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巧鱼玄机陪同裴玄静进来。裴玄静听说后,便道:“银菩萨是家母心爱之物,于我意义重大。不过既然离奇失踪,那也是命中注定该有此劫。各位不必再多费心。”又对李言道:“夫君,咱们这就回鄠县吧,别让亲友们久候。”李言自不甘心,但也无计可施。尉迟钧满脸愧疚,歉然道:“实在是抱歉了。”裴玄静笑道:“殿下不必内疚。我猜这银菩萨多半是那飞天大盗所为。”
她如此说,自然是不想令宾主难堪。尉迟钧心如明镜,低声道:“银菩萨失窃,理该不可能是飞天大盗所为,想来那盗贼,要么是我府中之人,要么就在昨晚的宾客当中。”杜智与李言对视了一眼,心下均想:“原来你也想到了。”
一旁的苏幕忽插口道:“昨夜奴家在咸宜观外见过一个黑影飞檐走壁,说不定真的就是飞天大盗。”当下讲了事情经过。众人目光一下子集中在鱼玄机身上,各有狐疑审视之意。鱼玄机却犹在沉思当中,似乎正回想起甚么。苏幕担心众人就此怀疑上咸宜观,急道:“不过肯定跟咸宜观无关,因为奴家当时亲眼见到鱼炼师、绿翘与张将军在一起。而那黑影的身形,分明是名男子。”
众人这才想起张直方来,他昨夜喝得烂醉如泥,迄今仍在客房中呼呼大睡。杜智思索了片刻,感觉有必要到咸宜观看看究竟。正欲开言,鱼玄机已然道:“既然胜宅已经找不出线索,便请各位移步咸宜观一观。”不等众人反应,便急急转身离去。
杜智是个老练的角色,顿感她神态异常,冲李言一使眼色,自领着众人跟了上去。黄巢刚好惊醒起床,闻讯也赶紧跟去看个究竟。
一干人来到咸宜观,适逢绿翘租了马车回来,忽见众人潮水般蜂拥而至,不明就里,一时呆住。鱼玄机也不多解释,径直领着人群穿过殿堂,来到后院廊下。众人大多是第一次见到黄金印这等奇花,无不叹为观止。黄巢生平酷爱菊花,更是啧啧称奇,心中暗想:“他日一定要向鱼炼师讨取几株花苗,带回山东老家,栽种在后园之中。”转念又想道,“是了,我即将参加科考,功名利禄唾手可取,即便不在京城为官,也必宦游他乡,哪里还顾得上种花养草这等闲事。”一念及此,豪情壮志顿生。
却见鱼玄机纤手指向最边上的一株黄金印,道:“各位,请看那里。”原来她适才带裴玄静参观咸宜观时,曾留意廊下到有块泥土有新翻动的痕迹,不过当时未曾多想罢了。
杜智一望便即会意,命差役上前用腰刀掘开泥土。差役才挖了几下,刀尖便触到硬物,当即叫道:“果然有东西!”随即舍弃了腰刀,改用手刨,将所埋之物挖将出来一看,正是裴玄静的那尊银菩萨。
银菩萨就这般传奇地丢失,又传奇地寻获。然而案子并没有破,尚有许多谜团未解。如果真是飞天大盗所为,为何他不顺手将宝柜中的其他财物席卷一空?既然他能飞檐走壁,坊门夜禁于他根本无碍,为何他不似往常那般扬长而去,而是要将赃物藏在咸宜观?为何他选择咸宜观埋藏赃物,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咸宜观只有鱼玄机主仆二人,不易引起注意?
