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答道:“这正是其中的巧妙之处。绿翘先是做了一支假的九鸾钗,然后借到鄠县给温先生送衣物的机会,用假的九鸾钗换出了真的九鸾钗,再将从李可及那里要来的美人醉毒药泡在了真九鸾钗上,再装入事先仿造好的木盒中,作为礼物交给李近仁,请他带到广陵送给裴氏。这也就是为甚么我在三乡驿见过李近仁手中捧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盒,那盒子亦是十分名贵之物,仿造得惟妙惟肖,可见绿翘着实在上面下了不少功夫…现在想来,那晚左名场爬到我窗外,不是要窥探国香,而是想要这个盒子及其中的宝物,因为的房间正好在最边上,方便攀援。而紧挨着我房间的刚好就是李近仁的房间…”
国香打断了她的话头,道:“这怎么可能是?左名场天生患有畏高症,一登高便要手脚痉挛、全身发抖,那人绝对不可能是他。不过,裴氏那恶婆娘倒确实是酷爱金银珠宝。”
裴玄静听了一呆,一时不及想通其中关节,便接着道:“李近仁当晚也在三乡驿遇到了左名场,他却以为是李亿,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便改道回京师,而将盒子交给随从丁丁送回广陵。这也是我们后来得以在胜宅宴会上遇到他的原因。”
鱼玄机道:“当晚娘子银菩萨在胜宅失窃,我本疑心是黄巢所为,后来我从鄠县回来后,李近仁告诉我他在咸宜观外见到一个人,容貌身形很像是李亿,我便以为是李亿偷了银菩萨来陷害我,现在想来,此人应该是左名场无疑。他兄弟二人相貌实在太像,我也无法分辨,更别说是李近仁了。”
裴玄静道:“嗯,事实正是如此。李近仁后来见到炼师无事,便赶回广陵,将木盒送给了裴氏。我猜绿翘的事先安排,肯定是以炼师你的名义,说成是献礼向裴氏赔罪。裴氏得到了九鸾钗这等天下至宝,自然爱不释手,戴在头上,毒药慢慢渗入皮肤,这种中毒方式比食物和外伤都要慢许多,可以说是不留痕迹。一个月前,裴氏终于毒发而死。李亿本知道九鸾钗是温先生手中之物,又知道炼师知晓美人醉奇药,因而怀疑是你们二人合谋杀死他妻子,为了报仇,他赶到鄠县,毒杀了温先生。为了脱罪,又杀了一直在京师游荡的左名场,令我们误会他也被毒死。而温先生死前失窃的那只九鸾钗,其实仅是一只假的九鸾钗,此处李亿已经知晓,应该不是他所为。我猜此人多半是韦保衡,他为人贪婪重利,也许无意中知道了九鸾钗就在温先生手中,顺手牵羊地拿走。至于为何后来在韦府没有搜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苏幕听得目瞪口呆,问道:“娘子说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绿翘为了报复裴夫人打瘸她的腿而挑起的?”裴玄静道:“可以这么说。”将从绿翘房中取得的信交给鱼玄机,“这是绿翘留给炼师的信。”
鱼玄机接了过来,只见封皮上写着“炼师亲启”四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写着:“炼师垂鉴:自绿翘得与炼师相识,多蒙关爱,绿翘铭感于心。今日不辞而别,实非得已,只因绿翘杀了恶妇裴氏。起初,绿翘偶从李亿员外处得闻美人醉奇药,后辗转向李可及索要一瓶到手,又趁温先生不备之机,用偷梁换柱之计,以假九鸾钗换得真九鸾钗,将毒药涂在其上。再托李进仁送于那恶妇。只要那恶妇一死,炼师与李亿员外之间再无阻碍。绿翘一早便知,炼师对李亿员外,未尝须臾去怀。不过,绿翘仅杀裴氏一人。吾离开后,炼师可将书信转呈京兆府,为炼师洗脱杀人嫌疑。请炼师不必牵挂绿翘,吾已经找到如意郎君,一道远走高飞。书不尽意,绿翘草笔。”
字迹娟秀,似极了鱼玄机的笔迹。一时怔住,喃喃道,“原来她杀裴夫人,并不是为了替她自己报仇,而是为了我。”不由得悲从心来,泪水涔涔而下。
裴玄静急忙接过信看了一遍,一切都如自己所料,难怪昆叔说绿翘来之前,温庭筠经常取出九鸾钗把玩,绿翘来过后,就很少看见他拿出九鸾钗了。其实他早已经知道真的九鸾钗已经被绿翘调包换走,不过他没有说穿而已。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另一件恨事。也难怪李近仁会以为是鱼玄机杀了人,还主动去承担罪名,他肯定早已经想到是他转送的九鸾钗有问题,所以他能讲出头发的细节。只是她唯一想不到的是,绿翘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替自己复仇,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实在令人可叹。
