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日落西山,一层淡蓝的薄雾恍似轻烟,笼罩了整个鸿固原,极目之处,尽是暮霭沉沉。枯黄的野草,连接着郊原、山丘,一直伸向天边。
当鱼玄机信步到大门外,望见这派萧瑟苍茫、却又雄浑大气的荒原景色时,不由得更加触景生情。一时间,眼前明明真实的景致,呈现出如同梦中的虚幻,迷惘中不知身在何处,无数往事历历涌上心头,许多人物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转动,欢愉已成过去,目今只倍感凄楚。她幽幽太息道:“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两行清泪悄然从面颊滑落。
突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些动静,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甚么都没有发现。只有挂在温府门口的两只白色灯笼在寒风中飘来荡去,映着如血的夕阳,凄凉中更是平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氛。但她却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蓦然又想到了甚么,不由得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来。便在此时,她又听见宅内尉迟钧隐隐在高声喊叫着,便急忙奔了进去。
尉迟钧和裴玄静正站在灵柩旁,各自一脸肃色。鱼玄机赶将进来,急促地问道:“怎么了?”尉迟钧指着灵柩内的尸体,迟疑道:“这尸首…”鱼玄机惊问道:“难道不是飞卿?”抢过去一看,灵柩内的人满脸麻子,五官不正,容貌奇丑,却是神态安详,面色栩栩如生,不是温庭筠却是谁?
这还是鱼玄机平生第一次看到死人的面目,而这个人又曾经是她最亲近、最信任、最依赖的男人,一时悲从心起,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尉迟钧急忙道:“鱼炼师先别伤心。裴家娘子适才说这具尸首很有些古怪。”鱼玄机愕然道:“古怪?从何说起?”裴玄静道:“由尸首的颜色与僵硬程度看来,温先生的死亡时间离现在应该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在我们到达这里前不久。可我们在门口时,明明听到大山提过温先生是死在正月初六,也就是前天。”
鱼玄机听了,尚有些半信半疑,问道:“娘子如何能知道这些?”裴玄静道:“我奶娘的父亲、丈夫均是仵作,我自小就听他们讲这些。”
鱼玄机与她相识不久,相交也不深,但却一直有知己之感,知道她足以信赖,当即忖道:“这么说…”转眼见昆叔正端茶过来,急忙上前接下,放在一旁,问道:“昆叔,飞卿是甚么时候去世的?”昆叔答道:“前天晚上。”鱼玄机道:“那…他临去前可曾说过甚么?”神状甚是焦急。昆叔摇了摇头:“先生去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在书房,我也不在他身边。”
裴玄静突然插口道:“昆叔,你能说说当晚的情况么?”昆叔一愣,不明所以:“当晚的情况?”裴玄静道:“比如温先生死前正在做甚么,是在看书,还是在饮茶…”
昆叔仔细想了想,才慢吞吞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先生一直在书房整理诗集。我给他送夜宵的时候,发现他伏在桌子上。起初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去叫醒他,想让他回卧房去睡,结果…结果…才发现先生已经去了…”说到这里,已是悲从心来,老泪纵横。他如此神色,显见是真情流露,他主仆二人的感情也无可置疑了。
尉迟钧问道:“你真的能肯定温先生是前天晚上去世的么?”昆叔道:“当然能肯定…我再怎么老糊涂,还不至于把日子弄错。”尉迟钧望了一眼裴玄静,她默然不语。鱼玄机却直截了当地道:“可是根据飞卿的尸首来看,他似乎才死去不久。”
昆叔露出了浑然不解的神情,根本不明白对方意欲何指。裴玄静便解释道:“人死后一个时辰,尸首会开始僵硬。而温先生的皮肤却还有弹性,关节也能活动,跟活人差不多,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这只能说明他从死亡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
她说到这里,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怀疑,落在昆叔身上。旁人也是一般,沉默审视间,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昆叔茫然不知所措,回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道:“说了半天,娘子的意思是,先生并不是前夜死的,而是刚刚死去不久?”裴玄静道:“尸首迹象显示如此。”昆叔愣了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叫了起来:“原来你们的意思,是在怀疑我说谎?天哪!”
