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正要进门,只听见背后有人笑道:“殿下,我又来讨酒喝了。”话音中气十足,甚是爽朗。尉迟钧回头一看,却是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急忙上前迎住,将他介绍给众人。李凌、裴玄静其实与他在三乡驿与打过照面,但他似乎毫无印象,二人也不说破。
黄巢见张直方年纪轻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官居三品的大将军,不由得好生羡慕。他却不知道张直方之前本是卢龙节度使,那可是绝对的地方实力派,要比左金吾大将军威风百倍不止。他有意结纳,特意上前拱手道:“张将军!”不料张直方并不理睬,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尉迟钧道:“原来殿下尚有要紧的贵客招待。难怪新近从西域运来了好酒,殿下也不邀请我,以致我不得不不请自来了。”
尉迟钧惊讶地道:“张将军的消息真是灵通,我这一批西域葡萄酒可是昨天才刚刚运到。”苏幕笑道:“殿下可别忘了,张将军负责京师宿卫,管的就是这长安城,还有甚么消息能瞒得过他?”
张直方笑道:“知我之心者,惟苏幕也。”他一来便谈笑风生,大有旁若无人之态。苏幕听出言语中大有调笑之意,微微低下了头。暮色中,旁人难以看清她面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难堪还是羞涩。
苏幕、甘棠二人名为尉迟钧侍婢,实为爱妾,张直方是胜府常客,自然知晓,以他三品大将军的地位,当众出此言语很不合身份。但熟悉张直方的人,都知道他豪放不羁。尉迟钧素知张直方是性情中人,说话、行事无所顾忌,自然不会计较,当即笑了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张将军来得正好!人多岂不是更热闹些。各位,请进吧。”
张直方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看到了一直站在黄巢身后的李可及,脸色一变,当即皱起了眉头。尉迟钧早已经料到,向一旁的苏幕使了个眼色,苏幕会意,上前道:“将军,奴家先领你进去试酒。”不由分说地挽住张直方,要将他先拉进去。张直方道:“等一下…”
尉迟钧知道张直方素来鄙夷李可及优伶身份,生怕他当面发作,造成难以收拾的场面,急忙上前道:“张将军…”张直方道:“殿下请放心,我不是要说某将军。李少府明日大婚,我刚好赶上,总不能空手而来…”李言急忙婉谢道:“将军千万不要客气,小臣愧不敢当。”张直方摇了摇头:“那可不行。”神态甚是执拗。又转头笑道,“苏幕,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一趟永兴坊金吾卫么?”苏幕将头侧向尉迟钧,隐有征询之意。尉迟钧点了点头,苏幕莞尔一笑,自随着张直方去了。
黄巢本自尴尬,但见张直方除了尉迟钧及侍婢外,并不理睬旁人,也不再介怀,只凝视着二人背影,好奇地道:“现在不是已经夜禁了么?他们怎生出得坊门?”李言叹道:“以张直方的身份和能耐,谁人还能拿他怎样?”也听不出来是褒义还是贬义。他又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李可及。李可及始终阴沉着脸,眼睛一直望着别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一切。
甘棠突然想起了甚么,担心地问道:“殿下,张将军该不是又要拿几只血淋淋的大雕来当下酒菜吧?”噘了噘嘴,道,“那咱们家的鸡蛋还不够他洗锅的。”
张直方做派奢侈广为人知,凡他所猎取的猎物做下酒菜,必须要用鸡蛋洗锅具,据说他家每天为此所花费的鸡蛋无法计算。之前张直方也曾带同猎物到尉迟钧家做客,均有各种奇怪的要求,例如他好猎杀怀孕的动物,以取食胚胎。但今日他既是不速之客,府中并没有事先预备。尉迟钧皱了皱眉,似乎也有所忧虑。天色就在这个时候完全黑了下来。
胜宅中,昆仑早已经带领仆人遍燃纱灯,宴会的花厅中更是点亮了数十盏铜制膏油灯,如同白昼一般。
花厅右首一张深红的案几上,摆着几样精美的食物。韦保衡席地坐在案几后的锦团上,正在一边饮酒一边等候尉迟钧一行回来。他不到三十岁年纪,长相极为俊美,面目轮廓清晰,鼻梁高而挺直,有一双深遂的眼睛,看上去多情而迷人。就连一旁手执皮酒袋的侍女也不断偷眼打量着这个清秀俊逸、面如冠玉的年青人。他刚刚端起桌案上的夜光杯一饮而尽,侍女立即乖巧地重新倒满。但韦保衡显然没有感受到侍女刻意的柔情蜜意,只是重新端起了夜光杯。只是这次他并没有饮酒,而是就着灯光摩梭把玩着酒杯,看上去有些无聊。
