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是快刀斩乱麻的性格,又有着热烈的感情支持着,离婚这桩繁琐纠缠的事情,并没怎么伤他们的筋骨,个中所难避免的麻烦和伤痛,又全作为代价,计人他们的感情。这一阵子,他们果真是亲密无间,人人看了都要羡慕。呼玛丽将儿子留给丈夫,只分了极小部分的存款,可说净身出户,只身回到上海。在日本期间,她虽然只是做主妇,单是日常起居,也感受到资本主义经济运营模式的轮廓,后又在银座地区工艺品店打工,对细节就也有了解。回来不久,在南京路盘下一小块铺面,开出一爿精品店。同时,又佐助简迟生,为他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他和朋友们合伙的生意,也走上正途。
简迟生同样净身出户,其时,上海城市的商品房方才起步,他们的经济实力也不足购买房子,两人就寄居在呼玛丽的小店里。店面很小,打烊以后才能放下一张床垫,开门前就要收起。这一段惨淡经营的日子是他们的好时光,假如将“文革”中那一段称作“白银时代”,这一段就可称“黄金时代”。当年,他们的人生还没开头,囊中无物,只有炽烈的感情,多少是有些空洞的,而现在,他们有了阅历,性格越加鲜明,在那超大的感情体量里,充实了内容。他们都是那种爱的能力巨强的人,可以为感情作出忘我的牺牲,再反过来为悲壮情怀折服。事实上,他们具备悲剧的性格,像莎士比亚戏剧中人的性格,特别能创造并且感动于不寻常的价值。当这悲剧性格积极追求价值的时候,很快就发现这价值已然受损。他们就好像化身成一个男奥赛罗和一个女奥赛罗,同时被妒嫉打击。他们忽然问彼此生恨,因为对方前一次的婚姻,尖锐地痛苦着。他们意识到,之间的感情原来有着这么一个巨创,丧失了完美性,而他们又都是完美主义者。他们第一次分裂的理由以及场景又回来了,程度更加激烈。他们不能容忍缺陷,总是以更大的破坏来抵抗缺陷。就像有一种小孩子,心爱的玩具缺了一只角,就干脆砸了它,然后是无限的痛惜,可是那心爱的宝贝已成一堆碎片,抱在怀里,捧在手心,怎么也捏不拢了。都不晓得,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们互相抱着,拥着,彼此是对方的碎片。像他们这样强度高的感情,同时有一个弱处,就是脆,一折即断。还是亲了又亲,哭了又哭,这一回,可是什么出路都没有了,前途一片漆黑。
他们还是没有结婚。简迟生就是在这时候去了俄罗斯,呼玛丽留下来,继续经营精品店——到处都是爱的遗痕,每每扑面而来,伸手一抓,却是一个空,情何以堪。然而,如简迟生,不闻不见,难道就好受了吗?其实更不堪。火车在无边无际的西伯利亚平原行驶,从太阳升,到太阳落,一大片空旷,盛的全是情和爱,却全是无形无迹。
不久,他们都各自结了婚,好像是赶紧要将创伤遮掩起来,不让它继续刺痛,所以都显出匆忙。呼玛丽找的是个香港商人,比她大出十多岁,是她的客人。那种南亚人瘦小精悍的形状,铁铸的一样。在体量上与呼玛丽十分不配,但在内里,却力度相当。这里的力度指的是欲望,他们是一对欲望的男女。这一点,在整个婚姻生活里也许微不足道,可在他们,却是契合的关键点。简迟生呢,是一同跑俄罗斯做生意的,一个大连姑娘,东北人的形与呼玛丽是有些接近,性格也有些接近,热情,开朗,泼辣,但这其实都是表面,呼玛丽内涵的量级,一般人不可企及。所以,事实上,他们两个人都在下意识中寻找替代品,两个替代品也能体现出他们之间的差异:呼玛丽重视的更为本质,简迟生则停留在外部。不过,结果是一样的,二三年后,他们还是各自离婚,原因依然是两人再次相遇,重续前缘。历史重新上演,只是周期缩短许多。这一次也依然没有结成婚,理由却有了变化,所以,历史是不会完全重复。就像那种民谣体的诗和歌,大部分是重复,惟有一小点变化,事态便转化了。比如《诗经》里的《摽有梅》——
揉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操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揉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其中的变化只在某些字,可量变达到质变。
