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道:“是不是给韦保衡了?”李可及诧异地望着她,半天才道:“韦保衡现在是驸马的身份,娘子不要胡说八道,他可不是甚么善人…”裴玄静反问道:“将军怎么知道韦保衡不是善人?”李可及看了看她,无奈地摇摇头。无论裴玄静如何再发问,他坚决不肯再讲一句话。
二人一路向亲仁坊走去。几近坊门时,却见韦保衡府中的乐师陈韪正站在那里。陈韪一见裴玄静,便向她招手。她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陈韪道:“我有个朋友在郭府当差…”双手做吹笛状,“也是名乐师。”又问道,“娘子的案子查得如何了?现在长安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呢,说是娘子厉害得紧,正帮京兆尹破案呢。”
裴玄静见李可及已经步入了亲仁坊,生怕有失,忙道:“我得走了。”
刚一进亲仁坊,便看见一个身影,仿佛在哪里见过,细一凝思,当即呆住:“那…那不是李亿么?”忙追了过去,但刚过街角,便已经不见了人影。正四下找寻时,与急急追寻过来的李言撞了个满怀。
李言忙道:“玄静,你在这里太好了。我告诉你,邪了门了,我大白天的看见鬼了!”裴玄静道:“夫君是不是看见李亿了?”李言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信呢!”裴玄静道:“因为我也看见了!”
二人均不答相信鬼神之事,可是亲眼所见,不由得人不信。却见杜智正赶将过来,惊讶地问道:“你们夫妻两个在这里做甚么?”
李言便将见到李亿复活一事说了,杜智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又提到送别昆叔时,昆叔提到差役董同告诉过他,大山兄弟承认温先生刚死时便去书房偷过九鸾钗,但盒子却已经是空的,应该在温先生死前便已经丢失了,昆叔得知后,一直怀疑是绿翘拿走了九鸾钗。
裴玄静大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会是绿翘?”杜智道:“据昆叔说,三个多月前,大概是在去年重阳节前,鱼玄机派绿翘给温先生送过御寒的衣物。当时的情形有些古怪:绿翘跟温先生在书房谈了一会儿,后来不知道为甚么,绿翘哭着跑了出来,温先生追了出来,又将她劝了回去…”
裴玄静道:“仅凭此一点,便推断是绿翘拿走九鸾钗?”杜智道:“所以昆叔也不能肯定。只是巧合的是,绿翘来之前,温先生经常取出九鸾钗把玩;绿翘走后不久,温先生取出了九鸾钗,看了一眼,又重新放回去了。那以后,昆叔就很少看见温先生拿出九鸾钗了。而到过温府的人又极少。”
裴玄静道:“如果是三个多月前,那不是正好与我在三乡驿遇到李近仁的时间连接上了?”李言一呆,问道:“甚么?”裴玄静不及多说,道:“走,我们先去咸宜观。”
离开韦保衡府邸后,鱼玄机便与尉迟钧直接回了咸宜观。正要拍门时,却发现大门没有关得严实。尉迟钧道:“绿翘好马虎,竟然忘记关门了。”鱼玄机没有做声,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进得院中,观中悄无声息。尉迟钧道:“怎么不见绿翘?”大声叫道:“绿翘,炼师回来了。”却是无人应答,更是奇道:“会不会是出门去了?”鱼玄机摇了摇头,黯然道:“她已经离开了。”尉迟钧惊讶地道:“离开了?”鱼玄机道:“嗯,是我叫她走的。”尉迟钧道:“她去了哪里?”鱼玄机道:“跟她一个朋友去了蜀中。”
尉迟钧见她颇为伤感,不明所以。却见绿翘急急奔了出来,道:“我在厨房,没有听见…”鱼玄机愕然望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绿翘微微一笑:“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扔下炼师一个人的。”
鱼玄机一时无语,默默凝视着着她,她明显被感动了,连一旁的尉迟钧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主仆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但心头也由此多了几许复杂而沉重的东西。
进来围在炭火边坐下,这才感觉到身子已然冻得麻木,竟是毫无感觉。几人均默默无语,时光似乎流淌得极慢极慢,令气氛愈发凝重。还是尉迟钧忍不住问道:“李可及甚么时候才会来?”
