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宝宝无可奈何,只得握了握沈德符的手,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一定有法子能证明你的清白。”沈德符苦笑几声,就此作别。
被押回牢房后,钱若赓尚未入睡,问道:“怎么,你就要出去了么?”沈德符道:“不是,只是见了两个朋友。”钱若赓闻言,只重重叹了口气。
沈德符见他意兴阑珊,便安慰道,“我是使钱贿赂狱吏才没有戴械具。钱先生既是境遇有所好转,肯定也是外面有人出力。我听说历任内阁首辅都很同情你的遭遇,说不定是有朝廷重臣暗中营救也说不准。现任内阁首辅沈端公,不正是先生的同乡么?”
钱若赓道:“你初来诏狱,不懂这里的规矩。这里就是活地狱,狱吏一手遮天,不使银子,首辅出面说情都休想去掉那些镣铐枷锁。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二十一年,内阁大学士换了一拨又一拨,谁还会记得我,肯为我花钱?”
沈德符道:“很可能是钱先生的家人呢。”钱若赓摇了摇头,道:“我被锦衣卫逮捕时,所有家产都被抄没充公。可怜我孩儿敬忠才刚生下来几个月,尚在襁褓之中,从此生生分离,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们母子怎么生活,现在可还好?”
不过是因为一纸劝谏皇帝选妃的奏疏,便是二十一年不得与妻儿相见的局面。那么沈德符自己又会是什么命运呢?一时心头沉重,再也说不出话来。
次日懵懵懂懂地醒来时,阳光透过小窗,正好照射在钱若赓身上。他仰靠在墙壁上,斑白头发披散开来,脸颊枯槁如鸡皮,满身疮疡,脓血淋漓,看起来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情形极是可怜。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沈德符正凝视着他,便举手捋了捋头发,微微一笑,道:“早。”沈德符道:“早。”
钱若赓道:“年轻人,不要这么沮丧,尽管已经进来了这里,难以扭转局面,但还是要有信心。”沈德符苦笑道:“不是我没有信心,而是案情对我很不利,我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洗脱冤屈。”
钱若赓笑道:“你知道我的遭遇了,完全清白无辜,不一样还是在这里被关了二十一年?千万不要寄希望于有机会从这里脱身,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沈德符道:“那么我还能希望很么?”钱若赓道:“你心中可有放不下的人?”沈德符道:“自然有,有许多。”
钱若赓道:“你一定要坚信你还有跟他们再见面的一天。不然的话,在诏狱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悠悠道:“我相信在我有生之日,一定能见到我的敬忠孩儿,这是支撑我苦苦熬着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第4章 意气相期


沈德符被校尉带来北镇抚司大堂时,夏潇湘已经先跪在堂中。枷锁将她压得匍匐在地上,头发披散,完全看不清面孔。堂前还等着数名冯府家仆,大约是被召来作证的证人。
大堂上除了主审官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陪审官锦衣指挥佥事郑国贤和千户王名世外,冯琦嗣子冯士杰作为原告苦主的代表也在一旁旁听。傅春和鱼宝宝打扮成跟班的样子,站在冯士杰身后。
等到沈德符被按到堂中跟夏潇湘并排跪下,周嘉庆一拍惊堂木,问道:“堂下跪的可是犯人沈德符和夏潇湘?”
