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思不得其解,便往书房中走去,忽看到回廊外种有数株竹子,正萧萧飒飒于寒风中,顿时联想到白日见到两个小孩子互相用吹刺攻击的情形。她急忙走进房中,叫道:“我知道了温先生是如何中毒了!”
据她推测,当晚凶手悄然来到书房窗户外,用手指蘸了些口水,无声无息地捅破了窗纸,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竹杆,用吹刺的方式将带毒的荆棘刺吹到正伏案整理诗稿的温庭筠身上。温庭筠由此中毒,伏倒在案上,正符合昆叔所描述发现他时的情形。
鱼玄机和尉迟钧听了,均觉得有理。三人便埋头在地上苦找了一通,希望能发现荆棘刺的痕迹,结果却是令人失望。裴玄静思索片刻,又道:“只要能有仵作来验尸,应该能在温先生身上发现荆棘刺。即使丢了,他身上也应该有外伤的伤口。”鱼玄机为难地道:“昆叔肯定不会同意验尸。”裴玄静道:“只要报官,纵然昆叔不同意,他也无可奈何。”
正商议着,苏幕来找三人吃晚饭,便预备趁吃饭的机会说服昆叔。然果如鱼玄机所料,昆叔一听就坚决反对,说是众人还是怀疑他。原来温庭筠从从半个月前开始整理诗集,从未出书房一步,吃住都在那里,而饭菜茶水均由昆叔亲自操持后端到房中,伺候他吃完再行收走。末了,昆叔怒道:“下毒?这里半个月来一个人都没来过…”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似乎想起了甚么来,刻意望了眼鱼玄机,见她正在凝思,便续道,“谁会来这里下毒?说到底,你们就是怀疑我!先生身体不坏,那是因为上天有灵,佛祖保佑!”
裴玄静道:“即使无法在食物中下毒,但如果有人跟刚才大山兄弟一样,从围墙爬进来,溜到书房的窗外,用类似‘吹刺’的方式,将带毒的针或者其它东西射到温先生身上,便很容易造成外伤中毒。”尉迟钧道:“这样推断,确实能解释书房的窗户上有手指捅开的圆洞,也能解释温先生为何闭门而死。”昆叔一时愕然,半晌才问道:“是谁?是谁做的?”
尉迟钧忖道:“看起来,刚才爬上墙头的大山兄弟嫌疑最大。这二人就住在附近,熟悉环境,能够悄无声息地溜进来。会不会是他们贪图贵府财物…”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了起来,温府破落寒酸至此,能有甚么财物引来外人垂涎?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银菩萨闭门失窃事件。他知道裴玄静从未在意,并且已然将银菩萨布施给了法门寺,可事情发生在自己府邸,盗贼迄今未能找到,不免耿耿于怀。
但他这话却提醒了昆叔,迟疑问道:“会不会是为了那件…宝物?”他这话是向鱼玄机问的,她当即会意,这才恍然大悟,急忙朝书房奔去。进来后直奔案桌后的墙壁,那上面挂着一张“杜陵遊客”的横幅字,揭开字幅,墙上露出了一个暗格。她从中取出来一个黑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一时怔住。
众人一窝蜂地跟了进来,昆叔一见此情形,跌足道:“果然没有了。”尉迟钧见那木盒为上等檀木所做,沉香馥郁,盒子本身便名贵异常,里面的物品谅来非同小可,便问道:“这里面原本装的是甚么?”
