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大吃一惊,忙抱了苍玉清进屋,叫道:“镜儿,镜儿,快起来。”将她放在窗前榻上。镜儿早已经惊醒,忽见丈夫抱了个血淋淋的女子进来,也不多问,忙去取金创药。
空空儿问道:“是谁下的手?”苍玉清道:“我求你…我求你件事…”空空儿道:“你说。”苍玉清道:“你可愿意为第五郡报仇?”空空儿道:“当然。”苍玉清道:“你…你去杀了王翼。”空空儿道:“清娘如何认得王翼?”苍玉清道:“我曾雇请他去杀京兆尹李实。我们早想杀了他,只是身为朝廷的人,不能自己动手。”
空空儿这才知道当日苍玉清虽从旁提醒,却并不说破王翼才是杀死李汶的真凶,原来她就是那个雇主。怪不得李汶遇刺当日她人在青龙寺外,只因那里是升平坊的制高点,她要从旁观察李实府中动静。
镜儿取来药瓶,打好一盆清水,要为苍玉清清洗伤口。苍玉清道:“不…不必,多谢…你先出去,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夫君交代。”镜儿迟疑地望着丈夫。空空儿知道苍玉清性情刚烈,便点点头,示意镜儿退出。
苍玉清道:“王翼…王翼受萨珊丝雇请,去平卢杀李师古,他为了逃脱,故意暴露我和郡娘…他…他才是害死郡娘的真凶。”
原来王翼是受波斯公主萨珊丝所请,去平卢刺杀前任节度使李师古。当年扬州兵乱,李师古出兵平乱后杀死数千胡商,夺取财物,萨珊丝本人也险些遇害。她早有心报仇,只是李师古盘踞山左多年,连老皇帝德宗都甚为忌惮,不得不封他侍妾为国夫人以示恩宠。萨珊丝寄人篱下,无兵无权,又能拿李师古怎样?之前一直隐忍不发,既准备救出论莽热后离开中原,当然要除掉李师古这个大仇人,所以花重金雇请了大名鼎鼎的黑刺王翼。只是李师古身边高手环伺,王翼也等了许久才等到机会,虽然得手后成功逃脱,却跟苍玉清等人一样被困在魏博莘县,他那个时候才得知萨珊丝已死的消息,雇主已死,收不到余下的钱,遂决意丢弃首级脱身。
苍玉清紧紧紧紧抓住空空儿的手,道:“你一定要为清娘报仇。我…我求你…这是我死前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替第五郡求你。”
空空儿知道苍玉清突然身负重伤出现在自己面前,必有重大情由,无非是要利用他,可他不能拒绝她,他以前多次被她利用,却也是心甘情愿,思及虽偶有心痛,却是从来没有后悔过。此刻她命悬一线,命在旦夕,又关及第五郡,他无论如何都要实现她的心愿,他知道她一定不是为了她自己,当即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苍玉清道:“他人在通化坊御史中丞府,你…你现在就去,迟了就来不及了。”空空儿大惊失色,忙问道:“王翼是要去刺杀裴度裴相公么?”苍玉清道:“是。他被我和大郎围攻,受了重伤,被斩下一条手臂,逃入御史中丞府。你…你带上我的清刚匕首,快去杀了他。我…我…”不及说完,头一歪,就此死去。
空空儿忙扶起她,叫道:“清娘!清娘!”却早没有了呼吸。镜儿闻声进来,问道:“她…她死了么?”