沈德符应了一声,夏潇湘除了发抖外,话也说不出来。周嘉庆皱了皱眉头,从案上签筒抽了一支签,命道:“先拖到刑房,杖五十,好生打着问。”
这倒不是周嘉庆有意摆官架、用淫威,而是锦衣卫和东厂问案,不论犯人是否有罪,都先要用刑拷打,意在给犯人一个下马威。北镇抚司以用刑残酷闻名,收罗天下最残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说出名字的就有械、镣、棍、剥皮、拶、抽肠、钩背、大枷、带枷站立、断脊、堕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来俊臣之下。即使是普通杖刑,也有讲究,寻常囚犯一般只说“打着问”,重者要加“好生”二字,最重者则称“好生着实打着问”。
周嘉庆下了加重打的命令后,掌刑校尉应了一声,正要上前拖起犯人,鱼宝宝忙叫道:“等一等!沈德符是国子监贡生,有功名在身,不可轻易用刑。”
一旁锦衣指挥佥事郑国贤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在这里挨打受刑的朝廷大员多不胜数,何况一个小小的太学生呢。”
鱼宝宝是以苦主跟班的身份进来锦衣卫大堂,居然敢当堂阻止镇抚用刑,可谓胆大包天。周嘉庆脸色一沉,正要喝令将他赶出去,忽见千户王名世朝自己打了个眼色,便不得不将已到嘴边的话溜了回去。
周嘉庆跟王名世同官秩,都是正五品官职,但他掌管北镇抚司,有权直奏皇帝,就连锦衣卫最高长官指挥使也要给他七分面子,又何惧一个区区锦衣卫千户?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是是吏部尚书李戴的女婿。况且就个人情感而言,周嘉庆一向厌恶王名世——此人简直就是锦衣卫中的另类,武艺高强、力夺三元也就罢了,居然还通经史,能写诗,善书法,时人称其武艺、诗词、书法为锦衣卫“三绝”。这样的人才,还留在锦衣卫做什么,大可以去边关当武将了。
然而终有人相当欣赏这种怪才,譬如司礼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命王名世同时兼任东厂的掌刑千户,这立即使得他身价百倍,成为锦衣卫的头号人物。明中叶以来,凡朝廷会审大案、锦衣卫北镇抚司拷问重犯,东厂都要派人听审。不光三法司、锦衣卫如此,京师各个衙门都有东厂人员坐班,监视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一些重要衙门如兵部的各种边报、塘报等,东厂都要派人查看。王名世是锦衣卫的千户,但他也是东厂派在锦衣卫的监视者,后一种身份,不得不令周嘉庆忌惮九分,于是勉强挥手止住校尉,道:“问案要紧,这顿打先记下。”颇有自我解嘲的味道,又命校尉除掉犯人木枷。
锦衣指挥佥事郑国贤是正四品官员,为堂中品秩最高者。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是郑贵妃伯父郑承恩之子,也就是当今最得宠的郑贵妃的堂弟,见到堂堂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居然因为一名跟班的辩解破天荒地停止打桩,很是好奇,不由得朝鱼宝宝多看了几眼。
周嘉庆先问了沈德符姓名、籍贯、职业,这才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犯妇夏潇湘,快将你下毒谋害冯尚书的事情经过从实招来。”
夏潇湘身上的木枷已经去掉,却依然不敢抬头,只伏在地上,道:“我…我…”浑身抖簌个不停,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郑国贤笑道:“怕是镇抚问不出什么口供了,这妇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女犯下身子下有水渗出,一股尿骚味儿渐渐弥散开去,有不少校尉跟着笑了起来。夏潇湘又羞又愧,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鱼宝宝很是看不过眼,正要出声,一旁傅春忙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你忘记咱们事先的约定了么?小不忍,则乱大谋。”鱼宝宝这才勉强忍住。
镇抚周嘉庆倒是见惯像夏潇湘这种一上大堂就吓得说不出来话的犯人,锦衣卫也最喜欢这类犯人,写好口供后叫他签字就签字,绝不敢拒绝。当即不再理睬夏潇湘,转而审问沈德符,问道:“你是如何勾结犯妇夏潇湘谋害礼部冯尚书的?快从实招来。”
沈德符道:“我没有害死冯世伯。”大致说了事情经过,道:“我只是奉召到万玉山房,才不过与冯世伯说了几句话,变故忽生,但情形究竟到底如何,我实在一无所知。”
冯府仆人冯七上堂作证道:“事情确实如沈公子所言。昨日老爷一大早被召进皇宫中,下午才回来家中,直接就去了万玉山房,只有二夫人在里面侍奉。万玉山房是禁区,不得老爷召唤,他人是不能进去的,只有二夫人例外,老爷也一向只要二夫人服侍,小的们只能守在院门外。后来二夫人从书房出来,招手叫小人,说老爷要见沈公子,小人就去寻了他来。送他进万玉山房时正好遇到浙江会馆戏班班主出来。沈公子在门口跟薛班主说了几句话,薛班主就跟着秦德走了。沈公子独自进去书房。再后来,小人听见里面传出二夫人的哭声,就喊了几声老爷,没有人应,小人担心有事,壮着胆子进去一看,老爷已经…已经…”回忆起冯琦死状的恐怖一幕,犹自惊心,再也难以说下去。
