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精儿道:“我早闻出娘子掠鬓用郁金油,敷面用龙消粉,染衣用沉香水,这些都是极其名贵的之物,娘子身份非同一般,却还是没有猜到会是西川节度使的女人。”凑到玉箫耳边闻了一下她的秀发,道:“嗯,好香,醉客歌金缕,佳人品玉箫,你是叫玉箫吧?”
玉箫与精精儿肌肤相接,甚至可以闻见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听他软语调笑,似梦非梦,竟然有些痴了,真恨不得时光永远停留在此情此景。
精精儿道,“娘子若是不出声,我便放开手如何?”玉箫点点头,精精儿当真放开了手,笑道:“多谢娘子不杀之恩。”他虽有戏谑之意,但也确是实话,这百尺楼周围戒备森严,又位于节度使府署腹心,只要玉箫一声喊叫,他定会陷入重围,插翅难飞。
玉箫定了定神,问道:“郎君是如何进来的?”精精儿笑道:“我是飞天大盗,当然有进来的法子。”玉箫奇道:“原来郎君冒险来到这里是要盗取财物。”不免失笑道:“成都城里多少有钱的主儿,郎君为何偏偏要来这里?”精精儿道:“嗯,寻常金银珠宝我也不放在眼里,我冒险进来,自然是要取只有节度使府才有的东西。”
原来精精儿早听说成都节度使府中有一座芸晖堂,里面藏满奇珍异宝,不过精精儿眼力甚高,所感兴趣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产自西域乌孙的青天核,听说是世间奇物,空之盛水,俄而成酒。他不久将与师兄空空儿会面,正好拿此作为见面礼送给嗜酒如命的师兄;另一件则是传闻中的乐山大佛藏宝图。乐山大佛位于西川嘉州,初建于玄宗开元元年,由凌云寺僧人海通向民间募款兴,意欲借佛力减弱三江汇流处湍急水流,保护过往船只。然而开工不久后就有当地官吏干涉,用各种名目索要财物。海通不惜自挖一眼明志,这才以鲜血淋漓的代价保住了善款。然而由于工程极其浩大,未及佛像落成,海通便已去世,工程也因此而停止。直到韦皋上任唐剑南西川节度使后,拨出巨资重新组织开凿,终于在两年前完工,前后共历时九十载。韦皋镇蜀二十年,手中积累财物不少,传说他将一笔巨大的宝藏修入了乐山大佛中,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果听见玉箫好奇问道:“节度使府才有的东西?那是什么?”精精儿油腔滑调地笑道:“就是玉箫娘子你呀。”
玉箫这才知道他是在与自己调笑,生怕楼下刘辟久候起疑,不及多说,忙道:“这楼里有不少机关,郎君自己小心。”去柜子取了玉带,走出数步,又迟疑道,“郎君若是被擒住,可千万别说见过玉箫。”精精儿笑道:“这是当然。”
玉箫见他敢深入百尺楼重地,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却始终是神色自若,与自己谈笑风生,极有潇洒多情公子的派头,面色一红,低头道:“郎君多保重。”碎步下楼,将玉带奉给刘辟,道:“劳使君久候。”
刘辟接过玉带,有意无意摸了一下她的手。玉箫也不吭声,只低下头去,满脸红晕。刘辟早爱极她的温柔和羞涩,可惜偏偏是节度使的女人,心中轻叹一声,道:“刘某告辞。”玉箫道:“是,使君慢走。”
忽听得楼上铃声铛铛作响,刘辟反应极快,叫道:“有人触动了机关。”他也不赶往楼上捕贼,只快步走到百尺楼门口,叫道:“来人,有刺客,快去水榭保护太尉!派弓弩手围住百尺楼,有人闯出立即乱箭射死。”一迭声地发令,丝毫不乱,不愧是韦皋手下第一能人。
片刻之间,韦皋、玉箫为人拥出楼外,牙兵举火将百尺楼团团围住。牙将邢泚这才带人上楼,一层一层地仔细搜索,很快在顶楼发现了精精儿。精精儿见四下尽是弓弩手,难以抗拒,干脆地束手就擒。邢泚命人将精精儿反剪了双臂绑好,扯拽下楼,牵到堂前跪下。
韦皋极想知道刺客是何方神圣,一直等在楼外,上前一看,“咦”了一声,道:“是你。”刘辟更是惊奇,道:“原来太尉认得刺客。”韦皋笑道:“他可不是刺客,他顶多就是个飞贼。”命人搜索精精儿身上,果然有一卷钢丝、铁钩、短棒等飞盗常用的工具,却并无利刃。
