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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想,还是咱们自己的夜晚好啊!在那异国的夜空下面,壅塞了异族人浓郁的体味,这体味几乎有着原始性,表明着强悍的种族特性。他,亚洲的小灵耗子,就像从魔术师的大口袋里变出来的。子贡一挥手,将那异国的夜晚印象从脸前拂去,就又是一片簇新。子贡几乎是看着这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忽然一日,遍地灯海,他,就仿佛修行者看见遍地莲花。
子贡在哪里邂逅简迟生的?还需要好好想一想,是在那国领事馆举办的统一日庆祝会上。秋末的时节,凉风习习,在西区某家酒店的草坪上,扎着大白布帐篷,里面摆着吃的和喝的,宾客端了酒杯四散开来。随了天色渐晚,草坪渐黑,几近墨色。在这城市的中心地带,难得有这样大块的敞开的空间,灯光都显得微弱了。帐篷里的光映黄了周边一圈的草地,越往外越暗,终于暗成墨黑,融入更大面积的草地。声音也弥散开了,相隔不远的距离,看起来就如同默片。顶上的天空倒越来越明澈,有点点星光,却濡染不到底下来,地下还是墨黑。于是,空间分成上下两色,分别升起和沉淀,越来越离开。子贡,他这位民间外交家,在黑色的草坪上梭行。前几日下过雨,草里暗藏着一些小水坑,免不了高一脚低一脚,高脚杯里的酒晃荡着,是暗里的一点幽光。来宾一半是那国的侨民,驻外的商社公司代表,拖家带口的,东一架,西一架的童车里,躺着熟睡的婴儿;另一半来宾里有本地的外交官员,经济联营伙伴单位,社会名流,有三五成群,也有一个人默默走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寻找熟人。草坪上笼罩着谨慎的空气,其实是生分和拘束的,却又都做出热情随便的样子,惟有子贡是轻松的。在这里,他是半主半客,看他满脸盈盈的笑,真是抢眼。暗里,有他白亮的脸;光里,有他飞扬的身姿。他把这个人介绍给那个人,把那个人又引荐给这个人。人们心中狐疑,这人是谁?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可是,有谁敢把这问题问出口?就好像是这里的生客似的,要知道,今天来到的,都是熟客啊!是这领事馆的老朋友。
子贡就是在那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帐篷的进口处,光映在他的头上,从他平顶式的短发中穿过去,那发是灰白,却很粗硬。他忽然想起汉堡火车站中国旅馆的老板,其实无论是身型还是相貌都不像,可是,他就是想起了他。那人就是简迟生。简迟生穿一件白衬衣,西服脱下来挽在臂上,衬衣的硬领,还有领带箍得他不舒服,总是看他将两个手指伸进前领里抻一抻,子贡注意到他粗壮的脖子。从绷紧的衬衫可看出他腰腹上已长出赘肉,可依然是结实的,没有松弛下来。他的单睑的眼睛并不大,却有聚焦力,目光集中,稳定。他有一种正直的表情,对了,就是这一点,让子贡想起中国旅店的老板。在他们这样的年龄,新朝开元之际出生长成,都有着这样的表情,朗朗乾坤的气象,应该叫做共和国气质吧!
子贡从简迟生跟前过去,简迟生正和对面的人说话,子贡从这正直的目光里穿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简迟生没有注意他。帐篷里食物的热气在灯光下形成氤氲,人和物的质地都缓和下来,有一种松软的暖意,变得性感了。子贡感受到简迟生的体温,几乎是可触摸的有实体的物质——这是他与中国旅店老板,那个航空专业“文革”前大学生的区别,那一个是枯干的,生活榨取了浆液,萎黄下来;而这一个,依然饱满,并且更加浓稠。子贡没有走远,就站在近处,与一个奥地利红酒商人说话,说的是今晚的天气,虽然晴朗,可却有些潮。子贡告诉他,这就是亚洲,北面北冰洋,东临太平洋,南向印度洋,西靠地中海和黑海,无论北季候风,南季候风,都带来海洋的水分,温暖湿润。红酒商说,是不是像酒窑?亚洲是个大酒窑!两人都大笑起来,发出喧哗而空洞的笑声,因为是极少的一点笑料,都称不上笑料的笑料。子贡一边笑,一边用余光扫视简迟生,有一些字句进了耳朵,谈的是生意,原来是个生意人。这一点,也像中国旅店的老板,从共产主义公有制理想社会走出来,经历时代嬗变,进入私有化经济体系,多少有一些屈抑,但也还好,挺过来了。像中国旅店老板,他显得更为屈抑,身处彻底资本化的社会,经验的是欧洲经典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但也正因为此,内里也许是泰然安定的;这一位,简迟生,是要轩昂许多,其实呢,是在一个半蛾半蛹的体制里,随机性很大,可说风雨飘摇,形势略改,便无从立足。幸好,幸好有那一股子共和国气质撑着,那时代出来的人,无论受何种挫折变故,似乎都能保持操守,有一股气节。那是一个天下为公的时代,人都是赤子之心。