仆人秦德作证道:“老爷离开礼部官署时,派小人去浙江会馆,想找薛班主索要一本《牡丹亭还魂记》戏文。薛班主听说,便跟小人一起回来尚书府,一来可以亲自把书交给了老爷,二来上次尚书府请戏班唱戏还没有银子结清,他顺便可以找冯管家办了。老爷拿到戏文后很高兴,当面谢了薛班主,命小人送他出去。我们在门前遇到沈公子,薛班主跟沈公子打了招呼,我们就一起到前院去找冯管家了。至于书房后来发生的事,小的全不清楚。”
戏班班主薛幻、冯府管家冯安先后上堂作证,证实了这一经过。
锦衣卫百户王曰乾也在堂上道:“当日属下跟随王千户前去礼部尚书府办事,刚好遇到冯尚书中毒暴毙一事,王千户遂命属下检视现场。查得案发时万玉山房中只有冯尚书、冯尚书侍妾夏潇湘、及国子监生沈德符三人在场。而且案发当日也只有七人进过万玉山房,除了前面提到的冯尚书、夏潇湘和沈德符三人外,还有早一步到过书房的仆人秦德和戏班班主薛幻,以及更早进过书房的冯尚书长子冯士杰和次子冯士楷。冯士楷是在午饭后自行闯入万玉山房,冯士杰则是追随弟弟进入,进去找到弟弟后就抱他退了出来。有多名仆人口供为证。又查得书房中茶水、食物俱没有下毒。这些俱是事实。当时王千户也在场,可以佐证。”
一旁王名世点了点头,表示王曰乾的证词无误。
证人作证完毕,郑国贤愈发兴趣大增,忍不住道:“新鲜,茶水、食物都没有毒,那么冯尚书是如何中了毒?”
王曰乾道:“这正是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属下也反复想过,觉得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有毒的糕点已经被冯尚书吃掉了。但这一点似乎又不大可能,因为仆人称当日冯尚书回来后,冯夫人命人往书房送了两碟共十块糕点,象棋饼五块,骨牌糕五块,这十块糕点都没有动过;如此就是第二种可能了,是有人用另外的法子往冯尚书身上下了毒。”
郑国贤两眼炯炯放光,兴奋之极,连声道:“对,对,你说的对。可有在书房中找到带毒的物品?譬如像《金瓶梅》那样的书卷什么的。”
他提及《金瓶梅》,并非暗指堂堂礼部尚书冯琦对淫秽小说有兴趣,而是牵涉到一桩著名故事。《金瓶梅》作者自署兰陵笑笑生,显然是个假名。有传闻说,其真正作者是嘉靖名士王世贞。当年王父王杼献名画《清明上河图》给权臣严嵩和严世蕃父子,结果被唐顺之识别为赝品,王杼因此被严嵩父子残害致死。严世蕃酷爱阅读淫秽小说,忘形之下常常用食指蘸口液翻书。王世贞为了给父亲报仇,就将《鸣凤记》抄本的残本增补成《金瓶梅》,并在每页纸上涂上了毒药,然后设法将书送给严世蕃。可惜由于毒药抹得太淡,最终未能毒死严世蕃。
王曰乾却没有领悟郑国贤言外之意,只愣了一愣,便干脆地答道:“没有。”
郑国贤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么那本薛班主送的《牡丹亭还魂记》呢?可有查验是否有毒?”王曰乾道:“没有。”
鱼宝宝插口道:“是查了没有找到,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查?”王曰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顶头上司王名世,还是说了实话:“只查了茶水、食物,没有检验其它物品。”
傅春道:“如此,可谓取证不全了。我提议先将审案暂时押后,等补充完物证在过堂不迟。”
周嘉庆勃然大怒,但有忌惮跟班打扮的傅春和鱼宝宝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台,强压怒气,下堂走到二人面前,冷冷问道,“这两位看起来不像是冯大公子的亲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傅春正色道:“跟周镇抚一样,是想查明真相的人。”
这句话捧得周嘉庆甚是舒服,脸色登时和缓了许多。
傅春又上前一步,附耳低声道:“其实我们一直暗中在帮周镇抚。镇抚没有想过么,郑佥事为什么会在这里?要我猜,肯定是圣上派他来观案的,由此可见冯尚书一案在圣上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周镇抚如果稍有过错,那可就立即上达天听了。”
郑国贤官任锦衣指挥佥事,负责皇宫禁卫,很少来锦衣卫官署,而且仗着是皇亲国戚,一向不把其他锦衣卫官员放在眼里。今日他突然跑来北镇抚司,说是想旁听冯琦被毒死一案,周嘉庆以为他只是好奇,没有多想,此刻经傅春一语提醒,才悚然而惊。转头见郑国贤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心中颇惊,忙问道,“那现在这案子要怎么办?”竟是在征询傅春意见。
傅春悠然道:“既然郑佥事暗示毒药有可能是涂抹在书卷了,那么当然要按他的意思,重新去万玉山房取证。”
周嘉庆想了一想,不得不道:“好吧,反正这恶人也是郑佥事当了。”重新回到堂上,一拍惊堂木,道:“先将犯人押下,等补充了物证再行审讯。”又道,“王千户,这案子一开始是你经手,那么重新取证的事还是劳烦你来做吧。退堂!”