之后的场面开始有些难堪了,昆叔觉得自己受了冤枉,号嚎大哭。鱼玄机和尉迟钧二人好不容易才劝他得平静下来,他却犹自不甘心,一定找人证来证实他自己的清白,非要去找前夜帮手抬棺的大山兄弟来对质。鱼玄机见到昆叔如此,不免对裴玄静的话又开始疑虑,但见她态度始终镇定,似乎很有把握,也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尉迟钧便命昆仑陪着昆叔前去。
昆叔离开后不久,夜幕很快便降临了。寒风在荒原上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呼啸着,一切都被吞没在巨大的黑暗中。只有温府一点若有若无的灯光,气若游丝地跃动着。
鱼玄机、裴玄静和尉迟钧、苏幕四人枯坐在前厅,各自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一阵穿堂风过,各人不由得各自将外衣裹得紧些。
苏幕坐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却时不时地望一望后厅的灵柩,总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突然,她感觉到外面有些动静,刚想叫人,又觉得当着众人的面实在不好意思。忍得一忍,终于还是说道:“外面好像有人。”鱼玄机立即接道:“应该是送我来的车者赵叔。”她虽然说得肯定,但目光却分明带着困惑与警惕。
苏幕点了点头,但心中却依旧不能放松,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探他们。难道真是温庭筠死得蹊跷,冤魂不散,犹自在这处老宅四处游荡?她越想越觉得气氛阴森碜人,鬼影幢幢,顿时有些害怕起来。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再看鱼玄机和裴玄静,二女也各自惊疑,甚至尉迟钧也有觑觑惊恐之色,心下这才略觉安慰。
稍顷,昆仑陪着昆叔进来。后来还跟着两名男子,其中一名正是之前众人在温府门前遇到的大山。一进门,他闪烁不定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鱼玄机身上。
昆叔气忿忿地叫道:“大山兄弟就是我说的证人。你们可以问问他们,就是他们兄弟帮我买的棺材,又帮忙装殓了先生。你们问问,是不是前夜发生的事?”向来木讷的他也变得口齿伶俐了许多,大约是气愤使然的缘故。
大山大概已经知道了内中情形,不等人发问,便抢着道:“是,是,我们可以证明,温先生确实是前夜死的。”小山也道:“半夜的时候,昆叔来村里找我们兄弟,哭着说温先生死了,请我们帮忙。我们连夜赶到镇上的棺材铺,跟棺材铺的几名伙计一起抬了这口棺材回来。当时天都快亮了…”
裴玄静问道:“那后来如何了?”大山道:“后来?后来我们到书房,帮昆叔将温先生抬出来装殓,完事儿我们就回家去了。今天我特意过来看一看,便是想着昆叔也许需要帮手,不是正好遇见你们几位么?我可绝对是个善心人。”目光一转,又落在了鱼玄机身上。鱼玄机点点头:“我们知道了。多谢你们能来一趟。你们可以走了。”
大山突然有点生气起来:“这么大冷的天,又是大黑夜的,你们把我们兄弟叫来,就只为问这么几句话么?”小山附声道:“是啊,这不是莫名其妙嘛。”
昆叔一听,急忙摸索着往怀中掏钱。苏幕抢先取出两吊铜钱,塞给大山道:“给你们兄弟打些酒吃,御御寒气。”
大山掂量着手中的钱,显然还在嫌少。苏幕无奈,正要再掏钱,鱼玄机有意重重咳嗽了声。大山见她正毫不掩饰地用鄙夷的眼光盯着自己,一时迟疑,便将铜钱收好,道:“我们得先走了。一会儿天黑透了,便看不清山路了。”
大山兄弟走后,山风如同一只巨大的猛兽,呼啸得更加厉害,寒气愈浓。昆仑设法生了个火盆,众人围坐在一起,这才略微感觉暖和了些。
沉默了许久后,裴玄静突然道:“这对兄弟目光游移,又这么贪财,很有些问题。”昆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听说如此,便又开始急了:“甚么?娘子还是不相信我?”裴玄静摇了摇头:“绝非此意。只不过,这完全说不通。”鱼玄机道:“娘子莫非想到了甚么?”
