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韦保衡重重一甩手中的纸牌,得意地笑道:“娘子,你又出错牌了!我又赢了!哈哈!”他开心得手舞足蹈,像小孩子赢了游戏一般兴奋,全然没有了平时的翩翩公子风度。裴玄静微微一笑,对输赢毫不介意。李言笑道:“韦兄嗜好叶子戏,是长安有名的高手。内子今晚才新学,哪里及不上你技艺高超。”
这叶子戏起源于汉代,传说是汉初开国名汉韩信为了排遣部下将士的乡愁,以天文历法为基准,发明了骨牌游戏,供军中玩耍娱乐。牌分四类,以象四时,四种花色分别象征春夏秋冬四季。因骨牌只有树叶般大小,所以又称为“叶子戏”。唐朝玄宗明皇帝期间,由骨牌改制的纸牌也开始流行,宫内宫外均成为时尚。这种叶子戏打法花样很多,基本的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万胜千,千胜百,百胜钱;叶子牌未出时,反扣为暗牌,不让他人瞧见;叶子牌出后,一律仰放,由他人从明牌去推算未出之牌,以施竞技。到后世宋朝末年蒙古人西征时,将叶子戏带去了欧洲,由此演变成了塔罗牌及现代扑克。
韦保衡爱牌成癖,当下挽了挽衣袖,笑道:“再来!还是由娘子来坐庄。”众人便重新洗牌,再开一局。不料形势陡然为之一转,裴玄静渐渐熟悉了规则,这一局竟然大获全胜,胜得干脆彻底,就连韦保衡这等高手也目瞪口呆,连声道:“原来娘子精于此道,倒是失敬了!再来,再来。”
苏幕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瞧了会儿热闹,犹自记挂张直方去请鱼玄机一事,便再次赶出去打探动静,不过只敢走到能瞧见咸宜观大门的地方。
月光下的咸宜观如同一个巨大的黑影,寂然无声。晚风清冽,菊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在四周若有若无地盘旋着,愈发显得诡异而神秘。
看这情形,张直方应该是已经进了咸宜观的大门了,且不吵不嚷、无声无息,这可是件难得之事。大概素来我行我素的张直方也如同京城的许多达官贵人一样,暗中倾慕鱼玄机吧,毕竟,像她这样的大美人儿兼才女是少之又少的。苏幕这样想着,心下略为宽慰,好奇心却不由得大起,不自觉地往咸宜观方向走去。她手中未打灯笼,又害怕为张直方惊觉,刻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咸宜观墙角,刚一伸头,便看见一黑影从墙头翻出。苏幕一呆,本能地问道:“是张将军么?”
那黑影乍然听到她发问,也愣在当场,显然料不到竟然有人隐在角落中。但他仅仅是稍一迟疑,便提气一纵,竟然就此跃上了咸宜观的高墙,随即跳入观中,如兔起鹘落,顷刻即阒然不见。
苏幕眼睁睁地看见那黑影没入黑暗当中,犹处在惊诧当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急忙往咸宜观大门跑去。大门恰好就在这时候打开了,一名绿衣侍女举着一只小小的灯笼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皎洁的月光和微弱的灯光交相映照在她圆润的脸庞上,显出几丝难以名状的娇艳。苏幕远远瞧见,急忙叫道:“绿翘!绿翘!”
