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裴玄静与苏幕二女跟着领路乌鸦一路南行,出了启夏门,来到一片树林。乌鸦停在前面的一棵树上,“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告知它已经完成了使命,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裴玄静一眼便望见前面躺着两个人,均穿着绿色的衣服,不由得心中一紧,急忙朝前赶去。只见地上赫然躺着绿翘和陈韪,二人各自穿着鱼玄机和李亿的寿衣,互相搂抱在一起,面色如生,却是已然死去。
苏幕吓得一声尖叫,转过头去,躲到一旁,不敢再看。裴玄静便让她去找人通知京兆尹,自己小心翼翼地取出陈韪身下压着的包袱打开,只见金光灿然,尽是珠宝。有一方玉镇纸,正是昆叔所描述的温府失窃的那方。又发现了那只被磨掉了“玉儿”两个字的假九鸾钗。财物里面还混有一方亮闪闪的银印,拿起来一看,正是大将军张直方的官印,不由得愣住。她早已经听苏幕提及银菩萨失窃当晚张直方的可疑之处,却难以想通为何他的官印在此。又见到陈韪的腰后好像有甚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取出了一根短木棒。一时间不由得怔住,原来陈韪就是飞天大盗,也就是当晚与她在咸宜观后院交手的黑衣人。一切的谜题都迎刃而解。
她面对两具尸体,出神了许久,心中只觉得一片空荡荡的难受,以致后来京兆尹温璋率人赶到时,她都没有觉察到。只是发现李近仁也跟随在温璋身后时,略微有些诧异。
温璋一见裴玄静,分外客气地道:“娘子在此地太好了。如今水落石出,案情真相大白,便请娘子从来到尾为我们讲述一番吧。”
裴玄静点了点头,缓缓道:“最初的起因,是咸宜观侍女绿翘托李近仁带了一个木盒给李亿妻子裴氏。裴氏经常光临李近仁的绸缎店铺,那一天,裴氏来到店里,李近仁将木盒交给了裴氏。裴氏当场打开来看,原来是稀世珍宝九鸾钗。她喜不自胜,当即戴在头上,却不知道钗上的美人醉毒药正在慢慢侵蚀她的生命。不过李近仁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到后来他听到裴氏中毒而死时,他才想到他转手的那支钗就是毒药。”
众人一齐瞧向李近仁,却见他以一种奇怪悲怆的目光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续道:“李亿发现妻子是中毒死后,没有报官,而是直接赶到鄠县来找九鸾钗的主人——温庭筠算账,他在屋梁上做了手脚,最终以美人醉毒杀了温庭筠。从李亿下毒到温庭筠死的期间,飞天大盗陈韪光临温府,偷走了一方玉镇纸;而与李亿容貌酷似的左名场光临温府,冒充李亿,盗走了藏在书房中的假九鸾钗,又因醉酒在京师兜售九鸾钗,结果转身就被飞天大盗陈韪盯上。陈韪用美人醉毒杀左名场后,将其埋在郊外树下,本来是滴水不漏,却被一只想要报恩的乌鸦坏了好事…”
她说到这里时,温璋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大概对乌鸦诉冤一案的处置极为满意。
裴玄静道:“之后,因为风声越来越紧,陈韪准备离开长安,他将盗取的财物埋在了咸宜观的后院中。不巧的是,那晚大雪,坊正王文木刚好在咸宜观外墙上刷字,准备陷害咸宜观,不料刚好遇到了陈韪,于是被陈韪杀人灭口。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晚上,陈韪先将一瓶美人醉藏在韦保衡书房的香炉中,然后施展出飞檐走壁的功夫,赶到京兆府投书,揭发韦保衡科场作弊。再然后,他来到咸宜观,准备挖出赃物跑路。正当他要下手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甚么,于是他去找绿翘商议。刚好当晚绿翘不在房中,被我撞见,与他交手…”
温璋突然插口道:“可就在同一时间,飞天大盗盗取了太平坊尚书左丞裴坦的财物…”
