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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顾自点点头,像是佐证自己的话,让他有点忍不住想抱一抱她。
然后听见她接着说,“因为我想起来了,是那一天。你还没有原谅我,就来了香港,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那天我在湾仔街头遇到你。我想要这个宝宝,因为是那一天晚上,尽管那天夜里你冷漠又粗鲁,还很混蛋。我真的很珍视那个晚上。我爱你,想跟你有也许充满意外,也许跟这操|蛋的时代一样命运坎坷,但是很确定的未来。”
她讲这段英文时莫名的紧张,声音颤抖,到最后人也发着抖,抬起头,面无血色的看着西泽。
他在两尺之外静静的站着,仍旧一言不发。 她更害怕了,还有点委屈,“你说你负全责的。”
他一动不动,“我说过。”
她低声骂,“混蛋。”
他点点头,“是,我混蛋。”
她咬紧嘴唇,“Say something.”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捕捉到短促的笑声,来自西泽。
她恼了,“What the fuck are you laughing at?”
他笑意更明显,“我没法像你一样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但是,宝贝,我想指出你几点小小的错误。”
她态度很差,“比如呢?” 他面对着她,盘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抽出她手里的矿泉水与药瓶放在一旁,将她手攥在手心里揉了揉,才慢慢的说,“是的,我甚至还没有原谅你,就来了香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我爱你。”
她声音明显轻柔几度,接着问,“然后呢?”
他说,“也不是冷漠或者粗鲁,只是一旦想起随时有可能失去你,会有点不知该怎么和你相处。”
她喃喃道,“I won’t leave.”
他叹了口气,微微垂头,接着笑着说,“最后,很遗憾,那天并没有带给我们一个宝宝。”
她抬眉,“What?”
气氛一下就变了。
“对,我也不知她出于什么心理恭喜我,也许这里天生对美国人不够友好,但血液检查结果的确是,正常。你只是有一点,呃……”他在月光底下,努力再次辨认血液检查报告上的字迹,“周期紊乱。”
她一把从他手里拽过报告单,低头艰难的阅读,不可置信,“Why the
fuck……”
西泽笑起来,很贱那种。
她气得将化验单团成一团,扔到他怀里,掉头就走。
他一边笑着,一边将它拾起来,重新展开,大步追上去,“护士说,你最近不能有太多情绪起伏。”
她停下脚步,大骂,“Fuck off!”紧接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像被谁欺负惨了。
西泽慌忙将她团进怀里,小声安慰说,“Sorry,my mistake.”
她揪住他的衬衫下摆,“你故意逗得我团团转。看我发表演讲很好玩吗?混蛋。”
他承认,“是的,我混蛋,我不该捉弄你。” 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下午还在电话里说你想要个宝宝,这么神圣的事你都能用来开玩笑。”
他又心疼又莫名觉得怀里姑娘这样很好玩,忍不住笑出声,紧接着肚子狠狠挨了一拳。他轻轻哀嚎一声,抱得更紧了,忍着笑说,“我当然想。我希望是个女孩,因为会很像你。而且来的路上我差点连名字都想好了。”
她成功被他带跑偏,“很想知道你小时候什么样。我也希望是女孩,因为女孩像爸爸。”
他接着说,“我真的很喜欢看你发表演讲。”
她哼哼两声,“Never again.”
他说,“This enough.”
她在他衬衫下摆上擦掉眼泪后,终于消了点气,接着问,“你还要回澳门吗。”
他说,“也许不用,但我得先打个电话。你会跟我回去澳门吗?”
她斩钉截铁,“我生病了,得好好休息,不能有太多情绪起伏。”
他成功被她逗笑,“Because of me?” 她翻个白眼,“你是谁。”
“Joyce的爸爸。”
“谁是——”她突然想起来,他在路上取了个名字,于是大声抗议,“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我们换一个。”
“你真傻!”
“他还没出生呢,可以慢慢再想。”
“十年之内——我他妈不想要再做怀孕检查了。” 他认错,“好的,一会儿回家之前,我去买十年份的安|全套。”
路边经过的小护士突然吃吃笑起来,加快脚步超过了他们。 她踹他一脚,“谁要跟你回家?”然后沿情人道飞快的跑下山。
西泽慢慢地跟上去。
☆、金山客
梦卿起先唔知金山客。
隔壁有户开平媳, 道海的那头有座金山,金山那边的老番乘船过来, 先请人去搬金山。后头金山搬空了, 又请人去修铁路。成百上千的汉子,便都给老番塞进一艘驳船的下头, 摇啊晃啊, 便到了金山, 活下来的, 个个都发了财。开平媳妇她家区阿爷便发了财, 阿爷去金山那年闹洋瘟, 阿爷去给老番背死人, 背一个赚一只大洋。阿爷从金山返来, 企屋又买田,再一气娶了两房三妾, 三年生了七个仔。
梦卿道:老番是咩?