空空儿心头一阵绞痛,道:“是。”又想起苍玉清临死交代之事,忙起身问道:“大哥人呢?”镜儿道:“神策军昨晚送郎君回来后,又将侯大哥叫走了。”空空儿不及多问,道:“我得赶紧去趟御史中丞府。”
镜儿看了一眼他手中匕首,犹豫着问道:“郎君要去做什么?”空空儿道:“放心,我是去救人。”顺手将匕首插入靴筒。
镜儿指着苍玉清尸首道:“那她…她…”空空儿本无应变之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镜儿道:“既然她是郎君的朋友,不如先留她在这里,我给她换一身干净衣服。”空空儿道:“好,就依你。”骑马匆忙出来,却见无数金吾卫士正驰向东坊门,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空空儿急忙策马跟过去。裴度在长安通化坊有私宅,又在安兴坊有赐第,因通化坊位于长安东南角,距离大明宫太原,裴度有一半时间住在安兴坊中。安兴坊就在永兴坊东,金吾卫士已经戒严,空空儿出示神策军腰牌,顺利得以通过。来到裴度府前,却见府前也站有金吾卫士,忙上前问道:“裴中丞人可还好?”卫士道:“头上挨了一刀,人还在昏迷中。”空空儿道:“刺客人呢?”卫士道:“听说逃走了,眼下正在搜捕。”
空空儿心道:“王翼为人坚忍,杀人从来不会失手,上次杀李实不成也只是弄错了人。他为清娘所阻,未能当场刺死裴相公,一定会再次下手,眼下一片混乱,正是最好的机会。看来确实如清娘所言,他是逃入了裴府。”忙出示腰牌,道,“我听说刺客逃进了府中,我进去看看。”金吾卫士道:“是,将军多加小心,听说刺客武功十分了得。”
空空儿点点头,当即进来。裴府果然混乱无比,他一个陌生人在府里转来转去,撞见数名仆人、婢女,竟无人上前问他身份。他想既然王翼受了伤,必然要先设法止血,因而只选僻静的地方去。果然在西面下人住处附近发现点点血迹,一路洒入一间房中。忙踢门进去,当真有一人倚靠在房内床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往断臂涂抹金创药。那人闻声抬起头来,表情僵硬,与空空儿以往见过的王翼面目并不一样,只是一双眼睛难以易容,做不了假。
空空儿道:“你果然在这里。”王翼见他自靴筒中拔出匕首,问道:“你是来杀我的么?”空空儿道:“是。我受人之托来杀你。”王翼冷笑不止,道:“想不到空空儿如今也为虎作伥了。”空空儿道:“之前我曾答应要为你做一件事,你眼下可想到了么?”王翼道:“想到了,过来杀了我吧,我右臂已断,武功尽废,愿意死在你刀下。”空空儿道:“好。”走过去将匕首对准王翼心口,却见他满眼尽是嘲讽之色,当下不再迟疑,用力推出。那匕首锋锐异常,当即没至刀柄。王翼哼也没哼,便即歪倒一旁死去。
空空儿遂拔出匕首,出门时正遇到一名仆人,叫住他道:“我已经将刺客杀死在房里,你快些去叫人来。”
那仆人听说刺杀主人的刺客死了,大着胆子走过来一看,惊叫道:“他不是刺客,是裴相公的门客王义。”望了一眼空空儿手中的匕首,上面犹有血慢慢滴下,吓得一个激灵,转身就跑,大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空空儿脑袋轰然一声,这才恍然明白又上了苍玉清的大当,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临死还要诳骗自己来这里杀王翼,急忙冲出裴府,赶回家中,却见院门大开,心中一沉,进来一看——院中一片凌乱,似有多人进来过;镜儿仰天倒在一棵芭蕉树下,颈间一道大口子,早已经遭人割喉而死,眼睛兀自睁得老大,仿佛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空空儿悲愤异常,冲进房中,苍玉清尸首已经不见了,只在榻上留下一大滩血迹。
空空儿连声叫道:“是谁做的?是谁?”他心中明白是有人尾随苍玉清来到这里,等他离开后进来杀了镜儿,再抢走苍玉清的尸首。而他自己恰恰是因为要替苍玉清完成最后一个心愿,离开家门,结果愚蠢地害死了自己的爱妾。
出来怔怔望着镜儿的尸首,回想起这几年来的她温柔体贴、细心照顾,眼泪如山河般奔泻而出,瘫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天黑地,只隐隐觉得有无数人进来院子,有人将他拉起来,搜他身上,取走腰牌匕首,给他戴上手铐脚镣,拖出来装入囚车。空空儿也不知道反抗,任凭人摆布。
坑坑洼洼走了不少路,他被人拉出囚车,架到一间大堂跪下。有人在堂上大声喝问,问他为什么要行刺重臣,他也木然不应。有人打来一桶井水,兜头淋下,空空儿打个冷战,神智稍复,这才发现身处一间陌生厅堂中,两边站满差役,无数火炬点燃四周,亮如白昼。原来天早已黑了,他竟不知道如何过了一整天。