在韦保衡斜背后靠墙的位置有一张小得多的桌案,坐着一个年纪更轻的青衣男子,正在吃一块切成半扇形的胡饼。他是韦府的乐师陈韪,曾跟随温庭筠学习音律,以擅吹笛知名。韦保衡每逢参加宴会,必然要带上他,便如同平常人总是带着最亲信的童仆赴宴一般。
胡饼是一种学自西域胡人的食物,唐朝十分盛行,成为一代的饮食风尚。最流行的做法是:以油和面,做成饼后撒上芝麻,再在炉子内烤熟。昔日大诗人白居易有《寄胡饼与杨万州》一诗: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寄予饥谗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诗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胡饼的香酥可口。而胜宅因为主人本是于阗人之故,做法更是别具一格,充满了西域特色:每次先做成数张巨大的薄面饼,依次涂满牛油后叠起,面饼之间都夹有羊肉、椒豉,以及西域特有的孜然香料,再放入特制的平底铁锅中,铁锅中事先铺好了葵叶,再送入炉中烤熟,等到肉香溢出,便可食用。这种胡饼又酥又润,味道浓烈,肉汁鲜美,京城中独此一家,被称为“古楼子”。
大概也知道美味难得,陈韪没有取桌案上的点心和水果,而是直接向侍女要了一份古楼子。不过他的吃态很是奇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生怕被人发现一样。而且从始至终,他都低垂着眼帘,神情看上去十分谦卑,甚至有些猥琐。
右首最末位的案几上还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微胖的体态因为坐着更显臃肿。他只是一直默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酒菜未动分毫,望上去极为沉闷。很显然,眼前的流彩溢金和美酒佳肴都未能引起他的关注,他似乎正沉湎于某种深沉的想象当中——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思绪却在遥远的别处漫游着。此人正是江东商人李近仁。他虽是富商巨贾,但究竟是商人身份,社会地位远远低于达官贵人、名人雅士,尉迟钧虽不计较,但另一边的韦保衡既是科举出身,又是世家公子,自不屑理会他。三个男人便一言不发,各自冷清地坐着。
尉迟钧一行进来的时候,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韦保衡身上,只有裴玄静留意到了另一旁的李近仁。李近仁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向裴玄静感激地点了点头,暗含感谢之意。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表示不必再提。
韦保衡见众人回来,喜出望外,站起来刚要寒暄,突然一眼见到尉迟钧手中的银菩萨,不觉一愣,问道:“这是甚么?”尉迟钧道:“是裴家娘子的嫁妆。”韦保衡还是第一次见裴玄静,便向她点头示意,目光随即重新回到银菩萨上。
尉迟钧却是自顾自地走到一盏膏油灯下,一边转动银菩萨,一边啧啧赞道:“这么小一个莲花座,竟然刻了二十八个菩萨…四大天王,八大明王…”又举得更高,仔细察看底座。底座内部雕刻有双龙绕杵纹。尉迟钧喃喃道:“这是代表天龙八部…”韦保衡好奇地问道:“这菩萨很稀奇么?”尉迟钧点了点头:“这叫捧真身菩萨。你们看,他双手捧的盒子,代表的是佛骨。这种塑像,只在供奉佛骨、佛舍利时才有。据我所知,中原唯一的一座捧真身菩萨是当年玄奘法师游学印度时带回中原的…”
于阗佛法昌盛,是中原佛教的发祥地。尉迟钧既如此神态语气,众人深信银菩萨之意义价值非同一般,目光始终不离他手中的塑像,就连一直冷漠的李可及也似乎有了些兴趣,凑了过来。
韦保衡突然想到了甚么,问裴玄静道:“听说娘子是河南缑氏人,缑氏可刚巧是玄奘法师的故乡。”裴玄静点了点头。李言迟疑问道:“岳母姓陈,玄奘法师俗家也姓陈,会不会…”
裴玄静依然是平静无惊的面容,如同如镜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她没有直接回答李言的话以及众人探询的目光,仅仅是轻轻摇了摇头,但态度已经十分明确,既是表示自己不十分清楚,也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
