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彝道:“外面死的都是什么人?你们又如何跟精精儿在一起?”楚原道:“外面一人是韦夫人玉箫,一人是我同伴唐枫,我们之前是韦太尉的心腹侍卫。另一人是车夫,余下两人是韦夫人新收的随从。”
他知道事情紧急,不待侯彝发问,大致说了事情经过。原来西川刘辟败亡后,玉箫因得韦皋夫人张氏推荐,朝廷赐“夫人”封号,张氏怜她孤苦,平白受了许多冤屈,送她大批财物,好让她后半生生活无忧。玉箫笼络了楚原、唐枫二人,一齐来到长安。楚、唐二人原以为她是贪慕京师繁华,后来才知道她是来寻找精精儿。有一日终于听到精精儿的消息,竟是他大闹皇城被官府捕获,又被逐出京师,永远不准再回来。玉箫又追到江南,往扬州、苏州、杭州一带繁华之地打听精精儿下落,但始终没有结果。
几年前,玉箫听到空空儿杀死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被押送京师,认为精精儿与空空儿师兄弟情深,他一定会去京师设法营救,于是又千里迢迢来到长安,空空儿却已经被皇帝释放,也并未发现精精儿踪迹。玉箫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主动诱精精儿出来的法子,花费重金命人回西川寻找青天核,终于在不久前寻到,有意放出消息,果然同时引出了空空儿、精精儿师兄弟。
侯彝心念一动,问道:“是你们中一人骑了空空儿的马,只是因为追踪精精儿到青龙寺?”楚原道:“是。当时空空儿去追精精儿后,玉箫娘子命唐枫也去追踪精精儿,命我骑马到清国寺后门等候。玉箫娘子料事如神,果然一会儿就见到精精儿从清国寺后门出来,我一路骑马跟着他来到升平坊,见他上了乐游原,猜想他是要去青龙寺,忙舍马跟上去叫住他。他以前在西川潜入百尺楼时被太尉擒住,认得我是谁。我告诉他玉箫娘子一直在苦苦寻他,请他跟我去平康坊见玉箫娘子。精精儿却是死活不肯,我很是生气,决意将他强行带走,但他武功甚高,我一个人不是他对手。精精儿见我被打倒几次依然一路跟随,不肯离开,只好道:‘我眼下有要事要办,等有空自然会去看玉箫。’我表示不相信他的话,他被逼无奈,只得答应次日跟我去见玉箫娘子。一番耽搁,已经是夜禁,我便要求到寺中与他同睡。他无可奈何,悄悄带我进来后院房中,交代我不可随意走动,他还要赶去服侍住持。我问道:‘你不会趁机逃走吧?’精精儿道:‘已经夜禁,我能逃去哪里?’等他出去,我便自己躺下。过了很久,他忽然踢门进来,还不及说话,就有好几名大汉追进来举刀砍他。”
侯彝道:“你看到追杀精精儿的是僧人么?”楚原道:“当时房中没有点灯,那几人一声不吭,进来就砍,混乱中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应该不是僧人。我跟一人交手时曾擦过他的头发。”
侯彝道:“嗯,我知道了。你先等一下。”匆忙出来,召过一名中郎将,命他速速带兵去封锁青龙寺,不准任何人进出,再将所有僧人集中拘禁在一处,按寺中籍册一一核对,不在籍册上的人立即捆拿到金吾卫拷问来历。
中郎将迟疑道:“青龙寺住持可是鉴虚上人。”侯彝肃色道:“你是军将,当知道军令如山,我既下令,你全力执行便是,出事自然有我顶罪。若是青龙寺走脱一人,你即刻提头来见。”中郎将见他说得严厉,心生惧意,忙躬身道:“领命。”忙带人去查封青龙寺。
侯彝这才重新进来,镜儿已请来大夫。大夫原是军医,一口气拔出楚原肩头、左胸上的弩箭,敷上伤药,动作娴熟,瞬间立即完成,令人叹为观止。侯彝谢过他,命镜儿送他出去,又问楚原道:“你后来与精精儿一道逃出了青龙寺么?”