一名红衣官员走下堂来,站到他面前,甚守扶起他来,问道:“空郎还认得我么?”空空儿道:“认得,你是灵池县尉段文昌。”段文昌道:“是,不过我早做了京官,现在官任监察御史,这里是御史台。空郎,我虽不相信你会刺杀御史中丞,可你身上找到的匕首跟裴相公伤口吻合,又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了裴府门客王义,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空空儿知道自己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中,想道:“既然清娘要嫁祸给我,临死都不肯放过我,那我就如她所愿好了。反正师弟、镜儿都死了,生无可恋,我只求一死。”
段文昌命人搬过一张椅子,扶空空儿坐下,肃色道:“我知道空郎伤痛师弟、爱妾连日惨死,不愿意辩解。可空郎知道么,我岳父宰相武元衡武相公今日清晨也在靖安坊东门遇刺身亡…”
空空儿惊道:“武相公遇刺身亡了?我…我昨晚明明还在皇宫见过他。”段文昌道:“是,今早天色末明亮,我岳父早早起身赶去上朝,因夜漏末尽,坊间路上只有极少朝骑及行人。我岳父刚从居住的靖安坊东门出来,即遭遇弓弩伏击,随从四散,贼人不但上前杀了我岳父,还砍走他的首级。巡逻的街卒发现我岳父被害,立即高声相互传呼‘贼人杀害宰相’,顿时声传十余里外。已经到达大明宫的官员听到传呼,大惊失色,只是不知道死者是哪位宰相。片刻后,我岳父的马跟往常一样,自行跑到大明宫建福门,反复在宫门口徘徊,众官才知被害者是我岳父…”
他讲得甚是平静,然而旁人听起来却是惊心动魄,举袖擦了一下眼泪,又续道:“内子听到消息昏死数次,我却不顾重丧在身,主动请命来调查裴中丞一案,你义兄奉命调查我岳父一案。空郎,眼下国难当头,只有真相才是祭奠亲人最好的祭品。”
正说着,却见侯彝带人进来,他虽是只是洛阳县令,官秩品级却远在段文昌的监察御史之上。段文昌忙迎上前去,歉然道:“明府,我正在问案,嫌犯空空儿是你义弟,按律你该回避。”侯彝道:“我义弟连遭丧亲之痛,我怕他难以承受,只想来看看他。段御史尽管讯问拷打,侯彝绝不插手。”
段文昌听他这么说,不好再下逐客令,便问道:“我岳父一案可有进展?”侯彝道:“我正要告诉御史,根据一个躲在水沟中逃得性命的随从的说法,似乎有两拨人同时行刺,先是两个蒙面人冲出来用弩箭射伤武相公肩部,随后用木棒击打赶散随从。正混乱时,忽有另外一伙大约近二十人冲过来,均手持利刃,见人就砍,那两人又跟后来那伙人打了起来。那两人武功甚高,杀死好几名贼人,不过他们只有匕首,兵器上处在下风,又寡不敌众,一人被弩箭射倒,另一人受伤逃走。后来的那伙人遂从容杀了武相公,取下首级而去。”
段文昌道:“明府可有核对过现场尸首的身份?”侯彝点点头,道:“一共有十具尸首,除了武相公外,有三名是武相公随从。”
段文昌见他办事果断迅捷,十分佩服,低声道:“当日我岳父用酷刑对付明府,难得明府并不记恨。”侯彝道:“这是武相公分内之事,侯彝不敢有怨。段御史,剩下的六具尸首,五人不明来历,另一人却是万年县吏万遇,人称万年吏。”
段文昌道:“莫非是万年吏凑巧经过,看到贼人行凶,所以上前阻截?”侯彝道:“这不大可能,他一人黑色劲衣,面上还蒙着黑巾,可不是凑巧经过的样子。”
一旁空空儿听见,顿时明白万年吏也是游侠成员,难怪会在青龙寺见过他,魏博进奏院的两名殴打过万老公的卫士也是被他割喉而死,所以苍玉清才说“不是我,可也差不多”。忙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万年吏逃走的同伴藏在哪里。”
侯彝大奇,问道:“空弟怎么会知道?”空空儿道:“这两人跟早上行刺裴中丞的两名刺客是一伙人。”
段文昌更是惊奇,问道:“裴中丞两名随从当场被杀,另一名门客王义被你追入府中杀死,裴中丞至今昏迷未醒,再无其他目击证人,你如何知道有两名刺客?”空空儿道:“是其中一名刺客苍玉清亲口告诉我的,她的同伴是刘大郎。如果我没有猜错,万年吏的同伴一定是唐斯立。”
侯彝早在唐斯立任榷酒处胥吏时便已经见过他,忙命人去郎官清酒肆搜捕唐斯立和刘大郎,又肃色道:“段御史,此事非同小可,麻烦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再命空空儿详细说出经过。”
段文昌便找了间静室,命人退出,只留下侯彝、空空儿二人,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空儿便详细讲了一遍今日一早的际遇,道:“我猜清娘和刘大郎也不知道王翼已经当了裴相公的门客,所以不但未能得手,她自己也受了重伤。她曾雇请王翼刺杀京兆尹李实,王翼认得她的样子,她担心由此牵连出同伴来,所以临死前强撑一口气赶来我家,利用我对她…又谎称王翼才是刺客,而且已经逃入御史中丞府,促使我立即赶去杀了王翼。她…她明明是朝廷的人,为什么要行刺朝廷重臣?”