那名叫绿翘的侍女一时愕然,她站在灯光的明处,尚看不清苏幕的面容,只扬声问道:“是谁?”苏幕已经奔近大门,道:“是奴家,胜宅的苏幕!绿翘,奴家告诉你,适才有人飞进你们咸宜观…”
一语未毕,张直方和鱼玄机已经并排走了出来。张直方虽然面色依旧通红,却已然全无醉意,虎目一转,落在苏幕身上,狐疑地问道:“苏幕?你来做甚么?”语气已然有不快之意。苏幕被他一瞪,竟然不敢再提下面的话头,幸好她心思甚为机巧,立即赔笑道:“奴家记挂将军,特意过来看看。”张直方点点头,道:“我已经请得鱼炼师,这就走吧。”
苏幕应道:“是。”闪身到一旁,让张直方和鱼玄机先走。又心想:“鱼炼师一走,咸宜观只剩下绿翘一人。若然真有人潜入咸宜观,她一个小娘子,又是个瘸子,如何能应付得了?”便上前悄声告诉绿翘适才见到有人从观内跃出、复又跃入之事。不料绿翘只笑道:“苏幕姊姊玩笑呢!目今早已夜禁,哪里有人能出入得坊门?况且我也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飞檐走壁。”苏幕道:“怎的没有?昔日汉代赵飞燕身轻如燕,能在人的手掌上跳舞,便是因为她炼气有成,会一种道家内功,能提轻身体,跟飞檐走壁异曲同工。”绿翘打趣道:“久闻苏幕姊姊舞技高超,谅来也会这掌中舞了,改日一定要见识下。”
苏幕见她浑然不信,便道:“你难道不知道长安最近正闹飞天大盗?”绿翘笑道:“飞天大盗人尽皆知,我自然知晓。不过姊姊这么说我更不信了,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们咸宜观是三清之地,一贫如洗,飞天大盗哪会光顾我们这里?苏幕姊姊定然看花了眼罢。”
苏幕还待再说,却听见张直方叫道:“苏幕!”苏幕无奈,只好叮嘱绿翘自己多留意,逼着她应了,这才自去追张鱼二人。
三人刚上坊道,却见李近仁慢悠悠地从墙角处走了出来,主动招呼道:“张将军!鱼炼师!”苏幕第一个反应便是:“原来刚才见到的黑影就是他。”她曾经几次见到李近仁出入咸宜观,知道他与鱼玄机熟识,也许他是跟尉迟钧一样,担心张直方请鱼玄机不到对其无礼,所以跟来探风。如此想着,心下当即舒了口气。
只是鱼玄机突然看到李近仁时,明显大吃了一惊。张直方则一改旁若无人的态度,上下仔细打量着李近仁,警惕地问道:“你在这里做甚么?”李近仁笑道:“适才酒饮得多了,出来走走,消消酒气。”目光落在了鱼玄机身上,随即转开。张直方还待再问,鱼玄机突然道:“将军,我们走罢。”张直方看了她一眼,再望了眼李近仁,默默地跟了上去。四人一路再无他语。
步入花厅时,宾客大多已经回来,正在围观叶子戏。张直方重重咳嗽了声,不无得意地道:“各位,我已经将鱼炼师请到了。”众人讶然回头。黄巢凑巧站在距离厅门最近之处,只见鱼玄机已经完全换了装束,穿一身霞红满云宽袖道袍,外面罩了件蓝花卷草纹白袄,发髻上插着支珊瑚如意簪,比起白日来更多了一层艳丽。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纷纷,好奇地探究当晚张直方到底是以甚么法子将鱼玄机请出来的,因为这位才女一度以豪放风流著称,曾经是长安豪华酒宴上的常客,但一年前开始,突然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了。这位传奇女子,身上发生过太多故事。她出生在长安平康坊,自幼无父,母亲则是身份卑微的贱民。虽然身为贫家女子,但她却从小向学,好读诗书,兼之天生聪慧,豆蔻年华时便已经能写一手好诗,尤工韵调,情致繁缛,声名远播,为才名满天下的温庭筠所赏识,二人结为忘年交。这温庭筠的祖先温彦博当过唐朝的宰相。但到了温庭筠一代时,家境已经败落。温庭筠为了求得功名仕途,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他文思敏捷,每次入试押官韵作赋,都是八叉手就完成八韵,堪比昔日曹植数步成诗。但如此才华,却始终未能及第。据说其中的原因是因为当权者嫌他经常出入歌楼妓馆,不修边幅,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有点孤芳自赏、风流过度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当今皇帝曾经微服出游,路过温庭筠位于鄠县的传舍。温庭筠不认识皇帝,傲语诘问,甚至语出不逊,皇帝怀恨在心,所以一直有意打压。温庭筠自负才华当世无人能及,自然对此非常不满,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恨,他多次给人做枪手代考,有意扰乱科举,因此更加为当时的世道所不容。