开平媳便道:老番便是红毛。
阿娘嗤笑道:区阿爷发了财, 怎的又将你作了贱价卖来石潭吃罪?
开平媳叹道:阿爷打金山回来没几年,突然染上烟病。阿爷吸上五载烟,阿爹也没得学上,只得回乡种地劏猪。又过几年, 屋也卖掉, 田也卖掉, 眼见跑了两房媳妇, 阿爷年过半百,只得又乘船下金山。这一去, 便再没回来。阿爹只得租了几亩薄田,又逢连年旱涝,上头三个阿哥等着食饭,没得法,只得将她个女作了贱价卖来石潭村。
阿娘每回教阿彩与阿姊女工,便同姊妹两道:镇里先生道“夷人卖烟给咱们,是想吸短咱们的士气。”往后嫁人,嫁阿猫,嫁阿狗,万不得嫁吸大烟的。
梦卿便道:嫁金山客呢?
阿姊便啐她:可想得美,粤北山区,哪得户户人家都有金山客嫁?
梦卿心道,阿姊脸蛋又生得美,连那双金莲也是有名的。阿姊要是能嫁的金山客,全家便日日都有鸡蛋食。
英州趣园有茶山千亩,半数归温家。温家人丁单薄,只一长一幼两位少爷。两位少爷都先跟学堂司徒先生念过几年书,只二少爷是个读书料子。大少爷便回乡同温家老爷学种茶生意,二少爷先上广州沙缅拾翠洲念洋学堂,后又考学去了金山。不过那地方是比区阿爷去的金山更北边的金山,叫做域多利。二少爷先学得几门夷语,又同夷人学经商,将家中生意在金山做的红红火火。嫁女当嫁金山客,温家富户,二少又出息,便是在金山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陈家与温家祖上说起来算有点交情的。家里少爷丧了妻,在金山那边又不兴和老番通婚,温家人只得给他在邻近的乡人里找。算来算去,八字合上的,只有陈家闺女,就是梦卿的姊姊。那年阿姊十三,温少四年后返乡,算上去年岁正好。
不过过了半年,温家托媒人何婶上门,见着阿姊那双三寸的足趾,却又摇头道:温家少爷学洋文,不喜欢女人裹脚。
说巧不巧,头天夜里梦卿方才裹了脚。阿娘在屋里闻着媒人的声,不动声色将梦卿足上绣了粉色桃儿的蓝底布条一层层解下,将折进脚心的脚趾一只只生生掰了回去。
梦卿疼的发昏,刚张嘴要哭,阿姊便在一旁,将刚剥了壳的鸡蛋塞进梦卿嘴里。梦卿已经好多个月没尝过鸡蛋,噎得忘了哭,也馋得忘了嚼,连蛋黄味儿都没吃出来,便已经被阿娘牵着,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媒人跟前。
阿娘声音轻飘飘地:“何婶莫走,你看看我这小女。今年九岁,从未裹脚。”
清远乡的女仔不下田,五岁上便要裹脚。连年旱涝,阿爹阿娘与大哥忙的不落屋,轮到梦卿,拖怠到九岁才裹脚。人人都道梦卿定嫁不出去了,哪知梦卿到头来也只裹了两日脚,便放了天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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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患羊癫疯那年,阿姊便走丢了。
石潭镇的圩日,阿娘说好带阿姊上镇赶圩。
阿姊不肯,问阿娘:上圩为何不带上梦卿?梦卿也想上圩。
阿娘便答应下来。
梦卿头回上圩,高兴得睡不着。阿姊却整宿的哭。
她问阿姊哭什么?阿姊道,你知明日是去镇上赶圩?我道阿娘是骗的。你知唔知一月前大哥哥害了肺病,阿娘夜夜哭,哭得烂了眼。隔天去了趟镇上,便再也不哭了,买了七彩细帛,纫了金丝银线的鞋面儿,做咩啊?
阿彩唔知,阿姊知。
连年旱涝,去年严冬又下了雪卵,租来几十亩小地只够石潭村人食半年,另外半年作何打算?便得短上一半食饭的嘴。村里的女孩儿眼见一日比一日少,每每都是跟着阿爹阿娘上石潭镇赶圩,从此便再不着影,连邻家屠户方家二姊姊也不见影。
阿姊上门去寻,方家阿爹便道:阿秀到了年岁,嫁去佛冈享福去了。
阿姊望家赶,碰着正下地间苗的方家大哥,便又探着头打听:阿秀究竟嫁去哪家富户?