侯彝道:“苍玉清不是真去行刺,只是想借行刺挑起什么事端。不过江湖黑刺王翼投在裴相公门下,确实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她怕牵扯出背后主使,不得不杀王翼灭口,可她同伴伤的伤、亡的亡,再无人手可用,只能利用空弟对她的感情,巧妙除去了心腹大患。”
段文昌奇道:“原来空郎跟女刺客…”忽见侯彝朝自己连使眼色,忙及时顿住话头,道,“明府推断得有理。想来万年吏和他同伴也是一样的目的,假意行刺我岳父,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倒被人弄假成真。明府,你看这件事会不会跟淮西战事有关?”侯彝道:“淮西战事正处在进退不得的胶着状态,群臣汹汹反对,只有武相公和裴相公赞成继续用兵,今日他二人同时遇刺,怕是刻意针对他二人主战的态度。”
空空儿道:“皇帝不是一心要平定藩镇么?他正希望武相公和裴相公这样的臣子越多越好,为何要派人行刺?”段文昌大惊失色,道:“空郎切不可胡说,圣上怎会派刺客行刺重臣?”
侯彝刻意压低声音,道:“万年吏他们绝不会是圣上所派,朝廷虽然天子殿堂,可一样有许多势力角逐,你看圣上明明不喜欢郭贵妃,即位后立纪美人所生长子为李宁为太子,几年前太子莫名身死,圣上想立次子澧王李宽,却还是被迫立郭贵妃之子李宥为太子。万年吏这些人应该跟军中将领一样,只听命于印信。”
空空儿听了深觉有理,可也颇为失望,他本来一直游侠又敬又畏,尤其是第五郡之死对他震撼极大,原来这些人所做的事也不全是为国为民,不过是权贵手中的工具。
侯彝自怀中掏出一块苍玉,道:“这是在武相公身上捡到的,空弟应该认得这块玉。”空空儿道:“是,这是苍玉清身上那块李辅国故玉。”段文昌“呀”了一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玉么?”侯彝道:“这是凶手有意留下的信号。”
空空儿道:“既然大哥说万年吏无意杀武相公,不过是装出样子吓唬他,这块玉一定是平卢牙兵留下的,后来来的那群人就是平卢牙兵。”段文昌问道:“空郎如何知道?”
空空儿便说了他为魏博边将时,苍玉清等人曾去行刺平卢节度使李师古,结果失手,想来那时她已经遗失了苍玉。那晚他在昭义小客栈抱她上床,与她肌肤相亲,并未发现苍玉。
侯彝恍然大悟道:“难怪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不惜与朝廷撕破脸皮,派人到两京行凶,又烧毁转运院积存物资,原来既是为了援救淮西,也是为了给长兄报仇,他早从这块苍玉上猜到刺客是朝廷所派。”转头对空空儿道:“空弟,这些人应该跟害死精精儿的是一伙人,他们原来预备六月初六行刺,因为精精儿一事暴露了行踪,仓促提前到今日。只是圣上昨晚召见,命我不可再追查平卢,一定要以成德行凶结案。”段文昌道:“可现在平卢连宰相都敢杀,圣上为了找借口对付成德,就不惜放过真凶么?”
