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干德道巴士站时,站牌旁几个东张西望女孩一见淮真,立刻大声叫她英文名字, 小步跑上前来。

淮真认出其中一个是同上古典戏剧课的艺术系女孩伊莎贝拉。

几人穿着时兴的长衫群,外面套淡绿玻璃纱衣, 性格外向,一见她就兴冲冲奔来, 拉着手就要拽走。没等走近, 陡然看见后头一个阴沉沉的白人,吓得惊叫一声。

淮真早已见怪不怪, 转头看一眼西泽,差点没笑喷, 回头问她们:“这是我先生……等久了吗,找我什么事?”

女孩们听完之后咯咯笑,远远向他说抱歉,对淮真说,“学校不是要排五四戏剧吗?在主楼礼堂,是这样的,我们想改一出法国戏,La fin du monde,你听说过吗?” 她犹豫了一下,“科幻剧?”

女孩点头,“里头有个未来女机器人,讲德语——”

她认真发问,“我演女机器人。”

“你会一点德语,雅德林告诉我的。而且你说真的很特别,特别有那种——”

淮真打趣,“机器人的僵硬?”

伊莎贝拉大笑,“不,大家都认为你很酷。这是出音乐舞蹈剧,每个人都得跳舞……”

淮真打断她,“可是我有考试,到四月中才结束。而且我也不太擅长跳舞。”

“人文学院考试一向很多,我们都知道,所以才在聂歌信山下租了间小课室做排练室,你走路五分钟就到,一切以你考试为先。不会跳舞也没关系,大部分男孩子都不会,动作也很简单,”女孩们一起哀求她,“拜托了May,要是没有你,我们搞不好得重写剧本。”

淮真说她会考虑一下。女孩们以为这几乎等同于拒绝,不肯甘心,央求她随她们上山去看一看用作排练室的小教室,西泽在后面慢慢跟上来。

小房间在山道旁几株杜鹃花底下,从前是印度巡捕的巡捕房,现在闲置出来。花一直落,无人清扫,路边积的花瓣快要有十寸深,如今还在扑簌簌的落。巡捕房就在中间,上头两面玻璃窗户,里面亮着光,少男少女在里头蹦蹦跳跳,说说笑笑。

有两个女孩认真讨论动作,其中一个起身做了个Pirouette,接了个大跳,连贯轻盈又优美。淮真从五岁起练功吃过的苦头又回来了,只可惜身体却不懂得,但也不禁有点跃跃欲试。

伊莎贝拉见她入神,问她,“感觉怎么样,还不错是不是?”

她说,“别人是天鹅,但我是女机器人。” “听着像是答应了。”

“我还蛮想要扮演一个未来人的,感觉会很有趣。”

她同伊莎贝拉商量好时间,进屋同陌生校友打了个照面,这事基本算商定,一众人对新成员的加入都兴奋过了头,像是期待已久。

推门出来,淮真对西泽做了个夸张表情。

他远远打量她,笑着说,“未来女机器人很适合你。”

她说,“噢?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的。”他接着问,“所以她什么样?”

淮真恬不知耻:“脸蛋甜美,身段热辣,嗓音性感。” 他仔细思索,仿佛试图将这段描述与她的形象重合起来,得出的结果是:“很难想象。”

她大笑。

两人之间,许多事情无需说得过分清楚,便能想其中原因,她一直知道。比如和她一起离开饭店,也许是以为她不会跳舞。当她问起,他说,“我猜你不太喜欢马克,以及另外加几个同事。”即便她装得再礼貌,所有心思都被拆穿。一个谁也不会懂得的玩笑话里又解开一个谜底与一点点心结,彻底揭开谜底的时刻比想象中要更开心。

·

接下来几个礼拜忙碌又枯燥,除了没课的早晨去巡捕小屋排练一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园与宾舍度过。

校舍与食堂提供免费食宿,也没空逛街,每月的钱都花在了往美国的通话费上。每礼拜她都会往家里拨两通电话,将近况告知家里。最近一周云霞开学,她也忙于考试,没有给三藩市打电话,家中也没责怪她。听说西泽来香港以后,往她账户多汇了一笔钱,也不知究竟作何用。