他骤然开语,绿翘吓了一跳,问道:“李将军要来么?”尉迟钧便说了不久前发生在韦府的事。绿翘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凶手是韦保衡。”
三人继续闷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敲门,均吓了一跳。鱼玄机道:“他来了。”赶出去开门,绿翘也忙跟了出去。拉开门一看,果然是李可及。李可及正欲开言,忽一眼望见了后面的绿翘,便住了口。绿翘意识到自己在场不方便,默默低下头,转身走了。
进来后,李可及看见尉迟钧也在,有些意外。鱼玄机道:“李将军有甚么事,就请直接说吧。”李可及看了一眼尉迟钧,却不说话。鱼玄机道:“我是特意叫王子殿下来的,不碍事。”李可及踌躇着。尉迟钧忍不住道:“我先出去。”刚一起身,便被鱼玄机拉住:“不必。李将军,如果你实在为难,就不必说了。”她如此做,自是显示胸怀坦荡,自信事无不可对人言。
李可及怔了半晌,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绿翘又端着茶水走了进来。鱼玄机突然有些恼怒起来,道:“绿翘,我不是要你离开长安么?你赶快走!”绿翘一愣,李可及也呆住了。尉迟钧忙圆场道:“绿翘,我正有事找你。”上前接过茶水放好,拉着绿翘便走了出去。
等二人走出去好一会儿,鱼玄机才道:“他们已经走了,李将军还不方便说话么?”李可及答非所问地道:“绿翘…要走了么?”鱼玄机对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非常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嗯。我叫她今日便离开这里。”李可及迟疑道:“那…我没甚么可说的了。”起身道,“我走了。”语气甚是凄然,仿佛他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再回头似的。
鱼玄机无比纳罕,却没有多问。她知道对方多少有些钟情于她,但这份情不但止于礼,还远远不及他的地位与声名重要。他从来就是个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人,她不能也不可能要求他做些甚么。
李可及刚离开咸宜观,便迎头遇上了气喘吁吁赶来的李言夫妇和杜智三人。李言早已经被这几桩复杂的奇案弄得头昏脑涨、精疲力竭,一把扯住李可及道:“将军不能走!你今天得说清楚,到底是不是你把美人醉给了韦保衡?”
李可及皱眉道:“你们为何一定要赖在韦保衡头上?”李言一愣:“不是韦保衡?”裴玄静紧问道:“那将军给了谁?”李可及摇了摇头。
他坚持不说,三人也无可奈何,正各自失望之时,却见李可及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道:“韦保衡虽然人品不佳,但他绝不是凶手。”裴玄静问道:“为甚么?”李可及道:“他不大可能得到美人醉。”李言道:“可美人醉就藏在他家书房中!”李可及摇了摇头,转身离去。李言不满地嘟囔道:“宫里的人怎么都这样,说话总是留半句。”
裴玄静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夫君去西市首饰铺调查的结果如何?”李言道:“那个首饰铺生意兴隆,匠人说他每天都要见好多好多的主顾,根本就记不住只来过一次的主顾的相貌,只记得那人是韦府的,年纪很青。”裴玄静问道:“既然是只来过一次,匠人怎么知道是韦府的?”杜智道:“不用说,肯定是那人自称是韦府的。”
李言又道:“还有,那支九鸾钗是假的,并不是真正的九鸾钗。”杜智大感意外,裴玄静却道:“这就对了!一个假的韦府的人,拿着一支假的九鸾钗。”李言道:“看来是有人有意将我们的视线引向韦保衡。”
裴玄静道:“之所以要陷害韦保衡,是因为他去过温府,恰好也是疑凶之一。”李言道:“这就与李可及刚才的说法对上了,韦保衡并不是真正的凶手。”裴玄静点头道:“因为李可及心中非常清楚,他交给美人醉的那个人才是凶手。”
杜智道:“这案子实在太奇怪了!温庭筠一案中的五名嫌疑人,李可及不是凶手,李近仁不是凶手,韦保衡不是凶手,陈韪不是凶手,剩下最后一名嫌疑人李亿又死了,线索全断了…”李言夫妇异口同声地道:“我刚才见到李亿。”杜智摇了摇头,完全不相信:“别又是那套借尸还魂的说法。”