王名世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只命王曰乾去召集人手,又道:“郑佥事对此案如此关注,不如跟我一起去吧。”郑国贤自是乐意之极,笑道:“早就听说万玉山房大名,这次终于有机会看看了。”
一行人遂往礼部尚书而来。冯士杰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不得不陪同众人来到书房。众校尉一齐动手,将书房翻了底朝天,书籍、字画一一用银针探验,一直折腾到傍晚,也没有发现任何有毒的物件。
郑国贤叹了口气,道:“如此看来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鱼宝宝问道:“是什么?”
郑国贤却只是神秘一笑,也不说出到底是什么,借口还有公务,拱手先告辞。
就在郑国贤离开后,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一名校尉在书房对面的卧室中发现了一个乳白半透明的小玉杯,虽然是空的,但他极有心地往里面加灌了一些清水,再用银针测试,银针立即变黑,可见这杯子中原先盛装的茶水是有毒的。仆人证实,这贵重玉杯是冯琦新送给夏潇湘的,是二夫人的专用之物。
这可以说是一个重大发现。既然毒药是下在夏潇湘的玉杯当中,她就不会是凶手了,那么是否凶手要毒害的人本来是夏潇湘,而冯琦不过是误饮了侍妾之水,就跟当日行刺他代辽东巡抚李植受过一样?
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除了冯琦和夏潇湘外,当日进过万玉山房的人中,戏班班主薛幻跟着仆人秦德进来书房,交付书卷后便立即离开,前后停留不到半刻,可以排除嫌疑,其余三人冯士杰、冯士楷、沈德符就都有嫌疑了,而嫌疑最大的当属冯士杰。
鱼宝宝不由得狐疑地望着冯士杰,问道:“冯公子,你真的是追令弟才进来万玉山房么?”冯士杰一张白脸登时涨得通红,道:“莫非你们怀疑是我下的毒?”
鱼宝宝道:“不是你,难道是你弟弟冯士楷,难道是小沈么?”冯士杰连连摇头道:“我没有下毒害人,真的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傅春曾多次听沈德符提过冯士杰为人,说他是天下第一老实人,虽然资质平庸些,可从小孝顺父母,听话之极,从来不惹事生非,身上没有一点官宦子弟的恶习,堪称京城最省心的公子哥儿。此刻见他颇为惶恐不安,愿意赌咒发誓,便相信了他的话,朝鱼宝宝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可放肆。
王名世与冯府是亲眷,更是了解冯士杰人品,忙道:“士杰表弟不必如此慌张,你在案发当日进来过案发现场,照例是要问上一问的。既然跟你无关,说清楚便可。”安慰了几句,命人携了玉杯,告辞出来。
到前院时,正好见到冯琦次子冯士楷坐在地上大吵大闹,哭着要妈妈,仆人、婢女劝也劝不住。冯士杰上前道:“二弟,快些起来,你别再闹了。”冯士楷哭道:“不,我就要妈妈。快把妈妈还我。”
忽听得有人喝道:“有外客在,闹什么闹!”正是姜敏的声音。
冯士楷对嫡母甚为畏惧,立即停止苦恼,乖乖爬起来,由婢女牵了手往后院去了。
姜敏这才对王名世点头招呼,道:“名世也来了。”
王名世忙上前参见,禀报了审案和事情经过。
姜敏只淡淡道:“有劳了。士杰,你替我送客。”便扶着婢女的手去了。如此波澜不惊的态度,不免众人又惊又讶。
到万玉山房二次取证,虽然有重大发现,但非但没有解释之前的种种疑点,反而令案情更佳扑朔迷离。
回去的路上,傅春见王名世一路默不作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千户反正也是一个人,不如去我和宝宝那里,喝上几杯,闲扯几句,也许会有发现。”王名世道:“不必了,多谢。”拱手告辞。
鱼宝宝气咻咻地道:“他摆明是要跟我们划清界线。哼,小人一个。”转身就走。
傅春叫道:“喂,你要去哪里?”鱼宝宝头也不回地道:“去找能救小沈的人。”傅春忙拉住他,道:“宝宝,这件案子非同小可,你可不要乱来。”
