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韦皋与众心腹在定秦堂内密议,从上午到天黑,不曾出过百尺楼半步。其实直到次日,六月初四一早,西川节度使奏表才递到门下省,随即转送到中书省政事堂。在奏表中,韦皋公然指斥王叔文、王伾是奸恶之徒,“赏罚任情,堕纪紊纲,散府库之积以赂权门。树置心腹,遍于贵位,潜结左右,忧在萧墙”,这些小人专权,导致朋党勾结,纲常紊乱,又说皇太子李纯“睿质已长,淑问日彰,四海之心,实所倚赖”,力劝顺宗皇帝先退位养病,由太子暂时监国。
剑南西川是唐朝赋税重地,有“天府之国”之称,韦皋是德宗一朝的大功臣,统领蜀中二十一年,向来重加赋敛,以财物厚结百官,如今更是封王入相,位极人臣,在朝中影响巨大。这份言辞犀利、语气严厉的奏表递上后,当即引发轩然大波,随后迅疾扩散到朝中。
几日后,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紧随韦皋上书,内容与韦皋奏表如出一辙,均是请求太子李纯监国,掀起了一场几大藩镇联合反击王叔文的大浪潮,部分掌握禁军的实权宦官也趁机在其中兴风作浪。王叔文等人手无兵权,人情不附,面对宦官、藩镇的内外夹击,除了想方设法影响深宫中的顺宗皇帝、阻止太子李纯监国外,别无其它良策,李纯为此恨王叔文入骨。一时间,京师局势再度紧张,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韦皋密切关注着朝中局势,也对自己上表引发的波澜很是满意。这一日,卢文若喜滋滋地进来官署禀告,说王叔文已经不足为患,他母亲突然病死,按照惯例,官员遭逢父母丧事必须丁忧去职,他被迫辞职回家奔母丧。
韦皋“嘿嘿”两声,道:“太子这边的人也没有闲着啊,王老夫人倒死得正是时候。”卢文若心领神会,笑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六月十八当晚,王母突然病倒,事先毫无任何征兆。王叔文大概也猜到是怎么回事,却不敢追查下毒之人,反倒是次日在翰林院备办了丰盛的酒食,请各位翰林学士以及北司各实权宦官如孙荣义、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人饮酒。酒过三巡后,王叔文当众泪洒酒席,恳求道:‘叔文母亲患了重病,过去我因为身任国事,无法在老人家身边伺候,现在我准备请假回家侍奉母亲。叔文近来比竭心力,不避危难,都是为了报答朝廷的恩典。只是我一旦离去,各种诽谤必然纷至沓来,各位谁肯体察我的隐衷,帮我说一句话呢?’说得极是可怜,再无昔日半分嚣张气焰。众人却默然不应,只有俱文珍出言讥讽抢白,王叔文无法对答,宴席不欢而散。结果到了二十日一早,王母就过世了。”
韦皋冷笑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这王叔文器小易盈,气浮不守,成不了大事,真不知道当今皇帝为何将他倚为心腹?”卢文若道:“王叔文是以棋艺得幸,王伾是以书法得幸。”
韦皋道:“朝政就败在这帮文人手里。”见卢文若四下张望,皱眉问道,“你在找什么?”卢文若道:“玉箫似乎不在。”韦皋道:“她在后衙,你有事找她么?”