西泽将干德道公寓的钥匙给了她,以防她找不到僻静的地方温习功课。那附近都住着英国警署与美领馆的同事,也十分安全。最重要的是,公寓里装了挂壁电话机,她给他打电话时可以不用担心有人偷听通话内容。

不过淮真并没有去过几次。一旦想到可以在他的公寓里打电话给他,她难保自己不会分心。第一次去是因为要向公寓搬入新家具,她替他联系了几个码头上做苦力的广东人,价钱便宜也放心。后来美领馆的同事们也纷纷将这支搬家队伍请去搬家。

第二次去,是因为考试前的某天,美领馆又打电话到宾舍请她去喝茶,询问与西泽相关,以及“上次英国人都问了你一些什么”之类的蠢问题。即便那群美国人口头上对她稍稍有点轻视,但鉴于他们不得不尊重华盛顿特区送往香港的文件,称呼她为“Mrs. Muhlenburg Jr.”,她决定不和他们置气,尽管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但她还是在那通电话里抱怨给他听,最后总结说:“我讨厌美国人。”

“包括我吗?”

她不理他,“但还是不得不感谢美国法律庇护了我,即便在我自己的国家。”

他笑着说,“这里是英国领地。” 她说,“也就出租给英国九十九年而已。”

他想了想,“那是新界。” 她想说,九十九年一过,连带割让的港岛与九龙一并都归还了,但在电话里,她胆子倒还不至于肥到勇于泄露天机。

他换了个口音,“那你喜欢英国人吗?”

她撇撇嘴,“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恶劣不分伯仲。”

他松口气,“希望我并没有太多这类人的血统。”

她又笑起来。不得不承认,背地里讲人坏话,确实有益于泄愤。

最后一礼拜他去了澳门,两人没有互通电话,大抵也不希望她分心。

宾舍十几个女孩在港大念书,八卦能力实在不容小觑,早餐桌之后,季淮真有个英俊的丈夫的消息很快传人尽皆知,也因此瑞柏何没再来打扰过她。不过她也没怎么注意,一整周五门测试已经够她忙的,甚至更要紧的事也被她忽略:比如嗜睡,比如胃口不佳,又比如内衣大小变得有点不合适……所有的身体问题,统统被她轻松归咎于:ddl综合征,紧张过头导致的内分泌失调。

考试最后那天她第一个起床,在食堂一边背诵笔记一边吃早餐。宝拉与她同堂考试,晚些时候坐在她身旁,先夸她“衬衫很好看”。

她说谢谢。

紧接着拿着叉烧坐在她身旁,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最后停在她胸前,问她,“May,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点?”

其实往常她更愿意胖一些,但最近不知脾气为什么很坏,听完心里莫名有些不乐意,辩解说:“也许是刚起床,有些水肿?” 宝拉也迟疑着点头,“兴许是。”

回南天过了,香港彻底入夏。考试那天尤其闷热,穿长袖衫坐在教室里写答题纸也会热出一身汗。到二门考试开始,她便觉得有点反胃。万幸的是,最后一门西方近代文学每堂课她都有认真听课温习,以最快速度答完所有题目,甚至来不及检查,便交上试卷离开教室。

刚走出教室,胃里一阵翻滚让她差点晕眩,狂奔进盥洗室,在马桶边将中午尚未消化的牛肉与芦笋吐了个干干净净。

隔壁混入盥洗室作弊的高年级马来学生也听不下去了,关切的敲敲门,问她,“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助?”

她摆摆手,“谢谢,兴许是中暑。” 高年级生点点头,狐疑的离开。

她沾湿钥匙给手肘、太阳穴与拇指外侧刮痧,十分钟后,觉得稍稍好些,才捧着书离开主楼。

幸而上巴士时反胃感已经消失,可疑窦渐起,便再难消下去——只可惜她中医只学了个皮毛,也不懂给自己诊脉。 一回宾舍,立刻打电话到医学院教授任职的英国医院,询问能否预约内科医生。

“有医疗保险吗?”