当他们再一次相遇,激情涌动,但其实已是余烬了。他们再是有能量,总量终是有限,如他们这般不节制,迟早要见底。他们消耗得过头,将自己和对方都榨干了。到了这一节,他们两人又一次表现出差异,呼玛丽榨干是榨干,但她还能再生,似乎她的泉眼更深。此时,她倒显出一种平静,耐心地等待泉眼再度蓄满。而简迟生就没了这样的从容,激情退潮,简迟生发现了呼玛丽的衰老。她头发变成花白,因来不及染,她常常用一条长绸巾从额际拦住,向后围去,系一个结,尚余下二三尺长,垂至腰间,很有些戏剧化。也就是呼玛丽了,换了任何人,都撑不起这份奇色,她就行。她的妆容越来越浓,一是需要掩饰衰老,另也是视力减弱,便选择鲜丽的颜色。她也意识到身材在臃肿,于是多穿着宽身大袍,越发变得庞大。猛一看是粗鲁,再看则有壮丽的气象,已经脱出了浪漫剧女主角的形骸。简迟生依然是男主角。
这一次离婚,就像淬火的铁发出最后的挣扎的闪烁,他们一无缱绻,分手了。呼玛丽没有结婚,简迟生则开始一轮又一轮的同居的生活。就像前面说过的,简迟生是在周围的人,尤其是女人的脸上,看见自己的衰容,于是,他的女友越来越年轻。就像那些艺术生命长久的芭蕾舞女明星,她越来越老,而男舞伴越换越年轻,因为托举她需要越来越有力的身体。这确实给他带来良性的暗示,使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看上去,他和呼玛丽不断拉大差距,本来是他年长三岁,如今呼玛丽则比他要长出一辈人。她就像个老太婆,那种童话里的老妖婆,掌握着某种魔法,可以生出奇迹。她和简迟生之间风平浪静,简迟生那些艳遇,一点伤不着她。她看他的小女朋友,怀着一点悲悯的心情,既是为她们,也是为简迟生。她们和他的关系,几乎是苟且的,算得上什么呢?性,是的,性,不再是他们当年那么单纯,甚至于蛮荒,像两个小畜牲,全是本能。如今,性不是仅仅指性本身,这一桩官能的活动含有了复杂的意味。在简迟生——呼玛丽只对简迟生有兴趣,那些小婊子们还没有积蓄人生的内容,但也不像他们当年那么单纯,而是社会化了的,所以不是小畜牲,而是小婊子——性在简迟生,更像是一个顽抗,抗御时间。所以我说,简迟生面对时间,没有呼玛丽的从容。
后来,呼玛丽认识了潘索。她做的精品店的生意,和现代艺术沾些边的——现代艺术是从抽象的概念出发,却最容易被具体的生活效仿,那就是时尚——于是,邂逅潘索。这两人倒挺投缘,当然,与性无关,也有关,但不在实际的行为,而是虚拟的意义。潘索是生活在虚拟的生活里,此时此刻,呼玛丽也走入了虚拟。前者多少是回避真实的生活而选择虚拟,后者则是生活过了,穷尽了现实的存在,然后走入虚拟。出发点不同,归宿也有所不同,但在某一个程度上,他们挺谈得来。
呼玛丽点起一支烟,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皮肤,已让烟熏黄了,就像一个老烟枪。这双手,骨骼很大,指节很长,指尖灵敏,拈放自如。当她侧过脸,抬起下巴去够手指间的烟,绸巾从脑后垂直下来,有一刹那的静止不动,轮廓和色彩极夸张,就生出一种抽象的意味。潘索凝视着这幅现代画面,画中人转回来,变成正面,一些生动的细节回来了,抽象感退去。呼玛丽向他笑一笑:小弟弟,想什么呢?潘索从没被人称作“小”过,此时,他完全驯服于这称呼。这“小”不是指年龄的长幼,而是道出潘索的实质,就是天真。呼玛丽是大的,这“大”也不是年龄的概念,又不是成熟度的概念,是什么呢?似乎是容积的概念。潘索觉着,呼玛丽完全可以装进个自己,当然,也不是体量上的意思。
小弟弟,想什么呢?呼玛丽问。小弟弟想的是你这么个女人,谁能消受!潘索粗着嗓子说,这并没有使他变大一点,反是更显稚气,就像那种童话里边充大人的小东西,比如《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都是老头的形貌,可谁会将他们当老头呢?
反正不是你!呼玛丽笑道。
为什么?你看不起我!潘索说。
给你,拿去吧!
