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皇宫中宦官和宫女相好的事很普遍,他们形同夫妻,称为“对食”,相互称对方为“菜户”。但由于生理缺陷,双方在一起厮混,只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并不能过真正的夫妻生活。永乐年间,明成祖的妃子鱼氏难忍深宫寂寞,与身边的亲信宦官私通对食,成祖皇帝知晓后特别恼火,因此而大开杀戒,处死了两千八百名宫人。
沈德符也是聪明之人,经一语提醒,便会意了过来,道:“你是说,梁盈女的老相好很可能就是辽东税监高淮?”傅春道:“既是太监,又是从外地回来,不是税监就是矿监了。至于那人是不是辽东税监高淮,我可就不敢肯定了。”
沈德符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税监是圣上派驻外地的钦差,不得诏令,不可擅自回京。我在冯府见到李巡抚几位长辈,他都没有听过高淮奉召回京之事,擅自潜回京师,可是‘违旨犯禁’的大罪。”
鱼宝宝道:“什么可能不可能的,罗嗦!去问一下冉驸马不就知道了。”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好驸马冉兴让登门还钱,兴高采烈地道:“昨晚公主悄悄给了我一包财物,够我用上好一阵子了。”
鱼宝宝便当面打听梁盈女相好的来历。
冉兴让道:“我没有见过那个人,他和梁妈妈一直躲在房中饮酒。不过我瞧他气派挺大的,屋子外面站着许多华衣奴仆,都是毕恭毕敬的,想来地位应该不低。如果三位公子实在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下次再去公主府时悄悄打听一下。”
傅春道:“如此,就有劳驸马了。”冉兴让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公主还特别让我对几位公子转致谢意呢。”乐滋滋地去了。
沈德符沉吟道:“如果那在公主府跟梁盈女鬼混的人真是辽东税监高淮,他铁定是跟冯府行刺案有关了。回头该把这件事告诉王千户。”
傅春笑道:“这个不急,等冉驸马打听清楚再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你明显对王名世有气,是不是因为薛素素?”
沈德符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当然不是。王名世是锦衣卫,又是东厂千户,你也该知道朝野对这些人都是敬而远之的,我那只是普通人的反应而已。”嘴上虽矢口否认,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暗道,“原来我心中始终放不下素素姑娘,对王名世恶声恶气也是因为昨晚见到他遣散戏班时亲自送素素走出园子。”
傅春上前挽住他手臂,笑道:“走,我这就带你去粉子胡同见素素,一解你相思之苦。”沈德符吓了一跳,连连挣扎叫道:“不,不能去。”不得已,只得说了今日吃薛素素闭门羹的经过。
傅春笑道:“你傻瓜啊,你平白无故地找上门,她当然就把你普通姐夫给拒绝了。但你我二人现在受东厂邀请协助查案,素素昨晚也在行刺现场,我们找上门去询问案情,她无论如何也推辞不掉的。”
沈德符料不到还有这样的说法,不禁愣住。
鱼宝宝不以为然地道:“原来你们两个积极帮锦衣卫调查案子,只是为了假公济私。”
傅春笑道:“你说的不全对,我们是公私兼顾。小沈现在总算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拉你来查案?要赢得佳人的放心,也该知道对手的底细啊。不过说实话,我对王名世印象蛮好的,他这人看起来性子冷峻,但实在不像是什么坏人。”
沈德符悻悻道:“素素姑娘肯另眼相看的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坏人了。”傅春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度量。走吧,算起来,素素也该起床了。”
沈德符心道:“今日已经吃过一次闭门羹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去。”忙道:“我正要去看望冯世伯呢,还是改日再去拜访素素姑娘吧。你到底是要跟我去铁狮子胡同,还是要一个人去粉子胡同?”