裴玄静思索了片刻,重新走到灵柩边上,往下一望,却露出了无比骇异的表情。原来温庭筠的尸首依旧是原样,没有任何变化。即使是在今日下午死亡,再考虑进天气寒冷的因素,到现在尸首也该发青变僵才对。她想了想,又问道:“温先生最近有没有因为生病吃甚么药,或者其它比较特别的食物?”昆叔对她敌意颇盛,但还是答道:“没有。先生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饮食也都是我一手操持的,没有甚么特别的。”裴玄静道:“那么温先生很可能是中毒而死。”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屋里一时陷入了可怕的寂静。鱼玄机踌躇了半晌,才问道:“娘子这般讲,可有凭据?”裴玄静道:“温先生已经死了两天,尸首却没有任何变化,丝毫不见有变青发僵的痕迹,也不见腐败,这只能说明他体内有毒。我读过一些方术之书,里面提到一些特别的药物可以保持尸首新鲜,不过均是剧毒之物。”
昆叔突然大嚎起来:“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先是说我说谎,现在又说我毒死了先生…天哪…”苏幕急忙劝慰道:“昆叔,娘子说先生中毒而死,并不就是说是你毒死的,也有可能是偶然中毒,或者其他人下了毒…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昆叔止住哭声,呆了呆,又大哭起来:“那不是还是说是我下的毒么?这里又没有别人。”
苏幕无奈地望着鱼玄机,鱼玄机刚欲开言,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前厅大门突然被狂风吹开,众人吓了一大跳。昆仑赶将过去,欲重新掩上门时,外面又传来一声惨叫:“啊…”声音极为凄厉,在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昆叔顿时止住哭声,惊魂不定地看着门外。众人面面相觑,均有恐惧之色。还是裴玄静自恃有武艺傍身,道:“我出去看看…”尉迟钧忙道:“不如一起去。”
便在此时,车者赵叔一头闯将进来,慌慌张张地指着外面向众人道:“外面…外面围墙上有两个人在偷看…”裴玄静一听便往门外跑去。尉迟钧生怕她有失,将来无法向李言交待,也急忙领着昆仑追了出去。
鱼玄机突然问道:“是两个人么?”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赵叔一愣,答道:“是两个人。”
昆叔却会意到了她问话的言外之意,问道:“炼师难道以为是李亿员外么?”鱼玄机没有回答,只是陷入了惘然苦思中。她回想起黄昏她独自在大门外时,曾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到底这是不是幻觉?如果不是幻觉,这个人到底是谁?为甚么能令她如此心悸?
片刻后,追出门的三人折返回来。尉迟钧一摊手道:“人早跑远了,一无所获。”苏幕问道:“或许他们就是下毒的凶手?”裴玄静道:“并非一无所获。我看这二人身形,应该就是适才来过的大山小山兄弟。”
鱼玄机倒也不觉惊诧,只道:“果然如娘子所言,这两兄弟有问题。”裴玄静道:“嗯。”顿了顿,又道,“我听奶娘提过,在杀人案件中,八成以上的凶手均认识受害人。而下毒杀人,则凶手铁定认识死者,可以说是有十足把握。”鱼玄机已然会意话中弦外之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尉迟钧早就一头雾水,听到二女如此对答,忍不住出声问道:“娘子是说,大山小山是毒死温先生的凶手?”鱼玄机道:“这兄弟二人确实有很大的动机和嫌疑。”也不多解释,又问赵叔道:“刚才那一声是你叫的?”