你这样的态度,我怎么能要你!潘索故作委屈地说,心里不得不承认呼玛丽说得对,她不是自己所要的女人。虽然,他欣赏她,非常非常欣赏。
唉,你们这些小弟弟!呼玛丽怜惜地看他一眼,说道。
不,拜托不要用“你们”这个复数!潘索抗议道。
哦?呼玛丽夸张地抬了抬眼睛,“你”和“你们”有区别吗?
很大的区别!潘索坚持,我承认我也不能消受你,但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
什么样的原因?呼玛丽问。
我和你太相像了,我们是同一种人。潘索回答道。
哦!这一回,呼玛丽是真的惊愕了,她睁着眼睛,嘴微张着,少女时的表情又回来了。 我们—— 不!拜托,不要用“我们”这样的复数!呼玛丽半真半假地说。
就是“我们”,我们是一类人,我们这一类人是在这实有的世界之外的——他用手叩了叩桌面。他们是在陶普画廊,陶普画廊没有变,壁上的画与装饰自然是新换了,吧台里打杂的小妹也是新来的,除此,还是原样,一个大魔术盒。
我们——潘索继续说,我们是虚无的存在,存在于虚空茫然中,现实的世界太有限了,而我们的存在是一种有机体的状态,它们无限、无限地伸延,伸延,最终,逃脱出去。
不!呼玛丽反对道,我从来不逃脱,我从来、从来,直面现实。听起来,她并没有理解潘索的意思,他的“逃脱”和她说的“逃脱”不是一回事,但确实都是“逃脱”,所以,他们就这样谈下去了——我从现实中破出一条路,当然,有时候,许多时候,是我破了,头破血流,可以说是鸡蛋撞石头,可就这样,我也不逃脱。
好的——潘索让了一步,你不逃脱,你破出路来,最终你超越了现实,好不好?
我也不超越,超越也是一种逃脱,不过是从上面逃脱;小时候,我们有个同学,每逢跳高,一跑到横杆跟前,他一定是从横杆下钻过去;假如世界颠倒过来。他就是从横杆上过去了,就是超越了。
潘索觉着呼玛丽很是纠缠不清,可是,怎么说呢?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呼玛丽又逼过来——
你凭什么说我们就是脚踩地头顶天?也许地是天,天是地,我们其实都是倒悬着,只不过受地心引力,拨转了我们的认知——
你说得很好,潘索兴奋起来,所以,我们现在身处的完全可能不是一个实有的世界,而是另一个——虚空茫然,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可存在也可不存在——亚里士多德的话,这就是艺术!
呼玛丽对潘索的意思认真起来,她手托着下巴,她的下巴多长啊!失去了匀称,就是这种不匀称,让她变得不真实。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是你和我,就是“我们”逃脱了?
因为你我都不真实,潘索终于有了肯定的措辞,你我都不真实,我们过着不真实的生活,我们拥有着一种虚拟的人生价值。
呼玛丽懂了,可是真正的分歧也产生了——我的人生价值在现实里。
什么?
幸福。呼玛丽回答。
什么是幸福?
不知道,呼玛丽老实地说。
潘索笑了:这不结了?
这才是现实,“不知道”,而你,企图制造一个“知道”!
潘索不笑了,他被呼玛丽击中了。
呼玛丽得意了,她乘胜追击:你的那些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帮助你一起蒙混,蒙混着你相信那个“假知道”。
潘索说:我要的是女人,又不是百科全书!
