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白家大少爷。”方仲秋对白皓天歉然一笑,“这是家母。”“方太太好。”白皓天客套地说,慢慢走下楼梯。
方母仍然木立当地,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他。“不是姓董么?你怎么会姓白?”她如梦呓般低喃。
“姆妈,我告诉过你,我在白家庄教书。婉秋是白家的养女,她生父姓董。”方仲秋耐心地解释。
“白家庄!白家庄!”方母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忽然问白皓天:“令尊的大名是…?”“白凤峄!”白皓天不加思索地说。
一刹那,方母脑中轰然,身子晃了晃,两条腿忽然间失去了力量,哆嗦着无法站稳。白皓天一步上前,紧握住她的胳臂:“伯母,你没事吧?”他不知不觉改了称呼。对面前这位秀丽端庄的妇人,白皓天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象很多年前就相识一样。
“没,没事。”她呻吟着说,在紊乱如麻的脑子里紧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对不起,我刚才在炉火边烤得太久了。”
白皓天待她站稳,缓缓松手。“伯母不舒服,好好休息。”回过头来,他冲方仲秋点点头,“方先生,你扶伯母回房去吧。”
眼前的景致模糊成一片。恍惚中,方母任由儿子把自己牵进那间堆满家具的卧房。送走白皓天,方仲秋返回里屋,看到母亲坐在床沿上,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地自语:“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这怎么可能?”
他走上去,蹲在母亲面前,不安地问:“姆妈,你到底怎么了?”
方母放下手来,那双含泪的眼睛紧盯着方仲秋,然后,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迫切而激动地说:“白少爷呢?他在哪里?”
“他走了。”“你怎么能让他走?”她惊惶失措,猛然从床上站起来,急急地就追到外面去了。
方仲秋呆站在门口,错愕地瞪着大眼睛。母亲的异常表现和骤然变色使他惊疑惶惑。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困惑地摇摇头,嘴里嘀咕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一章
出了那条弄堂,方母看到前面的颀长身影,一袭白衫,潇洒出尘,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她追上去,气喘吁吁地喊:“白…白…少爷…等一等!”那个身影站住,缓缓回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一点儿也不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恍恍惚惚地凝视着她,犹如一个梦游症患者。
方母蓦地一阵心痛,是什么让他如此失神?望着那张清秀而迷惘的面容,好半天,她才轻轻地仿佛怕惊吓着他似地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果然,她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他张大眼睛,仿佛刚从一个梦中醒来,脸上浮起一个仓促的笑容:“伯母,您找我有事?”
“是关于董婉秋小姐的。”方母沉声说,注意到对方眼睛中光芒一闪,脸色立即变得十分苍白。“您要跟我谈婉秋?”皓天问,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
“有些话当着仲秋的面不好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方母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白少爷,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肚子饿了,不如我们找一家饭馆边吃边谈。”白皓天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淡定,指指路边一家饭馆,“就这家吧。”
方母常来这家饭馆,她在这儿打过杂。走进去,老板娘笑吟吟地招呼:“方家姆妈,你也来吃馆子?”转眼看见一旁的白皓天,她恍悟,“哦,是儿子请客,应该应该。”皓天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老板娘认错人,把他当成了方仲秋。但奇怪的是,方母并不解释,脸上的神情,竟像真是他的母亲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儿子的孝心。
他们上楼,进了一间包厢。帘子一放,便是一个清静独立的世界。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白皓天把菜单递给方母,征询她的意见。方母摇头:“还是你来吧。我随便吃什么都好。”白皓天对着一旁的侍者,吩咐了一大桌酒菜。放下菜单,一抬眼,遭遇到方母渴切而热烈的目光。
他眉头微微一皱,她为何要这样古怪地盯着自己?仿佛他是个突然从地底下冒出的怪物,全身上下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侍者下去后,白皓天打开话题:“伯母,你想跟我谈什么?”
“孩子…”她的眼睛仍然停驻在他的脸上,用充满感情的口吻问,“你今年多大了?”皓天颇有点意外,不是谈婉秋吗?为何问起他的年龄?出于礼貌,他还是照实回答:“虚岁二十八。”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她继续问。
这个问题未免有点奇怪!皓天心中的困惑在加深,脸上却不表露,只平淡地说:“农历正月初九。”
方母的头像被铁锤击中,良久,才用一种迫切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有一块翡翠玉坠?心形的,中间刻着《诗经》中的《蒹葭》篇。”
白皓天张大眼睛,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却一把抓过他的右手,一捋袖子,手臂上露出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伯母?”他低声唤,试图缩回自己的手。“不要!”她大叫,激动得不能自已,“不要叫我伯母,我是你的母亲!”