裴玄静的态度有些冷场,但尉迟钧很为她的沉静气质折服,便将银菩萨交给甘棠,吩咐道:“你先好生收到柜子里,明日一早再取出来为裴家娘子装箱。”甘棠答应了,接过银菩萨走了出去。见李凌有所不解,尉迟钧又急忙解释道:“这尊银菩萨贵重之极…”
未及说完,韦保衡已然会意,先自笑了起来:“殿下是在担心最近搅得长安不得安宁的飞天大盗吧?你可别忘了,李言官任县尉,管的就是治安缉盗。那飞天大盗能有多大胆子,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李言连忙摆手道:“我是畿辅鄠县县尉,可管不到你们长安的飞天大盗。要是杜智来了还差不多,亲仁坊刚好就在他的辖区万年县内。”话音才落,登时意识到不该当着韦保衡的面提到杜智。
尉迟钧赶紧打圆场道:“杜智最近正为飞天大盗一案头疼不已,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不能怪他今晚不来。”一语既毕,这才留意到客人中还少了杜荀鹤,问起花厅的侍女,侍女回答道:“杜公子说要四下看看。”尉迟钧急忙打发昆仑和两名侍女出去寻找,又邀请众人坐下。
本来中唐以后,同桌合食已经成为习俗,不过尉迟钧家宴会,还是依照古风,席地而坐,分案而食。但今晚情况大有不同,来了好几个预料外的客人,尤其是张直方和李可及,均是三品高官,座次该如何安排才妥当。尉迟钧稍一迟疑,李言和韦保衡已经猜到他的心意,当即李言将左首第一位让出来留给张直方,韦保衡主动将右首第一位让出来给李可及。李可及坚辞不就,却挡不过韦保衡的热情相让,最终被推到右首坐下。
过了片刻,侍女领着生杜荀鹤进来。他不过二十岁出头,脸色极为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十分文弱,但眉目之间却有种浓重的郁结之气,似乎心中有太多的愤愤不平。问起之下,才知道他是杜智的远房亲戚,是进京赶考的安徽池州生员,寄寓在杜智家。据杜荀鹤说,杜智正为轰动长安的飞天大盗劳心费神,分身乏术,便委托他前来为老友新婚送上贺仪。尉迟钧便特意将杜荀鹤介绍给黄巢,二人志同道合,倒也颇为欢喜。
当下尉迟钧坐了面东的主人席,甘棠自在一边服侍。李言坐了左首第二席,以下是裴玄静、李凌、李近仁。李可及则坐了右首第一席,以下是韦保衡、杜荀鹤、黄巢。乐师陈韪则依旧坐在韦保衡身后。尉迟钧、韦保衡、杜智各自有贺仪送上。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李言谢过后,也不拆看,先行收下,命人直接送到裴玄静的房间。李近仁也有十匹上好的锦帛送给裴玄静,令李言大感意外,裴玄静推辞不掉,也只得接下了。
当下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就连之前韦保衡和李近仁面前桌案上未曾动筷的饮食也被撤下,重新换过了热菜。尉迟钧寒暄过后,先用手指在杯中蘸酒,再弹向空中,这叫做“蘸甲”,意在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随即一干而尽,道:“许久没有喝过这么地道的葡萄酒了。”韦保衡笑道:“酒当然是故乡的好。”众人便一齐举杯,跟着尉迟钧饮了一杯。
黄巢从未喝过葡萄酒,一大口喝下去,只觉得一股子酸味,没有任何劲道,真不知道好喝在哪里。倒是觉得那杯子很有些特别。
尉迟钧府中甘棠、苏幕二女,甘棠擅歌,苏幕擅舞。觥筹交错一番后,众人便吵吵要听甘棠唱上一曲。其实有名动天下的歌圣李可及在此,尉迟钧本不欲让甘棠献丑。不仅他这样想,在座的宾客希望能听到李可及一展歌喉的不乏其人,只是见他神态始终冷淡倨傲,只埋首坐着,酒与食物也甚少沾,似乎完全无心于这场夜宴,是以谁也不便开口,生怕就此碰个大钉子。尉迟钧见状,便对甘棠道:“如此,你便为大家唱一支曲子,以助酒兴。”一拍手,当即有数名女伎持了乐器进来,坐在众人身后。乐曲“叮咚”响了几下,甘棠曼声唱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雁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歌声虽然柔情妩媚,曲调却甚为悲凉。秋情绵邈,秋兴阑珊,一时间,众人似乎都被这支《燕歌行》勾起了思乡情怀。就连在长安出生、长安长大的尉迟钧也忍不住地感叹道:“想来真要感谢张议潮,若不是他从吐蕃人手中收复河西,重新打通了从长安通往西域的商路,我今生哪里还有希望重新喝到西域家乡的酒。就连我家乡于阗,恐怕也还没有摆脱吐蕃人的控制呢。”韦保衡笑道:“殿下想要感谢张议潮还不容易,他现正在长安做人质,就住在殿下隔壁的宣阳坊,一街之隔而已。”尉迟钧道:“我知道…”