裴玄静此时方得知此事,不由得惊愕万分,思忖片刻,才道:“这是另一个人在模仿飞天大盗作案,可以稍后再谈。”又续道,“虽然最后被陈韪跑了,但我们意外发现了赃物。案情经过就是这样。”
温璋点点头,指着绿翘和陈韪的尸体:“那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谁杀的?”裴玄静叹了口气,道:“他们是自杀。他们身上的碧萝衣,里面淬有美人醉的剧毒。”当下说了碧萝衣的故事。
温璋道:“不错,不错,一切谜题都揭开了。不过——有两点不对。第一、绿翘和陈韪不是自杀,而是鱼玄机谋杀的;第二、绿翘并不是毒杀裴氏的凶手,真正的凶手是鱼玄机。”
裴玄静大为诧异,一时不解地望着温璋,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还是发现了新的证据。
温璋见她不解,一指绿翘的尸体,道:“绿翘虽然最终被鱼玄机以极为高明的手法杀人灭口,但她却事先留下了一封信给李近仁…”裴玄静顿觉莫名其妙,问道:“甚么,绿翘留下了信给李近仁?”
却见李近仁点点了头,示意温璋的话正确无误。温璋又道:“刚才鱼玄机已经到京兆府投案了,自己承认杀了裴氏、绿翘和陈韪。”裴玄静震惊万分,不解地望着李近仁,他却露出了极为悲哀的神色。
原来裴玄静与苏幕一离开,鱼玄机便烧了绿翘留下的信,又以绿翘的名义另写了一封信。她二人文风笔迹相仿,因而不费吹灰之力。信由李近仁交给了京兆府,李近仁本人也成为指证鱼玄机行凶杀人的关键证人。
裴玄静忙从温璋手中取过信,发现已经根本不是原来绿翘留下的那封。而在这封信中,绿翘信誓旦旦地揭穿是鱼玄机毒杀了裴氏,不过是绿翘的下毒过程原封不动转嫁到鱼玄机身上而已。略一沉吟,便即明白鱼玄机是想要为绿翘脱罪,当即道:“尹君,这封信已经不是原来那封信了,这是鱼玄机以绿翘的口吻伪造的。”
温璋却全然不能相信:“世上哪会有人会伪造对自己不利的书信的?”裴玄静知道以他性情,自然难以理解这种舍己为人的感情,便直截了当地道:“我想见见鱼玄机。”
在京兆府大狱再见到鱼玄机时,她已经被迫换上罪犯穿的赭衣,颈中戴了铁钳。那红褐色的囚衣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和谐之美。只是她神色凛然了许多,不再如前几日那般憔悴。
裴玄静不解地问道:“炼师,你为甚么要这么做?”鱼玄机叹道:“娘子,你不该信任我的,我才是毒杀裴氏的真凶。”裴玄静道:“李近仁交到京兆府的那封信是你伪造的,对不对?我们都知道,你和绿翘笔迹一样,文风也一样。”
鱼玄机沉默一会儿,才道:“绿翘留下的那封信才是我伪造的。只是我没有想绿翘还留下了一封信给李近仁…”苏幕急得直跺脚:“鱼炼师,你为甚么非要把罪名往你自己头上揽啊?”鱼玄机默然不应。
裴玄静不解地道:“炼师如果想替绿翘脱罪,可是绿翘已经死了,你已经没必要这么做了。”
鱼玄机语气很镇定,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依旧带着淡淡的哀伤:“你们发现绿翘的尸体了?”裴玄静黯然:“她和陈韪都中了碧萝衣上的美人醉。”顿了顿,又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鱼玄机吃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苏幕试探地道:“鱼炼师,你觉得绿翘会不会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鱼玄机坚决地道:“绝对不会。”裴玄静道:“我也认为不会。之前绿翘曾经告诉我后院可以赏梅花,如果她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绝对不会这般告诉我,那可是藏赃物的地方。”鱼玄机道:“嗯。如果绿翘知道陈韪飞天大盗的身份,也应该会把九鸾钗的事告诉他,陈韪又何必为了一支假的九鸾钗而杀了左名场呢?”