苏幕不识字,急于知道信中内容,裴玄静便照念了一遍。末了又发现信下有一行小字,念道:“又及,吾取走了炼师柜中两套碧萝衣。请炼师务必成全,权当作我与夫君新婚礼服…”
鱼玄机之前读信时心潮澎湃,未曾留意到这行小字,这下听裴玄静念了出来,当即尖叫了一声:“哎呀…”大惊失色地往卧房赶去。裴玄静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大事,急忙跟了上去。
鱼玄机赶回卧房,却见衣柜上的铜锁已经被撬开。拉开柜门一看,衣柜中的两套碧萝衣果然已经不见了。
鱼玄机叫道:“天哪!”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跌坐在地。幸好裴玄静及时赶进来扶住了她,问道:“到底出了甚么事?”鱼玄机道:“那两套碧萝衣,是当初我和李亿定做的寿衣,绿纱里面的寿衣浸泡了美人醉的剧毒…”裴玄静不禁呆住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鱼玄机才略微平静下来,讲述这段碧萝衣的往事:原来她与李亿有过一段郎情妾意的美好日子。有一次,鱼玄机曾经开玩笑说人死的时候太痛苦,李亿便提到有一种奇药叫美人醉,能让人在快乐中死去。鱼玄机听了非常好奇,于是李亿就去向他的舅舅御医韩宗劭要了一瓶美人醉。他们还商议出一个别出心裁的法子,将美人醉溶在水中,再将做好的绿寿衣泡在水中,再在寿衣外面罩上绿纱,这就是碧萝衣。二人约定白头偕老时,一齐穿上碧萝衣死去。不过这件事情,始终只有她二人知道,绿翘一直都不知情。
一时之间,裴玄静耳畔又响起了李可及唱的那首词:“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不由得心潮澎湃,怆然无限。国香听到此段动人往事,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鱼玄机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去找绿翘,告诉她碧萝衣有毒…”苏幕拉住她:“现在是夜禁时间,你怎生出去?”裴玄静叹息道:“恐怕已经太晚了。”鱼玄机泪水滚滚而下:“是我害了绿翘…”
见到她玉容寂寞,涕泪纵横,苏幕几人亦跟着垂泪不已。裴玄静心上也极为难受,然则茫茫后果,渺渺前因,悲欢离合,总不由人。
后半夜格外难熬,几人好不容易才劝得鱼玄机睡下。她已经有几天没有睡过好觉,这一躺下,竟然沉沉睡去。国香生怕她有事,坚持守在她身边。苏幕与裴玄静毫无睡意,依旧在厅堂守着炭火苦苦思索。苏幕突然道:“绿翘杀了裴氏,李亿杀了温庭筠,又杀了左名场,一切总算都真相大白了。”
裴玄静没有应声,她心中正在想另一处疑点,真的九鸾钗必然在李亿手中,那么那支假九鸾钗又被谁偷走了?李亿不会,李近仁也不会,本以为是韦保衡,但之前明明确定他是被陷害,应该也不是他了。那么就只剩下李可及与陈韪二人了。李可及的为人,不似那么下作,剩下的就只有陈韪了。
突然之间,她感到她一直忽视了陈韪这个人。他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猥琐,总是缩在主人的身后。然而,他不是也有着一切的便利条件么?要说陷害韦保衡,他有着天时地利。他知道韦保衡进士得到不正,完全可以到京兆府投书揭发;他也是韦府的人,送一支假九鸾钗到首饰铺去掉刻字,也并非不可能。如果前面的推测成立,那么,将美人醉藏在韦府书房香炉灰中的也肯定是他了。只是有一点疑问,他是怎么得到美人醉的呢?有美人醉的只有李亿、李可及,李亿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萝衣上,李可及的美人醉则给了绿翘,绿翘又用在九鸾钗上。以陈韪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得到美人醉。
转念之间,她又想到一个疑点:既然李亿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萝衣上,那么李亿又哪里有美人醉来杀温庭筠与左名场呢?除非那瓶美人醉只用了一部分在碧萝衣上,或者他向舅舅韩宗劭另外要了一瓶,不过旁人不知道,韩宗劭当然也不会承认。昨日京兆府公堂上,若不是有鱼玄机在一旁,他也断然不会承认五年前曾经给过外甥一瓶美人醉的。如果绿翘手中的美人醉没有用完,会不会就此流到了陈韪手中?