“有的,是学生医保。”

“消化内科?”

“嗯……” “预约施密特教授可以吗?今晚只他有空。”

“好的……”露西手里拿着一只信封走过来,见她有电话,将信封搁在餐桌上就走了。淮真叹了口气,接着问,“那么妇科呢?” 那头顿了顿,“预约两位医生,对么?”

她说是。

那头说,“我得先问一下,妇科医生今天不一定有空。”

等待医院电话拨回,她拆开信封,里面是明天中午十一点开往澳门的船票。

她莫名头疼,将信封与船票搁置在一旁。

电话回过来,告知她:“如果只是做检查,今晚九点左右苏珊护士可以帮你做;如果有别的诊断或者手术需要,预约排到了明天下午——能否请问你检查什么?”

她说,“妊娠试验。” 女士说,“好的,苏珊护士做尿妊娠测试没问题的。”

“今晚九点钟是吗?”

“对。”

紧接着又拨给教授太太,告知她自己有点身体不适,今天可能没法来九龙拜访了。教授太太很关切的问她怎么了,是否需要帮助。 她说没事,就是有点中暑,休息一下就好。

教授太太说:不要太紧张,即便没有全A,我也会说服他给你写奖学金推荐信。 她大笑,并说谢谢。

挂了电话,又笑了一阵,趴在电话机边,一阵恐惧莫名浮起来。抬眼看见那张船票,火气蹭地窜了起来,照着附带的电报地址末尾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只等他接通以后,穷尽生平所学脏话,用他的母语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直至盲音消失,熟悉又温柔的声音响起,问她,“船票收到了吗?”

她腹诽道:让我去船运公司自己取就好了,发电报让邮政公司送上门来干什么,钱多烧的?

总之看他怎么都不顺眼。

满腔怒气一点一点强压下去,终于只说:“收到了。” 听出她情绪不高,问她,“考砸?”

她嗤笑,“怎么可能。”

大抵学霸气焰太过嚣张,令他在电话那头笑了好一阵,才问,“那是想我了吗?”

“我只是……”她忍了又忍,“想告诉你明天不能来澳门。”

他不笑了,问她,“有事要忙?”

她说,“今晚得去医院。”

“生病?” “……”

“怎么回事?告诉我。”

她握着听筒,愤愤道,“都是你的错。”

他又笑了,“错在哪里?我们纠正它。”

她盯着天花板,泄愤式地说,“我可能怀孕了。”

他好像有点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解释,“今天呕吐了一次,如果不是例假晚了十天,我甚至以为只是中暑。西,我可能怀孕了。”

那头沉默着。

她有点想哭,“西,我还不到十八岁。” 他突然莫名的说了句,“一次?这么准。”

她气得飚脏话:“你他妈那叫做了一次?!”

他听完笑个不停。

她骂:“Fuck you。”

紧接着狠狠挂断电话,恨不得能当面对他竖中指。

趴在桌上,大脑放空。

电话又拨回来,她没接,等她在屋里空旷的响。露西走过来问了三次是不是她的电话,如果不是,别人的电话也不要错过。

她终于不胜其烦,肩膀夹起听筒,不讲话。

他问,“哪个医院?”

她说聂歌信山上那个。

他接着沉默,离开听筒一阵,不知在做什么,过了会儿才又回来。

她说,“我得乘车去医院。”

“淮真,”他突然很正式的叫她的名字,他很久没这么完整的叫过她的名字了。接着又说,“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她说,“香港应该可以流产。”

他懊恼地,大声打断她:“No!”

她说,“难道你准备好迎接一个新生命了吗?在我们两都还这么幼稚的时候!”