然则才子毕竟是才子,鱼玄机当时还是个少女,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华,传说她对温庭筠情根深种,但温庭筠不知道为甚么没有接受。其中原因,说法也很多:有人说是因为鱼玄机身份低微,令士族出身温庭筠有所顾忌;也有人说是因为鱼玄机自己的原因,她因身份不得嫁士人和良民为妻,只能为妾,而她并不愿意;还有人是说因为温庭筠自惭年老貌丑,不愿意耽误才貌双全鱼玄机。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这一对白发红颜始终只局限在一起谈天出游的师生关系上。有一次二人同游新昌坊的崇真观时,鱼玄机看到新及第的进士争相在南楼题名,一时感慨,提笔在墙壁上题下了一首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志意激切,叹息自己虽然诗才出众,可惜身为女子,无法想男子那样博得功名,成为有用之才。正是这一首有极大离经叛道意味的诗,引起了新科状元李亿的注意。他赏怜这个特立独行、不同凡响的少女,想方设法地结识她,并将她娶为自己的爱妾。
然则郎情妾意的美满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亿正妻裴氏闻讯从鄂州追到了长安,大闹不休,逼令丈夫休掉鱼玄机。裴氏来头可是不小,出身于名门望族河东闻喜裴氏。这一家族声势极为显赫,公侯一门,冠裳不绝。自秦汉以来,先后出过宰相五十九人,大将军五十九人,中书侍郎十四人,尚书五十五人,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二十五人,刺史二百一十一人,太守七十七人;封爵者公八十九人,侯三十三人;与皇室联姻者皇后三人,太子妃四人,驸马二十一人。可谓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能与这样的家族联姻,本身就已经是难得的荣耀,更何况还于仕途大大有利。在妻子的压力下,李亿虽然万般不舍,最终还是采纳友人的建议,暗中将鱼玄机送回鄂州老家。但后来不知何故,鱼玄机又独自返回了长安,并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不久,老观主一清炼师病死,鱼玄机即接任为观主,并在观门出贴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从此名噪京华,成为文人雅士争相交结的对象。不过一年前开始,不知道为甚么原因,她突然又一改常态,拒绝再出面应酬,甚至为此得罪了不少权贵。行事如此神秘的女子,既令人向往,又无从把握。
自鱼玄机踏入花厅的那一刻起,黄巢的目光便几乎没有离开她。当然,瞩目她的不仅是黄巢一人,她无可争议地成为全场的焦点。就连一直一脸愁苦的杜荀鹤也舒展了眉头,好奇地盯着这个矫矫不群的美丽女道士。尉迟钧愣了好半天,才赶上前来,客气地道:“炼师雅量高致,今夜光临寒舍,当真令蓬荜生辉。”力请她坐首席。鱼玄机本就有疏旷不拘、任性自用之名,也不十分推让,便坐了上座,在一干男子的目光中,依旧神态澹定。
尉迟钧一一介绍众人后,她先从怀中取出一本黄麻纸册,起身奉给裴玄静道:“听闻娘子新婚大喜,仓促之间,无以为备。这本《道德经》为我手抄,区区微物,聊以为贺。”孰料裴玄静欢喜异常,郑重接过,道:“今日得见炼师,三生有幸,日后还要多向炼师求教。”
她虽言语恳切,然而鱼玄机阅人无数,受过的奉承实在多不胜数,并不以为意。只有一旁李言听了十分骇异,他知道妻子从不赞许他人,眼下竟说出了“三生有幸”这样的话,可见她是何等赞赏鱼玄机了。一念及此,内心深处不禁隐隐约约地烦恼起来,到底为甚么心烦意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鱼玄机又见裴玄静一身玄服,头上的银钗也过于素淡,便拔下自己头上的珊瑚如意簪,道:“今日一见,甚是有缘,我与娘子互换发簪,留个纪念,如何?”裴玄静明白她出于好意,当即取下自己的银钗,二女相互为对方插上。
韦保衡拍手笑道:“鱼炼师到了,可多了不少雅趣了。”回身便叫道,“陈韪,还快吹玉笛,请鱼炼师雅正。”却发现背后的座席上空无一人,陈韪并不在此。韦保衡只好干笑道:“这竖子多半又去茅厕了。他肠胃不好,宴会上总是如此扫兴。”