方家大哥便道:佛冈冯氏男主人现年六十有九,半截入土,娶了三房四妾,穷家女入冯家门,只得个挨命的丫头做。
阿姊道:怎的我听阿爹说,自打阿秀嫁走,方家日日饮烧酒食烤乳猪?
方家大哥哂笑:哪得烧乳猪食?阿秀给爹娘作了贱价卖去佛冈,只当此女入了土;祭天后拜关帝,只望她来世再莫投身农家。
阿娘纫金丝银线的花鞋,阿娘要带姊妹两上镇赶圩,阿姊便知今日轮到自己。
到了圩上,将攥了一路的布包偷偷塞到阿姊手里头。
阿姊扭头一看,那浸了汗的布包里放着一只煮鸡蛋,仍还温热着,是阿娘的体热。
听得阿姊便问阿娘:梦卿也有得食?
听得阿娘悄声道:鸡蛋只得你一人食。
梦卿在后头瞧见,口水咽了又咽。她早晨也只食得半只烤薯仔。如今过了晌午,饿得前胸黏后背。阿姊也好些年未食过鸡蛋,囫囵塞到嘴里,回头见着梦卿,便将那咽进嘴的鸡蛋又吐出来,小心翼翼,掰了一半给阿彩,姊妹两便都有的食。
梦卿抬头,却见阿娘背对阿姊抹眼泪。她尚不及问阿娘为什么哭,阿娘便不理阿姊,攥着梦卿的便往人群外头走。梦卿大力拽阿娘,阿娘却不理。梦卿眼瞧着一个胖大的汉子,趁着人挤人,搂着阿姊便不见了。梦卿大叫阿姊,阿娘捂着她的嘴,将她抱起,走得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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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返家,阿娘欢天喜地买了一篓鸡蛋。一家六口,一人一只,梦卿自己吃了两只。
大哥病刚好,便同阿爹下地间苗。家里收成仍旧不好,却日日都能食白鸡蛋。
大哥年近三十,阿爹请媒人给大哥相了一户新会媳,只等温家送来彩礼,才有钱上门提亲。
金山少返乡那年,听说家里人在乡下给自己订了亲,起初不肯答应,托人来清远退婚。
乡人见阿爹气不过,便又同他多嘴几句。
阿爹便起了歪心思,当晚便同阿娘讲:“今天那人话我知:‘十三四岁的女仔,若是给汕头码头上卖猪猡的崔阿鹏睇见,两千洋元也不见多。两千洋元,在这里能买一打女仔。汕头码头的女仔都是要卖去金山的,再贱,三五百袁大头也卖得。’”
阿娘便道:“你道梦卿被英州退婚,早晚嫁不出,不如卖去给崔阿鹏?”
阿爹答应。
阿娘便啐他一口:“当年老大病的快死,全家吃不上饭,我没办法,只得卖掉阿姊。好歹是我身上一块肉,只要我活着一口气,休想再打这小女的主意!”
阿爹气不过,撅起间苗的锄头追上来揍阿娘:“生女不如生猪崽,猪崽还有得赚,生个女,作贱只卖得百二十大洋。”
那夜阿娘悄声叫梦卿去到镇上找司徒先生,叫他帮忙拍电报给温家,只说温家若不娶,陈家阿爹便要将梦卿卖猪猡。
梦卿不走,她知她一走,阿爹会要阿娘的命。
阿娘便道:“梦卿,你知不知,倘若阿娘今日死过去,往后世上再无人挂住你?”
梦卿不解。世上除去阿娘与阿姊,还有谁会挂住她?
阿娘却流泪:“女子命贱,今生不曾让你与姐姐托生个好人家,是阿娘的不是。你照阿娘说的做,今日你从这家中出去,若他仍不肯答应娶你,你也不要再回这家中来,到头来遭至亲之人害得这样惨。”
梦卿仍不肯走。
阿娘低声啜泣,以命相逼:“你不肯去,才是要阿娘的命!”
