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极简主义?简迟生问。不是“主义”,就是简单,子贡回答。简迟生看着他的精致的轮廓,他将他的精致归于时髦,在他那个时代,工农政府的草创阶段,是没有这么精致的脸相的。他也注意到子贡发际上那个小小的发尖,他不会像潘索用“开脸”这样技术性的词汇,他只是单纯地感觉有一种人工化。当然,他不是指整容,也不指修饰,还是出自于自然的手,子贡的脸却给他雕琢之感,这可说是一种时代的象征。子贡也端详他,这个从禁欲的时代里走出来的人,有一种修士般肃穆的面容,自然,也是显而易见,他开戒了,正过着放纵的生活,可精神并没有涣散,还收紧着,所以,不时地和欲望作抵抗,企图将感官的生活转变成思想的生活。
子贡接着说:现在的生活太复杂了。简迟生持怀疑态度:复杂吗?我倒是觉得单纯。那要取决于从哪方面看,子贡说。从哪方面看?简迟生很有兴趣地等子贡解释。很多复杂性是从社会分工开始的,子贡思索着试图阐述:双年展上有一个作品,题目叫做“到五百海里处抛物”,作品是以录像的形式展出,拍摄一艘船在海里行驶,一直行驶到五百海里远,然后从船上推下一块一块石头……多么复杂啊!本来,船在海上自有它的目的,要不要抛物也取决于需要,所有的行为在天地间留下图画,生发出人和自然的关系,生产,劳动,艺术,哲学,全融为一体;社会一分工,事情就来了,一部分人从事生产劳动,一部分人从事艺术,另一部分人思考存在意义,由于这几项互相割裂,生产劳动的人不知道精神价值,做艺术的人不知道物质生活的意义,思想者苦于将这两样联系起来,分析出因和果——他的话使简迟生兴奋起来:可是,一个个体的人要容纳这所有的物质精神活动,负荷是不是太沉重呢?于是乎,就要用归纳法将所有所有归纳成一件事物,就像苏州河岸那个台湾人,他谈禅,你也在旁边听见了,大千世界,凡凡种种,全九九归一;看似简单了,事实上是作了删节,根据什么原则删节?各取所好,各取所需,世界因此支离破碎,然后等待英雄出世,重整山河;还是分工好,这是理性的社会,各在各位,用我们那时代的说法,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生活依着轨道行进,每个人都是安全的——可是,子贡发问了:幸福吗?
事情又回到“幸福”的观念上来了。
虽然他们思想有分歧,但两人都对谈话满意,这种没有情欲的激动,纯思想的交锋,使他们活力充沛,心灵却很安宁。简迟生是没法和小朋友们谈这些的,老朋友们又都是过来人,不屑于谈;子贡和谁去谈?那些外国人吗?别看他外语流利,但外国语都是些语言的壳子,飞过来,飞过去的,就是空壳子。这两个彼此绝不相像的人,此时倒成了知音似的。各人有着各人的寂寞,交谈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依然是寂寞着,说是交谈,其实是各谈各的。不过,熟稔的语言是有暗示性的,这样热烈地你来我往,藏匿深处的思想便被撩拨了。
从思想上接近简迟生,子贡又高兴却又感到遗憾。他想,思想的途径是理性的途径,可达至比感性更深刻的接触,但也正因为是理性的,于是妨碍了激情,激情往往是盲目的。而他知道,像简迟生这样的人,具有着大容量的激情。他看着他身边的小朋友们,深知道没一个人配得上简迟生的激情,没一个人与他同量级。和潘索不同,潘索是情欲,简迟生是激情。惟有他这种正直的气质,才可拥有高品质的激情,那是经过禁欲的淘洗,好比沙里淘金。同样,也因为过于正直,他是不会留意到子贡的魅力的。这是太过正面的性格,略微超出常规,就会被视作猥亵。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吸引子贡的亦是最排斥子贡的。子贡常常想:谁能和简迟生打平手啊!直到有一天,看见呼玛丽,子贡明白了,就是她!