问题愈多愈是不解。唯一能解释得通的便是,盗窃银菩萨者并非飞天大盗。咸宜观的围墙并不高,一般男子均能翻入,当时天黑,也许苏幕看得并不真切,并不是她说的“飞入”那般神奇。不是飞天大盗,那便肯定是内贼所为,而且这个内贼一定是当晚的宾客之一。他听说银菩萨的不凡之处后,当即起了贪念,找机会潜入尉迟钧的房间,拿走了银菩萨。又因为他本人还须参加宴会,不便将银菩萨带在身上,便选择了地广人稀又是清净之地的咸宜观,翻墙而入,将赃物藏好,打算日后方便时再行取走。不料出去时刚好被苏幕撞见,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功败垂成。关于这一点,好几个人都想明白了。只是裴玄静坚持不必追究,李言婚礼在即,也同意此案就此了结。
但杜智与尉迟钧日后暗中调查,发现在苏幕所言的时间内,张直方、李近仁刚好都在咸宜观附近,二人嫌疑理当最大。但当时张直方又跟鱼玄机在一起,如果张直方犯案,鱼玄机必然也是同谋。可银菩萨明明为鱼玄机指引找到,之前的推断便不能成立。且当晚情形,鱼玄机直到下半场宴会才出现,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理当没有卷入其中。何况以张直方的身份,说他堂堂大将军盗窃一尊银菩萨,恐怕就是告到皇帝面前,也无人能信。如此一来,李近仁便成了首要嫌疑犯,尤其是苏幕提到在咸宜观外遇到他时,鱼玄机露出了极为意外的表情,显然他在那个时候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只是,偏偏李近仁这个人,是尉迟钧认为的最不可能盗贼者,原因只有一个——李近仁富甲一方,富得流油,从来只有他赠予他人财物之事,断无他觊觎旁人财物之理。
不过,尉迟钧信言凿凿后,却又突然想到当日在长乐驿遇到半途折返长安的李近仁时,其言行多有异常之处。且当晚鱼玄机到达宴会后,众人争相参与酒令,均以能与鱼玄机交谈为幸,唯独他一直埋头饮酒,未发一言。他的性格宽厚随和,处事绵软周全,怎生如此一反常态?
再深入调查,又发现当时除了李言李凌兄弟、裴玄静和韦保衡在花厅中玩叶子戏外,其他宾客如黄巢、李可及、杜荀鹤均是独自一人,并无旁证。也就是说,从时间上来说,这三个人也有嫌疑。杜荀鹤为杜智的堂弟,李可及官高位显,将三人的背景来历比较来看,只有黄巢嫌疑最重。况且他与李凌结识在先,因带给李言家信而住进胜宅,似乎一切看起来早有图谋。可尉迟钧又力证他新到长安不久,如何能熟知咸宜观的情况和地形,想到将赃物藏于其中?
有人曾质疑杜智轻易排除了堂弟杜荀鹤,实有包庇之嫌。杜智却道:“他并真的是我堂弟。”原来杜荀鹤母亲程氏本为著名诗人杜牧爱妾,杜牧外出为官时,杜妻将程氏赶出了家门。程氏当时身怀六甲,无依无靠,只得改嫁乡士杜筠,杜筠即为杜智堂叔。虽是都姓杜,却并非同族同宗。之所以不怀疑是杜荀鹤盗窃了银菩萨,实是因为他受杜家排挤,贫困之极,总是自称为“天地最穷人”,就算偷,也该偷那一宝柜的金银珠宝,而并非一尊银菩萨。
总之,这桩神秘的失窃案,在杜智看来,奇特难解之处犹胜飞天大盗案。飞天大盗案不过是一个身手高明的盗贼四处作案而已,而偷取银菩萨的窃贼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不知道到底是谁。
对于这桩莫名其妙由自己了结的奇案,鱼玄机也百思不得其解。在前往鄠县的马车上,她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山东贡生黄巢的嫌疑最大。从她第一眼在咸宜观大门看到他时起,她便强烈地感觉,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眼中,有着一股难以遏制的勃勃欲望和生气。
第三章 温庭筠之死
转眼间到了咸通九年正月初八,裴玄静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位于长安城南的鸿固原游览。
西北多塬地,就连唐朝的京师长安也是为塬地所环绕。紧挨着城北的是龙首原,唐高宗李治时在上面修建了大明宫,成为帝国的权力中心。
龙首原往北,是咸阳原。这里背依北山,面向渭河,松柏茂密,春季桃李连垄,秋季黄花遍野,风光宜人不说,还是块典型的风水宝地,因而成为西汉皇帝陵墓的集中所在地。昔日大诗人白居易未成名之前,曾投诗集给著作郎顾况,第一篇即为:“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首五言绝句,道尽了咸阳原上的芳草萋萋,他也因为此诗而声名大振。