侯彝默然不语,成德是宪宗皇帝即位以来遭受的最大失败,深以为耻,早发誓报仇雪恨,别说放过凶手,怕是连与平卢联兵的事都能做出来。不过还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苍玉清这伙游侠与平卢牙兵各有所图,却为何都选在六月初三同一天动手?是巧合还是有人事先有意安排?那新被他杖死的鉴虚到底是脚踏朝廷、平卢两只船,还是受命朝廷有意与平卢交往?如此看来,他命人将其当堂杖毙倒有些莽撞了,实在该审问清楚的。
正自沉吟,忽有金吾卫士在门外禀道:“侯明府,刘大郎和唐斯立均不在酒肆中,坊正说他们昨日一早出坊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侯彝道:“知道了。”卫士问道:“要不要发出通缉告示?”侯彝道:“不必了。”
空空儿恨恨道:“肯定是这二人到我家杀死镜儿,抢走了苍玉清的尸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死一个无辜的女人?”侯彝叹道:“正是为了死无对证。镜儿一死,再无人替你作证你昨晚人在哪里,正好可以将一切推到你身上。空弟,我和段御史都相信你的话,然而刺客死的死、走的走,一切都只有你自己讲述,你身上搜出的匕首是杀人凶器,你又亲手杀了裴相公门客王义,你怕是麻烦大了。”
空空儿沉默许久,忽然上前朝段文昌跪下,道:“求段御史暂且放我出去,我知道刘大郎、唐斯立朝中有人庇护,我杀不了他们,可我一定要为我师弟报仇。段御史,你岳父也是被平卢牙兵所杀,圣上一定会下旨不准你追查。求你放了我,我除掉凶手后自会回来领罪,绝不逃走。”
段文昌忙扶起他,道:“空郎不必如此。”一时沉吟不语,望向侯彝。侯彝却坚决摇了摇头。段文昌遂道:“抱歉了。”命人带空空儿到御史台狱监禁。
空空儿右肘轻撞,一个侧身,当即甩开左右两名差役,往门口奔去。侯彝早有防备,抢先拦在门口,厉声喝道:“你还嫌麻烦不够多!这里是皇城,你能逃掉么?”招手叫进金吾卫士,命他们与差役一道押空空儿去大狱。
空空儿挣扎着回头问道:“大哥,你知道他们就藏在平卢进奏院中,对不对?”侯彝却是不答,挥手命人速将他押走。
段文昌道:“不如今晚我暗中安排人放空空儿出来,后果自有我一人承担。”侯彝道:“万万不可。段御史,我知道你想为武相公报仇,但此事不可妄行。圣上下令嫁祸成德,确有道理。况且放空空儿出去报私仇,只会陷他于死地。他连丧至亲至爱,遭受重创,行事难以预料,还是先关着他,这对他好。”
忽有卫士进来禀道:“东都进奏院有急件送来。”侯彝拆开匆匆一看,道:“是圆净逃去了洛阳,正在嵩山举兵,留守召我速速回去。”
段文昌却不愿意他就此离开,以失去一个强有力的帮手,道:“明府是洛阳令,又不是带兵将领,吕留守召你回去做什么?圣上命你调查武相公遇刺案,可不能就此甩手。”侯彝道:“之前我曾建议吕留守以重金收买山中棚户来对付平卢游骑,现下山棚首领指名要我去交涉,说他妻子阿宝是我旧识,所以我得立即赶回去。”又道:“段御史,你切不可私放空弟出来,一定要将他关好了。圣上一直关注他,自会对他有所处置。”段文昌道:“是。”上前握住侯彝的手,甚是留恋,一直送到皇城前,才依依惜别。
这一日,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三,京师发生了宰相武元衡遇刺事件,这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宰相当街被割走人头。全城官民惊惧不安,传说宪宗皇帝在延英殿中呆坐了一天,只默默流泪。当晚,停放在万年县的万年吏尸首神秘消失。关于无头尸体和化骨药水的传说越来越多,恐怖的气氛悄然笼罩了长安。
当时民间早有童谣传唱道:“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有人称此谣正是应验宰相遇刺一事——“打麦”为打麦时节,“麦打”谓暗中突击,“三三三”是六月三日,“舞了也”即指武元衡之死。