呼玛丽长着一张满人的狭长脸,吊梢的长眼,颧骨略突起,更显出瘦削的脸颊,是古人们称颂的“秀骨清相”,看上去有一种肃杀,是她金戈铁马的祖先遗留给她的气质。但这肃杀之气延至她的嘴角却缓和了,她的嘴角略有些下陷,脸颊在这一部分变得丰腴,于是形成两个明显的笑涡。下巴上翘,但角度正好,使整张脸有了种稚气。这是来自于优良的血统,经过多少轮优胜劣汰,最后集精华而后传。由于中国历朝历代多是建都北方,王室多是北地种姓,北方人的遗传总体上优于开发较晚的南方。很难确定呼玛丽是不是皇族的后裔,甚至连她家的籍贯都有些混淆,履历表上,向来填的是“江苏”。但有一次,她父亲在医院拍胸片,拿到一名老医生面前,老医生看了胸片说:你们家是满人。
在温婉的江南,呼玛丽的长相并不能得到普遍的赏识,尤其市井坊间,多是喜爱那类玲珑剔透的女孩儿,呼玛丽显见得是超量了。她个头大,脸型大,轮廓又过于醒目,是用大一号的笔勾出来的。可是,人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夺目,不仅是形状,还是颜色,漆眉星目,红唇皓齿。无论你喜不喜爱,她要在场,周围一切都黯然了。她是不够婉转,相比别的女孩,她还显得笨拙。动作太大,说话音调也太高,可人们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她。在一群标致的小丫头里,你可说她是丑小鸭,也可说是鹤立鸡群。人们很难说她“漂亮”,她不属于那一类漂亮的女孩,在发育的某个阶段——她比一般女孩发育得早,在某个阶段,她甚至显得难看,因为粗砺,皮肤疙疙瘩瘩,身体粗壮,脸盘肿大,突破了这个荷尔蒙失调的阶段,她则焕发出格外的光彩。这一回,人们就折服了,远远看她走出弄堂,这弄堂盛不住她的光辉似的,变得颓圮和灰暗,人们想:这是谁啊!想不到就是她。
这一年,是她初中二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她是第一批的红卫兵,率先造了学校老师的反,却犯了路线错误,先说左倾,后说右倾,原来是要造学校领导的反。正晕头转向,大串联开始了,于是,纠结了一帮同学去北京见毛主席。大串联起始的时候,还有秩序,火车也不像后来挤得可怕,甚至每个人都有个硬座,一路唱着歌,兴致十分高昂。途中却发生了一个小事故,向晚时分,饭车推进车厢,其时,大串联的火车上还供应客饭。学生们纷纷起身接饭盒,邻座一个男生嫌盒中的菜太淡,说自带了榨菜,要请大家下饭。他立起来,从行李架拉下军用书包摸榨菜,摸出一个纱布包,不认识是什么东西,正拿在手里翻看,却被对面的女生劈手夺去,愕然间一抬头,那女生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两个人通红着脸,男生脖子上的筋都粗起来,伸了几伸脖子,却笑了,说:我不打女人!这话里藐视的意味十分清楚,女生也笑了,说:我就打男人!第二掌又要上去,被双方的同学拥开了。原来是男生拉错了书包,这时节,男女生都流行用草绿色的仿军用书包,弄错的事情经常发生,不巧的是,男生摸出来的不是别的,而是妇女卫生用品。这时节,你要说禁欲也罢,知羞也罢,总之,女生将性别视作极私密的事,又是在这样娇嫩的年纪,更是感到不堪。男生呢?蒙塞得很,嘴上说“不打女人”,其实并不知道何为女人。就这样闹将起来,双方直着喉咙乱骂,也不知乱骂什么,最后,邻车厢的红卫兵齐声唱起一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语录歌曲,歌声涌进,先后应合上去,偃止了吵骂。这时,火车已过长江大桥,夜幕降临,车灯洞穿,在茫茫中开出光明隧道。汽笛声四下里散开,就像遥远处的号角,引领着前行。盈耳是车轮与铁轨撞击的铿锵,车身震荡。歌声渐渐沉寂,睡眠笼罩了车厢。年轻的身体互相倚赖着,拥簇着,随着车身,就好像乘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大时代孕育的男女,有着超乎寻常的气象。