卢文若道:“不是。卑官听说玉箫时常去地牢探望那擅闯百尺楼的精精儿,二人经常在里面一谈就是半个时辰以上,欢笑晏晏。虽说她是奉了太尉之命去劝降精精儿,可节度使府署重大之地,那精精儿又是个飞贼,不如将他押去成都府狱关押更为妥当。”韦皋略一沉吟,道:“此事本帅自有主张。”卢文若道:“是,卑官告退。”
韦皋命人去叫玉箫来,侍卫唐枫抢先答道:“遵令。”飞奔到后衙别院找到玉箫,低声道:“娘子怕是要小心些,太尉多半要问你精精儿的事情。”
玉箫又惊又怕,不得已来到前院官署,果听见韦皋不动声色地问道:“精精儿被关在地牢已有二十来日,你可曾劝得他回心转意?”玉箫道:“奴婢无能,未能完成太尉交代的使命。不过还请太尉多给些时日。”
韦皋道:“多给些时日好让你们谈情说爱么?”玉箫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玉箫不敢。”一时惊恐不已,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韦皋道:“那么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玉箫道:“也不过是聊了些家常。精郎…精精儿说他原本是个剧盗,冒险来百尺楼是想偷那件西域青天核,因为他师兄空空儿嗜酒如命,还说他师兄人称‘妙手空空’,本领高强,武艺了得,很快就会来成都,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他出去。”
韦皋道:“这些话你为何不回禀本帅?”玉箫道:“那个精精儿说话常常不正经,奴婢也没有太当真。况且奴婢心想这节度使府戒备森严,他师兄空空儿再厉害,又如何能从刀林箭雨中将他救走?”韦皋道:“精精儿能闯入百尺楼,他师兄闯入地牢又有何稀奇?”玉箫道:“是,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将所有精精儿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禀告太尉。”
韦皋道:“你当日去楼上取玉带,是不是已经见过精精儿,因为感激他救命之恩,所以有意没有出声叫喊?”玉箫哭道:“没有,决计没有,奴婢真不知道他藏在楼上。”
一旁唐枫见玉箫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眼泪一滴一滴落到青砖上,极是可怜,有心替她求情,正欲开言,兄长唐棣忽然伸手往他腰间重重掐了一下,示意他不可多事,只好强行忍住。
韦皋命人叫来牙将邢泚,特意当着玉箫的面交代道:“你带人将那剧盗精精儿押去成都府,好好问一下他师兄空空儿的事,看看这位能有本事将他救走的妙手空空到底是何妨神圣。”邢泚道:“得令。”自出去带人将精精儿提出地牢,转押去对面成都府大狱拷问。
玉箫知道精精儿即将面临各种酷刑拷掠的命运,又是惊惧,又是担心,眼泪更是如掉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掉落。韦皋以为她心中委屈,道:“好啦,你起来,本帅也没有深怪你,那薛涛如此背叛本帅,我都没有杀她,你不过是感激精精儿救过你,没有出声示警,如此有情有义,反倒让本帅更加喜欢。”
原来灵池县尉段文昌早已经审清前成都府仓曹赵商之子赵存约刺杀韦皋一案,赵存约不过是为报父仇,受伤后料来逃不出成都,所以避去了浣花溪,藏入薛涛住处全是偶然。薛涛事先毫不知情,而且自她二十年前入乐籍、赵存约发配西南边关军营为奴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所以才一时认不出他来。韦皋却并不满意这个结果,赵存约自军营逃走已有多年,为何独独在这个时候回蜀中报仇?他认为赵存约背后一定还有人,便将段文昌遣回灵池,另派狱卒讯问,每隔五日同时提出赵存约和薛涛,却只拷打其中一人,令另一人从旁观看,到下个五日,二人再轮换过来。赵存约不论是被打还是轮到薛涛受刑,始终不发一言,任凭薛涛苦苦哀求也不动声色。他是薛涛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眼见自己的未婚妻被酷刑折磨却无动于衷,如此刚冷心肠大别常人,韦皋更是觉得他来历不简单。
玉箫听韦皋这般说,心中暗道:“你虽没有杀薛涛,她却比死还难受。”一想到自己日后的命运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也许还不如薛涛,不禁心下更悲。忽见韦皋招手道,“过来,咱们去百尺楼水榭吃午饭。”她不敢再哭,忙上前扶住韦皋。
刚到水榭坐下,便见邢泚飞奔进来跪下请罪,道:“末将该死,刚刚将犯人弄丢了。”
原来邢泚适才奉命押送精精儿前去成都府狱,刚到半道,忽然有两匹逸马一前一后惊道而来,将牙兵队伍冲乱,有名灰衣蒙面男子自一旁抢出,跃上后一匹逸马,顺手将精精儿也提了上去。事情发生得太快,兔起鹘落,只是瞬息间之事,等邢泚惊觉过来,调动骑兵前去追赶时,早已经不见了那灰衣人和精精儿的影子。
侍卫晋阳闻言忙道:“那精精儿身上戴有重铐,救他的人必定想方设法除去镣铐才得逃走,所以一时半刻他们出不了城。”邢泚道:“是,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已经派兵封锁全城。”