楚原点点头道:“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武艺不低,我和精精儿都没有兵器,被死死堵在房中。后来我肩头中了一刀,精精儿掏出一件东西,按开机簧,不知道放出什么暗器,当即有两人倒下,他趁机拉着我从窗口逃出。他住在后院,翻墙便即出寺。我们一路狂奔下乐游原,躲进一处民居住宅。我本来还担心被主人发现,精精儿道:‘放心,这房子是我的,我出家前就买下来了。’我这才知道他潜入青龙寺另有目的。他又道:‘眼下要出大事,我知道了一个大秘密,明日得去找我师兄,不能跟你去见玉箫了。’我问他是什么大秘密,他不肯说,只反复在房里踱来踱去,说什么‘六月初六’。”
侯彝道:“六月初六,今日是六月初二,还有四天。精精儿还说了些什么?”楚原道:“没有。他反反复复就说那一句。我当时认为他又在谎言骗人,就跟他当初骗玉箫娘子说要带她远走高飞一样,很是生气,趁他不备,抓起茶壶,悄悄上前将他打晕,找绳索绑了手脚。次日一早,我出门雇好辆车,重新进来打晕精精儿,脱下外衫包住他,抱他出来上车,对车夫谎称他病重,要送去平康坊妹妹家。如此顺利回来。玉箫娘子见我一夜不归,竟然带回来精精儿,很是意外。精精儿正好醒来,从榻上坐起来,笑道:‘玉箫,多年不见,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玉箫娘子想到多年来的辗转奔波、苦苦追寻,满腔怨懟,上前就给了他两巴掌,命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镣铐锁了精精儿。精精儿手脚被绑,无法反抗,只得软语相求,道:‘玉箫,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玉箫娘子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么?你当日说要带我远走高飞,结果自己逃出牢笼后就将我抛下不理不睬。’回想起所受的无限苦楚,上前又给了精精儿两巴掌。精精儿这才知道玉箫娘子是在记恨当日西川之事,忙道:‘是我错了。不过我眼下有急事要见我师兄,玉箫,你放我去见他一面,我再回来任凭你处置。’玉箫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冷笑道:‘你昨日见了你师兄还扭头就跑,今日就有急事了。精郎,我发过重誓,这辈子一定要找到你,将你锁在我身边。你身上这些精巧的锁链,不会损伤肌肤,却能牢牢禁锢,是我请高手匠人为你做的,这次你可别再想逃走了。’将钥匙交给唐枫保管,自己牵着精精儿进了内室。”
侯彝心道:“这玉箫对精精儿可谓是爱恨交织,只不过就算将男人用锁链强绑在身边,还是得不到对方的心。”又问道,“后来精精儿又如何说服玉箫送他来这里?”
楚原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精精儿一直被关在内室中,他身上的锁链连着铜床上的铐环,站起来走不出五步,吃喝拉撒都由玉箫娘子亲自侍候,我们见不到他的人。本来过了两日,玉箫娘子颜色渐缓,开始露出笑容,不过到晚上时内室忽然传来怒骂声,我和唐枫闻声冲进去,精精儿赤身裸体倒在床上,玉箫娘子正拿鞭子死命抽打他。她力气弱,打了几下就打不动了。唐枫上前道:‘娘子,不如由属下来代劳。’唐枫心中一直爱慕玉箫娘子,可她心中只有精精儿一人,早就恨不得杀了他。不料玉箫娘子怒道:‘出去,你们两个出去!’我们只好悻悻出来,唐枫很是气愤,跟我商量说想就此离开。一会儿玉箫娘子也出来了,哭个不停。唐枫立即将刚才的话放到耳后,上前劝慰。我们才知道原来精精儿潜入青龙寺是为了他的旧相好杜秋娘,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秋妃。”
侯彝这才恍然大悟,精精儿之前擅闯掖庭宫正是为了营救昔日恋人杜秋娘,结果人没有救到,自己被金吾卫捕获,遣送出京,杜秋娘倒是因此引起皇帝注意,由宫奴一跃成为受宠的嫔妃。想来精精儿思念杜秋娘之心不减,但他也知道皇城戒备森严,再硬闯只是送死,所以将宝押在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青龙寺住持鉴虚身上,这一招借水行舟可谓十分高明,也十分可行。只是人算不及天算,偏偏让他撞见了青龙寺中的什么秘密,遭人追杀,若不是凑巧楚原在他房中,多了一个帮手,怕是已遭暗算。那些追杀者猜到精精儿在京师无处可去,只会来永兴坊找他师兄空空儿,所以早派弓弩手埋伏在四周,等精精儿一出现立即杀人灭口。这些人能瞬间调动弓弩手,埋伏在金吾卫眼皮下多日不被人察觉,适才更是将精精儿、玉箫等六人一举射杀,训练有素,一定是军队的人。