皓天骇然变色,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千真万确,你是我的孩子!”她拼命抓着他的手臂,近乎恳求又语无伦次地说,“二十七年前的正月初九,外面飘着雪花,天地一片白。你就在那天出世了,是龙凤胎。你父亲给你取名伯秋,方伯秋。他说,以后若得了儿子,就依次排下去:仲秋、季秋…”
他不是白凤峄的儿子!难怪白凤峄对他不理不睬,难怪他和白家庄的人总隔着一层,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原来,他确实是外人!
皓天缓缓地坐下来,震惊过后,分不出是怎样的心情,有一点酸楚,又有一种释然。
方母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你一生下来,就是个漂亮的孩子,浓浓的眉,大大的眼睛,酷似你的父亲。你父亲方舜卿是苏州出了名的才子,相貌好,人又斯文,饱读诗书。而我正是爱上他的才貌双全,才背叛家庭,同他私奔…”
皓天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我娘家姓王,是苏州的大户人家。”她抹去泪珠,和蔼地看着他,眼中露出沉思的目光。“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儿,他们视我如掌上明珠,送我去女子学校念书。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你父亲的。他是我的老师,很有才气,年纪轻轻就作了国文教员。我们彼此相爱,却遭到全家人的反对。因为方家家道中落,方仲秋只是个穷书生。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婚礼前一天,你父亲翻墙潜入我的闺房,连夜带着我出逃。我们逃到乡下,隐名埋姓,过起了农民的生活。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虽然苦,却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不久,我就怀了你。”
“村里的大夫把过脉,说是双胞胎。你父亲非常高兴,他起早贪黑地拼命在地里干活,想要多赚些钱,让我母子三人吃好些,养得白白胖胖。但他是读书人,哪里吃过这种苦?不久便积劳成疾,卧病在床。我们的生活陷入了绝境,几乎三餐不继。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白凤峄出现了!”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抬起头,那忧郁而深沉的目光投向窗外,好象遥望遥远的过去。而他屏气息声地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待着。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转过头,眼睛正对着他:“自我出走后,家里人就报了官,告你父亲拐带良家妇女。白凤峄当时是苏州县令,他派出众多衙役,通过多方打听才找到我。他看到我已怀有身孕,而你父亲病在床上,生活相当困窘,便提出要跟我作一笔交易:他不把我的行踪告诉家人,还出钱给你父亲治病,但条件是,若我生下来的是男孩,必须送给他作儿子,而且一辈子不能见面。”
“我开始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后来才从旁人那儿得知,他大嫂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他妻子的身体又不好,一连几个都是小产。白老太爷希望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便定下一条规矩,两个儿子中,谁先给白家添丁,就把家产给哪个。白凤峄为了得到财产的继承权,竟然要抢走我未出世的孩子!我痛心万分,一口拒绝了他。谁知第二天,他便带着一帮衙役上门,要拘捕你父亲,并把我抓回去交给家人处置。如若真回了家,肚子里的孩子便保不住,还要与你父亲生生分离。那时候,你父亲的病已相当严重,关进牢房,便是死路一条。万般无奈之下,我还是答应了他…”方母说着,声音颤抖起来,明显带着哭腔。
“我永远记得那天,正月初九,我临盆了,生下一男一女双胞胎。男孩叫伯秋,女孩叫迎春。我跟你父亲还来不及多看你一眼,白凤峄就把你抱走了,从我身边抱走了。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去了你…”她热泪迸流,痛哭失声,“我们是天下最残忍的父母,竟然拿自己的孩子作交易!我们也是天下最没用的父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保不住!我跟你父亲抱头痛哭,哭了整整一夜。你父亲安慰我说,幸亏我们还有迎春。但每次看到迎春,我都会想起你,心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难受。虽然后来,我又有了仲秋、季秋,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皓天仍然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熙来攘往的人群,俨然如一尊雕像,但他眼中燃着纷乱与激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到白家庄来找我?”