韦皋正有意要折辱精精儿,忽然听到有人从节度使府门前救走了他,勃然大怒,一拍案桌,命道:“挨家挨户地搜索!再飞骑通报各关卡,一定要抓到这精精儿和空空儿!”邢泚道:“是,末将这就亲自带人去办,好将功折罪。”
唐枫甚是不解,问道:“太尉如何知道救走精精儿的人就是空空儿?”韦皋冷笑道:“这正是精精儿的诡计,他的同党早在外面准备妥当,他有意通过玉箫的嘴来传话,好引得本帅将他转押到府狱,不然事情哪会这般凑巧?玉箫,你现在可成了精精儿的帮凶了。”
玉箫无以自辩,只垂手站在一旁,玉容寂寞,涕泪纵横,饮泣不止。心头却是一阵狂喜,她本来以为因为自己的话为精精儿惹来了祸端,哪知道他竟然能由此脱身而去。回想起那多情郎君的绵绵情话,胸口一阵暖意。她甚至忍不住地盼望他会来救她,将她救出这比牢笼还要可怕的节度使府署,带她远走高飞。
正想到甜蜜情浓之处,抬头望见韦皋正瞪视着她,脸色阴森冰冷,极其可怕…

第7章 韦皋之死


韦皋历来深沉不露,这次却出人意料地为精精儿的神奇遁走大发脾气,负责转移押送的牙将邢泚被责打了五十杖,罚俸三月,当日所有在场的牙兵各被打二十杖,罚俸一月。牙兵们惊惶之下四下搜捕,不辞劳苦,然而却是始终没有寻到精精儿的下落。成都府甚至悬出三十万贯的重赏,鼓励百姓们举报,也没有任何线索。那精精儿和传说中神秘的空空儿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消散晨曦的雾气中,无影无踪。
当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大宦官俱文珍等人的操纵下,顺宗皇帝下诏书命太子李纯监国。八月初四,又下诏书令李纯继位,改贞元二十一年为永贞元年,自己退位为太上皇,在位仅六个月,是唐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至于这是不是顺宗的真实心愿不得而知,反正皇帝久病深宫,行动不得自由,又无法开口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八月初九,太子李纯即皇帝位于宣政殿,是为宪宗皇帝。在众多武力势力的支持下,朝政大权终于顺利转移到新登基的年青皇帝手中。太上皇一党的王叔文集团立即遭到了全面清算,王叔文贬为剑南东川道渝州司户,王伾为山南西道开州司马,余党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则分别贬往南方边远蛮荒之地。原宰相郑珣瑜和高郢虽未公开依附王叔文,然因无所作为,也被分别降为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受王叔文一手提携的宰相韦执谊因岳父杜黄裳刚被新皇帝拜为宰相,暂时未被免官,于是出现了岳父、女婿同时为相的罕见异事。最令人大掉眼珠的是右金吾大将军袁滋竟然升任宰相,风传他在支持李纯即位上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一直支持舒王的神策军中尉孙荣义被免职,改由李纯亲信吐突承璀出任神策中尉。一些被顺宗皇帝贬斥的大臣也重新被起用,如因刑讯侯彝与刘禹锡不和被贬为太子右庶子的武元衡重新出任御史中丞要职,前任京兆尹李实早已经病死通州任上,甚至连遭德宗皇帝贬斥的韩愈也被重新召回京师任国子博士。
消息传来蜀中,官民人人称颂节度使韦皋高瞻远瞩,虽然太子李纯尚未正式登基,然而韦皋首倡太子监国意义重大,将来必然要得到丰厚的赏赐,三川定是他囊中之物。相应的也有不开心的人,譬如现任剑南东川节度使李康和山南西节度使严砺等,不得不担心后面的出路。
这一日,中秋刚过,韦皋心情舒畅,突然要再去锦江春酒肆饮酒。刘辟闻讯忙赶来劝道:“那吐蕃论莽热逃出京师后一直下落不明,太尉还是小心些,不如派人去买些酒来,在府署里面畅饮也是一样的。”
韦皋沉吟片刻,道:“也好。”又问道,“听说你新收了一名绝色女子,可是真的?”刘辟道:“是,她名叫丽娘,是个寡妇。卑官上次自京师回蜀中时在剑门遇到她,伤了腿走不动路,因夫君新丧,无依无靠,蓬头垢面,卑官见她可怜,就带她一道回了成都。哪知道她竟愿意留下来执箕帚伺候夫人,夫人见她贤淑知礼,便让我收了她做侍妾。”
韦皋道:“嗯,傥来艳福,予而不取。你那丽娘的姿色,比起我的玉箫如何?”刘辟望了一眼玉箫,道:“丽娘年逾三旬,已经是残花败柳,哪里能与玉箫娘子相提并论。”韦皋笑道:“那好,明晚你带上你的残花败柳来给本帅瞧瞧,咱们几个一道到百尺楼顶上饮酒赏月,看看到底是景美还是人美。”刘辟不敢拒绝,只得应道:“遵令。”
次日晚上,刘辟果然带着丽娘来到百尺楼拜见韦皋。那丽娘一身淡黄衣衫,略施脂粉,风韵楚楚,妩媚动人,韦皋细细品度之下,玉箫竟是大大不及,不免有些不快。
宴席设在四楼的穿廊花厅,这里能居高临下俯瞰成都全城,月色皎然,亮如白昼。酒是新从锦江春酒肆运来的烧酒,正是韦皋好的那一口。刘辟使了个眼色,丽娘便盈盈站起来,往一只文杯中斟满酒,双手奉到韦皋面前,娇声道:“西南百姓尽盼太尉早得三川,好同沐恩泽。”
韦皋料想是刘辟教她这么说,心中仍是大悦,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笑道:“好,丽娘也坐下来饮一杯。”几杯酒下肚,暖意渐生,豪气更旺,转头却见玉箫面色不善,正拿手扶住额头,不禁一愣,问道:“你怎么了?”玉箫道:“回太尉话,玉箫好头晕。”韦皋皱眉道:“头晕?是畏高么?”
