清的临时部队,也出现了数不清的逃兵。

很少有当铺敢典枪支,因为逃兵的情绪难以控制。当这个客人走进当铺的一刻,马茂元观察到他走路时鞋跟不离地,这是极度疲惫的表示。

马茂元摸了摸袖口,里面有一把架在折叠铁条上的转轮手枪,只要他伸直胳膊,手枪就会从袖管中探出,准确地停在手心处。店铺中只有马茂元一人,他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大保障。

客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袍,眼神空洞,说:“听别人讲,到你这里卖枪,不管生意能不能做成,都会先给个烧饼?”

马茂元一笑,从柜台后扔出一个烧饼。烧饼扔得有点偏,看着他人在饥饿催逼下,焕发出狗一样的敏捷动作去接烧饼――这是马茂元生活中不多的乐趣。

但客人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一抬手就接住了烧饼,好像烧饼原本就是飞向他的手,或者他的胳膊比常人要长一尺。

马茂元的眉头皱紧,但随即舒展,因为他见到客人开始咬烧饼了。一个吃饱的人,很少有极端情绪――这是马茂元多年的经验。

客人吃完烧饼后,从长衫中掏出了块裹在麻布中的东西,“嘣”的一声放在柜台上。马茂元打开了柜台上的小台灯,挑开纱布,见里面是一把泛着青光的曲尺手枪。

马茂元:“两块大洋。”

客人:“麻烦你仔细看看,在任何地方,它都最少值三十块。”

马茂元:“那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客人垂下头,敲了下柜台,这是成交的表示。拿过了两块大洋,客人嘟囔了一句:“你买走了一段历史。”

客人向外走去,撩开了厚厚的门帘,一束红艳的黄昏光色打在马茂元的脸上上。马茂元知道,当这束光消失的时候,今天的生意就可以结束。

但他听到客人的声音:“我想给它最后上一遍油,求你了。”

马茂元冷笑一声:“我的时间很宝贵,抱歉。”

客人关上了门帘,两眼空洞地向柜台走来。马茂元伸直了胳膊,袖口中的枪管露了出来。马茂元撑起了五指,以便让客人看得更清楚些。

马茂元:“你最好不要再走了。”

客人停住,离柜台还有五步。客人一挥手,一块银元落在了柜台上,转了两圈,“铛啷”一声躺倒。

马茂元:“哼,这个时候,退钱已经来不及了。枪你拿不走。”

客人摇摇头,把另一块银元也向柜台扔去。只见第二块银元平稳地飞压在第一块银元上,两个银元严丝合缝。

马茂元呆呆地看着两块银元,忽然感到左耳朵里瘙痒无比,急忙挑起小指,用力掏了两下――

二十分钟后,客人给手枪擦完了机油。

他坐在八仙桌旁,马茂元坐在他身旁,正在倒茶。客人把枪放在桌上,往马茂元面前一推,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客人低吟一声:“好茶!”便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身后却响起了一片银元的清脆音声,客人回身,只见马茂元正把三叠银元落在桌上,笑容满面地说:“按你说的,三十块!”

客人没有任何表情,两手一作揖,道了声:“谢了!”走回桌,把银元扫入袖子中,马茂元又倒了一杯茶,说:“你刚才讲,我买走了一段历史,是什么意思?”

客人瞥了马茂元一眼,又摸了摸桌上的手枪,空洞的眼神中有了无穷的忧郁。客人:“马老板,你买卖枪支多年,看不出它和一般的曲尺手枪有何不同么?”

马茂元:“曲尺手枪一般是七发子弹,而1916年,孙中山第一副手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国民党上海讨袁总部组建特别行动队,特意锻造了十一发子弹的曲尺,准备北上行刺。但陈其美被杀后十九天,袁世凯便病逝了,行动没有实施。这把枪属于那批十一发曲尺中的一只吧?”

客人闭上了眼睛,摸索到桌面上的手枪,放到耳边,拉了一下枪拴。枪栓发出利索的两响,客人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客人:“人已老,枪如新。马老板,我说的不是这一段历史,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经历。”

马茂元:“什么人?”