刘辟道:“太尉当真是料事如神。”韦皋道:“嗯,本帅之前在锦江春遇刺时见过他,他曾出手相助。”甚是赏识精精儿的身手和胆识,道,“来人,给这位精精儿大侠松绑。”
刘辟忙叫道:“太尉!”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小子未必是来刺杀太尉,可如今是非常时期,这百尺楼中机密极多,他竟能自由出入,不为人觉察,怕是来意不善,轻易放不得。”
韦皋一经提醒,登时醒悟,便点了点头,命道:“来人,先将此人押进地牢,明日再细细审问。”
牙兵大声应命,将精精儿带了下去。精精儿甚是孟浪,目光始终不离玉箫,被牙兵扯出去老远,还扭过头来看她。
被精精儿大闹了一场,韦皋也再无心思在百尺楼中过夜,命刘辟等人退下,扶着玉箫来到西别院。这里是玉箫住处,小巧而精致。玉箫服侍韦皋洗漱完毕,到紫檀木床上躺好,放下半边水纹纱帐,正预备吹灯脱衣,韦皋忽牵住她的手,叹道:“你也辛苦了。今日在酒肆中突然遇刺,有没有惊吓到你?”玉箫道:“玉箫确实吓坏了,不过幸得太尉没事。”韦皋道:“如今是多事之秋,连薛涛这贱人都要背叛本帅,夫人子女又与我疏远,我身边可信赖的人就只有你了。”
玉箫见他说得真切,自入府侍奉他以来,还没有见过他这般伤怀,一时感动,忍不住道:“太尉怕是要多提防一些刘辟。”韦皋不以为然地道:“他不过是个文人,能有什么作为?”玉箫道:“他掌管钱财粮物,所有俸禄、赏赐均须经过他的手,早已得军中将士死力…”忽见韦皋面色不善,慌忙住了口。
韦皋不悦地道:“你一个女流之辈,懂得什么?可别再学那薛涛妄议政事。”玉箫忙跪下道:“是,是,奴婢该死,玉箫保证再也不多说一个字。”韦皋道:“嗯,起来吧,你也是好心,本帅就不追究了。不过有一件事,本帅要交给你去办,办得好,本帅重重有赏,办得不好,一样要罚你。”
玉箫颤声问道:“什么事?”韦皋道:“你去地牢劝服你的救命恩人精精儿归顺本帅。”玉箫大惊失色,道:“这…这件事…”韦皋道:“本帅看得出来,精精儿很喜欢你,这样有本事的男子,用强力威逼是难以收服的,只有施以恩惠才能令他俯首帖耳。”
玉箫深知韦皋脾性予智予雄、妄自尊大,虽不愿意,也不敢违抗,只得应道:“是。”韦皋道:“嗯,你这就去吧。”
玉箫无奈,只得将纱帐放下掖好,出来内室,到门口跟晋阳等四名侍卫说了韦皋之命。唐枫忙道:“不如我陪娘子一道前去地牢。”他恼怒精精儿一再对玉箫无礼,正有心要让对方吃点苦头。
玉箫摇摇头,道:“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又是刺客,又是飞贼,唐侍卫还是留下来保护太尉的好。”她倒不是真心关切韦皋安危,只是唐枫是韦皋贴身心腹侍卫,他若跟在身边,她有许多话不便对精精儿说。
唐枫心想眼下确实是非常时机,不可轻易离开太尉身边,笑道:“也好,娘子自己小心。”
玉箫命婢女提了一盏灯笼引路,往前院地牢而来。地牢建在府署西面的高墙下,一进来就寒气森森。精精儿被囚禁一间石室中,颈、手、脚均用粗链锁在墙上,忽见玉箫到来,大喜过望,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娘子是来服侍我的么?正好我手脚不大方便。”玉箫板起脸道:“我是奉太尉之命,来劝郎君早些归顺。”精精儿道:“归顺?不用劝,我便愿意归顺娘子。”
玉箫见他说话不正经,便命婢女先退出,上前低声道:“郎君私自闯入百尺楼机密重地,已经是杀头的死罪,幸好太尉赏识你,正是个脱身的好机会,万望郎君三思。”精精儿这才正色道:“韦皋是什么样的人,娘子当比我更清楚。他在酒肆拿娘子的身子当盾牌使,如此行径,非大丈夫所为。我精精儿可不愿意投靠这样的人,更别说为其效力。”
玉箫道:“郎君何不先答应太尉,离开牢狱,再谋脱身之计?”精精儿笑道:“精精儿虽然风流,却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为了脱身而虚与委蛇,谎言欺人?”