鱼宝宝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害小沈么?”傅春道:“那当然不会,我看得出来,你和小沈…不,是你对小沈很关心,但这件案子牵涉朝廷重臣,证据又对小沈不利,你胡乱找人也没有用的。”鱼宝宝道:“没试过怎么会知道?”甩手自去了。
傅春便自行回到藤花别馆。沈家老仆正为主人的命运担心,预备写信回家乡,向主母报告这场无妄之灾。
傅春忙阻止道:“写信告知沈家人也是无用,不过徒增烦忧。你给我半个月时间,我看能不能想法子救小沈出来。”
老仆勉强同意,正要下厨为傅春做饭,傅春道:“算了,我自己出去吃。”
明人讲究饮食,人际关系多以吃为纽带,因而北京有俗语流行称:“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盒儿亲戚。”像地处东四牌楼这类繁华地带的饭馆酒肆,到月上柳梢头时,往往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鳞次栉比的店铺高挂起各种彩灯,争相吸引目光,好招徕客人。画屏灯浅色,绣球灯杂彩,缀细巧悬丝带,金银宫阙楼台,华灯烁烁,好一条锦绣天街。
傅春本是个喜欢热闹之人,正抬脚欲进酒楼时,忽然觉得有些落寞,想了一想,便买了一些食物酒菜装入食盒,雇了一名伙计提着,往粉子胡同而来。
正好在薛素素门前遇到王名世。王名世甚是尴尬,正要转身走开,薛素素亲自开门出来,请二人进去。又命婢女豆娘将傅春带来的饭食接了,在藤花架下置了一桌酒席,叫齐景云出来,请傅、王二人坐下,边吃边聊。
席间,薛素素自然问起案情。王名世只是几句话简略带过,不愿多谈。
薛素素道:“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呢,这里又没有外人。”傅春道:“素素别逼王千户,他有公职在身,按律是不能与外人谈未结案子的,我来告诉你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问道,“依你们二才女的眼光来看,凶手会是谁?”
齐景云先摇了摇头,道:“这件案子可以说是诡异之极,冯尚书回家后中毒而死,按理说,凶手必是接近过书房的人。可是沈公子不可能,夏娘子也不可能,她总不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吧。至于冯大公子,我上次到冯府扮花旦贺寿时见过他,觉得他真的是个很可爱的老实人,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不可能是冯二公子吧,他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呢。”
薛素素思索过一回,道:“我倒觉得这案子没有那么复杂。”傅春道:“噢,愿闻素素高见。”
薛素素道:“先不管要毒害的对象到底是谁。按目前的情况看来,凶手无非是在冯士杰、冯士楷、夏潇湘、沈德符四人当中。最先可以排除的是冯家二公子,他还不到四岁,年纪实在太小。接下来可以排除掉小沈,他是个外人,又没有任何要害死冯尚书或是夏潇湘的动机。那么就只剩下两个嫌疑人,凶手不是冯士杰,就是夏潇湘。先说冯士杰,有可能他衔恨夏潇湘母子得宠,所以溜进万玉山房将毒药下在夏潇湘的专用玉杯中,想要害死庶母,既可以巩固自己的嫡子地位,又可以为嗣母出口恶气。如果死的是夏潇湘,那么毫无疑问,冯士杰是头号嫌疑人,但现在死的是冯尚书,这里面就有疑点了。”
傅春听得饶有趣味,道:“如果冯士杰是凶手,他往玉杯中下毒,必然是想毒死夏潇湘,但最终被毒死的却是冯尚书。这是因为内中出了纰漏,但疑点又在哪里呢?”
薛素素道:“疑点在玉杯上。按照傅公子的描述,玉杯是白玉所做,莹白胜雪,如果用它沏过茶,哪怕是盛装过茶水,内壁都会留下棕色的茶垢印迹,但既然你们什么都没发现,那就表明玉杯里面盛装的是清水,而不是茶水。像冯尚书这样喝惯浓茶的人,除非有人刻意促使,否则是决计不会轻易更改口味去喝白水的。那玉杯摆在卧室而不是书房中,可以很好地佐证这一点。也就是说,按照日常习惯,冯尚书根本不可能喝到玉杯中的毒水,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但既然他死了,也就可以反过来论证冯大公子不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