楚原续道:“今日一早,不知道精精儿又用什么花言巧语说服了玉箫娘子,玉箫娘子命唐枫拿钥匙开锁放了他。唐枫有所迟疑,玉箫娘子道:‘他服下了我给的毒药,武功尽失,逃不掉的。’唐枫见精精儿脸色苍白,手足酸软无力,这才上前打开锁链。玉箫娘子细心为他穿上衣服,扶他上了马车,我们几个骑马跟在后面,来到这里…后来…后来发生的事郎君已经知道,不必我再多言。”
侯彝道:“那好,我这就派人送你去金吾卫,先暂时将你拘禁关押,你该知道,这是为了保护你。”楚原道:“是,多谢。”
侯彝遂命人将楚原带走,出来一看,空空儿犹自抱着精精儿的尸首呆坐在外面,镜儿怎么劝也不肯放手。
万年县尉韩晤已带人赶到,他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人被当街用弓弩射杀,早吓得面色苍白。侯彝便将处理尸首等善后事宜交给他,自己带人来到青龙寺。中郎将已经按名单清点人头,除了失踪的无根也就是精精儿外,余人非但一个不少,还多了五名伙夫、七名挂单游僧以及借助在寺里的三名香客。侯彝亲自验过不在籍册的人员,并没有发现圆净,便命将这十五人全部捆回金吾卫。又命人带出鉴虚来,问道:“那些要杀精精儿的平卢牙兵藏在哪里?”
鉴虚却不回答,只冷冷望着他,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洛阳县令,凭什么到京师问案?”侯彝道:“很好,我这就给上人一个很好的理由。”命人将鉴虚锁拿回金吾卫,当堂行杖。
鉴虚大怒,道:“你可知道贫僧身份?天子见我也要礼让三分。快些放了我,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侯彝道:“只要上人交出圆净一伙人,自可免受杖刑之苦。”鉴虚道:“贫僧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圆净。”侯彝命道:“行刑。”
金吾卫士却是不敢动手,侯彝便换上自己的心腹随从执杖,特意交代道:“他若不肯说,就一直打。”
鉴虚倒也强硬,坚持不肯承认窝藏平卢圆净一伙,打满一百下时,人已经晕了过去,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随从停下手道:“明府,犯人晕过去了。”侯彝斥道:“犯人是装晕,想逃避刑罚,你们看不出来么?”
他早知稍后鉴虚被捕消息传开,必有权贵上书营救,皇帝多半要下诏书释放。且不说此人是否与平卢勾结,单凭他贪赃枉法无数足以死无数次,不如将他就此杖毙,一了百了。
随从当即会意,又打了数十下,伸手一探,鼻息全无,即报道:“犯人体弱,受不住刑罚,已经气绝身亡了。”侯彝道:“先将尸首拖到一边。将今日带回的十五人全部押上来。”
金吾卫士将那个十五人押到堂前跪下,侯彝先随意提出一人,问道:“圆净一伙人藏在哪里?”那人闭口不答。侯彝便命人将他拖到一边行杖,再提出一人,问道:“圆净藏在哪里?”见他不答,便又命人拖到一旁行杖。又提审下一人。
那人见鉴虚浑身是血,躺在一边,不知是生是死,又听见两名同伴大声惨叫,吓得全身发抖,不待侯彝发问,即道:“圆净…圆净上人前几日已经离开青龙寺,不知道去了哪里。”
侯彝道:“杀死精精儿的是谁?”那人道:“是于友明将军。”侯彝道:“他人在哪里?”那人道:“不知道。自从精精儿发现我们藏在佛像中后,于将军率人出寺追踪,再也没有回来。”侯彝道:“嗯,你们六月初六有什么阴谋?”那人道:“这个小人可不知道,我们这次来京师,是来找玉龙子的。”
侯彝便下令拖到一旁杖打,那人苦苦求饶,侯彝却是不睬,又提下一人。那人甚是桀骜,冷笑道:“看你们朝廷还能嚣张到几时。”侯彝道:“原来你也是平卢的人。”那人傲然道:“当然。”侯彝道:“好。”命人拖到一旁拷打。
如此将十五人轮审一遍,大多数不肯说话,少数几个招认均跟第一个招供的差不多说法,不过十五人这那个竟无一人否认自己不是平卢兵,金吾卫士大为称奇。中郎将问道:“明府何以知道这些伙夫、游僧、香客不是平民?”侯彝道:“这些人都是军人,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命人停止拷打,全部押下去监禁。前面几人挨的棍棒最多,早已奄奄一息,动也不能动,被拖了出去。