长安东面则是白鹿原,古称首阳山,传说为黄帝铸鼎处,后周平王迁都洛阳时,见有白鹿悠然游于其上,因而改名为白鹿原。白鹿原地处灞、浐二水之间,南连巍峨的秦岭,北临蜿蜒曲折的灞河,依山傍水,风光极为秀丽。河岸边生长着大片天然巢菜,即传说中的薇草,茎、叶、种子均可食用。商、周之际,孤竹国公子伯夷、叔齐因反对周武王伐纣,不肯食周粟而隐居于此,采薇而食,行将饿死时,还唱了一首悲凉凄怆的《采薇歌》,给薇草平添了几分迷离悲怆的意味。
城东南方有乐游原,是京兆一带最具盛名的游览胜地,树木翠森如玉,碧草萋长似烟。最特别的是这里的塬地上自然生长一种玫瑰树,花大如碗,在阳光下如朝霞般艳丽,景色奇异,引人入胜。玫瑰树下则生长着大片苜蓿草,碧草红花,相映成辉。乐游原地势高敞,登原远瞰,长安街坊尽收眼底,千门万户,白墙碧瓦,宏伟壮观。尤其是南面的曲江芙蓉园和西南的大雁塔,如在近前,因此成为文人墨客吟诗抒怀的最佳选地。昔日李商隐有诗云:“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久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道尽了殆难名状的惆怅。这里甚至可以眺望昭陵,亦即“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陵墓。乐游原上还有有密宗祖庭青龙寺,是日本真言宗的发源地,也是日本人心中的圣寺。
城南则是鸿固原,位于浐河、潏河之间,因是汉宣帝杜陵所在地,因此又称杜陵原。而汉宣帝皇后许氏葬在杜陵南,坟较小,所以又叫少陵原(古代“少”、“小”二字通用)。传说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的冬十月,有十一只凤凰栖集于杜陵,于是这一片塬地又被称为凤栖原。这里南接秦岭,地势高亢,整个塬面呈阶梯状上升,视野极为开阔。
自冬至开始,裴玄静便在丈夫李言和于阗王子尉迟钧的陪同下,由远及近,先后游览了咸阳原、白鹿原、乐游原,现在只剩下距离鄠县最近的鸿固原了。只不过李言元日只放七天假,初八正好当值,无法陪她前来,与她作伴的只有尉迟钧,以及各自的随从牛篷、苏幕与昆仑。
尉迟钧正有返回家乡于阗的打算。自陇、河陷入吐蕃之手,安西、北庭以及西域几方使者、商人均无法归国,而如今张议潮收复了河西,重新打通了中原与西域的通路,大批滞留于唐朝的胡人纷纷归国,竟惹得生在长安长在中原的尉迟钧也动了乡愁。当然,也不全然是乡愁的缘故。人人以为他尉迟钧只知道寻欢作乐、夜夜笙歌,孰料他也时刻在注视着时事。他对这个宦官、藩镇势力不断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帝国,实在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观情绪。而某种风流云散的不好感觉,随着局势的发展,已经愈来愈强烈,促使他萌生了强烈的归意,希图早日返回那素未谋面的故土。他预备等春季冻土化开便于乘骑骆驼时便即动身,也就是一、两个月之内的事,是以决意利用最后的时间遍游京兆名胜,好留下一些回忆。虽然已经立春,天气犹自寒冷,也无甚青翠风景,尽是荒凉萧瑟,衰草连天,但他却始终兴致勃勃,游览得十分尽兴。这一点,倒与裴玄静格外相似了。
一行五人先是游览了杜陵。杜陵是汉宣帝刘询的陵墓,刘询原名刘病已,为汉武帝刘彻曾孙,本是龙子身份,却幼遭巫蛊横祸,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关入监狱。后来更是流落民间,与市井小民无异。在之后的政治斗争中,辅政大臣霍光传奇般地选中了他,扶持他登上了帝位。这位汉朝历史上经历最奇特的皇帝,陵墓位置的选处也最为特别。西汉共十一帝陵,九座位于咸阳原上,只有文帝灞陵和宣帝杜陵例外。而文帝刘恒之所以将灞陵选在白鹿原上,是为了方便以山为陵,防止日后被盗掘,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依山凿穴为玄宫的帝陵。比较起来,只有刘询对自己陵墓的选址最富有人情味了。他还在民间时,经常呼朋唤友地到鸿固原游玩,后来当上了皇帝,便干脆选中了这块地方作为自己的身后之地。
尉迟钧也是头一次到杜陵来,不过他并不熟悉中国历史,不了解杜陵背后的故事,只是一指南面的方向,问道:“那是甚么山?”充当向导的牛篷答道:“那便是秦岭了。”遥见远山巍峨,绵延起伏,原高景清,颇有登眺宏阔之美。
裴玄静却独独留意到不到半山腰处有一片宅邸,掩映于树丛中,望上去幽深异常,显然不是普通人家。问起牛篷,他竟然也不知情。尉迟钧笑道:“或许是哪位王公大臣的庄园也说不准。”