玉箫一时无语,半晌才道:“太尉为人刚毅犀利,郎君若不能为他所用,怕是会有性命之虞。”精精儿笑道:“死就死吧。”又道:“若是我果真被韦皋杀头,娘子会为我掬一捧同情之泪么?”
玉箫低下头,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想让你死。”精精儿道:“有娘子这句话,精精儿死而无憾。”
玉箫知道一时难以劝转他,只得怏怏出来地牢。忽有一名牙兵上前禀道:“外面有成都府的人求见娘子。”玉箫一猜便是因为薛涛下狱一事,出来一看,果见一名狱卒等在石狮旁,见她出来,慌忙上前见礼,又道:“薛家娘子特意托小的来恳请娘子去狱中见她。”
玉箫问道:“段少府人还没有到么?”狱卒道:“没有,听说在灵池喝醉了起不来身,明日一早才能到成都。”玉箫心道:“薛涛找我,无非是要我替她在太尉面前求情。这女人以前也是太尉身边的女人,明明知道他脾性难测,伴君如伴虎,却贿赂狱卒公然来节度使府找我,不是有意想拖我下水么?”不过她倒是极愿意看见这个曾经在成都风光一时的女人沦为阶下囚的样子,当即道:“前面带路。”
成都府就在节度使府的斜对面,走路一刻功夫即到。薛涛因牵连刺杀节度使一案,被单独关押在死牢中,手足均上了笨重的械具,一见玉箫到来,就立即挣扎着扑到门前,哀求道:“玉箫,求你瞧在我曾救过你的份上,帮我一次,在太尉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玉箫冷冷道:“娘子几时救过我?”薛涛愕然道:“难道不是么?几年前你舅舅要将你卖入青楼,你坚决不从,他便当街毒打你,若不是我偶然撞见,出钱买下了你,你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玉箫道:“娘子说的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你自己,若不是我中指上恰好生有一圈肉环,就像当年戴着玉指环的玉箫,你还会救我么?”薛涛一时沉默无语。
原来韦皋年轻未发迹时曾在江夏一姜姓官员家为他爱子姜荆宝教授经书,天长日久,与姜府婢女玉箫产生了感情。后来韦皋伯父写信召他回家,韦皋不得已与玉箫分离,临别前承诺少则五载、多则七年,一定会前来重聚,并留给玉箫一枚玉指环作信物。五年之后,韦皋已经入蜀中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爱女张氏,早将玉箫忘在脑后,玉箫却依旧日日在鹦鹉洲翘首相盼。又过了两年,玉箫才叹道:“韦家郎君,一别七年,不会再来了!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遂绝食而死。姜荆宝悯其节操,将韦皋所送信物玉指环戴在其中指上一同埋葬。许多年后,韦皋已经是西川节度使,威震一方,一日审问旧案时,意外发现故人姜荆宝也在囚犯之列,当场释放,这才得知玉箫为他殉情的故事,凄叹良久,从此广修经像,以报夙心。又写有《忆玉箫》一诗: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薛涛一度为韦皋宠爱,自然知道这则故事。她畏惧韦皋阴沉毒辣,有心远离节度使府署,一日意外见到一男子毒打一名少女,那少女中指上有一圈息肉突出,望去像戴着个指环,当即动了心思,出钱将那名叫三娘的少女买下来,改名为玉箫,再教她学习音律,然后辗转托人将她送去剑南东川,在韦皋的生日宴会上,由东川节度使李康出面献上。韦皋一见之下,果然抓住玉箫中指不放,大是称奇,一时往事再现,旧情涌起,从此宠爱玉箫,无以伦比,薛涛也由此顺利脱身。
玉箫见薛涛不答,心中更是忿恨,道:“娘子知书达礼,当日在节度使府风光无比,内心可曾真正快乐过?如此,你当知道推己及人的道理。”她言下之意,无非是指责薛涛为了脱离苦海,便将她拉了进来代替自己。
薛涛无言以对,只叫道:“救救我!玉箫,求你救救我!”玉箫道:“娘子这次与刺客勾结行刺太尉,死罪难逃,怕是神仙也难救你。”冷笑一声,昂然出来,对那狱卒道:“你们若是再敢私自替死囚传递消息,我可要是告诉太尉知道。”那狱卒吓得慌忙跪下道:“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
玉箫这才出来成都府,回到节度使府中住处,却见韦皋已经鼾声大作,早如死猪般沉沉睡去,他最忌熟睡时有人靠近他身边,曾有婢女到床边拾起被角时被他当场提剑斩杀。她不敢上床,只好倚靠在窗下打盹。依稀间那英俊潇洒的精精儿走进来牵起自己的手,微笑道:“我们一道远走高飞吧。”玉箫欣然道:“好,玉箫愿意跟郎君生死相随。”
脖子一歪,就此惊醒,这才知道是南柯一梦。但见明月在窗,树影晃动,一灯欲尽,四壁悄然。她这才发现自己对那个爱贫嘴的男子魂牵梦系,已经割舍不下了。一夕更阑人静,月明如昼,人杳杳,思依依,这一夜,那里还有心去睡?