“我找过你,我当然找过你!”她哽咽着说,泣不成声,“在你父亲病好后,我就溜到苏州县衙,想要偷偷见你一面,谁知道白凤峄已经调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打听到他老家在上海,也是个大户人家,其它的一无所知。后来又碰上改朝换代,满清变成了民国,时局混乱,战火连连,我们完全失去了白凤峄的消息。为了躲避战争,我们从苏州逃难到了上海,你父亲进了一所大学当老师,生活相对安定。我们又开始寻找你,但上海这么大,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你父亲临终的时候,紧紧拉着我的手,死都不肯瞑目。我知道,失去你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找了这么多年,我几乎放弃了希望。谁知道,老天开眼,竟然让仲秋进了白家庄。刚才一见你,我就愣住了,你跟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老天爷可怜我,不忍心让我和你父亲一样抱憾终身,才让我们见上一面啊!…”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酣畅,那样淋漓,似乎要把这些年的思念、悲痛、煎熬通通都发泄出来。这是一个母亲压抑了二十年的泪水,这是一个母亲悲喜交加的哭声!母亲?他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冷漠而疏远的。而面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妇人竟然是他的母亲?!在阴影里,她显得那样苍老和衰弱,皓天不由慢慢站起身来。
“姆妈,你不要伤心,你的伯秋回来了…”他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双腿。
“伯秋,伯秋!”方母抖索着抚摸他的脸,他的头发,“我的好孩子,姆妈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二十多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陌生感也顿时消失无踪。他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的脸颊上,低声唤着:“母亲…我的母亲…”
这一声激动而压抑的呼唤,使她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有太多的情绪需要发泄,需要诉说,而她就是那个倾听者。
她抚着他的头,温柔而和蔼地说:“孩子,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心事,全都说出来吧!”
一听到她的话,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接着便语气急促、嗓音嘶哑地讲了起来,生平第一次掏出了心里话。她轻轻地拍抚着他,静静地倾听着,时间仿佛倒退到了二十年前,他不是一个高大成熟的男子,而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小男孩。他说到寂寞无奈的童年,说到父母的冷淡,自己和他们的隔膜,而说得最多的就是婉秋,从她进白家庄的第一天说起,这十年当中,两人相处的每一件往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详细地述说给她听。
她拍着他的头,叹息般地说:“你爱她,你爱那个董小姐,是不是?”
他把头深深埋在她的双膝之间,全身颤栗。“是的,我爱她!她是我二十八年回忆中唯一的温柔。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孩子,躲在大树后面哭,惶恐得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当她抬起头来,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时,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握住她那冰凉的小手,觉得一生的幸福都掌握在她的小手里了。”
“既然是你一生的幸福,你为什么不抓住它,而要默默退让?就因为白皓云是你的弟弟吗?”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翳。尽管他咬紧牙关,但嘴角的肌肉还是不停地抽搐着。
“不,如果婉秋爱的是我,我绝对不会因为对手是皓云就不战而退。可是,婉秋她不爱我,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大哥,从小到大,只有在她受委屈或者皓云不理她时,她才会需要我!”
“你因为这个才离家出走?”
“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做?每当看到婉秋和皓云在一起,我就忌妒得发狂。开始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皓云对婉秋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他这个人一向没有常性的。但,对婉秋皓云却是认真的。他们从两小无猜发展成两情相悦,白家庄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只有逃得远远的,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幸福。”
“但婉秋却没有选择白皓云,而要嫁给仲秋。你从美国赶回来,就是为了向婉秋表白你的感情,阻止他们的婚事?”
“我是想这么做,所以才会一到上海就迳直来找方仲秋。当见到他时,我却完全打消了念头。因为方仲秋告诉我,他爱婉秋。而婉秋要他做自己未来的丈夫,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尊重她的选择,只能再一次地从她身边走开。”他说着,头重又颓然埋在她的膝间。
她不胜怜惜地望着他:“但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如此深爱着一个人,却得不到她…”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皓天黑发的头在她的膝盖上痛苦地扭动,宽阔的肩膀在发抖,像是在打摆子。当方母发现他是在哭泣时,她的怜惜顿时变成了恐怖。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泣,更万万没想到像皓天这样温文尔雅,这样深沉内敛的男人,也会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姆妈,以后婉秋到了方家,请你看在我的份上,一定要善待她。她从小是个孤儿,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你就把想要补偿我的心,放到她身上去吧!”
听到他嘴里发出的哽咽,她的心如刀绞。母子连心,血浓于水。当皓天热热的泪水浸透了方母的掌心时,一个决定也在她脑子里形成。她看见了皓天的痛苦,她懂得了他的感情,她不能不为他做点什么,这也是她身为一个母亲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事!