赵叔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来他适才想方便,又嫌茅厕太远,天又冷又黑的,便想就在院子角落里就地解决算了。孰料刚刚站好拉下裤子,便看到两个黑影爬上墙头。之前他看到惨白的灯笼飘荡在黑夜的寒风中,已经感到阴森恐怖,突然想起听过的各种鬼怪传说,甚至连小时侯冤鬼还魂挖仇人心脏的老故事都记了起来。正毛发倒竖的时候,突然看到墙头冒出两个人头,当即吓得大叫了一声,提了裤子,把脚就跑。众人听说了经过,不免无趣,只得讪笑两声。昆叔自提了灯笼,领着赵叔前去茅房了事。
裴玄静重新回到灵柩边,久久凝视着尸首,想找出证实他死于非命的蛛丝马迹。鱼玄机秉烛站在一旁为她照亮,却再也不敢瞧那灵柩内的惨淡面容,只问道:“娘子真的觉得飞卿是被毒死的么?”虽还有疑问,却平添了几分愤怒,那是她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裴玄静道:“刚才昆叔也说了,温先生很少生病,身体也一直很好。他今年…”鱼玄机接道:“飞卿今年五十四岁,才刚刚过了知晓天命的年纪。”裴玄静道:“嗯。炼师,你这般聪慧,试想一下,一个无痛无病的健康男子,却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死在书房中,你不觉得非常可疑么?”鱼玄机道:“可是昆叔说,飞卿走得很平静…”裴玄静道:“这世上有不少致命的毒药能让人在愉悦平静当中死亡。”
听了这话,鱼玄机突然想到了甚么,一时震住,愈见惊疑之色。裴玄静以为她并不相信,又道:“炼师,我想如果全面检查一下尸首,应该能有更多发现。当然,我并非官府中人,又是妇道人家,多有不便。我们可以等到明天天亮后,请我夫君派仵作来验尸。”
却听见昆叔在背后大嚷道:“甚么?验尸?不行!绝对不行!”原来在中原传统文化里,将死者的尸体暴露在众人面前任人翻检,被认为是亵渎,是奇耻大辱。
昆叔又指着裴玄静,恼怒地道:“你这小娘子,花样这么多,肯定是朝廷派来捣乱的。我早知道皇帝是不会轻易放过先生的。”
众人不明白他为甚么突然提到皇帝不会放过温庭筠,不由得面面相觑。裴玄静道:“昆叔,温先生如果真是被人谋杀,难道你想他含冤而死么?”昆叔一时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正在僵持之时,只听得“咕噜”一阵山响,吓了众人一跳。循声望去,尉迟钧很是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的肚皮,道:“不是我,是它。”这才想到大家折腾了大半天,却还都还没有吃晚饭,肚子早就饿得发慌,昆叔自与苏幕、昆仑到厨下烧火做饭。鱼玄机则提灯与裴玄静、尉迟钧前去温庭筠的书房查看究竟。
外面月色朦胧,幽香宜人。淡淡月光洒在梅树上,梅枝将优美横斜的影子尽数投在了地上,影随光转,极有韵致。梅花则愈发风姿绰约,平添了几许清高。美景如斯,几人心头却是愈见沉重。
穿过回廊时,鱼玄机再次强烈感觉到了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她下意识地扭转头,对着墙头喝道:“是谁?是谁在那里?”裴玄静闻声望去,却是空无一人,她与尉迟钧交换了一下眼色,尉迟钧便道:“炼师,那里真有人么?会不会是你悲伤过度…”
鱼玄机默然不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领着二人往前走去。到得回廊的尽头,鱼玄机道:“这里便是飞卿的书房了。”当即推门而入。
书房的正中铺着一张上好的波斯地毯,原本鲜艳的颜色已经黯淡发灰,看上去很是有些年头了。地毯的正中放着一张不高的案桌,上面堆了不少东西。桌案后则放着一个厚厚的蒲团。桌案两侧各有一根捧烛铜人,铜身细长,高约五尺,顶部是个圆形的烛台,打造得颇为精巧,上面的粗烛已经烧掉了小半。鱼玄机将捧烛铜人上的残烛尽数点燃,房间内一下亮堂了起来。
裴玄静一进来,便专心地打量周围环境。鱼玄机问道:“娘子有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裴玄静道:“暂时没有发现异常。不过,我们应该先搞清楚凶手是如何从书房进出的。”尉迟钧道:“可是门并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鱼玄机道:“也就是说凶手不是破门而入,他一定认识飞卿。不过,地毯上的泥脚印,似乎是三个人的。”裴玄静道:“这应该是昆叔和大山兄弟留下来的。温先生死的当天,刚好下过一点小雪。而且看书房的情形,地面、案桌都有一层灰,确有两天没人打扫了,昆叔和那两兄弟都没有说谎。”尉迟钧奇道:“这么说,温先生死于前夜已经可疑确定,可他的尸首为甚么不腐坏呢?会不会就是你们中原人通常所讲的灵异?”裴玄静道:“我更相信温先生是被人下毒害死,中了奇毒。”
鱼玄机默默走到边侧的书架旁,目所能及之处,一本本的书册都积了很厚的灰尘。她知道飞卿不愿意旁人动他的书,也不让昆叔打扫,可这般看来,这些书都有多久没有动过了?书在人亡,没有人再翻阅,这些书还会有甚么价值?