傅春笑道:“正事要紧,自然是要跟你去冯府。”又问道,“宝宝你呢?”鱼宝宝道:“嗯,我还有事,你们两个自己去吧。”
沈德符遂与傅春买了一些果品,赶来冯琦府上。正好在大门前遇到辽东巡抚李植和中书舍人赵士桢,四人便一道进来探访。
冯琦身子仍是虚弱,尚卧在床上修养。妻妾和长子冯士杰均侍立在房中。冯琦听说李植几人来探访,忙命请客人进来,又道:“士杰,你扶你娘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潇湘侍奉就足够了。”冯士杰应了一声。
姜敏只得吩咐道:“潇湘,你要好好服侍老爷。”夏潇湘道:“是,夫人。”
冯琦便扶着夏潇湘半躺在床栏上,请沈德符几人坐在圆凳上。沈德符不敢与李植等同坐,只道:“小侄站着就好。”傅春却毫不客气,上前一屁股坐下。
李植道:“老冯,真是对不住,你这全是在代我受过,昨晚那刺客要杀的人其实是我。”冯琦道:“没事,不过是一点皮外伤而已。”又道:“你就是沈贤侄的朋友傅春么?我听说了昨晚的事,你观察入微,也很有胆色,是个机智聪明的年轻人,很好。”
赵士桢本来还疑惑傅春的身份,听说他是沈德符的至交好友,便道:“这房里的都不是外人,老夫就有话直说了。那刺客当场自杀,可见是怕被捕后被逼供出背后主谋。老李,你要小心些才好,那主使可不是善茬儿。”李植道:“我知道,多谢。”
傅春道:“听赵中舍的语气,莫非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主使了?”赵士桢是个爽快性子,明明是猜测,还是脱口说了出来,道:“除了辽东税监高淮,谁还有这个胆量?”
傅春问道:“李中丞也是这么想的么?”李植微一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原来辽东总兵与税监高淮大起争端,李植表面中立,一直为二人调解纠纷,甚至还公然吹捧高淮,但暗中却是支持马林一方。他自己悄悄上了不少奏章,列举高淮种种罪状,请求万历皇帝召回税监。
赵士桢道:“按照惯例,凡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均由通政使司抄录登记后呈递内阁,内阁票拟后再进呈内廷。然而圣上怠政已久,奏本都堆在司礼监中,有的由司礼监掌印代为批复,绝大多数却是束之高阁。高淮就是从司礼监出来的太监,我敢说,他一定是打听到了奏章的内容,恨老李背后捅他一刀,所以他也跟你玩一手阴的——派刺客行刺。”
李植叹道:“圣上素来袒护税监,我是想扳倒高淮不容易,所以也想学学李三才,略略用些手段来对付他。”
赵士桢嘿嘿道:“李三才,那是什么人!不是谁都能跟他一样不择手段的,你李植跟他不是一类人。你可要当心了,我怕高淮不会就此善罢干休。”李植道:“而今既然撕破了脸皮,就算回去辽东后高淮要真刀实枪地来对付我,我也不怕。”
傅春笑道:“李中丞的计策也不是全无用处。如果高淮被气得发了疯,生怕李中丞回京述职对他不利,擅自跟到京师,御史是不是可以弹劾他玩忽职守?那么他就没有理由再继续担任税监了。”
赵士桢“哼”了一声,道:“高淮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胆大包天到…”蓦然止住,紧盯着傅春道,“你是说,高淮他真的回来京师了?”傅春道:“我有五成把握可以肯定。”
李植忙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傅春道:“这个我暂时还不能说。不过既然各位先生如此着急,我这就去寻找十成把握的凭据。”
冯琦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居然从床上坐起来,连声催道:“好,好,傅贤侄,你快去寻证据。一旦有真凭实据,我就立即联络各位同僚上书弹劾高淮。”傅春道:“是。”
出来冯府时,正好迎面遇到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傅春忙大致说了高淮可能潜回京师之事。王名世皱紧眉头,显然不大相信。
沈德符心中念念不忘,忙问道:“关于那块牙牌,东厂可有查到什么?”王名世摇了摇头,道:“厂公还没有告诉我消息。”忽然意识到什么,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审视沈德符,似是开始怀疑他不断打听牙牌一事的目的。
沈德符强做镇定,道:“什么?”王名世道:“没什么。牙牌的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傅春见天色已然不早,忙道:“牙牌的事日后再说。王千户是来找李巡抚问案的么?他人就在里面。”招手叫了一辆大车,扯着沈德符登上车子,吩咐车夫道:“去石大人胡同的宜园。”
车夫问道:“是寿宁公主府上么?”傅春道:“就是那里。”