只听见有人叫道:“死的那个人不是李亿,而是左名场!”三人回过头去,却见国香正站在身后。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给弄糊涂了。
经过国香絮絮叨叨半天的解释,众人才知道左名场即是李亿的表弟,二人母亲是孪生姊妹,这表兄弟二人的容貌也极为相似,一般人决计分辩不出来。当初李亿瞒着妻子将鱼玄机送回鄂州老家,初见左名场时,鱼玄机也错将他当成了李亿。国香与左名场自小订有婚约,三个多月前,左名场突然瞒着国香前往长安,结果被国香在三乡驿追上。也就是在那里,国香结识了裴玄静,而左名场则被李凌认作了李亿,但李凌从未提及此事,是以裴玄静也毫不知情。国香从李凌口中得知左名场去了广陵,却不知道那是左名场将错就错骗过李凌的谎话,赶去广陵,当然没有找到左名场。于是便顺便去找李亿夫妇,想在扬州玩了一阵子,不料这夫妻二人正在吵架,于是干脆到长安来寻找鱼玄机。众人这才知道为甚么当时在树林一见到尸首,国香便晕了过去,她是唯一准确认出那具尸首就是左名场的人。而昆叔和鱼玄机别说震惊之下不及分辩,就算是平时,恐怕也无法分出真假来。
李言恍然大悟地道:“这就完全说得通了。李亿妻子裴氏是个出了名的泼妇,李亿大概再也无法忍受,就用美人醉毒杀了裴氏。再来到鄠县,用美人醉杀了温庭筠。他知道他从御医手中获得美人醉的事早晚会败露,于是杀了与他容貌极像的表弟左名场,想让我们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杜智道:“这一招确实很高,如此,官府便再也不会追究。”
国香听说是李亿杀了左名场,忍不住又哭泣起来。三人也顾不上理会安慰。裴玄静道:“如果李亿就是凶手,那么又是谁有意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韦保衡呢?反正我们都认为李亿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再怀疑他。”杜智道:“这确实是个很大的疑问。”李言道:“也许是有人故意扰乱我们的视线,比如——我是说比如——认为是鱼玄机杀了人的李近仁,神秘兮兮的李可及,也许是李亿自己,这些都有可能。”
此时夜鼓敲响,夜幕降临。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先进咸宜观再说。来开门的人却是尉迟钧,才知道鱼玄机和绿翘都各自回房添加衣服去了。当即杜智、尉迟钧陪着国香在厅堂坐下,李言夫妇径自去找绿翘。
李言夫妇敲门进来时,绿翘正在房中发呆,见二人来询问九鸾钗一事,便直言相告道:“当时我就是想看看九鸾钗,但温先生不愿意拿出来,我还气得哭了。”裴玄静打趣道:“真看不出绿翘还会为这种小事气哭。”绿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九鸾钗可是天下至宝,能看一眼是福气。”李言又问道:“那后来呢?”绿翘道:“后来,温先生把我劝回去,拿出九鸾钗给我看了。”李言道:“后来呢?”绿翘道:“后来?后来我就走了。”
李言夫妇没问出个所以然,便道了歉离开。夫妻二人从绿翘卧房中出来,裴玄静突然想到昆叔曾说温庭筠提过三件恨事,一件是当年逼迫李虞候自杀,另一件已然可以肯定是替韦保衡代考,第三件又是甚么呢?会不会与九鸾钗有关联?
回到厅堂,鱼玄机正在安慰国香。国香已然告诉她便是李亿杀了左名场一事,鱼玄机神色黯然,却无意外之惊,显事早已经知情。然则当她得知韦保衡并没有杀温庭筠、而是被人嫁祸后,手中的茶杯“砰”地摔碎在地上。
众人均知她已然明白一切都是李亿所为,只是料不到在她内心深处,依然牵挂着那个抛弃了她的负心汉。当此情形,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了。

第八章 生同死不同
这是一个漫长而漆黑的长夜,天空中没有半点微光。冷风飕然扫过全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翻滚着些许残枝枯叶。白日尚且华盖云集的长安,卸下光亮的面纱后,竟是如此苍凉,四下弥漫着阵阵寒噤。
宁静的亲仁坊中,隐约传来几声男子的叹息,是谁在这幽风寒夜中暗自伤怀?是无奈,还是悲伤?是悔恨,还是追忆?