突然又想到白日在街道边遇到陈韪的情形,他显然正在等甚么人。可他的主人韦保衡明明被选为同昌公主驸马,讯息瞬间传遍了全城。按理来说,他是乐师,是家宴上必不可少的人物,他应该正在韦府,忙着准备庆贺才对。他会不会…
刚想到关键之处,却听见苏幕问道:“娘子认为绿翘的如意郎君会是谁?我们在同一个坊区住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她有意中人。”裴玄静正想得出神,顺口答道:“会不会是陈韪?”苏幕一脸愕然,问道:“怎么会是那个乐师?”裴玄静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如果陈韪真是要与绿翘一起离开长安的那个人,他也有可能得到美人醉的。”
苏幕道:“娘子是说是陈韪陷害韦保衡?”裴玄静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反过来,陷害韦保衡需要有美人醉,陈韪要得到美人醉很难,但如果他跟绿翘有关系,那么就轻而易举,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苏幕道:“可如果陈韪手上有美人醉,一样有杀温庭筠的嫌疑。”裴玄静道:“陈韪没有动机。”苏幕道:“也许是因为绿翘。绿翘偷了温庭筠的九鸾钗,担心终有一天会败露,于是将美人醉给了陈韪,让陈韪毒杀了温庭筠。”
裴玄静一愣,却听见门口有人道:“不,绿翘不是那样的人。”回头一看,正是鱼玄机严肃地站在门口。她一边走进来,一边道:“绿翘就像我的手足,我信任她。”苏幕忙赔罪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炼师说得对,绿翘这样有情有义,绝对不会杀温先生的。”裴玄静道:“绿翘手里有美人醉,是毒药的一个源头,我们只是在猜测她会不会将美人醉给了其他人?”鱼玄机道:“绿翘知道美人醉是毒药,她要美人醉只是为了杀裴氏,绝对不会再给其他人的。”裴玄静道:“不如我们去绿翘房中看看。”
当下三女各举灯烛,来到绿翘卧室,仔细搜寻。苏幕道:“娘子是想找美人醉么?如果绿翘手中还剩有美人醉,她还不得带在身上啊。”裴玄静道:“如果你要和情郎私奔,开始全新的生活,你会在身上带一瓶毒药吗?”苏幕想了想,道:“不会。”裴玄静道:“不仅不会,凡是涉及一切不美好回忆的东西,应该都不会带。”
鱼玄机忽然看到床榻下角落处有个青色的小瓶子,急忙趴下身捞了出来,叫道:“娘子,你来看看。”裴玄静仔细查看着:“跟韦保衡家发现的那个瓶子一模一样。”鱼玄机道:“不,不一样,这正是我和李亿的那瓶美人醉!”
裴玄静拔开瓶塞,闻了闻,鱼玄机忙道:“娘子小心,那里面可是毒药。”裴玄静道:“炼师不必紧张,这里面的毒药已然被人调了包,剩下的只有半瓶面粉。”鱼玄机道:“面粉?”裴玄静点点头,又问道:“炼师怎么能确认这就是你那瓶美人醉呢?”鱼玄机道:“这种瓶子青中带绿,色泽晶莹,明彻如冰,温润如玉,是青瓷中的缥瓷。缥瓷的瓶子表面看起来一样,其实每个都不一样。你看这个瓶子,有一道裂痕。”苏幕道:“裂痕很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鱼炼师你没记错吧?”鱼玄机道:“绝对不会。这瓶子虽然装的是毒药,但还是个稀罕玩艺儿。我和李亿仔细赏玩过,当时李亿还开玩笑说,这个瓶子有这道裂痕,该叫‘美人抓破脸’。”
裴玄静问道:“那这个瓶子后来是怎么处理的?”鱼玄机道:“寿衣做好后,还剩半瓶美人醉,我当时说要扔了,结果被李亿夺过瓶子,说这么好的瓶子扔了可惜。又说还剩半瓶美人醉,他要先留着,说不定甚么时候还能用得上。”
裴玄静道:“正因为炼师知道李亿手中还有美人醉,所以你一直怀疑他是凶手。”鱼玄机点头,突然想起了甚么,一时陷入沉思种。
苏幕道:“可是这个贵重的瓶子是在绿翘房中发现的,而且还装着半瓶面粉,不是太奇怪了吗?”裴玄静道:“可能是李亿不小心将这美人抓破脸的瓶子落到了地上,被绿翘捡到了。绿翘觉得瓶子好看,就自己留下了。”
苏幕道:“可是这瓶子里面装的是面粉呀。”裴玄静道:“这点我暂时也不明白。李亿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们在绿翘房里找到了,李可及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们在韦保衡书房中找到了。可李可及那瓶明明是给了绿翘的,如果陈韪就是绿翘心上人,那么他有可能拿到李可及这个瓶子去陷害韦保衡。但为了不被绿翘发现,他又用李亿那个瓶子换了李可及的瓶子。至于他怎么得到李亿的瓶子,就不得而知了。”