韦皋大约也是真累了,一觉睡到日上三杆才醒来。玉箫忙伺候他起床穿衣,禀道:“外面传话进来,禀说段少府早已经侯在府外了。”韦皋点点头,道:“昨晚的事办得如何?”玉箫低头道:“玉箫没有办成。”
韦皋倒也不觉意外,道:“江湖中的年轻人总是有些傲气,那精精儿是个好动的性子,先关上他几个月,他无计脱身,自然就屈服了。”玉箫道:“是,太尉高见。”见韦皋暂时无意对付精精儿,心中窃喜不已。
韦皋却是目光如炬,一眼瞥见她神情,问道:“你心中很感激精精儿,是么?”玉箫道:“是,精郎救了奴婢,我总是心存感激的。不过,奴婢适才想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薛家娘子她…”韦皋道:“薛涛派人找你了?”
玉箫知道万事难以瞒过韦皋,便原原本本说了昨晚薛涛贿赂狱卒来找她请托求情一事。韦皋道:“你怎么说?”玉箫道:“奴婢只说玉箫是太尉的女人,凡事均由太尉做主。”韦皋道:“嗯,说得好。薛涛费尽心思将你献给本帅,我能得到你,自然很是开心,不过这也是我要处置薛涛的原因。”
玉箫原以为韦皋并不知道她是为薛涛所买一事,至少他从未当面跟她提过,心道:“当年薛涛逼我发下毒誓,绝不泄露她和我之间的秘密,我本来还想趁这个机会挑拨太尉除掉她,原来太尉早知道是她买了我,这下不用我多说,她也是难以活命。薛涛如此恐惧难安,肯定是猜到了这一点。只是不知道太尉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若不是刺客一事,也许还会继续忍下去。这人真真可怕,难怪他自己的妻子、儿子都要离他远远的。”心头忍不住时一阵发冷,见韦皋已经抬脚出门,慌忙跟上前去。
灵池县尉段文昌正领着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等候在节度使府署堂前。他今年三十三岁,是名门之后,其高祖段志玄是唐朝开国大将。然而到了段文昌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他出生成长在江陵,少有才名,诗文写得不错,韦皋主蜀后声名昭著,多年前他也慕名前来投靠,被任命为校书郎,但因与支度副使刘辟不和,受到多方压制,他本想离开蜀中前往长安,寻找新的机会,不料反而更加激怒韦皋。韦皋为人专制霸道,既不能允许朝廷任命西川官吏,也不能容忍在自己幕府任过职的官吏离开西川,据说一是为了防止人才为对头所用,二是怕幕僚泄露西川秘密,听说段文昌想走,当即将他贬为灵池县尉,派人监视起来,不奉召不得离开灵池。这也是当时许多藩镇节度使惯用的手段,一旦发现人才俊杰,就要千方百计揽为己用,即使不能收归麾下,也要防止被朝廷或其他藩镇得到。譬如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手下每每有人任使于外,李师古必先派兵拘禁其亲属家人,若外出公干者敢归顺朝廷不回,或是泄漏任何平卢军机,全家必被杀得鸡犬不留,众人畏死,不敢有任何异图。比起李师古之急功近利,韦皋倒是更懂得恩威并举,也更令下属畏惧心服。
段文昌人生得儒雅英俊,气宇不凡,却是眉头紧蹙。他被贬灵池已有数年,自是知道韦皋突然召他回来审讯刺客、薛涛不是什么好意,这位节度使喜怒不形于色,心意高深难测,想来早已经知道他暗中倾慕薛涛已久一事。
正忧心忡忡之时,忽见韦皋扶着一名艳妆女子出来,节度使带女人上堂办公甚是罕见,段文昌料想那女子就是传说中的转世玉箫,忙上前见礼。
韦皋安然坐下,这才问道:“这位便是段少府新收的手下么?”段文昌不及答话,那大汉已经不悦地抢答道:“我可不是官家人,不过是暂时在段少府家里做客而已。”韦皋道:“嗯,倒是个爽直性子,你叫什么名字?”大汉道:“刘叉。”