夜间,火车停靠枢纽站加水,有人醒来,看见车窗外的灯光,检修工的铁锤叮叮当当敲击车轮,有疏朗清晰的说话声。看了一会站台,再掉头看那边的窗外,是裸露的铁轨。车厢里睡意酣畅,年轻的呼吸使空气变得肥腴丰饶。对面也有人醒了,抬头来回地看,眼睛遇上了眼睛,正是方才吵架的一对,简迟生和呼玛丽。
简迟生刚认识呼玛丽时,以为她与自己同年级,甚至长于自己,事实呢,呼玛丽要比他低三个年级。从形貌上看,呼玛丽已是个成熟的女性,似乎是与此平衡互补,她的内心,却十分天真,比她实际年龄更单纯。这一点,简迟生很快就发现了,那是叫他又喜欢又困窘的。这一趟普通快车,天明以后,还需过一个白昼,才抵 达终点,北京。火车在北地进发,沿途的田野,越来越过广漠和萧瑟,难免令人疲乏。好在年轻人是不甘寂寞的,他们有的是热情,离家远行刺激着他们,革命也刺激他们。他们一路唱歌,有时是一起唱,有时是一伙一伙地互相拉歌。邻车厢有音乐学院附中的一帮学生,携带了手风琴,沿车厢一节一节领唱,气氛热烈极了。在激昂的歌声中,简迟生和呼玛丽又互望了几眼,神情是欢快的,并不是忘记了前一日的芥蒂,而是这芥蒂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由这默契,他们就有了别人不可介入的特殊关系。年轻人的感情不需要多少养料,只需要契机,然后,彼此看上去不讨厌,不讨厌之外,再有一些吸引,差不多就够了。接下来的情形,则取决于各人的性格。就这样,简迟生和呼玛丽完成了邂逅,帷幕拉开,性格登场了。
向晚时分,火车吐着一团团白雾,制动闸咬着车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火车进了站台。站台已经亮了灯,昏黄的灯光加重了暮色。男女孩子们拥在车窗,看站台从旱桥底下徐徐移出,旱桥从头顶过去,渐渐止住。有一刻静默,似乎不相信到了北京,然后,不知谁带头,一轰而从车窗散开,争先向车门拥去。在这铁匣子里关了两日一夜,再也按捺不住,简直想飞!犹如哗变一般,无数面旗帜在挥舞,召集麾下的兵;无数个高音喇叭在响,播报各接待站的地点与名称;无数条喉咙在叫喊,哨子声,军号声,歌声……又有数列客车相继到站,无数人流最终汇集起来,向出口奔腾而去。首都北京赫然显现眼前,只觉得大,天是高广,如此庞大的一块暮色,灯在里面变得疏落而稀薄。地是宽广,十大建筑的北京站并不显其宏伟,反觉得玲珑有致。街道开阔,一眼过去,几乎可望到地平线,跑着甲壳虫大小的车,人就是豆大,窸窸窣窣地移动。车站广场停着无数卡车,车壁上张着欢迎的标语,人们奔向卡车,翻身上车,转眼间,车斗蓄满了人,车就发动起来。这时,便迎来了首都的风,浩浩荡荡,从无边无际的天地里生起,席卷而来。人们张开了歌喉,却没有一点声音,歌声让风吞没了。唱着无声的歌到了地方,呼玛丽的同学发现呼玛丽不见了,他们在航空学院的接待站,里里外外找了一个遍,没看见呼玛丽的身影,也没有人想得起来,最后看见呼玛丽是在什么时候。