苏幕道:“嗯。绿翘不知道陈韪的真实身份,陈韪也不知道绿翘的所作所为。一对纯净的恋人,都只想把自己最美好纯真的一面展现给对方。”鱼玄机黯然道:“我猜,陈韪请匠人将冒险盗来假九鸾钗上的‘玉儿’两个字去掉,他本来的用意,是想刻上‘绿翘’两个字。”
几人交谈一回,深为叹息,鱼玄机回忆起绿翘的种种好处,更是心下难过。苏幕忙道:“不谈绿翘了。鱼炼师,你现在到底要怎么办?”鱼玄机:“我杀了人,没甚么好说的了。”
裴玄静见她意志坚决,料到必有其它隐情,便径直出来,到大堂求见温璋。温璋似早已经料到她来意,不等她开言,便径直推辞道:“娘子再怎么说鱼玄机是无辜的也没用了,这件案子已经不归本尹审理了。”
裴玄静吃了一惊,问道:“那归谁管?大理寺?刑部?还是御史台?”温璋摇摇头道:“都不是。圣上亲自下敕书,因此案涉及宫廷秘药美人醉,要将案件交给宫里来的特使审理。”
裴玄静大奇道:“宫里来的特使?是谁?”忽闻背后脚步声,转头望去,正见韦保衡志得意满地走了进来。李可及一脸阴沉,低垂着目光,跟在他身后。
裴玄静一见特使是韦保衡,心中顿时一沉。她知道与此人多辩无益,便急忙告退,离开了京兆府,往东朝咸宜观赶去,希望能找到绿翘留下的那封原信,挽回日前的局面。
韦保衡一到京兆府,也不召相关证人到场,便下令直接提审鱼玄机。当他看到她终于被迫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奇妙的快意。他确实曾经对这个绝色女子动过心,但她却总始终冷冷相待。他那暗暗被伤害了的自尊,似乎今日格外想得到抚慰,这种抚慰,自然是以报复和伤害为代价。而今,这个令无数男人艳慕的女人终于成了他的阶下囚,这种感觉着实痛快。他的嘴角,甚至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原来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滋味是这般美妙,这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
一旁的李可及轻轻咳嗽了声,又拉了拉韦保衡的衣袖,他这才回过神来,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拿腔拿调地道:“鱼玄机,既然你都已经承认行凶杀人了,就说说你的杀人经过吧。”鱼玄机道:“很简单,我知道裴夫人喜爱首饰,就用一支假的九鸾钗换到了飞卿的真九鸾钗,然后将美人醉涂在真九鸾钗上,装在木盒里,托李近仁带给了裴夫人。”她一直低着头,语气也甚为平静。
韦保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可及,很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得来美人醉的?”鱼玄机道:“前夫李亿给的。”韦保衡刻意重重望了一眼李可及,他却是面无表情,昂首望着一边。
韦保衡继续问道:“那后来呢?”鱼玄机道:“后来,绿翘发现了我装美人醉的瓶子,知道是我杀了裴夫人,很是惊惶,打算逃走。我为了杀人灭口,有意将涂有美人醉的两套碧萝衣送给了她。”韦保衡道:“就是绿翘和陈韪死的时候身上穿的那两套衣服?”鱼玄机道:“正是。”
韦保衡:“你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吗?”鱼玄机摇了摇头。韦保衡厉声道:“陈韪将赃物埋在咸宜观后院,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有,那个嫁祸给我的美人醉瓶子是不是你给他的?”鱼玄机不答。
韦保衡冷笑道:“大堂之上是有刑法的。鱼玄机,我可没有那么好心情分析半天案情。你不说,我可要叫人动大刑了!”