第十二章
方母回到家中,方仲秋、方季秋正在灶间等着她。方仲秋一见她就说:“姆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饭菜都凉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方仲秋有些诧异,一向节俭持家的母亲怎么舍得去吃馆子?“是白少爷请客。”方母解释似地说,一边盯着他。“白皓天请你吃饭?”方仲秋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为什么?”“我跟他谈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关于你的。”方仲秋的眉毛皱紧了:“什么事?”方母看了旁边的方季秋一眼,对方仲秋说:“你到我房里来吧。”
进了方母的卧房,方母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方家有一块祖传的翡翠玉坠?”方仲秋点点头:“你不是说早就弄丢了吗?”“我现在找到了,它就在白皓天身上。”“白皓天?”他问,“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仲秋,”方母的声音因为无法克制的激动而颤抖,“白皓天是你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大哥!”“大哥?”方仲秋叫了起来,“他不是一出生就死了?”“不,他没有死,是我和你父亲把他送给了白家。”
方仲秋目瞪口呆,他把前后的事情连贯起来:白皓天外貌和他的相似,白皓天在白家庄所受的冷遇,以及刚才母亲见到他时的震惊…在一刹那间,他眼里充满了恍悟、惊奇、了解、同情和不敢相信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他握住母亲的手,失声喊道:“姆妈,这是真的?”
方母把当年送走白皓天的事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她终于放声大哭:“…白凤峄把你大哥抱走时,我把那块翡翠玉坠戴在他的脖子上,就是为了以后好相认…没想到,今生今世我还能再见到他…”
自从父亲死后,方仲秋只看见母亲无言流泪,还从没有见她这样激动过。可怜的母亲,原来心底埋藏了这么多悲痛和无奈!方仲秋相信了母亲所说的,但他一向口拙,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呆呆地问:“白皓天真的有那块玉坠?”“他说一出生就戴在脖子上。后来,他把它送给了董婉秋。”
“婉秋?”方仲秋想起来了,就在她把他错认为是白皓天的那晚,她曾经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紧握着这块玉坠哭诉。
方母拭去了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说:“仲秋,你知道,一个男人把自己须臾不肯离身的东西送给一个女子,这份感情非同一般。”方仲秋愕然抬头:“姆妈,你弄错了,白皓天对婉秋只有兄妹之情,否则他刚才不会那么淡然。”“不!”方母说,“他的淡然全是装出来的,他的心伤得比谁都重。”
“不可能!我不相信,除非是他亲口对你说的!”方仲秋还是难以置信。“孩子,这是他亲口说的!他在我面前承认他爱婉秋,甚至为得不到她的爱而伤心流泪。”“流泪?”方仲秋倒退几步,“这怎么可能?像他这种男人竟然会流泪?”
“当时我也不敢相信。他是那样温雅清冷的一个男人呵!他像你的父亲,有方家人宽容悲悯的处世心态,和审慎严谨的作风。在我揭开他的身世时,他都能克制自己,毫不动容。也许是这些年在美国的生活,使他变得沉静而坚忍。但他到底是个人啊,不是一个神!当他谈到婉秋的时候,就完全崩溃了。他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个孤独无奈,找不到方向的孩子,让我禁不住想要拥进怀里去呵护!”方母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可是,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方仲秋挣扎地说,“我都快要跟婉秋结婚了。”
“孩子,”方母用颤抖的手摸着儿子的头,“你能不能取消婚事,把她还给皓天?”
方仲秋非常吃惊,仿佛不认识母亲似的瞪着她,嘴里喃喃地问:“你找我进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你要我牺牲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成全你失散多年的儿子!”
“不要这样说,仲秋!”方母心酸地止住了他,“我也是为你着想。婉秋又不爱你,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可婉秋也不爱白皓天!”方仲秋焦躁地说,“她一直都只把他当哥哥看待。”
“皓天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但是,他们相处了十年,婉秋对他有一种强烈的依恋和信赖。我猜想,她其实是爱皓天的,只是她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方母的话动摇了方仲秋的信心。是啊,在白家庄的日子,他深深了解,婉秋对皓天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兄妹之情。就连他和她的初次邂逅,也是因为她思念皓天,而深夜一个人跑到书房的窗下来听他吹笛子。在得知皓云和张小姐订婚后,她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哭着喊皓天的名字。当他把她抱起来时,她扑在自己怀里,也是喊着皓天的名字…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也许婉秋爱上了皓天而不自知,所以才会答应嫁给他。
方仲秋的记忆又回到了当初的那个晚上,他们的谈话历历在耳:“方先生,是你?”“很失望吧?我不是你的皓天哥哥。”“你说过的,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在婉秋眼里,他根本就是皓天的替身!
他的脑海里顿时一片混沌。而方母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了解你大哥,他跟你父亲一样,外表木讷,不善于表达,也不轻易动情,但一旦爱了,就义无返顾,至死不悔。他们会用一生一世去爱一个女人,方家人都是一样的死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