此时的呼玛丽,身在北京的另一端,西边一所大学的接待站,校园里有著名的湖泊,记忆着近代史上许多重大事件和人物。她挤进了简迟生的一伙,那是另一所学校的高中学生,以为她是跟错了队伍,却也无法帮她找到同伴,呼玛丽便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之后的十数日,呼玛丽就跟着他们一起行动,步行去各个院校看大字报,看军事博物馆,爬长城,凌晨时分集合在天安门广场等待毛主席接见——在这些活动中,呼玛丽并没有与新集体融合起来,而是始终保持着距离。她本是投奔而来,多少有被收容的意思,应该有所迎合才对,可她却很傲然,对人视而不见,只和一个人接近,就是简迟生。除去晚上就寝,必得在女生宿舍,其他时间,她都粘着简迟生。简迟生呢,自然是有些难堪,可很快,就弃之不顾,两人公然亲密起来。
这样年纪的男女,都开始向往异性,但多是悄然之中,谁敢像他们坦然大胆。再说,又有谁能有他们的幸运——这一对简直天造地设,散在人堆里看不出来,单挑出来,便觉着惊人的相配,而且相得益彰。都是俊朗的长相,气象恢宏,两人在一起,世界都变小了。所以,周围人就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纵容得他们更加忘形,眼中只有你和我。在天安门广场,等待检阅的人海中,四下里都看见一个女生骑坐在男生脖颈上,那就是他们俩。女生挺着背,安然俯视;男生呢,脖子上压着一个人,并没有一点屈抑。一上一下,四只手相握着,做出欢呼的姿态。这就是大动乱中的骄人春色。
接受过检阅,这一对男女便离开了伙伴,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子贡看见呼玛丽时,呼玛丽已是另一番形容。由于削瘦,脸显得格外长,眼窝瘪下去,鼻梁锋利,嘴唇周围起了褶。脂粉搽得极厚,掩住了枯和黄,却泛上一层死白,反变得有些可怕。最盛丽的花衰落时,往往会格外的凋敝,触目惊心的残败,那都是因为不节制。美,青春,活力,能量,在放纵中消耗殆尽。看它如今枯竭到什么程度,就可知道当年饱满到什么程度。那种丰沛啊,几乎要绽破表面,挣脱一切束缚,无边无际地弥漫开去。就像火山喷涌岩浆,火热滚烫,流淌到哪里,哪里就成焦土,化为火成岩。这还不够,还有热力,继续燃烧,最后将自己燃尽了。根据物质不灭的原理,不是燃尽,而是燃成灰烬。现在的呼玛丽,就是这灰烬,硬实的,保持着原先的形状,质地和颜色不再,却不垮塌。比较之下,简迟生并没有如此尖锐的衰老迹象,要和缓许多,但正是这和缓,流露出一种妥协。好像是,他与某种对抗的力量讲和了。在呼玛丽的枯槁的面容——就好像鲜活的泥土烧成了砖瓦,在这失尽水分汁液的面容里。一双眼睛却出奇地亮着,不是余烬的那种灼热的亮,而是潜深流静,就像易朽的生命最终被不朽所占位。
呼玛丽和简迟生没有结婚,却成功地促成几次离婚。婚姻这种日常的形式对于他们的激情,容量太小,材质也太脆弱。可人世间除了婚姻又还有什么结合的形式呢?所以,他们虽然没有结婚,却又一直在向婚姻的目的冲刺,临门一脚时候,则共同对目标生疑,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他们所要的,于是,刹住了脚。他们彼此承认,婚姻还是适合比较平静的感情,而他们,就像在火上煎烤的热油,互相伤害。第一次机会——大多数男女都是在蒙昧状态下稀里糊涂蹈入的婚姻,可惜他们错过了。他们一边在谈婚论嫁,一边几乎是同时地,各有新欢。婚姻当然是谈不上了,取而代之的是妒嫉,狂怒,谩骂,厮打,甚至寻死。接下来有一段宁静的甜蜜时光,事情就好像又回到最初的一见钟情的日子,那两个新欢丢在了一边,完全被遗忘了,就像是一对倒霉的牺牲品,被他们临时抽签抽来,好作逃避婚姻的盾牌。出于一种动物性的本能,他们预感到婚姻的危险。