鱼玄机沉吟半晌,忽道:“我明白为甚么是半瓶面粉了,是陈韪暗中调了包。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嫁祸给韦保衡,所以他需要李可及那瓶子,但又发现那瓶美人醉已经用完,他便将李亿那半瓶美人醉倒入李可及那个瓶子,又将李亿那瓶装上半瓶面粉,以避免绿翘发现。”
苏幕早已经听得晕了:“天,两个瓶子,怎么这么复杂!”裴玄静道:“炼师说得极对,其实一点不复杂。因为李亿那瓶是五年前的,而李可及那瓶是三个月前,要陷害韦保衡的话,需要的是李可及那瓶子。”顿了顿,又道,“这些瓶子在我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只有懂得鉴赏的人才能分得出差别。绿翘应该是不会发现陈韪换瓶子的事的。陈韪这样费尽心思,确实就能证明绿翘没有把美人醉给其他人,是陈韪自己发现了秘密。”
苏幕道:“做两件寿衣都只要半瓶美人醉,绿翘在九鸾钗上下毒难道需要整瓶美人醉么?”鱼玄机道:“苏幕问的有道理。李亿手中还剩半瓶美人醉,绿翘杀裴氏用掉半瓶美人醉,应该还剩半瓶,加起来应该还剩一瓶才对。可是我们在韦保衡府中发现的那瓶美人醉只剩下半瓶了,而眼前这半瓶是面粉。”
裴玄静道:“这么说来,不是李亿毒杀温庭筠,陈韪才是真正的凶手,只有他同时经手了两个瓶子。”
鱼玄机迟疑地道:“陈韪与绿翘的关系,毕竟都只是推测。会不会是李亿自己将美人抓破脸中的美人醉倒出来收了起来,再扔掉瓶子,又被陈韪捡到?之前我曾经催促他扔掉那装过毒药的瓶子,他也答应了我。”
裴玄静听她话中语气,似乎已经认定李亿便是凶手,不由得大为诧异。却见她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他刚才来过了。”
裴玄静大为惊诧:“谁?谁来过了?”鱼玄机道:“李亿。”裴玄静道:“可是,我们一直在这里,怎么没有发现?他是怎么进来的?”鱼玄机道:“咸宜观有条秘道,只有我和李亿知道…”
裴玄静听了一不觉一呆,鱼玄机身为观主,知道秘道一事并不足为奇,可为何与她情同姐妹的绿翘都不知道,反而李亿知情呢?一时不及想更多,当即问道:“李亿来这里做甚么?”鱼玄机道:“要来杀我。”她的神色淡定,不见任何惊异和悲伤。倒是裴玄静和苏幕都惊愕异常,齐声道:“为甚么?”
鱼玄机当即说了原因和自己的推断:李亿妻子死后面貌如生,李亿定然发现了九鸾钗上有美人醉剧毒,因九鸾钗是温庭筠之物,他认定温庭筠脱不了干系,所以赶到鄠县找温庭筠理论。温庭筠本不知情,当然争论不出甚么结果。李亿愤怒之下也不去查明真相,而是暗中设法在屋梁上挖洞下毒。而温庭筠死前一天出现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李亿,而是左名场,也正是他拿走了假九鸾钗。左名场与李亿容貌很像,温庭筠一定以为他就是李亿,所以他也有很大的机会拿到九鸾钗,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是假的,所以才有后来他喝醉了酒,在饭馆声言要售出九鸾钗一事。但后来不知道出于甚么原因,假九鸾钗落入了他人之手,左名场也被美人醉毒杀。
裴玄静听了深以为然,道:“假九鸾钗如今很可能在陈韪手中,他手中还有美人醉,也许正是他杀了左名场,夺了假九鸾钗。”鱼玄机道:“可是他为甚么要这么做?”裴玄静道:“为了绿翘。他知道绿翘想得到九鸾钗,一心要为她弄到手,却不知道绿翘要九鸾钗并非贪图其珍贵,而是为了杀死裴氏。”
鱼玄机呆了半晌,才悠悠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陈韪这等痴情男人,会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任何事。”裴玄静心想:“难道李近仁不是么?他为了你,如今还陷身囹圄。”又想道,“这几起案子,不过是最原始的动机,却经历了最复杂的猜忌,可见人心之复杂了。”
时光一点点地过去,几女的莫名痛苦和压抑也一点一点在加深。然而大家都沉默着、忍受着。尤其在鱼玄机的神态中,还显露着一种诗意,令人感觉到一种忧郁的美。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公鸡的打鸣声,开门的鼓声开始响起,原本看起来永无尽头的黑夜终于过去了。苏幕也长舒一口气,道:“天终于要亮了。”
天就要亮了,可是人心呢?那被抛弃过、伤害过、猜忌过的心灵,还能再度明亮起来么?