忽听得丽娘道:“我也是。”摇晃了两下身子,仰天就倒,刘辟眼疾手快,忙将她抱住,慢慢放倒在地上。韦皋尚不明所以,忽然用手捧住小腹,一头俯在酒桌,道:“酒…酒…”声音暗哑,始终说不出“酒”下面的字来。忽听见刘辟也道:“酒里有毒。”软倒在一旁。玉箫身子一歪,连同凳子“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
百尺楼是禁地,无论官民不奉召绝不可擅进,牙兵也只在楼外戒备。此刻随侍韦皋身边的只有晋阳、楚原二名侍卫,唐棣、唐枫兄弟因母亲病重,又是中秋,被韦皋特准假三天,归家还未返回。楚原见突发状况,忙抢过来抱住韦皋,道:“晋阳,你快去叫人来!”
忽听得“哧”地一声轻响,背心剧痛,背后有人用利刃刺中了他,刀刃冰凉,却又如火般炽热,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开始剧烈燃烧了。天黄地苍,碧血丹青,利剑像一条饥渴的蛇,噬吸着他的每一滴热血,他渐渐失去了神智…
只听见耳边呼呼风响,身子绵软酥麻,如在半空。楚原勉力睁开眼睛,却真的发现自己身处在空中,无处依托,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过得片刻,水中浮力将他托了上来,几大口水呛入喉中,他竟然又醒了过来,略一仰头,才发觉身在百尺楼下的摩诃池中。忽有什么物事自空中飘落,盖在他头上,两下扯开,却是一件衣衫。正不明所以时,却见眼前不知道从哪里浮起一具尸首来,衣衫穿着正是韦皋,只是没有了脑袋,断颈处只有一个血窟窿。他气血翻涌,大叫一声,立时又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有人大叫他的名字,楚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从水中救了上来,正躺在水榭上,牙将邢泚率数名牙兵围在四周。楚原道:“太尉…太尉…”邢泚咬牙切齿地道:“太尉已经被精精儿杀了,他正要带着玉箫从水路逃走,幸得被我等及时发现捕获。”
楚原道:“精精儿?”邢泚道:“他人就在那边。”命人扶着楚原坐起来,果见那逃走多日的精精儿手足戴了重铐,正歪倒在一旁大口吐水,似是刚被从水里捞上来。玉箫斜背着一个大包袱,浑身湿透,正倚靠在一旁栏杆上,六神无主地望着韦皋的无头尸首。
一名牙兵托着一柄匕首奔过来禀道:“这是在精精儿身上发现的凶器,刀上还有血迹。”楚原大怒,道:“扶我起来。”勉强站起身来,夺过牙兵手中匕首,跌跌撞撞走到精精儿身边,命道:“拉他起来。”两名牙兵一左一右挟起精精儿。楚原忿然道:“太尉待我恩重如山,我今日剜出你心尖为他报仇。”举刀便向精精儿心口捅去。只是他身受重伤,手臂刚一举起,牵动背心创口,“啊”了一声,几欲跌倒。
邢泚大吃一惊,急忙抢过来扶住,夺下楚原手中匕首,劝道:“楚侍卫切切不可鲁莽,太尉首级被割走,不在精精儿身上,他一定还有同党,须得着落在他身上问出同党下落。”楚原恨恨道:“他杀的可是太尉…”忽扭头发现同伴晋阳、支度副使刘辟也都湿漉漉地躺在一旁,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急怒攻心,立即晕了过去。
邢泚忙道:“来人,快找人来救治刘使君他们几个,将精精儿押去成都府狱囚禁,玉箫先关在节度使府署中,等禀明太尉夫人再做处置。”
精精儿腹中呛水吐尽,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却是无人应声,扭头看见牙兵拖走了浑身滴水不止的玉箫,更是诧异,还待询问究竟,只见牙将邢泚挥挥手,牙兵一哄而上,连推带攘将他扯来成都府大狱。
牙兵特意交代当值的典狱道:“这人是要犯,两次闯入百尺楼,外面还有同党要救他,可得看紧了。”典狱笑道:“放心,自太尉上任西川节度使来,这大狱还没有犯人逃脱过。”牙兵上前低声嘱咐了几句,典狱道:“原来如此。”当即亲自押着精精儿进来重狱。