昆叔踌躇着,似乎不大愿意说出来那宝物到底是甚么。鱼玄机却顺口接道:“是九鸾钗。”苏幕大奇,问道:“莫非就是昔日为南朝潘妃潘玉儿所拥有的九鸾琥珀钗?”鱼玄机点头道:“正是。”尉迟钧叹道:“早听闻这件宝物工巧妙丽,殆非人工所制,九鸾九色,世所罕见,想不到原来落在了温先生手中。”
裴玄静感觉鱼玄机手中的木盒形状十分熟悉,似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鱼玄机却突然想起来书架第三层,原来放有一个玉狮子,向昆叔证实,果是如此。看来玉狮子也是被同一人偷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印迹。
九鸾钗的失窃终于令昆叔开始相信温庭筠是被他人下毒害死,而不是所谓的上天显灵。众人急于知道真相,决定由裴玄静指挥昆仑检验尸首体表,看是否能发现外伤。昆叔虽不断哀声叹气,却也不再反对。
昆仑本是胡人,大字不识一个,也不像中原人那般对死人有诸多禁忌,干脆麻利地解开了尸首的衣服,举烛一照,先是惊讶地叫道:“胸口横着好大一道印记。”裴玄静一看,便道:“这是压痕,并非伤口。温先生当时正伏案写作,突然中毒后,身体自然前倾,伏在桌子上,胸口紧靠案桌边缘,造成了这样的印记。”一语既毕,旁人均望着她,惊讶之余,也多几许佩服。
然而,验尸的最终结果还是令大家失望,温庭筠身上别说伤口,就连伤疤也极少,只在额头和嘴角发现有疤痕,但看起来也已经是陈年旧伤。昆叔见状,自愧不该让他们折腾先生身体,又开始落泪。
当昆仑重新为温庭筠戴好帽子时,裴玄静忽留意到尸首头发中有一些细微粉末,她猛然想了起来,这粉末与书房案桌右首桌面的灰尘很像。她赶回书房验证,果然是同一类,不但在放置茶壶、茶杯的那一处格外明显,甚至右侧的地毯上也发现了一些。再仔细察看,这些粉末似乎并非普通灰尘,莫非这就是毒药?
外面天幕依旧一片漆黑,山脚下却隐约传来了公鸡打鸣声,天就要亮了。残月朦胧,晓风寒冷。众人折腾了一夜,身心俱是疲惫,商议着先各自休息,等到天明再去报官,等待官府的人来处理。
裴玄静却根本没有心思入房休息,她自己悄悄提了一个灯笼,径自到书房内外忙活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到院落中仔细寻找着甚么。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天开始蒙蒙发亮,整个温府笼罩在一片腾腾雾气中。朦胧静谧之余,又多了几许奇诡神秘。裴玄静查看完宅内,又来到宅外,总算有所发现后,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相当清爽的早晨。东边山顶上已经出现了发白的曙光,朝阳即将升起。朝雾一层层散去,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隐隐约约的山峦深处,飞起了几声鹧鸪的啼鸣。
眼前景色是如此令人怡然,而背后的宅邸却隐藏着如此多的往事和哀伤。裴玄静本不是个轻易动情之人,也忍不住深为叹息,低声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只听见有人在背后接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她回过头去,鱼玄机正走过来,道:“娘子,这次真要多谢你。”裴玄静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谢字。”鱼玄机点点头:“如此,我便当娘子是知己了。不过现在我得赶回长安一趟。”裴玄静大为意外:“炼师现在就要回长安么?”鱼玄机道:“嗯,我有点事情…”只听见有人道:“谁也不准走!”语气甚是威严。
回头一看,一名差役正与大山兄弟一起沿山道上来。适才开言的正是差役,走过来道:“我是鄠县县衙的差役董同,大山兄弟来报温庭筠死因可疑,你们几个来历不明。在县尉到达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离开。”
尉迟钧与苏幕、昆仑赶将出来,见官差已到,还以为是鱼玄机赶早去报了官,不由得道:“来得好快。”大山道:“再不快点来,恐怕你们早跑了。”满脸尽是得意之色。
鱼玄机看了他一眼,不无讥讽地道:“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了。”大山忙道:“差大哥,这位美貌炼师是后来来的。那位小娘子和两个波斯胡佬是之前来的,有嫌疑的是他们三个。”
董同上下打量着一身道士服装的鱼玄机,愕然道:“原来你就是鱼玄机。”他不问便即猜到鱼玄机的名字,可见是早已经久仰大名了。
裴玄静却道:“差大哥来得正好,我找到大山兄弟盗窃的证据了。”众人尚在惊愕中,大山已经大喊了起来:“胡说八道!”裴玄静缓缓道:“你们兄弟,本来是昆叔临时请来帮忙的。大前天晚上,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
董同大吃了一惊,问道:“甚么?温庭筠是中毒死的?”他昨夜在县衙当值,接到大山兄弟报案,说是温庭筠死因可疑,因温庭筠是朝廷命官,不得不重视,是以一早便派人去向住在城外的县尉李言呈报,又听大山说有形迹可疑的人住在温府,担心出了岔子,便不等李言到来,自己先赶将过来。但内中情形,大山也说不清楚。他哪里知道大山兄弟不过是想兴风作浪,趁机捞点油水,目今听到温庭筠是被人害死,不由得十分惊骇。心想:“这下可糟了。刚巧今日京兆尹要来本县巡视,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这还了得!”