后来,他们还是结了婚,不是和对方,也不是和新欢,新欢是他们的伤痛,他们彼此更是伤痛,到处是不能愈合的伤痛,在那样脆弱,易感,又求完美的年轻时候,其实是怯懦的,惧怕生活。于是,分手,选择了不那么爱却也不伤害的对象,进入日常人生。大约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也不通音信。他们天各一方,呼玛丽去了日本,跟随研究远东地质历史的丈夫作陪读。这所私立大学给予研究员的待遇很优厚,包含陪读的家属学习日语的费用。呼玛丽学了日语,生了儿子,儿子上幼稚园之后,就在银座商业街一家工艺品店找了份工,虽然没有决定究竟在中国还是日本定居,但丈夫读完学位以后的聘任一直在延续,目下还是安定的。这样就到了九。年,丈夫领了个课题到中国漠河地区考察,她就带了孩子在上海娘家,也为了让孩子学中文。有一天,她带孩子去公园,孩子在前头奔跑,她在后面走,那孩子跑到远处必定会折过头回到她跟前,再返身跑去。正跑着,甬道岔路口,从冬青树丛后面转出一对老夫妇,孩子没刹住脚,一头撞到老人身上。老人很健硕,没被撞倒,倒是一把扶住了孩子。呼玛丽加紧脚步迎上去道歉,忽然间,听老人喊出她的名字,不由一怔。老人说:这不是我儿子的同学吗?样子一点没变,而我们老了,老到已经认不出我们了。呼玛丽定睛认去,认出他们却是简迟生的父母,一对山东南下干部,满口胶东口音,原本在工业局里任领导,文化大革命中,自然是挨批斗,受审查。那年,呼玛丽和简迟生大串联回来,父母都关进了牛棚,呼玛丽还随简迟生去工业局看人。造反派不让看,简迟生就坐在门口马路沿上,呼玛丽陪他坐着。工业局设在外滩附近,殖民地时期的石砌建筑内,欧洲古典浪漫主义风格的楼房,挟持着街道,顶上是窄窄的天空,非常阴郁的气氛。戴着红袖章的人们从大理石门厅里进出,对这两个人视而不见。此时此刻,简迟生和呼玛丽臂上的红袖章没给他们增添威仪,反是有一种嘲弄的意味,使他们显得滑稽可笑。过了中午,又过了下午,傍晚了,没有人来理会简迟生,结果是呼玛丽硬把他从地上拉起,拖走。简迟生就像个耍赖的顽童,一步一蹭,好不容易蹭过一个路口。呼玛丽先是在前面扯,后又在后面头顶他的背,这时候,就有些像嬉耍了。推拉着又过了一个路口,改成简迟生追,呼玛丽跑,跑了一阵,没见后头有人上来,疑惑着返回去,却见简迟生在一个门洞里,头抵着墙,一动不动。呼玛丽硬把他扳过来,面对面抱住他。暮色陡然间降下来,路灯亮起。这个门洞似乎是被废弃的,没有人进出。两个人相拥着在这窟穴般的门洞里,就像两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着伤口。后来,呼玛丽在简迟生家里,看见从牛棚里出来的他的父母,其时,压抑之下的激情平息了,简迟生和父母的关系呈现出日常的平淡状态,他们彼此甚至都不太说话,他们对呼玛丽也不像有特别的注意。在这对父母隔离审查的日子里,这个家庭已成为逐渐长大的儿女的天下,壅塞着儿女的朋友,半大不小的男女孩子。他们对这些孩子持一种冷淡的平等态度,倒是像对自己家的孩子,出于山东人敦厚的秉性,多少也来自工农政权朴素的长幼尊卑关系。多年过去,他们显然已经从领导岗位退下来,过着安闲的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不免会感到寂寞,于是,面对长大成人的晚辈,就变得热切,甚至的,有一些纠缠。
就这一会儿,偶然相逢,站住脚说的话,要超出过去多少年里,呼玛丽在他们家来来往往的招呼。他们向呼玛丽报告了简迟生的工作,婚姻,家庭等等情况,也问了呼玛丽的,细细端详了她的儿子,开始以为是女儿,因为留了一个及耳的刘海发式。他们还谈了他们自己,如何打发时间,最近回去一次老家,说是老家,其实是战争中驻留过的地方……话题漫无边际地延伸开去,孩子已经在他们跟前来回跑了几趟,用日语叫喊着要吃冰淇淋,呼玛丽也觉得站久了,趁机与老人告别,在老人颇为不舍的目光里,带孩子走开。第二天,简迟生就来了。