六月初三正午,太子左赞善大夫白居易上书皇帝,请求立即追捕凶手及幕后主使,成为挺身而出的第一名大臣。白居易刚服完母丧返京为官,借住在昭国坊一个朋友家中。昭国坊就在靖安坊东南面,武元衡遇刺时,白居易正在上朝路上,听到街卒呼叫后骑马赶到现场,亲眼看到武元衡“迸血髓,磔发肉”的惨状。然而他此刻只是东宫闲官,却抢在谏官之前议论朝政,是大大的僭越行为,况且之前因为一再反对宪宗对成德用兵,早为皇帝不喜,当即被勒令闭门思过。白居易之前的种种不妥当行为也迅疾被有心人挖了出来:他倾心爱慕初恋湘灵,为母亲所阻,有情人难成眷属。为了表示抗议,他多年来不娶妻子,直到三十七岁时才在母亲以死威逼下才不得不娶好友杨汝士妹为妻。但还是未能忘怀湘灵,传说其《长恨歌》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句正是为旧爱所唱。成亲以后,白居易与母亲关系并不融洽,白母很快神经失常,三年前某日看花时掉入井中淹死,而此后白居易还写了不少赏花的诗。这笔旧账被翻出来后,宪宗当即以“有伤孝道”贬白居易为江州司马,限令即日出京。
六月初四,宪宗上朝登殿,朝堂寥寥几人,等了许久,朝班中的官员仍然不能到齐,这才知道百官不到天大亮不敢走出家门。宪宗不得不颁布诏令,宰相等重臣外出时,加派金吾骑士护卫,又从内库拨发弓弩、陌刀装备金吾卫士,全副武装。
六月初七,有人分别在京兆府万年、长安两县及左金吾卫留下纸条,扬言道:“毋急捕我,我先杀你。”一时间,没有人再敢去追捕贼人。兵部侍郎许孟容面见皇帝时痛哭道:“自古未有宰相横尸路隅盗贼如此嚣张跋扈折,此朝廷之辱。”
六月初八,宪宗颁布诏书,即为著名的《捕杀武元衡盗诏》:“朕以不备,君临万邦,不敢自逸,每怀兢惕。而凶狡窃发,歼我股肱,是用当宁废朝,通宵忘寐。永怀良辅,何痛如之?宜极搜擒,以摅愤毒。天下之恶,天下共诛,念兹臣庶,固同愤叹。宜令京城及诸道所在同捕逐,有能获贼者,赐钱一万贯,仍与五品官,有官超授。如本虽同谋,或曾停止,但能纠告,当舍其罪。仍同此科,敢有藏匿,全家诛戮。布告远近,使明知之。”命朝廷内外四处搜查贼人,获贼者赏钱万缗,官五品,敢庇匿者,举族诛之。于是京城进行大搜捕,公卿权贵家也不能幸免。
六月初十,神策军将军王士则上书告发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派遣成德军进奏院卫士张晏、严清等人杀害武元衡,张晏等八人立即被逮捕,由京兆尹裴武和监察御史陈中师审讯,八人均在严刑下服罪。
六月十二日,宰相张弘靖上书,表示怀疑张晏等人并不是真凶,请皇帝另选派官吏调查。宪宗不肯听从。
六月二十日,宰相韦贯之以朝廷对淮西用兵军费浩大,请求罢兵,再免去裴度官职,以安抚淄青李师道、成德王承宗。
六月二十五日,韦贯之罢相,御史中丞裴度升任宰相,全面主持淮西兵事。
六月二十八日,张晏等十四人被斩首于西市。当晚,平卢进奏院发生灭门血案,三百余名平卢官员、卫士均在中迷药后被杀。有街卒亲眼看见魏博进奏官聂隐娘带着十数名卫士自平卢进奏院中出来,浑身是血。朝廷无人过问。
八月初二,圆净及部将数千人在嵩山被洛阳令侯彝指挥当地山棚围歼,圆净被擒送洛阳斩首示众。平卢东都进奏官訾嘉珍供认是平卢主持刺杀宰相武元衡,被槛送京师,宪宗置之不问。
空空儿被放出大狱时已是中秋以后,他亲人的后事早已由监察御史段文昌代为料理妥当。回到家中,总有种空荡荡的苍凉,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带走了。
这一日,宰相裴度忽然派人来请空空儿到府中饮酒。裴度早在六月苏醒后就已经力证空空儿并非刺客,刺客是一对男女,男子当场为王义所杀,女子负伤,逃走前洒了一些药粉到那男子伤口上,裴度亲眼看见那尸体滋滋作响冒烟,直到化成一泡血水,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化骨药粉并非传说,而是确有其事。
空空儿进来花厅,裴度正在亲手煮酒,将铜杯斟满酒,放入酒炉上烧沸,再从一旁碟中取一条小鱼,扔进沸酒中。
空空儿一旁看见,甚觉新奇。裴度道:“来,空郎来尝尝我自做的鱼儿酒。”空空儿道:“这是真的小鱼么?”裴度道:“当然不是,这是龙脑,凝结后刻成的小鱼形状。”
空空儿遂拈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味道醇美,回味无穷,赞道:“好酒。”裴度道:“空郎若是喜欢,不妨多饮几杯。”