沈德符不解地道:“我们不是要去找冉驸马么?该去堂子胡同才是。”傅春道:“你没看见么,冯尚书他们忧心如焚,等不及冉驸马打听消息了。”
公主是天之骄女,住处当然不同于普通人家。明代立国之初,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诏制定公主府第的规制:厅堂九间十一架,施花样兽头,梁栋斗拱檐角彩色绘饰,唯不用金;正门五间七架,大门用绿油、铜环,石础、墙砖镌凿玲珑花样。
寿宁公主因是当今皇帝最宠爱之女,宅子修建得远远超过规制——赐第名“宜园”,不仅房梁等饰金,门窗均用珠宝装饰,井栏、药臼、槽柜等都是金银制作。床用水晶、玳瑁、琉璃等制作,床腿的支架雕饰也是金龟银鹿。只可惜金山银海的闺房中,幽闭的只是公主寂寞孤独的心。倒不如像普通百姓家那样,小夫小妻朝夕相对,恩恩爱爱,相伴相依。
来到公主府门前,暮色已浓。驸马冉兴让正兴冲冲地从街口转过来,见到沈德符和傅春下车,很是惊异,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么?不好意思,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听清楚那个人的来历。幸好公主今晚又要召见我,我会记得这件事的,明日一早就会有消息告诉二位。”
傅春笑道:“这件事不用劳烦驸马啦,我自己来办就是。驸马请先进去,免得公主久候。”
冉兴让虽然纳罕,但他性子单纯,也不再多问,憨憨一笑,便先进去了。
傅春又等了一会儿,这才上前对门仆道:“我有急事来找高公公,他人在不在里面?”那门仆立即露出了警惕之色,道:“什么高公公,这里是寿宁公主府。”
傅春笑道:“这我自然知道。而且我说的不是陪嫁公主的公主府的高公公,而是外面回来的高公公。”门仆道:“你是…”
傅春左右望了一眼,有意压低声音,道:“我辽东来的。你听不出我有口音么?”门仆道:“啊,原来真是高公公的人。快些随小的进去,公公正在花厅与梁尚宫饮酒。”
傅春道:“进去就不必了,免得外人起疑。你替我带个条子给高公公就行了。”从怀中掏出一张折纸,递给门仆。门仆不敢怠慢,忙拿着进去。
一旁沈德符问道:“你给他的是白纸么?如此会不会打草惊蛇?”
傅春笑而不答,取出一小块碎银子给车夫,道:“你速去铁狮子胡同冯尚书府,就是说小沈派你去的,告诉冯尚书说,那人就在寿宁公主府。”车夫道:“好咧。”收了银子,赶上大车摸黑去了。
沈德符道:“那我们要怎么办?等在这里么?”傅春笑道:“等在这里做什么?九门已经关闭,你还怕高淮跑了不成?今晚紫禁城必定天翻地覆,你我去粉子胡同喝酒听琴去。再好好睡上一觉,等着明日看热闹。”
二人遂往北而来。粉子胡同与石大人胡同只隔几条胡同距离,一刻功夫便走到了薛素素家。
婢女豆娘来开了门,她认得傅春,忙告道:“两位小娘正在书房写字画画呢。”领着二人进来四合院,到书房外叫了一声。齐景云闻声迎出来,欢喜道:“我料不到傅郎今晚还会来。”
傅春笑道:“今日来有正事要办,我和沈公子是来找素素的。”齐景云也不多问,只望了沈德符一眼,便领着二人进来书房。
书房内灯烛通明,薛素素正伏案挥笔,头也不抬地道:“请二位公子稍等一会儿,等我画完这幅兰花。”
齐景云便请傅春和沈德符随意坐下,自己亲自到厨下烹茶。
薛素素的书房名为脂砚斋,布置得甚为雅致。书案、方桌、座椅等家具均是时下最流行的花梨木,穷尽机巧,极其考究,一望便是姑苏名匠制作。盆景、画屏等装饰器物摆放随意,却不凌乱。
沈德符心道:“这薛素素当真是全才,非但能在舞台上扮演武艺高超的武旦,还能写字作画,下笔迅扫,出手不俗,意态入神。我居然还一度将她想象成雪素。雪素不过是贫苦卖艺女的女儿,既没有她的绝色容貌,亦不能有她这分惊世才气。”
正凝望画像出神,忽听得薛素素叫道:“傅公子,沈公子,请移步一观。”却是叫二人过去观赏她的新作。
那是一幅素色墨兰,逸笔草草,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精工秀丽,落笔不凡,无一点媚俗气。
傅春笑道:“不错呀,湘畹一朵,寄韵写怀,颇展骚人幽抱。素素笔法越来越老道,堪比金陵马湘兰了。”薛素素笑道:“公子这话可只能限于在脂砚斋里说,千万别让外人听见了笑话。”
沈德符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桌案上的砚台上。那方青砚质地细腻,如肉之脂,一望便是珍品。
薛素素见他双眼片刻不离砚台,便笑道:“这是一位朋友送的脂砚,此书房亦得名于此。沈公子出身名门,想来也是行家,不妨品评一下这方脂砚。”
沈德符道:“不敢。”上前取过砚台,仔细抚摩,道,“这砚上的胭脂纯出自天然,难得之极。雕工精细,顺理成章,该是姑苏名匠吴万有的杰作。”
又将砚台高高举起,却见砚台底部刻有一首草书五绝:“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款“素卿脂砚”。
沈德符惊道:“这…这是王稚登的手笔么?”