他声音很轻,“我有足够自信应付一切突发状况,包括这件事。无论如何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你信任我吗?” 她很努力的思索了好久,发现越理越乱,怎么也揪不出一个正确答案来,“我不知道。”

他说,“我希望你能回答我。我想听见回答不包括不知道。” 她握听筒的手都在发抖,“我不知多努力,才勉强做到对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我还没有准备负更多责任,否则失责的后果太严重了……西,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他语气温柔笃定,“我承担一切责任,别怕。”

他试图安抚,无奈隔着千里重洋,有些无济于事。

她沉默一阵,挂断电话。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内里失调导致情绪失控,想对他乱发脾气也有,惊慌失措以致乱了阵脚也有……不止这些,还有一点隐隐的期待,这期待对于她浅薄的阅历来说太过新奇,所以才更令她有短暂的仿徨不安。

第157章 番鬼佬三蚊8

医院坐落在山顶,香港大学之上。沿薄扶林道下车, 小山坡上可以先看见钢筋混泥土的房屋, 是医院的太平间, 二十几级台阶将它的大门与巴士道连在一起,方便停灵。背后有一条叫作情人道的幽长石径,通往山上的医院。

一只厚重棺木从医院大门抬了出来, 似乎为显得尊重,所以摆在事先备好的钢架上。一只铜盆放在棺木前,盆里烧着纸, 几个华人跪坐在铜盆前或假或真的哭泣, 白人医生在一旁静静凝望,常年温厚的脸上显露出一些异样的冷漠, 大概也是上帝赋予死亡的庄重氛围使他们与这里不太协调。着暗红长袍的和尚在一旁敲打着不知名的乐器,音色刺耳喧哗。

海风呼啸起来了,刮动山顶茂密树林一阵阵呜咽, 使这里像欧洲大陆更北边的冰冷岛屿。现在是夜里九点半,医院的窗户零星亮着灯。为了防潮, 地基比寻常建筑更高,庞大的花园令它仿佛一座东方亚述古庙塔。所有东西都在暗处静静凝望探照灯光下的医院, 包括海里的船只、山顶医院鹅黄的墙壁, 以及医院对面的华人墓地。

别克车疾驰上山来,在太平间外猛地急刹车, 刺耳声响盖过远处救护车与近处的锣钹敲打。车门打开,车里下来一个高大西仔, 他急躁的步履吸引了台阶上所有人的瞩目。但他脚步一刻未停,沿情人道匆忙上山,然后又停了下来。

这条二英里长的碎石路之所以被称为情人道,因为距离大学不过十分钟步行距离,路旁种满杜鹃,松树繁茂,入夜松风阵阵,又可以轻松窥见整个海湾与九龙,环境优美,是情人幽会的好所在。唯一的不足兴许就是道路对面的华人公墓,与道路尽头的太平间与医院。

为方便病人晒太阳,情人道每隔一段就会有一只石椅。石椅上蜷坐着个学生模样的华人女孩,夜里很冷,她在褐红的薄呢连衫裙外罩了件带绒毛的奶油色开什米尔羊毛衫。开衫没有系扣,抱膝坐在医院外的石板上,下摆将细瘦的腿罩住,显得更加淡薄瘦削。她手头攥着一瓶阿奎亚牌维他矿泉水与一只药瓶,正对着树林里的碑林,不知在发什么呆。但太平间外的人们已经不感稀奇了,因为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半个多钟——也许生了什么病——他们一开始这么想。直至那年轻人放缓脚步朝她走过去,几个哀哭的女人脸上都有了种恍然的表情,哦,失足的大学女生与白人的渣滓,原来是这么回事。

锣钹与诵经声重新响了起来,连带海岛的松涛一起。直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几尺之外响起时,还是令她吓了一跳。

“西!”她瞳孔收缩了一下,勉强挂起的微笑让她脸色更显苍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终于松了口气。五点半钟坐上邮轮到现在,仿佛是他四小时内的第一次呼吸。他没有讲话,沿碎石路慢慢靠近,问她,“那是什么?”

她摊开手心,那是一罐阿司匹林。 “For what?”他问。

“医生说我有点急性胃炎。”

“还有呢?”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医生建议我仍旧去妇科做一次检查……”

顿了顿,他说,“做了吗?” 她点头。

沉默了一阵,见他等待回答,接着说,“苏珊护士叫我半小时以后去取检验结果。时间已经过了,我还没去。” 他轻轻笑了,“为什么?”

她耸耸肩,似乎想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放松一些,“有点怕。”

“哪个科室,哪个房间?”