不及他下令,李可及便在这个时候挑了一下眉毛,站起身来,一把扯住韦保衡,急步走了出去。韦保衡本欲好好折辱一下鱼玄机,却被李可及打断,不由分说地拉出了室外,当下恼怒地道:“将军为甚么阻止我用刑?莫非将军你…”
李可及冷冷道:“她反正马上就要死了,韦公子何必再多折磨她?”韦保衡不服气地:“将军怎么知道鱼玄机马上就要死了?就算她因谋杀裴氏被判大决,起码也是秋天的事了。”李可及道:“韦公子是驸马爷,天子娇婿,难道还不知道圣上的心思么?”
韦保衡倒吸一口冷气,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拱手道:“圣上甚么心思?我不知道,还请将军明示。”李可及道:“圣上之所以不让京兆府审理鱼玄机一案,单单派你来,就是非要她今日死不可。”
韦保衡大奇,惊疑不定地问道:“为甚么?”李可及肃然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进去吧!赶紧审完,将案情经过送到宫里,圣上还等着呢。”
却说裴玄静离开了京兆府,一出来便遇到了张直方。张直方一见她便问道:“听说娘子破了飞天大盗一案,不知道…不知道…”一说到此处,一向强悍的他突然迟疑了起来,半天吐不出下面的话,令人怀疑眼前这人到底还是不是那个豪爽洒脱、敢说敢干的张直方。
其实,他为何这般神色,裴玄静心中一清二楚。她早就已经知晓,那晚在三乡驿爬到窗外,试图觊觎李近仁手中九鸾钗的不是旁人,正是张直方。自从听苏幕提了那晚他下意识地摸腰间一事后,也刻意确认当晚从胜宅中偷走银菩萨的人就是他,他故作声势地说要去请鱼玄机,却是先偷取了银菩萨,潜入咸宜观中,将其埋在花丛下。不料陈韪关切绿翘,生怕张直方对咸宜观不利,暗中赶去查看,翻墙出来时刚好被苏幕撞到,导致银菩萨后来被寻获。此刻遇到,他没有立即提到将军印失窃,态度含糊,更是促使裴玄静蓦然明白过来,张直方便是另外一个飞天大盗。近三月来,他一直模仿陈韪作案。倒是陈韪三个月来一直销声匿迹,他后来预备回去四川老家,或许是因为要带绿翘一同离开,为了方便取走,先行将盗窃的赃物转移到咸宜观内,意外被发现后,便失去了回蜀中安家立身的根本。或许他早已经发现张直方有问题,便干脆潜入张直方住处,将其盗取的赃物及大将军印一并取走。至于张直方如此地位,名利均不缺,为何会如此行径,那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也许正如他诸多怪癖一样,当飞天大盗过回瘾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这些事情,裴玄静瞬间便已经明白,只是无暇细问,只道:“飞天大盗一案的赃物,已尽在京兆府中。我还有要紧事赶着要办,请将军见谅。”也不等张直方反应,匆忙赶往咸宜观。
到得开化坊南门时,正遇李言、尉迟钧及国香三人。听说鱼玄机莫名其妙地自承杀人,众人均大惊失色,极为不解。提到绿翘原信一事,国香却说亲眼看到鱼玄机丢入火中烧掉了。
李言思忖片刻,道:“我知道鱼玄机为甚么一定替绿翘顶罪了。”国香急问道:“为甚么?”