你惧怕知识!呼玛丽大声叫道。他们吵到两下里去了,可是,不是这里,就是那里,触及到了一点真相。
说得对,我最怕知识,知识是虚伪的。
你在说你自己呢!呼玛丽高呼道,这女人看上去像死了的火山口,底下还有岩浆呢!你其实是怕自己,你从来不和做艺术的女人亲密,因为你和她们是一类,不是和我,是和她们,全是假惺惺的东西,你自己说的,虚伪!她们就像镜子里的你自己,是你的变相,就像观音,有男相也有女相;还有画皮,分明是厉鬼,却化作女身,而且是美女身;没有她们,你就看不见自己,你就可以盲目,盲目地爱自己,你是一个大骗子!由于亢奋,呼玛丽的脸更加变形,几乎变得狞厉,可却有一股绝艳。潘索,很奇怪地,一下子想起了提提,就好像被电击中似的,他微微打了个颤,趴倒在桌上。呼玛丽推他,他不动。装死!呼玛丽骂。



那种特别强烈的性格,在平凡中轮回显现,是异常的天象,亦可说是稻麦里的稗草。不晓得经历多少复杂的排序演变,方才形成,其中的规律掌握在自然手中。大自然让它们轮回显现,大约就是保护生态。这些稗草,虽然不顶用,无助甚至有损于收成,碍着庄稼人的眼,可是天知道为什么,庄稼地里总是有它们在,给农人们添一份活计,终也挡不住收获。它们一点用也没有,作乱也作不了大乱。它们这样全力生长,四周都是异族,没有同类,就这么孤寂寂地长,长,长成完整的形态,难道就为了有一天被连根拔出来,扔在一边,碾作泥,回进土里!这种基因异化的生物,生长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它们违反着普遍性的规律,只依着自己独一份的,如果没有合情合理的动机,怎么能如此生机勃发?它们自行一套,另成秩序,看上去真是扎眼得很,将均匀整齐,密不透风的视野,扎出一个破绽。
轮回真的很神秘,全然不相干的事物,突然间闪现出一种关联的迹象,又转瞬即逝,而原本完整的表面,就此破成碎片,这里少一角,那里缺一块。如果有可能从全局看的话,总量还是相等的,只是需要重新分配,然后再重新组织。然而,那新的逻辑在哪里呢?这就是我们认识的黑洞,里面藏着不可知的世界,也许比我们眼见的世界还要广大。谁知道呢?在无穷的生生息息之中,有一些特别不谐和的因子,破坏着既定的秩序,硬行穿越,为了它们格外强烈,强烈到野蛮、有违人道的欲望,开辟出自己的生息通道。你根本找不到它们的踪迹,那是太古怪、太古怪的运动,但肯定不是灵异,而是有着实体,却是错综的,所以就混淆着视听。我们的视听被尖锐地割裂了。
子贡再遇见提提,已经两年过去。在这城市繁华地段,新起的购物广场的星巴克内,壅塞着午餐的人,全是周边写字楼里的白领,其中就有提提。她一身办公室小姐的装束,浅荷色短裙套装,头发剪短了,大圆蘑菇似的发型底下,一张粉白的小脸,眉眼画得格外醒目,看上去像一个日本偶人。足下踩一双高跟鞋,后跟尖细,将身量拔高了。她一个人守一张圆桌,一边用餐一边办公。子贡起初并没有认出她来,店堂里满是这样装束和作派的女性,可是,还是有一种不调和穿透出来。她身旁的公文皮包尺寸太大了,是男用的;桌面上铺的文件也太多了;端咖啡的手,小手指翘得太高;看文件的神情则太过严肃……这一切都有些佯装,带着讥诮,忍着笑,好像说,逗你们玩呢!子贡不由回头看她一眼,这一眼就认出来了,原来是提提。提提却早已经认出他来,凡看见子贡一眼就再不会错过,余光里,子贡走来,绕过桌子和人,到了她跟前。提提低着头,子贡以为她在哭,不料,却是笑,倒在了沙发上。子贡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笑得更厉害,蜷起腿,双手抱着,滚来滚去,完全是小 孩子耍弄大人得逞的狂喜。子贡忍不住也笑了,用手拨一下她的脑袋,说:你在干什么呀!即刻他就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提提一下子跳起来,捉住他的手,拉到跟前,蒙住自己的脸。他感觉到提提的睫毛在手心里刷了两下,然后,手被放开了,是假睫毛,而且是两层。
你这是在做什么!子贡又一遍地问,这一遍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用手将桌面上的文件拨乱了,眼睛一扫,看见多是些楼市信息,就晓得提提在做售楼小姐。提提的脸掩在蘑菇型的头发里,这发式对于她的脸型太厚太重,垂下来,只看见一个尖尖的下巴在颤动。终于笑到笑不动,停下来,先是那双重帘的假睫毛从发丝后面伸出,然后张开。她的眼睛比先前大和亮,是稍许丰腴了些,或者相反,是瘦了,脸部的线条显出一种柔媚。她漂亮了,有了女人气,但这也像是佯装,小孩子装大人样。她抬手掠开头发,子贡看见她手背上的淡蓝的筋络,还是一双孩子的手,不知道节制,耗尽了精气神,也不懂得体面,沾一手灰和泥。如今灰和泥洗净了,留起了长指甲,仔细涂上指甲油,发出贝类的光泽,可是,那股子淘气劲还在。