正在这个时候,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率兵赶来,传皇帝口谕,说圣上要亲自提审鉴虚。侯彝一摊手道:“实在抱歉,鉴虚不肯招认平卢圆净藏身之处,受刑不过,已经死在堂上。将军,请你代我向圣上请罪。”
吐突承璀自上次征讨成德失败被宰相李绛弹劾免过一次官职后,深知结纳朝臣的重要,已经收敛许多傲气,望了一眼鉴虚尸首,笑道:“明府,还是你厉害,昔日御史中丞都搞不定鉴虚上人,你却敢立毙杖下。”
侯彝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现下有空么?何不立即带人去青龙寺,搜出平卢藏在那里的赃款赃物,上缴府库,既解淮西军饷燃眉之急,又是一场大大的功劳。”
吐突承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明府提点的极是。明府放心,那些想救鉴虚的人其实是怕他当堂抖出丑事,受到牵连,现下人既然死了,大伙儿都放心了。明府做了件大大的好事,这京城里多少好人坏人都感激你呢。”自带人去搜索青龙寺,果然搜出三百万贯财物,金如山,银如海,全部上缴府库,充作军饷。一时全城轰动,寻常百姓只以为鉴虚是受贿被杖杀,丝毫不闻平卢之事。
一直忙到傍晚,侯彝心中惦记着空空儿,匆忙赶回住处,空空儿竟还抱着精精儿坐在门前。其他尸首早已被抬走,万年县尉韩晤不敢走开,只带人守在一旁。镜儿见侯彝回来,忙道:“四郎快劝劝空郎,旁人怎么说他也不肯放手。”
侯彝命随从上前将空空儿拉走。空空儿还要挣扎,不过饿了一整天,滴水未进,抵不过几名随从大力,被强行拖进院中。侯彝道:“少府请先将精精儿抬回县廨备案,再为今日所有死者各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木,钱由我本人来出。”韩晤道:“是。”慌忙带人抬了尸首去了。
侯彝进堂见空空儿呆坐一旁,神色木然,上前劝道:“空弟,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杀死精精儿的平卢牙兵。”镜儿问道:“四郎已经查到凶手了么?”侯彝点点头,道:“是平卢牙将于友明。”
空空儿咬牙切齿地插口道:“我认得他。”侯彝道:“那好,空弟明日跟我一起到金吾厅,我请画师来画出凶手的面貌。”
空空儿更加难过,道:“当日要是我跑得快些,追上师弟,就不会发生这些。是我害了他。”侯彝道:“这不能怪你。说起来我的过错更大,这些弓弩手一直埋伏在附近,已有数日,我竟未能觉察。尤其空郎早怀疑到鉴虚,我却没有派人仔细搜查青龙寺,以致贻害今日。”镜儿忙道:“这怎么能怪你们呢?害死精郎的是那些平卢兵。”
正说着,门外有人大力拍门,随从赶去开门,却是神策将军王士则,进来即道:“空郎,圣上召你进宫。”空空儿满脑子全是精精儿之死,根本未听进去。
王士则是现任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叔叔,在上次皇帝征讨成德前投靠了朝廷,颇见信任,脾气也很好,从来没有神策军将军的架子,当即又说了一遍。空空儿摇了摇头,却是不答。
王士则满脸愕然,问道:“空郎是要抗旨么?”侯彝上前附耳低语几句,王士则道:“我知道了。”叫进来两名神策军士,命一左一右地架了空空儿拉出去。
空空儿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王士则见他魂不守舍,劝道:“空郎,你还是看开些,圣上召见非同小可,你打起精神来。”簇拥他出来上马,先来到左神策军,从夹城带空空儿来到延英殿,因皇帝还在殿中与重臣商讨淮西战事,便站在殿外廊下等候。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兵部侍郎许孟容等人鱼贯而出。武元衡气度娴雅,在群臣中如鹤立鸡群,极引人瞩目。
裴度因三年前抚慰魏博田兴有功才得以升任中枢高位,一直关注魏博在朝中的官员,认得空空儿,特意停下来打了声招呼,道:“我有个门客是空郎故人,常常赞赏空郎为人很好。”空空儿伤痛精精儿之死,昏昏沉沉,竟也不问故人姓名,只随意点点头。