空空儿问道:“相公当日真的见到那男刺客被药粉化去么?”他虽被关在狱中,段文昌却时常来看他,讲述时事见闻给他听。
裴度道:“是我亲眼所见。”
空空儿一时无语,看来苍玉清、万年吏的尸首并非被人抢走,而是跟刘大郎一样被游侠同伴用药粉化掉了。几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从尘世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真相也随之消失,再没有知道是谁指使他们,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们的死自然是有价值的,至少游侠会这样认为。可镜儿的死、精精儿的死又是为什么?皇帝打仗用兵,藩镇坚持割据,兵祸连接,为什么要普通老百姓来承担祸端?
他心中终究不能对自己受蒙骗错手杀死王翼释怀,道:“相公是如何识得王翼的?”
裴度道:“当日我奉旨宣谕魏博,回京时在边境遇到他,浑身脓疮,倒在路边奄奄一息。我遂命人救起他,带回京师,为他治病,后来痊愈后他自称无地可去,希望留在下来。我见他为人老实,就收他做了门客。空郎,若不是你,我当真不知道王义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兀鹰王翼。当日我遇刺遭袭时,王翼一露武功,已经极令我惊诧,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不过我虽不能肯定他是否已改过自新,但确实没有发现他做过什么坏事。”
空空儿道:“实在抱歉,我…”裴度摆手道:“这件事不是空郎的错,当时一片混乱,空郎情急之下也是为了保护我。”空空儿道:“当时王翼明明有机会说出真相,可他只叫我杀了他,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裴度道道:“大约他不愿意旁人知道他就是王翼,见已经暴露身份,干脆一心求死。”叹息一回,又问道:“空郎可有什么打算?”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
回来家中,呆坐许久,忽然牵马携剑出门,就此离开长安,从此浪迹天涯,只以饮酒为乐。
这一日,空空儿在江州江边漫游时意外遇到江州司马白居易,二人并不认识,只相互觉得面熟,白居易派随从上前一问,才知道多年前在郎官清酒肆中见过。空空儿知道白居易因武元衡一案贬官,很是同情。白居易也听过空空儿大名,当即在舟上排宴治酒,叙说一些京师旧事。忽听到岸上传来琵琶声,令人惊绝。白居易奇道:“江州竟有这等琵琶圣手。”忙派人上岸,循声寻去,带来乐手一看,竟是当日名动京师的艾雪莹。
艾雪莹早嫁给商人为妻,认出白居易和空空儿,故人重逢,颇为喜悦。白居易请她奏曲助酒,遂欣然取出琵琶,抚摸拨弄起来。多年不见,她的指法愈发精道娴熟,擒控收放自如,又因为多年的艰辛漂泊,多了一番沉雄苍郁、丰满浑厚的韵致。此番机遇,即白居易名诗《琵琶行》的来历,其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叹引发过无数偃蹇失意者的共鸣,成为千古绝唱。
空空儿却惊讶地发现艾雪莹怀中所抱正是那面紫檀琵琶,也就是他所猜想的玉龙子的藏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罗令则临终遗言,又想起普宁公主转达的他未婚妻郑琼罗的话:“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他恍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诗中正暗含着玉龙子的藏身之处。只是有一点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人在深宫、与外界隔绝的郑琼罗会知道玉龙子的下落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