李言等男子已然离开咸宜观,心细的尉迟钧又差了苏幕前来,一是送来一些食物,二是可以与裴玄静等人为伴。苏幕将收拾好的碎瓷片扔在院子角落中,转身便看见绿翘正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向鱼玄机卧房中走去,脸上写满了悲伤和难过,忍不住想劝慰几句,叫道:“绿翘…”
绿翘停了下来,眼睁睁地望着她。她却连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心头铅一般地沉重。过了半晌,才道:“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其实有些不搭,绿翘竟然点点头,两行泪水潸然顺着面容流了下来。苏幕一怔,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难过起来。
厅堂中只剩了国香与裴玄静二人。国香已然疲倦,却是不肯离开,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裴玄静则正在回想鱼玄机适才提到的李可及的诡异之处:他先是告知有要事相商,郑重其事地要求鱼玄机在咸宜观等他,来了后却只没头没尾问了一句“绿翘…要走了么”,然后便说“没甚么可说的了”,如此言行,实在是太多不合常理。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见苏幕打起帘子走了进来,登时联想到李可及白日来咸宜观,定然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鱼玄机说,但却被意外的情况给打断了。当时观中只有鱼玄机、尉迟钧、绿翘三人,李可及又莫名其妙地问起“绿翘…要走了么”,可见这意外情况一定与绿翘有关。莫非…莫非李可及是将美人醉给了绿翘?
一念及此,当即问道:“苏幕。若是鱼炼师向你们胜宅借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你会借么?”苏幕答道:“当然会借。”裴玄静又问道:“那如果不是鱼炼师出面,而是绿翘开口呢?”苏幕道:“一样会借啊。我们都知道绿翘跟炼师情若姊妹,她们之间谁出面,又能有甚么分别?”裴玄静喃喃道:“这就对了。”
她已然明白美人醉是如何流转的,正是绿翘开口向李可及索要美人醉,而李可及会以为是鱼玄机想要,定然费尽心思。这个胆小审慎的男人,时时刻刻都在害怕惹事上身,完全不似李近仁那般仗义,但他以为是鱼玄机杀人,还是为了她在众多的压力下做到了守口如瓶,倒也十分难得了。只是,绿翘没有杀温庭筠的动机,加上行动不便,断然不可能到屋梁挖洞下毒,她要美人醉的话,想要对付的只可能是那个将她腿打瘸的裴氏。而她无法去广陵下毒,便只能通过李近仁…
正想到关键之处,却听见有人大力拍门,不禁诧道:“早就是夜禁时间了,会是谁呢?”苏幕道:“或许是殿下和李少府他们又回来了。”忙赶去开门,却发现大门并没有闩上。拉开门一看,门口赫然站着首饰铺匠人。
苏幕却不认识他,匠人忙问道:“敢问李少府人还在这里么?”裴玄静闻声出来道:“我是他妻子。老公找他何事?”匠人道:“原来是县尉夫人。那么告诉娘子也是一样的。我连夜赶来,是想告诉你们,那支九鸾钗确实是假的。白日李少府走了之后,有人从我老家京兆武功带来口信,无意中提到我儿子五个月前给人定做了一件有九只凤凰的钗…”
裴玄静奇道:“你儿子?”匠人骄傲地道:“我儿子在武功老家,也是做手艺活儿的,我家的手艺是祖传的。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支假九鸾钗就是我儿子做的。”
裴玄静问道:“他还能记得定做的是甚么人?”匠人道:“听说是个瘸腿的年轻美貌小娘子。”苏幕骇然道:“是绿翘。”裴玄静却只是点了点头,又问道:“不是已经夜禁了么?老公是如何进来的?”匠人道:“我跟巡夜的金吾卫士说,有重要线索要告诉李少府,他们便派了个人带我来咸宜观了。”一指外面,果然站着一名金吾卫卫士。裴玄静忙连声道谢,那匠人只挥了挥手便走了。
到了此时,裴玄静已经完全明白了绿翘是如何杀死裴氏的,她转身便往绿翘卧房奔去。到得门口,叫了两声,无人答应。推门进去,房里蜡烛高照,却已经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封信留在案桌子上。
此刻,鱼玄机正光着身子在厢房的一只红黑发亮的大木桶中沐浴。