便在此时,屋外传来响亮的乌鸦叫声。三女走出厅堂,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天色阴沉沉的,如同众人的心,夹杂着阴郁与不安。微明的天光中,依稀见到一只乌鸦停在屋檐上,拍翅叫唤得正欢。裴玄静目光锐利,讶然叫道:“正是上次那只会撞铃的乌鸦。”
乌鸦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着。苏幕早已经听说乌鸦到京兆府撞铃诉冤的奇闻,便道:“它是不是也在叫我们跟它走?”裴玄静顿时意识到又有事情发生,忙道:“走,我们跟去看看。”刚走出几步,回头却发现鱼玄机脚下没动,忙问道,“炼师不一道去么?”
鱼玄机露出了深深的疲倦,道:“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苏幕道:“那我留下来陪伴炼师。”鱼玄机摇摇头道:“不必了。你们赶紧跟乌鸦去吧,我猜一定与案情有关,不必担心我,这里还有国香呢。”裴玄静道:“如此,炼师先好好休息,我们片刻即回。”
刚打开大门,却意外发现李近仁正站在门口欲叩门。苏幕道:“李君,你来了,实在太好了。”李近仁道:“你们要出去么?”裴玄静道:“我们有急事要去办。李君来了正好,好好陪陪鱼炼师。”
李近仁点了点头,却见鱼玄机正站在门口,默默地凝视着自己。那一刹那,鱼玄机又看到了他眼眸中那抹熟悉的温润光芒。每当她看到他的这种眼光,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安,似乎那就是她最温暖最幸福的所在。
走出一段,苏幕回头见到李近仁正在大门处与鱼玄机低声交谈,不由得感慨道:“李君为了帮鱼炼师洗脱嫌疑,自己承认杀人。而李亿呢,反而猜忌是鱼炼师杀了裴氏,跑来要杀她!”裴玄静叹道:“可惜,有情人终是难成眷属。”苏幕一怔,不明她言语中到底是何意。
鱼玄机将李近仁迎进了咸宜观,径直领他来到了自己的卧房。她也不忌讳李近仁在场,当着他的面新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裳。又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打开尘封许久的匣子,开始精心地化妆。她先是用一支干净的毛笔蘸了些清水,再打开一个精巧的铁盒,从中点了些螺子黛,慢慢描在眉毛上。螺子黛是一种产自波斯国的画眉墨,使用时只须蘸水,不必研磨,价钱极为昂贵。唐人最重视眉饰,昔日玄宗明皇帝曾亲自下令,让画工设计了十来种眉毛的样式,如横云、斜月、柳叶等。鱼玄机出家为女道士前,最爱画蛾须眉。不过,她不弹此调已久,竟然有些生疏,描了好久,才勉强描好眉黛。她又从匣中取出迎蝶粉来。这是一种混合了细粟米的铅粉,涂在面上,不仅令皮肤白皙,且落颊生香。抹完白粉后,还要用红色胭脂润满两腮,最后再在唇上涂上胭脂加朱砂制成的唇脂。
李近仁默默地站在一旁,凝视着鱼玄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的神情,专注而小心,仿佛是在观赏一幅画。他的思绪,也在淡淡的脂粉香中飘逸着,心醉而神迷。
过了许久许久,化好妆的她突然回过头来,那一刹那,当真是惊鸿一瞥,如同喷薄而出的日头,神韵飞扬,令人惊艳无比。她却又嫣然一笑,梨窝莞尔,充满着少女扬眉吐气般的清新与稚气。那是多么久违的神情呀!只是,他也知道她这一笑,不是短暂的别离,而是永远的告别。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顿时汹涌奔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