他不知道裴玄静即是县尉夫人,见她老成持重,看上去较之油腔滑调的大山更为可信,便问道:“娘子刚才说的证据是甚么?”大山道:“差大哥,你可不能听她胡说!”董同严肃地道:“是不是胡说,要听过了才知道。”
裴玄静道:“当天晚上,温庭筠死在书房中,昆叔发现后,不得不去找住得离温府最近的大山小山兄弟帮忙。大山兄弟本来不答应,但昆叔答应付给报酬,于是大山兄弟先赶到镇上的棺材铺,与棺材铺的伙计抬了棺材到温府。就在大山兄弟到书房中帮昆叔抬出温庭筠的尸首时,大山看上了书架上的玉狮子。但当时抬着尸首,手不方便,来不及拿。后来装殓好尸首后,大山兄弟假装离开,但大山不久又翻墙进来,到书房窗户外,用手捅破窗户纸窥探,见房内无人,便悄悄溜了进去,拿走了那只玉狮子。书架一直没有打扫过,留下了一个印迹。”大山连声道:“胡说!胡说!”
裴玄静也不理睬,续道:“过了一天,就是昨天,大山又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温府,借口是要给昆叔帮忙,其实是想看还有没有其他可以顺手牵羊的东西。他在书房的暗格中找到了木盒,偷走了九鸾钗。虽然也爱那盒子,无奈不便藏在身上,只得舍弃。结果出来时,刚好遇到了我们。当时,他一看到我们,便立即去摸胸口。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行为,他怀中藏着偷来的宝物,当然生怕人发现。”
苏幕听到此处,突然想到银菩萨失窃的那晚,张直方说要去咸宜观请鱼玄机到宴,她追出去不遇,回来时刚好撞见,结果张直方莫名其妙地向腰间摸去。当时她还以为他是要去拔腰间的佩刀,现在想起来似乎又不是,他更像是在拍怀中的甚么东西,而且极为符合裴家娘子所言的本能行为。莫非他怀中…这怎么可能?一时之间,她几乎不敢往下想了。
却见大山气得脸发绿了,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口舌伶俐,只是嚷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裴玄静道:“大山一看到尉迟王子和随从都是胡人后,便换了一副神色。”差役和大山兄弟都很惊讶,打量着尉迟钧,均想:“原来他还是位王子。”
裴玄静接着道:“也许是想从王子殿下身上揩油水,也许是还想在温府揩油水,这对兄弟打算晚上来这里,刚好昆叔因为受到怀疑,去找他们来作证。事情完后,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躲在院子外面,伺机下手。不料刚好被起夜的赵叔撞见…”
大山恼羞成怒地道:“这都是娘子自己自编自造的谎话!你有甚么凭据?”裴玄静道:“墙头窗下都有你们兄弟的脚印。”大山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裴玄静道:“温先生死的当晚,下过一场小雨雪,你和你弟弟连夜赶来,带泥土的脚印就留在书房。这些脚印跟墙头窗下的一模一样。”
大山还待强辩,鱼玄机道:“多说无益,不如让差大哥去你家搜一下,只要找不到玉狮子和九鸾钗,不但可以还你清白,我也愿意当面向你道歉。”大山立即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们又没偷东西,凭甚么要搜我家?”
董同本来还对裴玄静的推断半信半疑,但大山这一句话太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反而令他起了疑心。大山见董同突然转了态度,狐疑地瞪着他,终于有些心虚起来,支吾着道:“差大哥,咱们可是乡里乡亲的,你宁愿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也不相信我?”