正说着,陈韪走了进来。韦保衡面色一沉,刚及发作,鱼玄机突道:“无妨,韦公子毋须介怀。”韦保衡听到她主动跟自己说话,顿时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哪里还顾得上去呵斥陈韪。又道:“若是得李可及将军唱上一曲,也是人间仙乐。”一眼望过去,这才发现李可及并不在席间,原来他已经自要了一间客房去歇息了。鱼玄机惊讶地道:“原来他也在这里。”张直方冷笑一声,道:“他不在更好。鱼炼师,这就请你将酒令取出来罢。”
当下鱼玄机取出酒令,说明游戏规则,原来这酒令每一句都是唐诗,颇为雅致。众人见她目光眉彩,奕奕动人,大多为其风姿神韵所倾倒,说是玩酒令,其实都在暗中品度美人。尤其尉迟钧更是惊诧,原来这位芳邻是如此大方可人,并无传说中那般怪异。他急忙吩咐厨下多备最拿手的酒菜,再开两桶葡萄酒,又另外多烤了几张古楼子。
这一场欢宴,一直持续凌晨五更天晨鼓响时才结束。关门鼓敲八百下,晨鼓总共要敲三千下,自五更二点由宫内“晓鼓”声起,之后每条街鼓次第敲响。众人中只有张直方酒饮得多了,被侍女扶去客房睡了。李言本待中途退席,但见裴玄静并无去意,也只好陪着。
晨鼓一响,即表示夜禁结束,坊门打开,街上亦可通行。韦保衡还要上朝,先行带着陈韪离去。告别时犹自依依不舍,对鱼玄机道:“几日后我家有个宴会,若得炼师大驾光临,定然增色不少。”鱼玄机笑道:“我已经不再参加酒宴。韦公子盛情,只能心领。此次破例,只为张直方将军应承了我一件要事。”韦保衡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说不话来,讪讪离去。
当下尉迟钧叫人领李言、黄巢等人先去客房休息,李言却道:“我们也该走了。”尉迟钧知他原定今夜要举行婚礼,不便强留,急忙命人去叫醒车者,准备车马。
黄巢本欲送李凌等人一程,却又顾及下午还须去尚书省报到,递送文解与家状,再办结款通保的手续,便自去客房睡了。
鱼玄机与众人一一辞别,礼数甚是周全。刚出胜宅,李近仁跟将出来,在后面叫道:“炼师!”鱼玄机停下脚步,会意地站在坊道旁,等李近仁近身,才低声道:“宴会上一直不大方便问李君,你…不是已经回江东了么?”李近仁迟疑道:“嗯…这个…我有几件事想告诉炼师…”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警觉地望着鱼玄机身后。鱼玄机回头望去,李可及正从胜宅中匆忙出来。他看到鱼玄机后,愣了一下,也未打招呼,便转折向东门而行。
鱼玄机望着李可及的背影,似乎对他的冷漠有些意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道:“李君欲言何事?”李近仁道:“这个…说来话长…”
鱼玄机见他欲言又止,便道:“很急么?我今日还有事要办,得先去趟鄠县。”李近仁一呆,问道:“是去看温庭筠先生么?”鱼玄机点了点头。李近仁踌躇了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我便长话短说,我昨晚看见…”
不及说完,昆仑飞也似地奔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叫道:“遭盗贼了!遭盗贼了!”鱼玄机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府上可丢了甚么贵重财物?”昆仑哭丧着脸道:“奇就奇在我家王子殿下宝柜中的金银珠宝一件不少,只有裴家娘子的嫁妆银菩萨丢了!二位请先回,小的还得赶去万年县衙报官。”急急而去。
鱼玄机与李近仁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露出了狐疑不解的神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裴玄静昨晚才到,偏偏银菩萨于昨晚失窃,下手者必是内贼无疑。
不仅二人这般想,就连素有度量的尉迟钧也这般猜测。银菩萨是他重点交代甘棠妥为收藏之物,偏偏在他手中失窃,负疚之心更重。而李言更是烦闷,他身为县尉,盗贼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趁他娶亲之时盗走新娘的嫁妆,如何叫他不气恼。只有裴玄静依旧平静,令人诧异。
忽见得鱼玄机去而复返,进来安慰了裴玄静几句。又道:“娘子既然一时还不得离开,不如先去咸宜观逛逛。”李言正欲阻止,裴玄静已经一边答应,一边站了起来。尉迟钧道:“如此甚好。两家离得也近,一旦有事,我即可派人去知会。”
裴玄静应了,自跟着鱼玄机前去咸宜观。侍女绿翘来开了门,见有客来,急忙赶去烹茶。裴玄静见她右腿有残疾,行走多有不便,忙道:“不必劳烦了。我四下随意看看。”绿翘笑道:“娘子远道而来,又值新婚大喜,定要饮一杯绿翘自制的菊花茶才行。”说着一瘸一拐地自去了厨下。