简迟生骑一架自行车,停在她家窗口下,一叠声喊她的名字。呼玛丽推开窗户,看见他在楼下院墙外的弄内,仰起着头,夹竹桃的花影画在他脸上。时光似乎退回去,退回到少年时分。这时,他们都年届四十,可是,两人都没怎么大变样,依然是好看的,是这个年龄里的人骏。尤其是呼玛丽,她的长相——在她年轻的时代里不怎么被看好,却正合当下的审美,高身,宽肩,略失匀称的长脸型,眼睛里的风情——她无疑是性感的。性感这个词长久以来被蒙昧着,如今惊现,变成最崇尚。呼玛丽的美在此时获得正名,她是公认的美人了。简迟生呢?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进入了黄金的成熟期。两人年富力强,仪态万方,就像希腊古典的雕像,男神和女神。过去的,应该说是偃息着,如同冬眠一样休憩着的爱情,又复苏了。而且,经过十年时间的养息,这爱情更加壮硕,饱满,蓄满了浆汁,一触即发。十年的间隔一越而过,根本不需要温故知新,他们又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男女。
这一回的爱恋比年少时更加甜蜜和热烈,犹如春风沐面。他们变回到初恋时节,每天早上,简迟生来到呼玛丽家的窗下,高呼一声,就听噔噔的脚步声,楼板都要踏穿,转眼站在他的面前。她斜坐在简迟生自行车的前杠上,她这样的体魄坐在前杠委实太庞大了,可简迟生还是能拥她入怀。两人合一架车,虎虎生风,骑出弄堂,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此时,简迟生已经辞职下海。他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入本市一所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分在社会科学院经济所做研究员。这个职业对治学兴许不错,可他是个热衷行动的人,市场经济大潮一起,他都没看准发展方向,便辞去公职。他是有妻室的人了,女儿出生才两岁,整个家庭都被带入风险中。他的妻子,也是当年的同学,能够容忍他的一切任性,是驯顺惯了,无从抵抗,不如就相信简迟生的魄力,所以多少是有惰性。总起来看,这是个性格平淡的女性,也惟有如此,才可与简迟生相安无事多年。这相安无事的实质毕竟是脆弱的,包含着苟且的意思,现在,简迟生与呼玛丽旧缘重续,几乎没有想到过妻子这个人的存在。呼玛丽也将丈夫搁置脑后,当丈夫的课题完成,从东北回上海,准备携妻将雏东渡日本,呼玛丽方才想起她的生活不在此地,终要和简迟生分别。这段忘乎所以的日子,他们被快乐迷惑住了,不想快乐竟是如此短暂,转眼间落潮,留下干涸的沙滩,尽是旧人旧事的坑洼,不堪入目。他们相拥着,亲了又亲,哭了又哭,抱怨着命运。抱怨抱怨,忽然心头一亮,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如此的相爱,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不就是离婚吗?两人平静下来,发现事情还有出路,无尽的希望生起,再无边地蔓延开去,转眼间,他们又是最幸福的男女了。于是,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