李言当下说明了原因:原来唐朝以《唐律疏议》为刑事法典,其中规定有所谓的十恶制度,列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十条为最严重的罪行,不享有赎、免等特权,即后世所谓“十恶不赦”。其中的恶逆中奴婢、部曲杀主尤重,不但遇赦不免,且会牵连家属、亲族,不依秋决之例。绿翘虽死,但一旦她弑杀主母裴氏之事败露,其家人依旧会受到牵连。鱼玄机必是想要保全绿翘亲属,所以才主动承担了罪名。
尉迟钧道:“如果绿翘犯了十恶重罪,鱼炼师主动承担罪名,不一样也要牵连她自己的亲族么?”国香道:“鱼姊姊自从慈母去世,便再无亲人在世。”
李言道:“并非仅仅如此。绿翘与鱼玄机地位身份不同。绿翘杀死裴氏,是奴婢杀死主母,是重罪中的大罪,起码要株连三族。但鱼玄机杀死裴氏,不过是普通的杀人罪,不在十恶之中,最严重不过判她一个人死刑而已。”
听了这话,裴玄静一时陷入了沉思。她终于明白为甚么李近仁始终是那样一种无可奈何的眼光,因为他知道这是鱼玄机自己的选择,无可挽回。那么她呢?是要继续寻找证据力证鱼玄机无辜,还是要顺从她本人的心意,让她心甘情愿地为绿翘做最后一件事情?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真是太复杂太离奇,不适合这种时候来想,看来这一切都是天命。
一旁尉迟钧急促地问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鱼炼师背负上杀人罪名?”
裴玄静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若是能说服京兆尹法外开恩,不必要牵连绿翘家人,事情应该有所转机,便道:“走,我们再去找京兆尹。”
李言叫道:“玄静…”却是欲言又止。裴玄静心急如焚,便道:“夫君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已结为夫妇,王子殿下与国香也不是外人,何必如此见外。”李言吞吞吐吐地道:“这件案子,我们…不宜再管了。”裴玄静昂然道:“我不能眼看着鱼玄机无辜背上杀人的罪名不管。”李言为难地道:“我知道你与鱼玄机一见如故,可就是因为她是鱼玄机,所以局面才更加复杂。”裴玄静道:“别说我与鱼玄机一见如故,就是普通的人,无辜被冤枉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李言道:“可是我们实在管不了。”
夫妻二人正争论不休,却见李可及慢慢踱了过来,表情沉重。裴玄静见他似乎是刻意来找自己,不觉惊诧,问道:“李将军是不是有关于鱼玄机案子的消息?”李可及点头道:“已经审结了,确认鱼玄机毒杀裴氏、绿翘、陈韪三人,卷宗正送往宫里。”裴玄静惊道:“怎么不传召证人到场,便已经结案?”李可及却是不答。裴玄静见他如此神色,心中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尉迟钧问道:“李将军,莫非你也相信是鱼玄机杀了裴氏,又杀了绿翘、陈韪灭口?”李可及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恐怕是又要下雪了…一场大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交给国香道:“这是鱼炼师让我转交给小娘子的。”