鱼玄机也笑道:“娘子不必客气。绿翘名为侍女,实则与我情同姊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裴玄静四下闲逛,介绍道:“这里本是睿宗皇帝李旦未登基前的旧第,后来玄宗皇帝之女咸宜公主在此出家,便改名为咸宜观。”
其实一进观内,裴玄静便发现这里的建筑虽然恢宏凝重,但却大多陈旧残破,尤其墙壁上的壁画色彩已然大片剥落,昭示着岁月的无情和沧桑。鱼玄机见裴玄静微微流露出惋惜之意,当即触道:“昔日开元年间,此地何等热闹?目今盛世不在,竟落得这般苍凉。天运有升沉,人事有盛衰,即此可以想见一斑。”忍不住嗟叹了几声。
裴玄静听了大为惊讶,她初次与鱼玄机见面,只觉得她是个爽朗而大方的人,待人处事周到有礼,一望便是个见惯大场面的女子。但听了适才的话,方知道她的内心远不像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她有一颗不甘蛰伏的心。一般人当此情形凭吊,均会伤怀愧疚兴旺一时的咸宜观终在自己手中衰落,这鱼玄机却独独不同,她的话意,竟似认为一地之兴与天运人事有莫大的关系,更有悲悯现时之意。不知怎的,听了这番感怀后,裴玄静突然回想起了在陕州见过的那些饥民,素来沉静的她,心中竟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哀凉来。
又见咸宜观地方不小,却是人丁凋零,寂寥中自有一份惨淡。问起来才知道之前也有过几名道友,却耐不住寂寞和清贫,有还俗返乡的,有与男子私奔的,先后各奔前程去了。
到得廊下,只见数株菊花如黄金般精光灿然,花瓣为正方形,整齐如裁减。裴玄静道:“好奇特的菊花!”鱼玄机道:“此花名为‘黄金印’,是极难得的品种。不过最奇的是,此花只有在咸宜观才能开出方形花瓣,一旦移植到他处,便如同普通菊花一般了。”裴玄静道:“古语有云:‘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可见地杰方得人灵,花草亦有灵性,想来它们也不愿意屈就了俗人俗物。”鱼玄机笑道:“昨晚宴会上一见,便知娘子不是俗人。今日交谈,正应如此。”
当下二人回到厅堂坐下。绿翘奉了菊花茶上来,听说裴玄静丢了财物,奇问道:“想来那失窃的银菩萨是极贵重之物,为何娘子不见丝毫紧张?”裴玄静叹道:“不瞒二位,那尊银菩萨是昔日玄奘法师从印度带回的法物,为家母的传家之宝。在我手中丢失,也算是它的一劫。紧张又有无益,只能徒增自己和他人的烦恼。”鱼玄机道:“娘子极有慧根,竟比我这个方内人还要看得开。”又笑道:“换作我,是务必要追究到底的。”裴玄静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绿翘倒似极感兴趣,详细问过昨夜情形,沉吟道:“看来必是内贼作案。”鱼玄机惊讶道:“你也是这样想?”绿翘点头道:“嗯。嫌疑最大的就是于阗王子尉迟钧。”鱼玄机大为惊讶,失声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绿翘道:“王子殿下可是个识货之人,比不得张直方那样的纠纠武夫。刚才娘子说过了,是尉迟钧最先认出了银菩萨的不凡之处,又是他坚持要将银菩萨代为收藏到自己宝柜里,而一大柜子宝物,偏偏只丢失了银菩萨,他自己的东西一件未失。不是他还会是谁?然后他再来一招贼喊捉贼,便可以瞒天过海,骗过大家的眼睛了。”
裴玄静道:“听起来也有道理。不过据我观察,尉迟王子为人热情大方,可不像这样的人。”鱼玄机道:“应该不会是王子殿下。不然他不必特意交代人将银菩萨收入他的宝柜,任娘子放在行李中,不是更好下手么?且不会惹人怀疑。”绿翘笑道:“还是炼师说的有理。我只是胡说罢了。炼师,我先去坊门口替你雇车。”鱼玄机的心思还在失窃事件上,苦苦思索着甚么,也未理睬绿翘。绿翘一笑,自走了出去。
裴玄静劝道:“炼师不必为此烦心…”鱼玄机忽道:“我想到了!”裴玄静道:“你知道谁是窃贼了?”鱼玄机道:“谁是窃贼我还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银菩萨现今应该还在胜宅内。”见裴玄静睁大了眼睛,便解释道:“宴会一直到今天早上夜禁解除时才结束,不论下手的人是宾客还是胜宅府内的人,都不方便公然带着银菩萨离开,不然定会引起街卒和坊正的留意。走,我们再去胜宅看看。”裴玄静道:“炼师不是还有事要出门么?”鱼玄机道:“帮你寻回银菩萨要紧。万一迟了被人转移了,可就麻烦了。”裴玄静见她如此热心,浑然不似清修之人,不由得十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