不知为甚么,裴玄静蓦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提议道:“王子殿下,我们到那处宅子登门拜访一下,如何?”尉迟钧正有探幽访奇的心思,连声赞同。只有牛篷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原来他这向导本来就当得勉强,这鸿固原大半路他原本并不熟悉。尉迟钧笑道:“那处宅邸就在眼前,不须识路,理当找得到。”
于是五人摸索着寻去。一路都荒凉而恬静,没有鸟鸣,没有人语。走了半个时辰,明明看着已到跟前,却又不见了那处宅邸。四下乱寻,终于找到了一条山石铺成的小路,穿过一片树林后,这才豁然开朗,一处古香古色的宅邸出现在眼前,只是已然陈破不堪。朱红的大门处,还高高悬挂着两只白色的灯笼,表明这家人正在办丧事。牛篷一见,生怕大正月的沾染了晦气,急忙道:“殿下,娘子,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裴玄静却不加理会,径直向正在门外场上嬉戏玩耍的两个小孩子走去。
红衣小孩正将细竹杆的一端放近嘴边,另一端对准蓝衣小孩后,使劲一吹气,一件小小的东西从竹杆中射出,正射中蓝衣小孩的脸,他尖叫了一声,立即用手捂住脸。红衣小孩高兴地叫道:“射中你了!”蓝衣小孩又是疼痛又是气愤,立即捡起地上的甚么东西,塞入手中的竹杆,如法炮制地一吹。倒是有东西射出了,不过并没有射中红衣小孩,而是刚巧打中了正走过来的裴玄静。裴玄静只觉得手背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根小小的荆棘刺,已经射入皮肤,好在并未深入,没有出血。
牛篷奔过来,呵斥道:“怎么胡乱射人?你们家大人呢?”蓝衣小孩见闯了祸,急忙嚷道:“我不是要射娘子,是要射哥哥…”裴玄静忙道:“没关系。不过是轻轻碰了我一下。”尉迟钧很是好奇,问道:“这个东西是怎么射出来的?”牛篷刚巧知晓,得意地道:“这叫吹刺,其实很容易,将荆棘刺放在竹杆这头,用嘴使劲吹,刺就从那头射出去了。山里的猎户有时候会将刺上涂上迷药,用来猎取小猎物,想不到这里的小孩子竟然当作游戏来玩。”
正说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宅邸中走了出来,向小孩招呼道:“平儿、安儿,该回家了。”突然看到多出了几个大人,一时愣住,本能地去摸了摸胸口。正是他这一经意的动作,令裴玄静立时留意到他的胸口微微鼓起,似乎有甚么东西藏在里面。
牛蓬上前问道:“这位兄台,敢问这里是甚么地方?”那男子答道:“这里是京兆鄠县。”牛蓬道:“这我知道,我是问这处宅子。”男子道:“宅子是温府。”牛蓬道:“温府?”那男子道:“是啊。几位难道不是祭奠温先生的么?”牛蓬怒道:“甚么祭奠的,大正月的,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那男子冷笑一声,本待发作,转念又想到了甚么,上下打量了一眼尉迟钧的胡服,挤出来一副笑容,上前赔笑道:“几位多半是来杜陵游玩,迷路了的。哪儿会是来温府的?我叫大山,是本地人,几位若是不嫌弃,我愿意做个向导,鄠县好玩儿的地方可是不少…”尉迟钧却突然想到了甚么,问道:“等等…你说的温先生可是温庭筠?”大山奇道:“是啊。难道你们不知道么?温庭筠温先生正是这处老宅子的主人,他可是个大名人呢。只不过时运不大好,刚由京官被贬为一个小县随县的县尉,这不还没来得及赴任,就病死了。而且刚好是死在正月初六,真是不吉利啊。”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裴玄静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得知眼前这处旧宅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诗人温庭筠的宅第,恍然间有些明白了,她成亲当日,鱼玄机也匆忙雇车赶赴鄠县,原来是要来探望温庭筠。
大山却犹自向尉迟钧啰嗦个不停:“…温先生的笛子可真是吹得好呢,我们山脚下村里的人全都爱听他吹笛…不过他脾气古怪得紧,不愿意跟旁人多说话,难怪没甚么朋友,连身后事都要请我们村里人来…”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山路方向。
只见血红灿烂的夕阳余晖中,一名冠服女子正疾步走过来。容貌清丽如画,优雅宛如空谷幽兰,气质高洁出尘。这样的女子,举止应该是温婉的、娴静的,但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紧张,步履更是匆忙。尉迟钧见大山中了邪般地瞪着身后,回头望去,一时呆住,因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鱼玄机。