一语未毕,张直方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好香!好香!我已经闻见酒香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大踏步地奔了进来,眼光一扫,意识到左首上位是留给自己的,当即直奔上前坐下,二话不说,先牛饮了一杯,笑道:“这葡萄酒可比殿下自酿的要好得多。”尉迟钧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家里种的葡萄,既无天时,又无地利,哪里及得上西域的葡萄。难得张将军喜爱,我敬你一杯,请!”一旁侍女重新斟满,张直方又饮了一杯。
苏幕这才跟了进来,一进门笑道:“张将军一进大门就称闻见了酒香,健步如飞,奴家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众人都笑了,张直方只顾饮酒,也不以为意。苏幕径直走近裴玄静,将手中的一个小小木盒交给她道:“这是张将军贺喜娘子新婚的一点心意。”
张直方不直接送礼给李言,却送给素昧平生自己,裴玄静难免有些意外,一时迟疑未接。李言知道张直方为人恣意妄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生平最恨别人拂他的面子,要是不收还不知道要搞出甚么事来,便向裴玄静点头示意。裴玄静这才伸手接过盒子,道了声“多谢”。张直方正忙着喝第三杯酒,不及回答,便只是挥了挥手。
在陈韪悠扬的笛声中,很快便酒过三旬。韦保衡笑道:“照老规矩,该是玩叶子戏的时候了。”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显见对叶子戏这一游戏十分迷恋。尉迟钧正要吩咐人换上牙床,张直方却道:“叶子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有甚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不如行酒令来得痛快。”韦保衡先是一愣,随即赔笑道:“行酒令好,就依将军。”
尉迟钧便命苏幕去取了一筒签出来。他是主人,先抽了一支。只见竹签上写着:“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下面有一行小字注着:“任劝十分。”“劝”便是敬酒的意思。张直方笑道:“这支签好,‘四海之内皆为兄弟’,殿下为人正是如此。来,我先敬殿下一杯。”尉迟钧便饮了一杯。
下面轮到李可及,抽到的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只注了一个字“放”,意思是重新下筹。不料他再抽,依旧是这支签,众人无言,只好放过,张直方又自饮了一杯。
下一个该到韦保衡,签上写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注了四个字:“录事五分。”众人喧笑不已,乱饮了一通,气氛当即热烈了起来。
下一个是杜荀鹤,签上写着:“一箪食,一瓢饮。自酌五分。”杜荀鹤连连摇头,叹息了两声,自己喝了半杯酒。
下一个轮到黄巢,抽到一支“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的签,“处”便是罚酒的意思。
下面是李近仁,抽到的签上写着:“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请人伴十分。”他扫了一眼赴宴之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角落中的乐师陈韪身上,便邀请陈韪一道饮了一杯,大出众人意外。陈韪极为感激,特意放下手中的玉笛,走过来对李近仁说了声:“多谢!”
下一个轮到李凌,李凌请裴玄静先抽,抽到了一支“择其美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李言刚要替裴玄静婉谢推辞,张直方忽地大声喊道:“此酒令不好!不如咸宜观观主鱼玄机自制的唐诗筹令!”