路过一间牢房时,却见一名女囚正坐在里面嘤嘤哭泣,一身赤褐色的囚衣,手足均戴了刑具。精精儿素来爱怜女子,当即问道:“娘子是谁?”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精精儿见她虽蓬头垢面,眉眼之间却有几分丽色,忍不住调笑道:“娘子当真是个梨花带雨的美人。”
典狱自背后大力一推,骂道:“死到临头,还有心情说笑。”命狱卒将精精儿押到最里间牢房。
那牢房不大,里面有一具粗厚的脚枷,虽是木制,却重逾几十斤,极其笨重,是武则天“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时,手下酷吏揣时希旨在古人木桎基础上改进发明的刑具,可以有效防止犯人自杀,犯人双脚被禁锢其中后,无法站立,更无法走动,基本上就是画地为牢的滋味了。典狱命人开了脚枷,将精精儿拖翻在地,双脚塞入两个孔中,再合上枷板,一旁用铜锁锁住。
精精儿有一次在杭州盗窃富户财物时失手被官府捕获,蹲过大狱,知道脚枷是死囚的待遇,这才会意自己已是身陷死牢,忙叫道:“我之前不过是盗窃财物未遂,按律法顶多是杖刑,为何要将我关进死牢?”典狱冷笑道:“在我们西川,得罪了太尉就是死罪,管它什么律法不律法。”不再理会,命狱卒锁了牢门出去。
精精儿双手被反铐在背后,脚锁在脚枷中,只能原地坐卧,不得丝毫行动自由,叫道:“喂,我想撒尿,你们松开我的手脚。”却只听见狱门相继重重拉上,无人应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约是陷入了什么巨大阴谋中,不然为何有人在一个多月前将他劫走,却又不去掉械具,反而将他带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继续关押?今日他被人强灌下迷药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身在百尺楼外的摩诃池中。玉箫是韦皋心爱的女人,竟然也同落在水里,这岂不是怪哉?
想了一想,也不明白其中究竟。他天性乐观,既无脱身之计,就忍不住要找些现成的乐子,想起适才路过的牢房中那女囚来,当即扬声叫道:“喂,娘子你在那边么?”,哪知道他叫喊了几声,也不见那女囚回应,只得悻悻作罢。
次日天刚一亮,数名牙兵跟着狱卒进来,狱卒拿钥匙开了脚枷,牙兵上前将精精儿拖起来。精精儿问道:“要带我去哪里?”一名牙兵道:“提你过堂。”倒转腰刀,用刀柄狠狠砸在精精儿腰间,他痛得大叫一声,怒道:“无缘无故地打人做什么?”
那牙兵道:“你害死太尉,你的同党还割走太尉首级,我们人人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打你一下算什么?”精精儿大吃一惊,道:“什么,韦皋死了?”
牙兵见他竟然敢直呼节度使名字,勃然大怒,又举起刀柄狠狠击打,直到打得他不起身来,这才扯来府署大堂前跪下。却见支度副使刘辟一脸肃色,正在堂上与判官卢文若交谈。
卢文若指着精精儿问道:“使君看到的凶手可是他?”刘辟仔细打量着精精儿,半晌才点点头,道:“就是他。”卢文若道:“使君请回节度使府主持大事,这里一切交给文若处置。”刘辟道:“有劳。”狠狠瞪了精精儿一眼,带人扬长而去。
卢文若一拍桌案,问道:“堂下跪的可是精精儿?”精精儿道:“是。”卢文若道:“你是不是论莽热派来的刺客?”精精儿道:“谁是论莽热?”卢文若道:“你的同党在哪里?”精精儿更是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同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