王稚登字百谷,是当世有名的风流才子,少有文名,善书法,四岁能属对,六岁善书擘窠大字,十岁能作诗,长而骏发有盛名,曾拜名重当时的吴郡才子文征明为师。嘉靖末年入太学,因写“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的牡丹诗名扬京师。万历时曾召修国史。万历十四年与屠隆、汪道昆、王世贞等组织“南屏社”,广交朋友,人称“侠士”。其人虽在山野,却是能诗善书,真草隶篆皆能,声华显赫,时人均以得到片缣尺素为胜事。
难怪沈德符惊讶,王稚登曾与他父亲沈自邠一道修史,沈自邠对其文采风流赞不绝口。沈德符久闻王稚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意外在薛素素处看到其五绝草书,恣意汪洋,果是大家手笔。
薛素素抱过一具珊瑚红漆盒子,笑道:“沈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这砚是吴万有所制,砚背草书是王百谷亲题。”
沈德符一边品味笔法,一边暗道:“连王稚登这样名倾朝野的大名士都要送脂砚向素素示好,可见跟她相交的男子身份地位都是如何的非同小可。我虽微有薄名,终究只是仰仗祖父之灵,一介布衣,怕是无论难入她的法眼了。”
心中颇有自怨自艾之意,忽举眉扬目,却见薛素素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波朦胧,看起来颇有些脉脉含情的意味,先是一愣,随即心口一热,登时有些意乱神迷起来。
正好齐景云捧茶进来,沈德符忙放下脂砚,走过来坐下,假意品茶。胸口却“砰砰”直跳,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薛素素瞟去。她却甚是平静,将画作略作收拾,便过去一起坐下品茶。
齐景云问道:“二位公子还没有用过晚饭吧?我和素素也还没有吃,正好让豆娘多准备一些酒菜,大伙儿一起吃也热闹些。”
薛素素笑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昨日有朋友从苏州来,捎带了几坛三白酒,我还没有来得及启封呢。”
傅春大喜道:“好极了!当今风尚虽然流行婺州金华,但其实姑苏三白比婺州金华要好。金华味甘而滞舌,少许尚可,多饮则拖沓不可耐。三白则清亮怡人,喝上一整坛都没事。”
齐景云抿嘴笑道:“傅郎又在胡吹了,怕是半坛酒下去就倒了,还一坛酒呢!”薛素素打趣道:“你还不知道傅公子么?他酒量虽然一般,却是饮不醉两下情牵,唤不醒一点心迷。”
傅春笑道:“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难忘是花下,何物胜尊前。更何况是姑苏三白这等天下名酒!咱们今晚就来个一醉方休。”
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银,是沈德符一生中极其难忘的一夜。但事实上,他根本记不大清楚这夜做了些什么,向来不大饮酒的他居然饮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了脂砚斋书房,又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闺房的绣床上。
果然如傅春所料,这个月明之夜也是个天翻地覆之夜。倒不是真有什么人在京城中闹得鸡飞狗跳,而是次日一早,奏章如雪片般飞到了通政使司通政使杨时乔的案头——
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礼部尚书冯琦三大尚书联名上疏弹劾高淮“撤离信地辽东,挟兵潜往京师,此为数百年来未有之事”。
御史张似渠弹劾辽东税监高淮私自撤离辽东,潜匿京师,拥兵城下,是“违旨犯禁”。
兵科给事中田大益称:“高淮搜括士民,取金至数十万,招纳诸亡命降人,意欲何为!”又指出高淮不奉诏旨,擅自回京,意在经营窥探,妄图典兵权,制造祸乱。