突然,她留意到用来方便取书的人字梯一边的最下面两级横木上各有一个脚印,急忙将梯子搬过来,放到书架前,上了两级,刚好看到书架的第三层上唯有一小块地方没有尘土,看上去倒像个印迹,显然是早先放在这里的东西被人拿走了。到底是甚么呢?她从梯子上下来,仰着头苦苦回忆,三个月前她还来过这里,即使没有特别留意,总该有一些印象的。
裴玄静则仔细查看着案桌上的物品。案桌左边一厚摞纸稿,散乱地放着;右首不似左首凌乱,灰尘也更加明显。前面放置着笔筒和砚台,后面则搁着一个大得不同寻常的茶壶和茶杯,显示出主人有嗜茶的爱好。茶壶已经见底,茶杯中却还有大半杯茶水。根据上面漂浮的茶釉厚度看来,茶水应该是两天前所泡,正是温庭筠死亡当晚。茶杯四周,有几点斑斑点点的蜡油。她心思缜密,不禁微觉奇怪,蜡烛明明搁置在左右的捧烛铜人上,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为何会在这案桌上出现蜡油?
正纳罕间,却听见尉迟钧惊讶地道:“还剩不少茶水呢!可能是还没有完全喝完就已经中了毒。”裴玄静道:“嗯,毒药也许就下在茶水中。不过这需要专门的仵作来签定。”尉迟钧突然想到了甚么,叫道:“哎呀,温先生会不会是自杀?他被贬往边县任县尉,远离京师,可能一下子想不通,起了轻生之念。”裴玄静道:“如果真是自杀,便能解释为何他是独自闭室而死。”
鱼玄机却断然道:“不,飞卿绝不可能自杀。”顿了顿,又道,“你们可能认为飞卿失意下心生绝望,可他并非现在才不得志,而是一辈子都不得志。”深深叹了口气。裴玄静本待说:“只有确定温先生到底是怎么中的毒,才能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但她言语中大有维护温庭筠之意,便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鱼玄机又道,“何况,飞卿被贬一事早有转机。三个月前,也就是娘子举行大婚的当天,我赶来这里,就是要告诉飞卿,张直方答应从中斡旋,劝说圣上将飞卿留在京师。此事已有眉目。况且三个月前我来之时,飞卿情绪并不见得如何沮丧,他还答应我,要好好利用这段空闲,将自己的诗集整理辑录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稿,一字一句地念道:“‘君不见无愁高纬花漫漫,漳浦宴余清露寒…旧臣头鬓霜华早,可惜雄心醉中老’。这是飞卿的《达摩支曲》,李可及曾为它谱曲,传唱很广。”
又翻了一页,却不是诗稿,而是皇帝贬斥温庭筠为随县县尉的敕书,这便是那封中书舍人裴坦当制的著名敕书了。敕文云:“敕: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著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可随州随县尉。”
再翻下一页,才念到开头“苦思搜诗灯下吟”一句,便生生顿住了,百般滋味顿时涌上心头。原来这首正是她所作的《冬夜寄温飞卿》一诗,只不过已经不是她的原信,而是飞卿亲笔抄录的另外一份。一时间,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度他的心意。到底这个拒绝过她爱意的男子,心底里面有没有过她的位置?
一旁尉迟钧见她神色不定,有心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女子确实有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并非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她全身散发的那种神秘深邃的气质,他甚至切实地感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为她的感性所吸引。
与鱼玄机沉溺于情感的世界不同,裴玄静却又有了新的发现——书房窗户左下角的窗纸上有一个破洞,破纸边均朝里,似乎是有人刻意从外面用手指捅破。她迅疾走到书房外面,从窗户外透过破洞一看,视线刚好正对书房内的案桌,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鱼玄机对着诗稿变幻不定的表情。会是甚么人从这里偷窥温庭筠呢?这个人自然不会是昆叔,他也绝不会是凶手,因为他没有任何要杀主人的理由,可饭菜茶水均由他亲手料理,为何单单只有温庭筠中毒?他又是如何中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