一旁尉迟钧忍不住插口道:“她可算不上来历不明的女子…”有人朗声接道:“不错,她正是内子。”闻声望去,李言已经带着仵作及数名差役赶到。
局面突然有些戏剧化了。之前本来只有尉迟钧和鱼玄机相信裴玄静的话,但随着她身份的表露,不由得不让人对她刮目相看,尤其她的推断有理有据,开始信服。就连闻声而出的昆叔得知她是缑氏县令裴升之女、又是本县县尉李言夫人后,敌意也随之少了许多。
李言等人到来后,裴玄静向丈夫和众人详细复述了一遍经过和推断。在场人中不乏办案的老差役,均无任何异议,仵作更是对县尉夫人的见识深为推许。
李言素知妻子能耐,便径直派董同带着两名差役押着大山兄弟下山去村里搜查,看能否找到赃物。又派人仔细搜集了相关物证,仵作验明尸首头发中的粉末与案桌、地毯上的粉状物是同一种物质,而且茶杯的茶水中,可以断定死者确实喝过这种粉末。然而用银针检验,并不变色,似乎表明这种粉末并无毒性。
裴玄静道:“据我所知,有几种毒药不能为银针来检验。”仵作道:“娘子说得极对,可那些都不是普通的毒药,绝非寻常人能得到。而且像温先生这样,面容虽死犹生,没有任何变色,我当了三十年仵作,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是奇事。”鱼玄机问道:“无论怎么说,飞卿中毒而死是可能的了?”仵作望了她一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温庭筠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只能是食水中毒,那么唯一有机会在茶水中下毒的就只有昆叔了。可他为甚么要害死自己衣食父母的主人呢?他常年住在半山,又怎么能得到如此奇珍的毒药?
昆叔看上去少了许多呆滞,大概案情的进一步明朗化惊醒了他。他看上去很很重的心事,几次望向鱼玄机,欲言又止。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除了正在沉思的鱼玄机本人外。最后还是李言按捺不住,先问道:“昆叔,你是不是想到了甚么?”斜睨了鱼玄机一眼,又道,“放心,有我在这里,你大可不必顾虑。”
昆叔似受到了鼓励,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其实,并不是没有外人来过,先生死的前一日,李亿李员外来过…”
一听到“李亿”这个名字,鱼玄机顿时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过来,她的脸庞因为震惊而显得格外生动起来,原来美人生气也是一道风景。
昆叔见状忙道:“我本来想要告诉鱼炼师的,可又顾虑炼师你…”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叹当中,自然有无穷无尽的惋惜和怜悯意味。
在场众人也大多听说才子佳人的故事,而眼前的鱼玄机就是活生生的女主角。鱼玄机似乎注意到了一干人若有若无试探的目光,默默地低下了头,重新陷入了静思当中。
在李言的要求下,昆叔开始讲述李亿来访的情形:大约半个多月前,李亿突然上门拜访。他与温庭筠本是旧识,但已经多年不见,是以最初见面时,温庭筠很是高兴。但不知道甚么缘故,二人在书房大吵了一架。李亿当时恨恨而去,那副表情,让昆叔以为他从此再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孰料就在温庭筠去世的前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不过这次他只与温庭筠在书房短短交谈了几句,便再次离开了。
李言道:“如此看来,李亿有重大谋杀嫌疑。”一直沉默的鱼玄机忽然恢复了生机,插口道:“不,他绝对不会。”
裴玄静很为她这种决绝的口气惊讶,自从那晚在三乡驿国香原原本本地告诉她鱼玄机的故事后,她便认为自己是了解她的——那个为了前程抛弃了她的男人,在她心目中应该早就没有了位置,她离开李亿后的生活便是明证。或许她之前广阔交游、游戏于宴会间时,尚有着报复李亿的心理,但之后的销声匿迹,恰好是她内心平静、回归自我的呈现。可是为甚么在目前这样的情形下,她还要如此态度坚决地为李亿辩解呢?
鱼玄机大约看出了裴玄静及众人的困惑,便平静地解释道:“我绝不会袒护李亿。不过我了解他,他对飞卿一直心存感激。”李言冷笑道:“是感激温先生把你介绍给他当妾吧?”
鱼玄机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报以同样的冷笑。倒是其他人很惊讶李言的这句话,不知道他为何对一个受过伤害的美貌女子如此冷嘲热讽,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新婚妻子裴玄静。她诧异地望着丈夫,仿佛才第一天认识他。
幸得昆叔及时打破了难堪,道:“我每天都要刷洗茶杯、茶壶,李亿员外前了一天才来,不大可能下毒。”李言道:“也许是慢性毒药,温先生死前的一天便已经中了毒。”裴玄静缓缓道:“可若是这样,便解释不了温先生死前喝的茶水中含有不明药物。”李言重重看了妻子一眼,道:“不明确是不明,未必就是一种药物,更未必是一种毒药。”已经颇有赌气的口吻。
正争执不下间,只听见门外有人扬声叫道:“京兆尹到!”