众人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愕然不已。只见张直方脸色泛红,已经有醉醺之态,均不知道他是戏言还是当真。黄巢见众人都沉默不语,忍不住地插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去邀请鱼炼师携带筹令前来?”他说完这一句,心中登时有些羞愧,因为他知道刚才的建议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他内心深处是极渴望能再见到那位神仪妩媚、举止详妍的女道士的。为了掩饰,他又补充了一句:“人多岂不是更加热闹些。”
当场一下子静了下来,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当中。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恍然未闻;大多人更是惊讶地望着黄巢,但灼灼目光中,却各有不同的意味。
黄巢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但却不知道不当在何处,难免十分尴尬。过了好半晌,尉迟钧才迟疑道:“这个…鱼炼师她…嗯…”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描绘这位大名鼎鼎却又不可捉摸的邻居,竟然连自己心头也惘然疑惑了起来。
却见张直方“噌”地站了起来,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咸宜观邀请鱼玄机前来。”尉迟钧急忙叫道:“将军,你…”张直方道:“殿下放心,我还没醉!我必定能将鱼玄机请到。”刚要转身,又想起了甚么,对尉迟钧嚷道:“我敢跟你打赌!若是我赢了,将鱼玄机请来,你就送我十桶葡萄酒;若是我输了,我就赔你两只大雕!”不待尉迟钧答应,在一干惊讶的目光中走出了花厅。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李可及更是呆呆地望着尉迟钧,似乎另有深意。尉迟钧想了想,回头叫道:“苏幕,你跟出去跟着张将军,可千万别让他对鱼炼师无礼。”苏幕却是不动,仿佛有些迟疑。尉迟钧愕然问道:“怎么了?”苏幕低声道:“奴家和张将军刚才回来,经过咸宜观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似乎是李御史…”话到后来,声音低不可闻,生怕旁人听见。尉迟钧大惑不解道:“甚么人影?甚么李御史?”苏幕见一时难以说明白,便应道:“奴家这就出去看看。”站起来跟了出去。
外面月光湛湛,如水银般流泄,四处充斥着晚秋的凉意。苏幕匆忙提了一个灯笼点上,一路追出花厅,穿过长长的葡萄架緳廊,却没有发现张直方的人影。一直追到大门口,问起守门的老仆,回答说未见到有人出去。但老仆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未必可信。苏幕也不听说,径直出了大门,果见前面通向咸宜观的道上有人影憧憧,急忙叫道:“将军!”一边追了上去。不料那人影一听闻她的声音,反而加快了脚步。
苏幕生怕张直方请鱼玄机不到,气急下大打出手,也加紧了脚步,不料还未到咸宜观门口,那人影便不见了踪迹。苏幕四下一看,再无动静,看来人是进了咸宜观中无疑,一时犹豫要不要上前拍门,转念一想:“就算张将军比我脚快,可也不该毫无动静地进了咸宜观,最起码该有开门的声音才对。”顿时想到适才张直方出去时满面通红,会不会是醉倒在府中甚么地方了,要知道他今晚一人喝的酒,绝可以赶上其余所有人加起来的量了。虽则这葡萄酒入口甜软,然而后劲十足,最易饮过也最易醉人。
一念及此,苏幕便返回胜府寻找,到大门处再问老仆,对方仍坚持说没有见到人出去,她便半信半疑地急急往里赶去。刚到葡萄架下,便看到张直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神情有些茫然,显见是走错路了。
苏幕急忙上前,叫道:“将军!”张直方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摆摆手道:“这次你不必陪我去了。”苏幕闻见他浑身酒气,似乎醉得厉害,待得好意上前搀扶,张直方却突然发起了少将军的脾气来,努力撑大醉眼瞪着她,恼怒地嚷道:“我叫你不必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手便向腰间摸去。苏幕见他有意去拔腰间的佩刀,吓了一跳,赶紧让在一旁,道:“将军请便。”幸好张直方只是吓她一下,只在腰间摸了一下,便与她擦肩而过,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
传闻张直方醉酒后性情与平日大不相同,暴躁易怒不说,还受不得丝毫忤逆。有一次他半夜醉酒后回金吾卫,仅仅因为金吾使开门晚了些,他便拔刀相向,将金吾使砍成重伤,为此事还被御史弹劾过。苏幕虽未亲眼见过他醉后的样子,却也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绝不敢再跟上去,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花厅。
花厅欢宴似已散去,只剩下了李言、裴玄静、李凌和韦保衡四人坐在牙床上,正围着一张小案子玩叶子戏。问起一旁的侍女,才知道众人已经料到张直方此去咸宜观必然要吃闭门羹,绝无可能将鱼玄机请到,是以韦保衡提议玩叶子戏博弈取乐,其他人则赏月的赏月,散步的散步,睡觉的睡觉,各行其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