客人:“柳白猿。”

【一、清溪清我心】

观看溪水,是柳白猿唯一的爱好。杀人后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只有溪水的声音,能令他安静。

江西省建昌县,一所名叫“山根”的旅馆是他每次杀人后的去处。旅馆狭小肮脏,饮食粗劣,之所以选择这里栖身,全因为附近山上的那一条小溪。

溪水冰凉,倒影中的他,颧骨显露,一脸饿相。他已经三十三岁,他本名叫双喜,失去这个名字已经有十五年了。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家乡地主杨善起,那年他十七岁。他把杨善起绑在一棵树上,便下山回村。他绑杨善起脖子的是一条生牛皮,粘了水的生牛皮会慢慢收缩。杨善起在三个小时后死亡,整村人都可以给他作没有作案时间的证明。

杨善起一辈子做的最后一件恶事,便是当着全村人强奸了他的姐姐。那是在收割季节,杨善起将姐姐拖向了麦田深处,两个打手把他按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在他嘴里。

田里农民停下了收割,呆呆地站着,风中传来隐约的哭嚎。

杨善起带着打手走后,他跑入麦浪中。姐姐两眼呆滞,赤裸地坐在地上,见到他,猛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发疯地抄起地上的碎布往身上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裸体,只感受到痛苦与罪恶。

杀了杨善起后,他精神恍惚,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姐姐糊了个纸人,带着他去了三十里外的度化寺。寺里的和尚在纸人上面写了“双喜”两个字,告诉他:“从此双喜就留在庙里修行了,忏悔你所有的罪孽。”

和尚拿了条板凳,带他走到墙边,姐姐告诉他:“你从这跳墙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说了什么,那就是你的名字了。弟弟,你就用这个名字,重新做人。”

他跳出墙后,往着最荒凉的地方走去,他不想遇到任何人,虽然姐姐等着他回去。

他越走越远,直走到大地黑暗,这时他已入了深山。茂密树枝包裹着他,向上望去,只有破碎的月亮。向后望去,是莽莽野山,没有一丝灯火。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名字,永远不再作回人了。

但这时离他三十米外的树林中发出一声怒吼“柳白猿!”,紧接着三声枪响。他扒着树枝,喉头滚动,预感到自己可以重新说话,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的大脑仍然迟钝,只知道向响枪的地方走去。藤蔓植物是柔软的大墙,虽然只隔了三十米,但走过去,却花了半个时辰。他的脸上手部被刮出了无数细小划痕,夜风一吹,奇痛无比。

响枪的林中有着微弱的呻吟声,他扒着灌木走进去,突然呻吟声消失了,他又扒过几丛灌木,见到黑暗中一双野兽般闪光的眸子正紧盯着自己。

那人嘴里咬着条枯枝,用这个方法制止自己的呻吟。那人瘫躺在地上,努力挺着上身,腿上有着黑乎乎的两团血迹。

那人声音低沉,犹如缓缓的河水。那人:“你什么人?”他脱口而出:“柳白猿!”话出口,他一下坐在了地上。

那人发出一阵大笑,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何必戏耍我呢?”他慌忙解释,很久没说话了,说几句便一口气顶了上来。断断续续讲完自己的经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人说:“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他爬了过去,仍抽泣不已。那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柳白猿是我的名字。别哭了,以后,咱爷俩就用这一个名字了。”

那人是个刺客,今夜被仇家追杀,打断了双腿,弃在野林子里喂野兽,遇到了双喜,捡回了性命。而双喜也有了新的人生――当刺客。

【二、水色异诸水】

1932年冬季,老一代的柳白猿在辽宁雪华山逝世,他把他葬在了常年不化的冰雪中,然后作为这一代的柳白猿下山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到温暖地带,看看流动的溪水。

刺客是男性最古老的职业,在农业和畜牧业还没有明确分工的原始社会就已经存在。只要有男性,便会有刺客。

三年的修炼,肌肉没有强健地挺起,反而干瘪。只有他知道,在自己惨白的皮肤下,肌肉纤维是多么的紧缩密集,犹如遇水收缩的生牛皮――这在刺客界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做“干冷肉”。