这是一间专门布置过的沐浴专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可供出入的门;一进门处摆放着一架连地六扇屏风,以挡住透过门缝中漏进来的凛凛寒气;东角落放置有一只大水缸,用来存放清水;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毛毡,人踩在上面,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四壁则挂有墨绿色的帷幔,通常过了冬季,这些布帷幔便会被换成更轻盈飘逸的纱帐;房中间有石头磊成的一个小小平台,上面有一个陶制的火盆,生了一大盆熊熊炭火。火盆外倒罩着一个专用的铁架,已经烧得通红。铁架上则搁置着数块石头。这是京师流行的冬季沐浴法,只须用火钳将烧热的石头放入木桶的水中,反反复复,水很快就热了,比老套的在厨下烧了热水再倒入木桶的法子要简捷方便得多。整个房间有一种安宁的气息,加上腾腾水气弥漫于其中,看上去暖意洋洋,且有一种梦幻般的慵懒神秘。
鱼玄机却不似在沐浴,而是在等待着甚么,却又是神态安详和煦,从从容容,并不焦急。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水面,似乎那便是她自己的肌肤,苦涩中自有一种惬意;又似乎触摸的是他人,然则或远或近,总是看不真切他的面孔。她的心房千头万绪,血液中有千百万种感情在涌动着,到底是悲伤,还是兴奋?情深处,正是最无奈何处。怜我怜卿中,不禁缥缈意远。
最奇怪的是,她面前的肌肤光洁如玉,如绸缎般闪亮。然而她的背部却到处都是鞭痕,星罗棋布,煞是恐怖。幸好她看不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背,而长久以来一受寒便要折磨她身体的旧伤今冬竟然也没有再发作。这,实在是要感激李近仁为她延请名医医治了。
突然,厢房东角的帷幔飘动了几下,一名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悄然出现在房中。鱼玄机似乎意识到了异常,但却没有回头,依旧一动不动。
那名男子手腕翻动,从腰间取出一把明亮的尖刀,轻轻走近木桶,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尖刀。就在他使出全身力气、预备扎下的那一刹那间,鱼玄机头也不回地道:“你终于来了。”
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这才知道自己行踪早为对方所觉察,蓦然之间,他的手仿佛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攫住,紧握尖刀的手开始无力。忽然又看见了鱼玄机背部的斑斑伤痕,一时间,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渐渐了软了下来。
他端详着她,她却始终没有回头。他们有多少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面了?二年?三年?也许还要更长些,总之已经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了。她似乎还是那个鱼玄机,只是身材更加瘦削,人也多了几分沉郁。但他又觉得,他现在是云里雾里看她了,也许是房中充满了水雾的缘故罢。自分手以来,他时常暗暗揣测,她过着女道士的生活,应该容颜憔悴了许多罢?其实他常常担心自己已经不能准确地记得起她的样子。没想到此种情况下相见,看到的不是她的面容,而是那些承载着痛苦回忆的伤口。原本已经暗淡的旧事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有些哽咽了。二人便一直这般默默无语着,在静谧中惆惆怅怅,其中的情意有多少?难怪昔日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悲欢离合之情,岂待今日来追忆,当时就早已惘然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只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裴玄静焦急的声音:“鱼炼师!鱼炼师!”鱼玄机未及回答,裴玄静已然冲了进来,却发现她安然无恙,依然在木桶中沐浴。
裴玄静惊疑不定地问道:“鱼炼师你…你没事吧?”忽见背后的帷幔正在飘动,忙赶过去,却是没有人影。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鱼玄机背后吓人的伤痕,不禁骇异得呆住:“炼师,你的背…”忽然联想到甚么,颤声问道,“是李亿妻子裴氏打的,对不对?”
鱼玄机不答,泪水却慢慢从面颊滑落了下来。她当然不是为背上的旧伤神伤,而是适才距离得如此之近,却始终没有勇气回头,见到那人一面。
回到厅堂,国香和苏幕告知四下都找不到绿翘。裴玄静道:“她已经走了。”又道,“炼师,你可知道是绿翘杀了裴氏?”鱼玄机一时震住,半晌才道:“绿翘从未到过广陵,如何能杀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