“进门,左转……我忘了。”

西泽躬身。她以为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只是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后知后觉听见他说,“一楼,左转?”

她点点头,愣了一下,大声叫他的名字:“西!?”

医院就在碑林以上两百米的地方。他沿碎石道上山,大步走进在灯火通明的水门汀的大门里。

医院只有一条长长走廊,灯光亮堂,每一扇门上都用英文与汉字标明了科室。产科并不难找,但他仍旧在走廊上等了很久。

有个华人女士来做流产,她失血过多,送来时眼白上翻,早已失去知觉。值夜的护士并不多,几乎所有助产护士都被集中过来,给她做复苏与输血,在他赶来不久终于抢救回来。

终于等到苏珊叫他名字,走进病房时,几个小护士正用拖把拖去地上血迹,窃窃私语:

“……她在家里流了两天血,丈夫才将她送过来。”

“所以她的丈夫呢?”

“上帝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许甚至都不是丈夫,否则为什么这么不在乎她的死活。谁知道呢。”

苏珊声色俱厉的咳嗽两声,小护士立刻噤声,执着拖把站到一旁,仰头看这高大白人穿过门廊走进妇科办公室。

苏珊满头大汗的坐在办公桌后头,显然刚才的流产手术并不轻松。她大大地喘了口气,问,“季淮真是你的?”

“我是她的丈夫。”

苏珊从圆片眼睛背后头抬起一只眉毛,对此表示十分的怀疑。

他一边说,一边从风衣内侧取出自己的护照,递过去。

苏珊看了看扉页上的鹰徽,又翻看了第二页的资料,上头确实写了已婚。

他接着说,“她就等在医院外。” “她的确有点紧张,尤其刚才那位病人发生了这样的事。何况她这样年轻,所以尤其有点失了主意。你看起来比她要镇定的多。”苏珊将护照合起来交还给他,从抽屉翻出一沓资料,瞥了一眼,笑了笑,“恭喜你。”

恭喜我?华人匮乏的面部表情使他有点不确定她神态里更多的是祝贺还是鄙夷,而且他也不是十分能读懂化验单上的结果。但苏珊没有再理他,似乎早已疲于应付这一类的情况。

他一边往外走,直到走到大门外,才终于辨认出上面潦草的字迹。

顿了一下,他加快脚步,沿碎石道下山。

女孩儿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蜷坐在那里,听见响动,转头,看他走过来,却没有动。打量他的神情,眼睛有点红红的。

等他走近了,才问,“苏珊怎么说?”

“她说,恭喜我。”

她愣了一下。情绪汹涌而来,像是有些难以自控。

但她仍旧控制住了,只是声音有点跑调,“西。”

他点点头,嗯一声。

她吸了吸鼻子,“I want this baby.” 他没有讲话。

她抬头看着他,尽管背对着路灯光,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但这不重要。笑了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停灵的人早已走了,松风也暂时消失,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他也没有有讲话,也没有问她究竟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他静静等待着,希望不会有什么声音可以打断她。

她抱着膝盖,没有看他,睫毛动了动,接着往下说,“也许五年,或者十年之后,最好我从学校毕业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最好我的丈夫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我身边,最好世界上不要有任何歧视或者战争,对一个混血小孩来说才是出生的最好时机与时代。而我现在才十七岁,我还在上大学,半年之后就得回到美国,为了一个意外搞不好得荒废学业,你的国家你的家庭甚至这个殖民地都不会太接受一个Euroasian……一切都这么不定,这当然是最糟糕的时机。如果什么都能等我先准备好,那当然是最好的。但世上太多意外,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得先等我准备好再来发生,否则总有一天,会有人或者机会等不及我,就没有耐心,不肯再等了。”

她讲完最后一段话,抬头看着西泽,问他,“在华盛顿离开之后,你还没有原谅我,对不对?”

他微微张嘴,但终究闭上了。怨怼陪他过了上百个夜晚,终究被他深深掩埋起来。他没有否认,但也并非他真的这么认为。他只是想想听听看他的姑娘会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