你藏在哪里,我都能找你出来!子贡说。找出来,然后扔回去!提提说。子贡说:我没有扔你回去,是你自己跑走的!提提说:我等你来扔我啊?子贡再次声辩:我没有扔你,我只是不知道把你怎么办!因为他说了实话,提提就放过他,不再纠缠。停了一会,提提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什么难办的,难办的是你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是小孩子说大人话,却有几分道理。子贡回她:你倒说说看你要什么?提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大公文包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枝点上,两条腿架在一起,眼睛看着翘起的鞋尖,慢慢说道:一个人要什么哪能是自己说了算的呢?要凭机缘造化。这一回,轮到子贡笑了,他当然不能像提提那么放肆,只是用双手掩住脸,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虽然相隔两年,提提又摇身变成一个白领,可就像那个古老的关于花生的谜语:“一重墙,二重墙,里面睡个小红娘”,剥开外面的壳,里面还是个她。她和他,还是合得来。两年前,各人有各人的伤痛,现在呢,愈合了,余下的是快乐。
午休时间过去了,星巴克里的人少下来,变得空寂,他俩还在斗嘴。提提管自己说下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是一回事,知道却要不到又是一回事!子贡还是要她说清楚到底要的什么,提提的回答是:就是自己要不到的东西。那么,什么是要不到的呢?子贡逼问。就是你要的东西,提提再次回答。两个人就像中国武术中的“推手”,推过去,推过来。能不能说得具体些,子贡要求。提提认为已经很具体了,不过,假如子贡还不明白,那么她可以为它取个名字。什么名字?就叫它“子贡”吧!提提说罢,瞄他一眼,很风骚的。子贡纠正她,还是叫“潘索”吧!话出口知道说错了,也收不回了。提提眯起眼睛:潘索是谁?哦,想起来了,那个大胖子!子贡知道,潘索在于提提,是已经过去了,又永远不会过去。
星巴克的下午客上座了,多半是买东西买累了,进来歇脚的,携着大包小包,子贡提醒她,是不是要去售楼了。提提说,今天不想售楼,想和老朋友好好聊一聊。子贡站起身说,已经聊得差不多,该走了。提提就要跟他去,动手把桌上的楼市资料拢起来,胡乱塞进公文包。子贡说:你知道我去哪里?就也要去。提提紧随他身后,说不管他去哪里,总归甩不脱她了。两人相跟着出了星巴克,又出了商厦,来到马路上,人车熙攘,甚嚣尘上。提提说:你好不容易找我出来,怎么能又失去我?子贡没和她油嘴,他想起两年前的一日,他带提提去地铁书店,也是这样明媚的太阳底下的闹市,心里生出苍凉。他用手揽过提提的肩臂,这瘦削的小男孩似的肩臂,两人就这么走去。
子贡将她带到了简迟生那里。
提提是江苏海门人,本名叫王艳。当地人称女孩子习惯在名字后面带一个“官”字,王艳就叫艳官。这有一些明清曲坊的风味,但到今天大多人都不识,只觉得土。如提提,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以为平凡,喊一声,众声应,四面八方都是王艳,再加一个“官”字,直接就是乡下人。人小力薄,拗不过人们喊,万般不甘,也只得做了“艳官”,和左邻右舍的“官”们一起玩耍,长大,进学校读书。女孩子间的事都是一阵风的,一阵风地穿某一种衣裤鞋袜,或着背某一种包以及包上的挂件;一阵风地追捧某一位港台或是内陆的明星,可以凑起一班人搭长途车到南京赴歌会,坐在体育馆的梯形看台上,挥着闪光棒嘶声喊那歌星的乳名;又一阵风地迷上某一样手工,比如千纸鹤,将花纸裁成齐方,埋头折成一挂一挂,倘若是幸运星,就是一瓶一瓶,再如是将一分钱的纸币,折成角,一个一个套起来,可套成一艘帆船——走进哪一户人家,凡柜上架上有着这些物事的,家中必定有一个“官”,或者“官”的朋友。在这信息通畅的时代,已经没有什么偏僻的角落了,外面的世界兴什么,这里也紧跟着兴起,而且,由于对大世界的向往,兴起得格外热情与蓬勃。比如外面有大马路,这里也要有,宽,直,平坦;外面有高楼,于是,这一幢,那一幢,也是玻璃幕墙,也叫什么什么“广场”,带着一股子铁定的决心。就这股子决心,看出乡下人的耿劲,是这摩登小世界里的质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