练出干冷肉,意味着可以奔跑两个小时不知疲倦,可以在瞬间改变身形,从一个五十厘米的洞口钻出,可以一拳砸裂奔马的脊梁。

更重要的是,有了干冷肉,方可以掷出随心所欲的飞刀。柳白猿下山后,接受的第一单买卖,是刺杀上海赌业大亨赵力耕。

1932年7月15日下午,昌黎赌场的目击者们有着深刻的记忆:那把飞刀沿着一条圆满的弧线飞过了赵力耕,突然刀把抖了一下,仿佛获得了生命,凭空一跳,插入了赵力耕的脖子。

在警察局笔录时,有十三个赌场职员和二十七个客人用了同一个词汇――“那是一把妖魔附体的刀”。

到9月13日,他已经刺杀了二十一人,赚得了二十一根金条。刚开始的生涯,令他兴奋,在掷出飞刀的瞬间,总是大脑皮层一阵清爽。

他沉浸在这一乐趣中,直到了12月17日,方有了改变。那一天国民党元老杨杏佛联合国母宋庆龄、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起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宗旨为:一、废除非法拘禁、酷刑;二、公布国内压迫民权的事实;三、争取结社、集会、言论及出版自由。

而柳白猿在那一天接到了十根金条的订单,要他在六个月后将杨杏佛刺杀,雇佣他的组织名为“海陆青年团”。

谋杀一个人等于和这个人建立了最深的关系,柳白猿收集到的第一条资料,是提倡白话文的著名学者胡适形容杨杏佛相貌的诗: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

直悬一宝塔,倒挂两烟筒。

亲嘴全无份,闻香大有功。

江南一喷嚏,江北雨蒙蒙。〗

说杨杏佛鼻子过大,和女人接吻时是个严重的障碍,并对女人的香水有过敏反应。他的鼻子决定了他是个正人君子。

柳白猿每次看资料,都穿着整齐,擦净几案,充满恭敬之心。他认为如果真有地狱,阎王勾画生死薄也是这样的端正,因为死亡是隆重的事情,不管此人生前的高尚、卑贱、善良、凶恶。

但看到这条资料,柳白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背下了这首诗,度过了份外愉快的一天,甚至在晚上还笑得醒了过来。他担心自己会一直笑下去,但两天后送到的第二条资料,止住了这个毛病。

第二条资料为:

〖杨杏佛,1918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工商硕士学位,1924年10月任孙中山的秘书。孙中山逝世后,他担任葬事筹备处主任,建中山陵的拨款为80万两白银,众多竞标的建筑商对他贿赂,他把所收财礼在招标会上展览,令那些商人自动退出,保障了中山陵工程的正常进行。〗

看完这条资料,柳白猿变得严肃,他当天去了南京。中山陵修在南京东郊钟山第二峰小茅山的南麓,一道39米宽的白色台阶层层上升,延伸435米。

柳白猿走完台阶,竟有些晕眩,按照他的体能,不应有这种情况发生。忽然他脖梗一冷,这是遇到危险的生理信号,他曾凭着这野兽才有的本能,躲过七次险恶的偷袭。

他的手指钩向袖口,里面有一把七寸小刀,向着预感的危险望去。只见一座重檐九脊蓝色琉璃瓦顶,檐下有铜色橼子,在上下檐之间,镶嵌着四个巍峨大字“天地正气”。这道匾额下有三个镂空紫铜门,门上分别刻着“民族”、“民权”、“民生”的篆书。

柳白猿的手指离开了袖口,放松下来,走入孙中山祭堂。

在当晚十一点,他离开南京,作了一个决定:停止其他刺客业务,只等待六个月后的一天。

杨杏佛住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铭德里7号,离亚尔培路331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办公处相距两百七十一米。12月21日,在这两百七十米之间的一家水果店换了主人。

柳白猿穿着臃肿的棉袄,戴着一顶驼色的旧毡帽,日日坐在一堆橘子香蕉中,平生第一次感到水果气息的可爱,犹如杀人前大脑皮层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