众人围过来一看,却是一首诗,名为《赠邻女》。昔日鱼玄机住在鄂州时,便是与国香为邻。诗云:“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国香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忍不住啜泣出声。裴玄静喃喃道:“好一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国香,炼师是在劝慰你不必为左名场这样的男子再伤怀了。”国香一时无语,只有泪水潸然落下。
李言试探问道:“李将军,我大唐自贞观以来,一直本着法务宽简、宽仁慎刑的精神。裴氏虐待鱼玄机在先,就算是鱼玄机毒杀了裴氏,也是情有可原,应该不会判死刑吧?”李可及继续仰头望着阴霾的天空,沉默不应。
裴玄静蓦然有些莫名生气起来,道:“我们走吧。”正欲往京兆府而去,李可及突然道:“等一下!如果你们要救鱼玄机,现在该立即去大明宫找同昌公主,请她出面向圣上求情,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裴玄静惊道:“将军的意思是?”李言道:“就算鱼玄机被判死刑,也该到秋后处决。”李可及终于急了,嚷了起来:“你们还不明白么?鱼玄机已经危在旦夕!她今日就要死了!”众人一时愣住。
裴玄静与国香、尉迟钧赶到大明宫望仙门前时,正遇到一名骑士快马从宫门驰中,直冲过来。三人急忙闪到一旁,差一点儿便被快马撞上。裴玄静从国香手中取过纹布巾,走过去交给卫士,说要求见同昌公主。卫士根本不予理睬,只挥手将她赶开。
正苦无对策之时,忽见李梅灵兴高采烈地奔了出来,叫道:“国香,你来了!”国香大诧,问道:“公主,你怎么知道我们到此找你?”李梅灵道:“适才李可及满头大汗地跑来告诉我,说是你们要来找我,我听了很是欢喜,便赶出来了。”三人料不到李可及会如此,均大感意外。
国香不及闲话,便哽咽着道:“公主,我来找你,是有要紧的事想找你帮忙。”她知道自己一时说不清楚,便向裴玄静使了个眼色。裴玄静便简短说明了鱼玄机无辜被判死刑的经过,希望公主能为她说几句好话。
李梅灵耐心听完,为难地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知道父皇深恨鱼玄机。”裴玄静诧道:“为甚么?”李梅灵道:“父皇曾经微服出游,在鄠县遇到了温庭筠和鱼玄机,被二人傲语轻慢。尤其是鱼玄机,还坚决地拒绝了父皇同游的邀请。至今父皇说起来,还是忿忿的。”国香气愤地道:“难道皇帝就因为被拒绝了一次,就要制造一桩冤案么?”尉迟钧见她如此口无遮拦,急忙拉了拉她衣襟,示意她不可乱说,以免惹来杀身之祸。李梅灵看了国香一眼,虽然惊异,但也没有多说甚么。
裴玄静知道同昌公主单纯浅薄,跟她讲一大堆道理也没甚么用处,唯独用真情才能打动她,便恳切地道:“公主,人命关天,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公主身份尊贵,却能与国香一见如故,情若姊妹,而国香与鱼玄机也是姊妹相称。佛祖有云:‘百世修来同船渡。’请你哪怕看在国香这一点情分上,帮一帮我们。”尉迟钧也道:“公主,裴家娘子与鱼炼师相识未久,她如此尽心,不过是不愿意看到有人含冤而死。”李梅灵心中挣扎得厉害,不断环视三人,又见国香始终泪光涟涟,焦急万状又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迟疑许久,终于道:“那好吧,我去试一试。”
及至李梅灵离开,尉迟钧见裴玄静眉头紧锁,深为忧虑,便安慰道:“娘子不必过于忧虑,鱼炼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国香道:“裴姊姊,为何你夫君坚决不肯陪你前来,反而是王子殿下如此仗义?”裴玄静叹了口气,正欲开言,突然感觉到甚么东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惊讶地道:“下雪了!”