话音未落,京兆尹温璋已然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一身紫色公服,衣服上纹绣着无枝叶散答花,腰间围着一根十三銙的金玉带,表明他的官阶是从三品。左腰悬挂着一个玉袋,里面自然装着须臾不离身的官印了。
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随从,阵势极大,李言派去搜查大山兄弟家的差役董同也在其中。这么多人一齐涌将进来,原本空旷的大厅立即显得狭小了起来。
人虽然多,当场却是寂静无声。尤其差役们井然有序,各自垂首肃立,大气都不敢出。这当然是因为京兆尹在场的缘故。
李言身为畿辅县尉,正是京兆尹的直接下属,自然对温璋相当熟悉。此公出身名门,是唐初名臣温大雅六世孙,却素来主张用严刑酷法,凡其经手之案,手段之残酷,量刑之逾重,令人胆战心惊,但也由此赢得了刚直不阿、执法如山的美名。他初任京兆尹时,长安城中有不少恶汉无赖,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的古训,公然将毛发髡掉,剃成光头;又各自在身上剳青,即在皮肤上刺字或纹上图案。其中一个住在大宁坊的叫做张干的恶汉最为嚣张,他叫人在自己的双臂上刺了两句话,右臂上是“生不怕京兆尹”,左臂上则是“死不畏阎罗王”,公然向京城最高负责官员京兆尹发出挑战性。这帮人也确实作恶多端,打架斗殴,抢劫路人,还将毒蛇带进酒肆,以放蛇要挟店主,讹诈钱财。负责地方治安的长安县尉和万年县尉都拿他们没办法,京兆府派人追捕,他们便躲到熟识的神策军兵营中去。自唐德宗“泾卒之变”后,神策军一直为宦官所控制,长安恶霸和富户为了逃避徭役、寻求庇护,往往想方设法地列名神策军中。这些人大多只是每月纳课,实际上并不入伍。温璋上任京兆尹第三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了有名有姓的所有恶汉,其中最凶恶的三十名被当场杖杀,并陈尸街头示众,其中也包括那位“生不怕京兆尹”的张干。剩余的则被强行灸去刺字和纹身,即用艾条直接烧烤皮肤,疼得那群恶汉苦爹喊娘。这件事后,京城治安大为改观,温璋名声大噪,人们都说,不管是谁,只要为非作歹,撞到温璋手上,便休想逃脱。
这位嫉恶如仇的京兆尹,不仅令恶汉不寒而栗,其下属也多敬畏有加,而李言更是如此。不为别的,只为他大婚当天,因银菩萨失窃事件耽误了行程,临近正午才从长安出发回鄠县,由于着急赶路,竟然冲撞了温璋的仪仗。唐朝京兆尹权势很大,每次京兆尹出巡总有庞大的仪仗队伍,前呼后拥,威风凛凛。甚至还有两名青衣小吏手中各执长竿在前面赶开路人清道,称为“喝道伍佰”。要是有人冲犯了仪仗,要么被拘押,要么被当场杖打。当年韩愈任京兆尹,刚好诗人贾岛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在驴背上想到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想将“敲”换成“推”字,犹豫不定时,便在驴背上伸出手来回做推敲的姿势,结果未曾留意前方道路,莽撞地冲进了韩愈的仪仗,倒也从此留下了一段“推敲”的佳话。当日李言也是类似情形,虽然请罪时为自己做了辩解,温璋也特别开恩没有计较,但他那冰冷严厉的眼神还是令李言不寒而栗——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位上司没有当众责罚并不是因为他像昔日韩愈那样宽厚,而是他当时还有别的事情更为急切,所以这也意味着,日后的某一天,可能还会进行追究。
果然,温璋一进来毫不理睬李言的见礼,只将目光径直投在鱼玄机身上。李言忙道:“这位炼师是…”温璋冷冷道:“大名鼎鼎的咸宜观观主鱼玄机。”随即走向裴玄静,问道:“听说是娘子发现了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李言见此情形,更加惴惴不安,如此寒冷的天气,额头竟然微微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