帐篷里的光的氤氲映着简迟生的轮廓,柔化了一些粗砺的细节,他的矮额,短鼻,笨重的下颚,彼此协调,甚至是好看的。他手指头插在喉部抻衣领的动作也好看,而且性感,子贡对于性感有着敏锐的识别力。他的余光里,满是简迟生的身型和动态,心生激动,同时,也生出伤感。他着迷的对象,几乎无不例外,都着迷于异性,比如潘索,所以,总是一无所有。这是一种命运,他所渴求总是不得,所得都是所不求。余光里的这个人,别看是那种禁欲时代的正直的产物,可在那苦行僧似的清简的外表之下,藏着原始的本能。这一点又和潘索接近,但潘索是虚无的,而这一个,实实在在。子贡的悲剧就在于,他趋向本能,可他又违反了本能的普遍原则。潘索,一个艺术者,生活在假想的世界里,他能够接受这种反常,子贡却不敢保证,简迟生能不能。所以,子贡感到了极大的危险,这个人,是比潘索更深的陷阱。简迟生笑了,子贡几乎是一惊!周围的氤氲颤动着,突然间揿下了消音器,没有声音,所有的动静都偃止了,可是他的笑,铺满在整个姜黄色的灯光里,子贡被笼罩其间。
帐篷口的这团光,在四下的暗里,有一种凝聚力,凡身在其中的,都是亲人,相濡以沫的人,眼睫上闪着暖融融的金晕。子贡和奥地利人,离简迟生仅一臂之遥,只需两三次眼神传递,便相识了。这就与潘索有所区别了,潘索有一股拒斥的力,推阻子贡接近,他不敢前往。潘索太华丽了,浑身都是坚硬锐利的光的芒刺,令他胆寒。而简迟生的力是吸纳性的,他有一个宽广的容量,子贡不由自主地靠拢过去,明知道那是个陷阱,可是他抵抗不了。他面含笑容,听简迟生和人说话,好像本来就是谈话圈里的人。酒会其实是共产主义的社会,所有的话题都是敞开共享,没有私人的概念。听着听着,他就插进话去,简迟生都没有发觉这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美艳的陌生人。直到后来,他们成了相熟的人,简迟生也没有留意过子贡的美貌,那可是令所有人惊诧的。这是他和潘索又一个区别,他是一个受成规限制的人,而潘索是唯美主义者。
他们谈的是装修。简迟生想给公司做一个会馆,委决不下做成哪一路风格。他承认他在这方面没什么见识,属于商场上的行武,讲的是实效,还不会享受趣味,如今略有余暇,就要来涮洗身上的铜臭了。倘不是有充足的底气,万不敢有这样的自嘲。奥地利人建议会馆建一个酒窑,子贡笑道,专进贵公司的红酒!奥地利酒商却正色道:这倒不是,大公司的酒都是行货,真正好的酒都是在自家的葡萄园里酿成,至尊的极品是没有牌照的私酒,你们知道,他的蓝眼睛在面前的中国人脸上来回移动——在奥地利与德国南部接壤的乡间,有一个修道院,那里的僧侣私酿的利口酒,由一个专门通道,进贡给路德维希二世国王,它的配方,还有酿制法——他眨了眨蓝眼睛——是个秘密!说完,转身走出帐篷,消失在黑暗的草坪上。四重奏乐队在演奏耳熟能详的小步舞曲。简迟生说:看,这才是贵族呢,我们是资产阶级。
大约一周以后,子贡和简迟生第二次见面,在苏州河边的旧仓库里,这是子贡介绍给简迟生的设计工作室。设计师是台湾人,早年留学美国,当上海刚刚崭露出复兴的征兆,便很有预见地移来纽约苏荷区的模式。比他预见的更速,几乎一夜之间,苏州河岸集拢了大大小小的艺术工作坊;又是一夜之间,河岸,以及以河岸为中心辐射出去的地皮大幅升值,政府意欲收回,发展房产和消费区域。艺术家们就又移往下一处去开垦,此地暂时凋敝下来,等再度兴起,则是另一番面目了。苏荷区百年的历史在此迅速走完一个周期,每一个阶段都不曾遗漏,只是都缩短了。这一家工作室不过数十年时间,已称得上经典了。因是始祖的身份,政策对他网开一面,也是作为一个标志,所以还在。工作室依然是仓库的格式,进口面对河埠,上百级的楼板直通库房,都是整块的松木,不刨光也不上漆,用粗大的铁钉固定。走上去,顶下的梁和椽亦是整根的料,地板也是整段整裁,一气排开,楼板和楼板间留有疏阔的缝隙。看上去,好像昔日的仓库腾空了直接就搬进去,定睛一时方才发觉有细腻的景致,穿墙而过,那是来自几扇窗户——窄长的竖窗里是灰色的瓦面,整齐的瓦楞一层一层铺排上来;另一扇宽扁的横窗里嵌着柳丝,垂直下来,是天然流苏;再一扇天窗,呈斜坡势,一泓空白的天光——沉郁的四壁破开了几个缺口,流淌进活跃的空气。于是,城市开埠之初的蛮荒景象陡然化为现代。再看室内的桌椅台柜,茶具灯盏,且格外的精巧光滑,每一处细节处理都十分仔细熨帖,是日本的格调,又给现代感规定出东方形式。那空旷的空间就这么被收服,收服,收进可触可感之中,终于一把握在手心。