却见李梅灵去而复返,神色沮丧。国香叫道:“公主,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她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皇帝不肯答应么?”李梅灵道:“不是…我还没有见到父皇。刚刚遇到枢密内臣,他说处决鱼玄机的诏书已经派使者发出去了。”尉迟钧叫道:“呀,使者会不会就是适才险些撞到我们的那名骑士?”裴玄静二话不说,转身便往京兆府赶去。
鹅毛般的雪花正飘飘摇摇,纷扬而下。似乎总是在天气与人心最寒冷的时候,雪花才会落下。
此时此刻,在西市的刑场上,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群。围观的人没有以往看到杀人的兴奋和欢呼,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看台上的美丽囚徒。鱼玄机面向人群跪在台上,一身赭衣在大雪中格外显眼。
京兆尹温璋正大声地向众人宣读鱼玄机的罪状,他本就有“勇于杀戮”之名,多杀一名女子也不是甚么难事,何况她本来就杀了人,理该抵命。
韦保衡站在京兆尹的身旁,招摇地高昂着头,似一只骄傲的公鸡。虽然他心头也略微有点惋惜眼前的佳人尤物即将送命,但并非出于同情,而是他一直没有将她得到手的缘故。不过,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成为驸马,前程似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鱼玄机全然没有听到温璋在读些甚么,她口中塞了木丸,已经无法说话。这是自女皇帝武则天登基以来的惯例,当初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无辜被杀,临刑前当众揭露武则天宫中丑事,为女皇所忌。此后,凡是法司施刑,必先以木丸塞罪人之口,让罪人无法说话。尽管受此非人凌辱,鱼玄机却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自尊,没有似一般死刑罪人那般挣扎呼号,也并不垂首沮丧,而是仰着头,凝视着空中悠悠渺渺的飞雪。她的一切心思,只在她的冥想当中,周遭有意无意的背景和声音,仿若完全成为了虚无。一个人的一生,无非是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除了老之外,她均经历过了,算是了无遗憾。只是不知怎的,她耳边又回想起了李可及所唱过的那首曲子:“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李近仁挤在看台下的人群中,默默凝视着台上的鱼玄机,陷入了难以述说的心痛、爱怜、悲伤、绝望中。就在刽子手高举起大刀的那一刹那,他看到鱼玄机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露出了轻倩迷人的微笑,满怀着无限憧憬。她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但这份隽永的感情,她会永远地放在心坎上。他也理解了她,眼角顿时一润,两行浊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他哭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一道血光过后,殷红的鲜血开始汨汨流入大地,却很快为纷纷大雪所掩盖,正如真相本身一样。唐朝传奇女诗人鱼玄机便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如雪花融化于泥土,又如薄雾消散入晨光,没有华丽,没有虚伪,有的只是真实。她的容貌才华曾经名动京华,而她的死却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既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愁云密布,既不比泰山重,也不比鸿毛轻,死了就是死了。
她当然想不到,她的死也就是她的生。死亡带走了她的生命,但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地定格在一些人的心中。这些人中,有她的知己、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她的前夫,甚至有黄巢这类仅数面之交的人。而她的传奇和诗集,注定还将要在大地上流传下去。人世间不平凡的女子,注定要留下不平凡的故事。虽然后世所写的鱼玄机的故事,已经不尽然是当初的原貌,然而红颜与青史相映成辉,总是令人唏嘘不已。对待一切传奇的态度,远观总比近玩要好。
裴玄静等人赶到西市刑场时,已经是人去台空,一切都太迟了。雪花漫天飞舞着,越来越大,天地间再度变成银妆素裹的白茫茫一片。所有的悲欢都被大雪湮没,岁月也将永远不再复返。
鱼玄机死后被安葬在紫阁山。李近仁为何将坟茔选在这里,已经不得而知。但所有尚且关怀鱼玄机之人,都没有去质疑这一选择。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温庭筠与李亿在鱼玄机心中曾有过何等重要的位置,最后一刻占据她心田的人毫无疑问地是李近仁。
不过,自鱼玄机死后,就无人再见过李近仁,他就这般如轻烟地消失了,也许已经离开了尘世,也许藏在了某个角落中,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尉迟钧也提前离开了长安,决然踏上了回归西域的漫漫路途。苏幕则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众人如同莺梭燕掠一般,纷纷地散开了。
这一天,裴玄静踽踽独行,来到紫阁山,预备向鱼玄机告别后,便要入终南山出家修道。将要到达墓地之时,远远看到一名素服女子正在坟前痛骂一名灰衣男子。走得近些,便认出素服女子正是国香,而那男子则是一直以来下落不明的李亿。她不由得一惊,生怕李亿对国香不利,忙疾步赶将过去。
却听见李亿根本不理睬国香的哭骂,只喃喃念道:“…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沙哑沉重的嗓音颇令人心酸。裴玄静暗想:“这是鱼玄机的诗。”再细看李亿,他的表情流露难以抑制的痛楚,深深地打动人心。一刹那,她明白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他内心最深处。他依旧眷恋着鱼玄机,然则此刻阴阳相隔,悔不当初又有何用。
国香见到裴玄静,立即道:“裴姊姊,你来得正好。快将这个杀人凶手抓回官府治罪。”裴玄静上前道:“李亿,你毒害温庭筠,如今自己也是一无所有,为何不去京兆府投案自首?”李亿抬头看了她一眼,怔了半晌,才幽然道:“我没有杀飞卿。”语气极为平静,没有立即推诿,也没有急切辩解,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事情,反倒更令人生疑。国香怒道:“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么?”