裴度觉察到空空儿神色有异,又见他被神策军士挟住手臂,问道:“出了什么事?”王士则道:“空郎…”尚不及回答,一名小黄门奔出来叫道:“圣上召空空儿进殿。”王士则忙带空空儿进来,禀道:“陛下,空空儿带到。”宪宗李纯道:“你们先退下。”王士则道:“遵旨。”躬身退了出去。
李纯又命道:“你们带上他跟朕来。”两名小黄门便上前携了空空儿,跟在李纯身后。
曲曲折折,穿廊过院,也不知道走过些什么地方,来到一处临水凉亭,四周掌以纱灯,亮如白昼。清风拂过水面,粼粼光影漾动,既恬静又柔美。
早有宫女往亭中白玉圆桌上摆好酒菜。李纯坐下来,招手叫空空儿道:“你也坐下来,陪朕喝一杯。来人,给空空儿换上大杯。”
空空儿每次被宪宗召见,都面临脑袋落地的危险,还从来未见过皇帝这般和颜悦色过,也不推谢,一屁股坐下,颇感茫然。一旁宫女往酒杯中斟满酒,他不待皇帝举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李纯知道他伤痛精精儿之死,也不怪罪,叹了口气,道:“其实朕很感激你和精精儿,若不是你用天河水救了父皇,怕是难以有朕日后的登基。而且因为你,我得到了琼罗,因为精精儿,朕得到了秋娘。这两个女人,都是上天在朕最困顿时赐给朕的安慰,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前面的话空空儿倒是听明白了,至于皇帝为何将他救顺宗一事与郑琼罗、杜秋娘相提并论,他却是糊里糊涂,也无心询问,只应道:“是。”又举杯一口喝了个见底。
李纯道:“朕一直对你不怎么好,不是朕不信任你,恰恰相反,朕很赏识你,所以一直想收服你,留你在朕身边。不过侯彝说的对,你从无名利之心,难以在官场为官。朕不会再强逼你留在京师,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空空儿连饮三杯,这才道:“不,我不会走,我要找出害死我师弟的凶手。”
李纯道:“朕准你跟侯彝一道追查凶手,不过有一点,凶手不是平卢李师道所派,而是成德王承宗所派,你听清楚了么?”空空儿道:“为什么?凶手明明是平卢牙兵,陛下为何要替真凶掩盖真相?”李纯重重一拍桌子,道:“大胆,你敢当面顶撞朕!”
空空儿生平嗜酒,几大杯酒下肚,思绪大大平复,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见皇帝发火,当即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李纯怒气稍平,道:“你将朕的原话转给侯彝听,他自会明白。”空空儿道:“陛下不忘上次兵败成德之恨,一直想再找借口对成德用兵,对么?若是被杀的是别人,我原可置之不理,可死的是我师弟,我们一道从艺,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要亲。陛下想放过真凶,嫁祸成德,恕我不能从命。除非陛下杀我关我,不然我一定会亲手杀死凶手。”
李纯竟没有再发怒,只道:“你坐下,再陪朕喝几杯。”他却不似空空儿那般大口大口饮酒,只举杯浅酌,似有无数烦恼心事。
笼罩在朦胧夜色中的大明宫,弥漫着无限的寥落与空虚。
跟皇帝对饮一番,空空儿倒也没有喝得大醉,不过那酒后劲厉害,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晨鼓声响时醒过来,才发现早已经躺在自家床上。镜儿正睡在旁边,呼吸均匀。她从来不会被晨鼓惊醒,这点很让空空儿羡慕。一直等到晨鼓停歇,他才轻轻披衣起床,到茅房解了手,出来院中,在朦胧晨光中伫立良久,想着要如何去找到那于友明。
忽听见院前有人轻轻拍了两下门,这么早有人上门,只可能是来找侯彝禀事的,忙走过去开门。却见门前站着一名玄衣女子,正是苍玉清。自上次在昭义她盗走浪剑后,空空儿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她会突然在夏日清晨再次神秘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虽然从来未曾忘怀过她,但自从浪剑失窃事后,他对她只是远远地爱,近近地怕。
空空儿道:“清娘…”苍玉清道:“我…我…”忽然扑到空空儿怀中。
空空儿既不敢抱她,也不敢推开她,只是一动不动,却见怀中的她慢慢软倒下去,这才恍然明白,抱住她身子一看,果见腹部受了重伤,鲜血淋漓,只不过她穿着黑色衣服,形迹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