梦卿逃到田埂上不多时,便听见屋里阿爹怒骂与阿娘叫唤。
梦卿想起阿娘哀求,不敢回头,只得一边哭,一边跑。跑上八里地,跑的丢了一双鞋,才见到司徒先生。
梦卿同司徒先生在清城市电报局等了两宿,先等来陈家阿娘咽气的消息。梦卿死心眼,不肯吃,不肯睡,等在电报局,哭得眼泪都快流干。司徒先生劝她吃饭睡觉,怎么都劝不动。
第二天夜里来了个陌生男人,英州口音的广东话,温温柔柔,客客气气,不言不语。她坐电报局外的长板凳上,他就陪着她坐;她趴着打盹,他就起身等在一旁。
梦卿一醒转来,便坐在她身旁空位上,黑压压一大片。
低沉沉地开口,“你这样不吃不喝,家人会担心。”
她抹抹眼,“阿娘说,除去她,世上没人再挂住我。如今我连阿娘也没了。”
那人不响,拧开一直乳白盒子,递给她。里头是牛乳,开着盖,尚且热着。
梦卿才终于觉得饿,两手捧着大口喝起来。
那人又问,“你几年几岁?”
她不语。
又歪头看他一阵,自言自语的计算:“十四?”
她心头怕,问,“司徒先生呢?”
那人说,“司徒先生替你回石潭镇送信去了。”
她道,“什么信?”
“温家的信。”
“讲什么的?”
那人叹口气,缓缓地笑了,说,“看来这辈子你只能跟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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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终于还是订下来。只因她那时年纪未到,若是早早搬去,是要闹笑话的。
温家便现将半数彩礼送上门,又送来银信,银信上又道明原因:温家与陈家的婚事,当初订的是死契,由英州与清远祖中三十老人佐证画押,原本就不可悔改。
银信上还附了两百大洋彩礼款,请司徒先生转交给陈家人;待梦卿年及十五,便行死契,随英州乡俗,嫁入温家。
那日送梦卿返家的是一辆小汽车。
司徒先生将信念给听,阿爹当下却不语。
阿爹有了钱,与大哥哥欢天喜地起屋买田。阿爹看不起本地的泥水匠,专请福州泥水匠来家中盖了楼,三进大院,天井,正堂,东厢,西厢,还学人在院里种了桃花树。
阿爹同大哥不仅学人种桃花树,还学人喝酒阿芙蓉。喝过酒,阿爹同大哥一样要打人。梦卿打不得,便欺负大嫂。
梦卿让阿嫂劝大哥,阿嫂反倒嗔怪:真当全家人跟着你升天,倒管起爹爹大哥来?
村中幼童喜欢扒着门框唱起日日取笑她的歌谣:
“金山佬,金山少,满屋金银绫罗缎。
今世唔嫁金山少,哪的丰足兼逍遥。”
阿娘去了,家里富有,日子却并没有一天天好过起来。
梦卿没有小脚,却依旧能嫁金山客,她却并不觉得十分开心。
金山客不喜裹脚,究竟信不信死契,梦卿是不知的。只知后来常有人议论这亲事,都说:那金山客听说若他不肯娶,陈家小女也同她阿姊一样,作贱价给六十老汉作婢女,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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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过,一不留神,金山客便上了家门来。
那日仍天寒地冻着,开了春,竟又下着雪卵。梦卿穿着阿嫂缝缝补补的旧衣裳,在烂泥地的树下纳绣鞋。梦卿没有娘,鞋是阿嫂教她纳的。来年开春便要嫁去温家,这双鞋便是进温家门穿的。
阿嫂让她想花样,她想起地里那株桃花树,便想在鞋面上绣朵桃花。
屋里燃着炭盆,哥哥与阿爹都在屋里吃暖宅酒。梦卿冻得手通红发僵,针尖也同她作对,纫不过鞋面,也不肯进屋去暖一暖。
哥哥与阿爹笑着笑着便不笑了。过了好一阵,便又听见来客笑声从背后响起。
梦卿知来客早看了半晌,见她半晌纫不出半面花,笑她手艺差,回头看他一眼,好让他知道自己恼了。
那人却不急,慢悠悠将外头一件大衣披到他身上,先钉着她,再钉着她手里的绣鞋瞧。
梦卿问道:你系边个?
那人道:你唔知我系边个?
她摇头。
那人便笑了。
梦卿见他笑,便觉眼熟。回想起清城电报站,便知此人是谁,垂头红了脸。
那人又问道:你想唔想嫁金山客?
梦卿道:唔想。
那人道:唔嫁金山客,嫁边个?