李亿缓缓道:“我发现夫人是死于九鸾钗上的美人醉后,便猜到是鱼玄机所为。然而九鸾钗是飞卿之物,从不轻易示人,他应该也脱离不了干系,所以我先到鄠县,打算找飞卿问个明白。我们二人,因为鱼玄机之事,早已经多年不相来往,一见面便吵了起来。后来我离开温府,来到长安,想找鱼玄机问个清楚。可是有个男人经常在咸宜观里,我始终没有机会。于是我又回到了鄠县,不料发现飞卿竟然已经死了。我很是震惊,托人将消息带给了鱼玄机,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玄静道:“果真是你托人带的信。”李亿道:“我一直在温府附近。后来娘子几个人就来了,再后来鱼玄机也来了。我暗中观察,发现鱼玄机并没有与飞卿勾结的迹象,所以我怀疑是她偷了九鸾钗,又杀了飞卿灭口,决意一路跟着她。”裴玄静道:“昨晚你从秘道进入咸宜观,目的是杀鱼玄机以报妻仇,可为甚么又没有下手?”李亿颤声道:“我看见了那些伤…她背上的那些伤,是夫人留下的…我…我实在下不了手…”他本来一直语调平稳,缺少抑扬顿挫,直到此处,才激动了起来。
国香道:“毒杀那个恶婆娘的是绿翘,不是鱼姊姊。”李亿惊问道:“甚么?”裴玄静道:“你一直认为鱼玄机是凶手,鱼玄机也一直认为你才是凶手,可叹一瓶美人醉令你们互相猜忌。然而鱼玄机百般为你掩饰,一心要维护你…”国香接道:“而你却一心要杀鱼姊姊为恶婆娘报仇!”
李亿一时木然,茫然,惑然,懵然,只感觉整个人空洞洞的,纵有满腔心事,万种柔情,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仅仅在那一瞬间,他便失魂落魄了——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目光完全散去了神采,双颊陡然干瘪,仿佛衰老了十年。许久后,他才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来,从中取出了一支钗,宝气流转,光亮夺目,正是那支令许多人窥探垂涎的九鸾钗。
裴玄静忙叫道:“快些扔掉!那上面有美人醉剧毒!”李亿凄然一笑,只将布袋扔掉,双手将九鸾钗环抱在胸前,有些歉意,又有些羞赫,呆呆望着坟头。裴玄静已然明白他有意自杀,想要阻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有长叹了一声,拉着国香离开。
远方隐隐传来了歌声:“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渐行渐近,似乎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可及的声音。
裴玄静心中忍不住一声叹息,回头看时,黄巢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愤然朝李亿走去,而李亿已然慢慢软倒在鱼玄机坟茔前。
走出老远,国香突然问道:“如果真的不是李亿下毒,到底是谁杀了温先生呢?”
裴玄静并不作答,不是李亿的话,凶手无非是陈韪与韦保衡中的一人。陈韪已死,韦保衡贵为驸马,仇要么已经得报,要么无法得报。抑或本来就是李亿一怒之下杀了温庭筠,他后来追悔莫及,不肯承认事实而已,他绝然自杀,也隐有向温庭筠谢罪的因素。无论三人中谁是凶手,都已经不再重要,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只是在活着的人的心中留下了一抹吹也吹不散的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