这正是几个月前刺杀前任京兆尹李实不成将京师闹得天翻地覆的刘叉,顺宗皇帝新登基后即大赦天下,他藏在袄祠中消息不通,迟了几日才知道,听说京兆尹李实被贬出京师,不顾自己罪名刚刚赦免,便即赶去追杀。哪知道李实心虚,一路未住驿站,而且尽走小道,刘叉反而在他前面到达通州。李实还未见到,他整日在州署门外徘徊等待,自己倒先被人认了出来,正是补官上任不久的前饶州馀干县尉王立,现任通州司法参军事。他曾见过刘叉在京师虾蟆陵郎官清酒肆闹事,为空空儿惊走,后来到山南西道上任后,又见到朝廷通缉追捕刘叉的公文告示,说不是凶手不但在魏博杀了人,还刺杀了御史中丞李汶,罪大恶极。不久即传来万年县尉侯彝忍受酷刑、拼死保护刘叉的故事,轰传一时。王立情妇王景延杀人埋头,他明知事实,却隐瞒不报,已是大大地触犯律法,然则侯彝放过了他,于他有大恩,他一直深为感念。此刻突然见到刘叉,当即猜到他是在等候还未到任的新长史李实,刘叉既是侯彝的朋友,他当然不能举发,但也不能就此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治下杀人,当即上前表明身份,提及侯彝大恩,并请刘叉到家中做客,酒酣耳热之时,恳请刘叉不要在通州杀人,并告之说李实半路得了重病,行走困难,怕是捱不到通州任上就要一命呜呼。刘叉素来吃软不吃硬,不愿意对方为难,一口答应,表示即使要杀李实,也绝不在通州境内动手。正当此时,朝廷缉捕刘叉的紧急公文下达,说是刘叉先后杀死魏博和朝廷重要官员,罪不容赦。御史中丞李汶已死,其子在朝中挂名任职,顺宗皇帝一上任就下令夺职,可见李家早已彻底失势,谁还有心思去追捕刺客?王立猜想定是魏博在其中使力,新皇帝即位,地位不稳,对藩镇有所畏惧,不得不从。当即指引刘叉避入蜀中,韦皋任西川节度使二十一年,西川如铁桶般滴水不漏,俨然已是半独立王国,朝廷的手也伸不进那里。又特意介绍灵池县尉段文昌给他,说此人性格疏爽,极讲义气,而且精通美食。刘叉见朝廷追捕甚急,便真的来到蜀中投奔段文昌,二人一见如故,就此结为好友,日日好酒好菜,倒也逍遥快活。
段文昌深知韦皋精明,早晚要发现刘叉通缉犯的身份,当即上前禀道:“这位刘郎原是魏博人,因见不惯豪门公子强抢民女,一怒之下误杀了人,现下正被通缉。”韦皋道:“刘郎之前刺杀御史中丞李汶的罪名都被赦免,为何杀个小小的魏博从事之子还被人死死揪住不放?”
刘叉这才知道韦皋早听说过自己的事,奇道:“你是太尉节度使,竟然还知道这些?”韦皋微微一笑,道:“刘郎大可放心,魏博田氏虽跋扈难制,可以要挟朝廷,却无力威胁本帅,你暂时留在成都无妨,不过也别太张扬。”
唐朝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强盛,连兵可使朝廷流亡,许多地方节度使虽外奉朝命,其实暗畜侵轶之谋,大量招集亡命之徒,如平卢节度使李师古专门收留朝廷的通缉要犯等,朝廷也不敢问。韦皋默认段文昌收留刘叉,却命他不得张扬,表面还算是对朝廷恭敬。
刘叉心思简单,哪里知道韦皋深谋远虑,反倒是对这位没有傲慢架子的西川节度使很有好感,忙道:“是,多谢太尉。”
韦皋这才交代段文昌道:“你已经知道本帅召你回来的用意,这就去成都府办事吧,限你三日内结案。”段文昌不敢多言,只躬身道:“遵令。”
等段文昌退了出去,韦皋又命人去叫刘辟、卢文若等心腹来百尺楼议事。昨晚请太子李纯代替当今顺宗皇帝监国的奏章已经发出,引发的轰动效应将无以伦比,朝中重臣、宦官、各地藩镇各有各的立场,会起什么样的连锁反应难以预料,他需要想好各种应对措施。转头见玉箫倦怠不堪,知她昨夜未能安睡,甚是怜惜,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中午再来百尺楼伺候。”玉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