梦卿道,边个都唔嫁。妈祖庙的菩萨都话人有前世来生,今生使旨意唔不上,有来生,也想似石潭镇阿桃姊,进城读女师,上洋学堂。
那人笑了,却不语。
叹息一声,却说:今生不行,生辰八字都同你在阎王处下死契。不过今生你跟我,仍可以读女师,上洋学堂。
梦卿手执着绣鞋,回头钉着他瞧。
除却阿娘,从未有人关心她食饱著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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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温少爷不得空,在金山耽搁了好一阵时日。
婚期之前,金山又来了银信,令阿爹哥嫂欢喜好几日。
阿爹有钱了,托人将司徒先生请来家中念银信。
司徒先生道:温少爷买了一张头等船票,想接梦卿去温埠,识洋文,念洋学堂。
阿爹催促:仲有?
司徒先生道,温家寄来银元,请人为梦卿做一身干净衣裳,又带金山箱两笼;温家又请了仆妇,十月上便将她接了去,打英州上汕头港,乘船上金山。
阿爹催促。
司徒先生道:若不肯去,也可同温家二老下南洋。
下南洋抑或上金山,大哥阿爹并不在意,只在意那打金山寄来的银信。
司徒先生有日却问梦卿:你想去边?
梦卿道:我想去金山。
司徒先生道:那温家人不过买个体己媳,膝前尽孝;金山少若返来,便替他生养儿女,怎肯令你去金山?
梦卿道:唔上金山,咁同阿娘有咩唔同?
司徒先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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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卿终同温家人下了汕头港。
等金山来船时,她等在南国码头。码头凉棚下也同石潭镇圩日一般,妇人携着面容枯黄的女仔,哀哀地在艳阳底下等人来。
码头边候鸟振翅惊飞,漫天凌乱乱的灰白翅翼,不知怎的又令她想起阿娘的话。
阿娘道:“梦卿,你知不知,倘若阿娘今日死过去,往后世上再无人挂住你?”
那人却同她说:“今生不行,生辰八字都同你在阎王处下死契。不过今生你跟我,仍可以读女师,上洋学堂。”
☆、戏中人
“charlie hung在中国城尤为臭名昭著, 《圣弗朗西斯科先驱报》称他是‘小暴君’,令人费解的是, 却仍有许多‘唐人街周围的妓|女对他趋之若鹜, 甚至包括一些意大利、法国裔的美丽妓|女……’,他包养的中国妓|女往往是最美丽的, 其中有一位名叫aak-lou, 据《先驱报》记者称, ‘是他见过的长相最为精致的女孩, ’也因为这位叫作aak-lou的中国女子, charlie hung为她入过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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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利福利亚大大小小的报纸, 有关于他与他父亲的太多奇闻记载。不过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所有坏事统统算在他和他老爹头上, 实在也太冤枉了点。
这年头但凡兜里有几个钢镚的, 也都有着点子个人爱好。charlie hung这辈子没什么别的爱好,听戏算一个。除了听戏, 偶尔也跟人下下馆子, 除此之外没别的大毛病。疏狂半生,阿露在他生命中仅算是惊鸿一现,不曾惊起多少波澜令他日夜瞎想。他跟阿露关系是不错,说有过一段倒也不是没有, 但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 细说起来, 不过是一段不足为道的笑谈罢了。
认识阿露那年, 他上中学也没两年。十四岁的年级,上午学英文, 下午去三台戏院,只因那会儿驱傩与戏班都在一个场子。
玩驱傩,得手上有点功夫。他早跟着佛山师傅学了□□年,一去就是铁头的红色关公。三面的舞台,摸墙绕壁,这一头尘土飞扬,他一个惊跃,关公狮飞上柱;那头咿咿呀呀,洋洋甩出两条水袖,似登仙乘船而去。里头有个最美的,袖子后头一张张玲珑的脸蛋,狭长的胭脂,娇滴滴的眼神,让这头的少年们心头一热。原本在梅花桩上过山上楼台;那头一个眼波过来,他骨头酥了半截,连带后头的人,接二连三跌下来,栽个人仰马翻。挨了师傅一顿胖揍,站半个下午马扎,那边却似没事人,歇息时泡壶香片,喝了半杯就走人了。
他追上去问,戏班子的告诉他,这是当家旦角,只压轴时才出场,脾气大,千万莫去招惹。
想来唐人街过半地产都姓洪,戏院后头不肯见,上门去还不行?
于是他便问:“她住哪里?”
回答说:“克罗顿街。”
他倒讶异,“住唐人街外头?”
“是。她有金主,是个白番。”
接连听了两周戏,回回去后头吃闭门羹,他也不恼,直接找上克罗顿街去,抵住门沿,硬生生将门掰开一些,笑嘻嘻的说,“想跟你学戏,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