鱼玄机乍然遇见裴玄静和尉迟钧几人,如同众人的反应一样,也是大吃了一惊。互相道明了缘由,才知道鱼玄机今日方得知温庭筠已然离世的消息,匆忙赶来。尉迟钧提议道:“既然我们来了,不如跟鱼炼师一道进去,祭拜温先生。”裴玄静自当应允。
当下众人随着鱼玄机步入宅中。一进大门,便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院落中的数十株梅花正凌寒怒放,红白相间,各有风姿,为这处陈旧寂静的老宅平添了不少生气。
穿过庭院中的小径,便是正厅了,京师人则流行称为“中堂”。温府的正厅很是狭长,分为前厅和后厅,如此深邃的空间,光线自然黯淡得多,更显出几分神秘来。不过除了空间大之外,别无其他。一切的布置陈设都相当简陋破旧。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此处主人生前格外潦倒落魄。
后厅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样子,停放着一具黑色的灵柩,棺盖还没有合上,大约犹在等待亲朋好友来做最后的道别。一位身穿斩衰(注:丧服名,“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布制做,断处外露不缉边,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的老仆正在灵柩前边烧纸钱边垂泪。他大约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
鱼玄机走进后厅,便悄然停住,默默地凝视着灵柩。老仆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岁月痕迹表明,一直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但见到鱼玄机时,他混浊的眼神忽多了一丝亮彩,悲伤的面容也因为惊奇而变得生动起来,讶然问道:“炼师,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鱼玄机道:“昆叔…我来送飞卿最后一程。”
尉迟钧留意到她称呼温庭筠,不是叫“老师”、“恩师”之类,而是称呼字——飞卿,似乎正应验那些二人之间有暧昧关系的传闻。只见她神色黯然地走向灵柩祭拜,哽咽着道:“飞卿走得太突然了…”一语未毕,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昆叔抹了抹眼泪,安慰道:“炼师不要太难过了。你能来送先生,他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身后寂寞了。”
尉迟钧五人也随即上前祭拜。昆叔一一回礼,谢道:“各位有心了。请到前厅用茶。”鱼玄机却没有动,她只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温庭筠的灵柩,似乎很想走过去,看看死者最后的面容,却又茫然地踟蹰着。
当下裴玄静和尉迟钧暗中商议,决意留下来,温庭筠后事只有昆叔一人料理,势必有许多需要尽力之处。牛蓬苦劝不听,只得自己先回家报信。
昆叔请裴玄静和尉迟钧到前厅坐下。这里并无桌椅,只有一大张厚厚的芦苇草席,上面放着几个布蒲团,颇有古风。尉迟钧好奇地打量着破落的陈设,感到眼前凄凉的一切与温庭筠生前盛名着实不符,不禁感到一阵凄凉。又问道:“老公,你…是温先生甚么人?”昆叔道:“我是先生的仆人,你们叫我昆叔便可以了。”
苏幕问道:“这里地方这么大,就您一个人吗?”昆叔唉声叹气道:“是啊。先生总是不走运,人们都跟他疏远了。他走的时候,只有我在他身边,身后事也只能我一人料理,唉…我正打算找人帮忙,过几日就将先生送回山西祁县老家安葬…”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抹眼泪。尉迟钧恻然神伤,安慰道:“昆叔也别太伤心了。我们都是鱼炼师的朋友,会帮助你的。”昆叔连声道谢,又道:“几位请稍候,我这就给你们倒茶去。”
苏幕见他步履蹒跚,动作缓慢,实在是老迈不堪,急忙赶上前搀扶。尉迟钧又命昆仑去厨下帮手。偌大的厅堂,立时只剩下了裴玄静、尉迟钧和鱼玄机三人,以及一方散发死人气息的灵柩。
鱼玄机烧了一些纸钱,只觉得心中悲伤,更隐约有种强烈的不安,她想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便站起来往外走去。尉迟钧有意劝慰,叫道:“鱼炼师…”鱼玄机道:“我没事。”裴玄静曾听过许多她与温庭筠的传说,料到她此刻想一个人单独静一静,便向尉迟钧使了个眼色。尉迟钧会意,便不再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