工科给事中宋一韩奏:高淮在辽东畜养死士,演练射击,并俨然以将帅自居。同时到处骚扰邮传,需索营卫,蹂躏地方,凌辱职官,奴役士夫,草菅军民,劫掠行人,乃至勾通属国外吏,假传圣旨,责令朝鲜国王进贡,索冠珠,求貂皮,要马匹,可谓罪行累累。
左都御史温纯称高淮窃弄皇帝威福,那结虎狼,作威作福。
御史袁九皋称高淮“罪恶万端”,该逮治严刑定罪。
如此等等,均是弹劾辽东税监高淮、要求将其绳之以法的奏章,来势汹汹。
冯琦于寿宴上遇刺一事尚未传开,杨时乔还不知道事情究竟,历来弹劾税监、陈说税监之害的奏章不计其数,但像今日这样众大臣不约而同地弹劾同一名税监的事实属罕见,料想发生了大事,一时也不能相信高淮会愚蠢到私下潜回京师,急忙派属吏出去打探真相。
不一会儿,属吏就急匆匆进来禀告道:“不用再去六部求证打听了!小人路过隔壁锦衣卫官署时,那些校尉们正在谈论这件事,说是辽东税监高淮带了三百多人偷偷潜回京师,一直躲在寿宁公主府上。还说高淮跟礼部冯尚书遇刺有莫大关系,那刺客要杀的对象本来是辽东巡抚李植。”
一个阉人,居然张狂到敢行刺朝廷重臣,可谓犯了众怒,难怪这么多大臣争先恐后地弹劾他。
杨时乔闻言也是勃然变色,一拍案桌,命道:“快派人将先录好的奏章送去内阁。本官也要写封奏疏弹劾这胆大妄为的高淮!”
第3章 绿竹猗猗
在大明门和正阳门之间,有一条纵横如棋盘的街道,称“棋盘天街”,是东、西两城交通往来的通道。
棋盘街是礼部尚书冯琦很喜欢的一处地方,他常常在公务闲暇之余来这里喝上一碗茶汤、吃上一碟小吃。但近来公务繁重,身体又多有不适,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来光顾过。今日他强撑病体来到官署办公时,忽然格外留恋起茶汤来。已经到礼部门前,又转身往棋盘街走去。
刚到大明门前时,忽见到沈德符正跟一名奴仆模样的人站在东角门处,很是意外,命侍从过去招呼。
沈德符急忙过来拜见,告知缘由道:“昨晚寿宁公主召冉驸马入府相会,公主保姆梁盈女乘醉撒泼,对冉驸马大打出手,要把他赶走。公主出面劝解,梁盈女连公主也一起辱骂起来。公主悲忿不已,痛不欲生。冉驸马气愤不过,找小侄帮他写了一份奏章弹劾梁盈女。驸马适才亲自进宫去递奏章了,小侄正在这里等他出来。”
虽然本朝多有公主受制于保姆、宦官之例,但寿宁公主是郑贵妃唯一爱女,更是皇帝的心头肉,梁盈女说到底不过是个老宫女,虽有官秩,但毕竟是个下人,欺负驸马倒也罢了,如何还敢骑到寿宁公主头上?
冯琦愕然不已,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沈德符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跟辽东税监高淮有关。”
原来昨晚傅春用话语套问高淮人是否在寿宁公主府上,顺手递了一张纸给门仆,称那是带给高淮的书信。其实那是京师名妓齐景云去年写给他的一首赠别诗:“一呷春醪万里情,断肠芳草断肠莺。愿将双泪啼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门仆将书信呈给高淮后,高淮醉意正浓,略略展开一读,不明所以,便随手丢到一边。然而到半夜时,有人赶来告密,说高淮行踪已泄露,怕是即将有大祸。高淮惊醒过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秘密回京师的消息怎么会走漏,忽然想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召来门仆一问,听说送书人与驸马在门前亲密地交谈过,登时将所有罪过怪到冉兴让头上。他自己不便出面,便让相好梁盈女为他出这口恶气。梁盈女当仁不让,居然不顾礼仪,径直闯进公主闺房,亲自带人动了冉兴让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