就这样,简迟生的视线集中到对面的小个子男人,他亲手替客人们斟茶。斟茶的手续很繁琐,桌边一具小电磁炉上坐着一壶水,咕突地顶着壶盖,先用煮沸的纯净水冲洗茶盘上的茶壶和茶盅,茶盘是竹材的一个屉格,洗涮过的水从屉格渗下茶桌,桌上自有一个下水眼疏通。然后,茶壶里填上茶叶,第一道茶不喝,用来再冲洗一遍茶器,第二道茶方才蓄入茶盅,猫食般的一口,入嘴便无,但觉满颐留香。简迟生笑道:这才叫品,通常我们那是“牛饮”。小个子男人眼睛一亮,听出这话的出处,是《红楼梦》里,妙玉论茶的一节,说:简先生原来熟读“红楼”啊!我以为大陆人多是“三国”派的。简迟生说:我本也不读“红楼”,中学时的女朋友却是个“红楼”迷,在她驱使下,硬了头皮读一遍,为证明读过,还画了一张家谱图表。小个子男人说:坊间闺阁还是重“红梦”啊!简迟生点头道:先生这么说很有趣,大约真是如此,“三国”是朝,“红楼”是野。子贡在旁听两人这一番谈吐,看出彼此投合,就不需要多作介绍。这两人从“三国”“红楼”谈到朝野之分,又从朝野谈到古今、南北、天地,像有无数的话题,反把今天的来意放在了一边,子贡就也不提。
不知怎么山重水复一转,这两人竞谈起了禅。小个子男人来自日据五十年的台湾,他的家乡花莲,山形水貌都有些接近东夷,日本侨民带去饮食习俗,建筑的格式,火车站一带的街道,店铺林立,商幡招展,绰约就如京都。他虽然生于光复之后,但水土留存,潜移默化,自然得日本人的精神遗韵。他指着四壁上的窗,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简迟生不能苟同:三千是三千,一瓢就只一瓢,窗里的景致,只是管锥,如何概括大千世界,这可不能偷换概念。小个子男人与他说拈花微笑的故事,简迟生回答他的是阿拉伯神话《一千零一夜》,说那姑娘要救自己,必得一夜一夜将故事说下去,每晚还必留一个尾巴,吊住那暴君的胃口,要等听完故事再杀她,一点松懈不得,好比《国际歌》中所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两人在这一点上犯了顶,可越顶越兴奋:小个子男人信仰顿然间的觉悟,简迟生坚持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小个子男人谈玄,简迟生说的是实证;小个子男人称他是机械论,他说小个子男人自欺欺人!两人说得又生气又高兴,从坐着说到站起,从桌边说到廊下,再一路说着走下松木楼梯,楼板在他们脚下空空地响,就好像当年搬运工的脚步的回音。苏州河边人车稀少,暮色渐起,两人的争论终于息止,在清寂的天光中笑着,握手告辞。
简迟生没有提设计会馆的事,以后也没再提起,这个计划搁下了。简迟生的许多计划,都是这样在热情的讨论中形成,却于实施前搁下了。他的秉性并不怎么合乎生意之道,似乎更在士大夫风气,喜欢清谈。但因过人的精力,容易受社会运动的吸引,不自主便投入到时代的潮流之中。当年的红卫兵,之后的上山下乡,再然后的下海经商——苏东解体,开放自由经济,他是最早往俄罗斯经营民间贸易的一伙,挣了几票。其时,中国的劣货假货以及粗鄙的中国暴发户,惹怒了俄罗斯民众,发生了血洗中国商人住宅大楼的事件。很幸运,简迟生在事发之前正巧离开莫斯科,他是在从海参崴往大连的轮船上,听到消息。他强烈地感觉到弥漫四周的敌意,不由心生恐惧。倒不是怕遭抢杀,而是怕天罚。一帮子个体户,竞去欺凌泱泱大族,简直是欺天地。就在这一刻,他领略到这个民族的震撼力。这震撼力向来都在日常的摩擦中零碎了,零碎成欲望的眼神,宿醉不醒,酒徒脸上的酡红,粗鲁的笑和哭……可是它其实一直潜藏着,沉默不语。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就像睡眠中的火山口。简迟生再没有回那里去,公司还挂着,当然是个空壳子,有些账也没收回来,他也不要了。他雇用的两个职员一一两个退休的大学汉语老师,在中苏交好时候学习的汉语,那时候,他们还都是青年——他想起都胆寒,他怎么敢!两个职员在找他,不知道他还用不用他们,他不再与他们联系。总之,了断一切。好在,他的资财已够他下半生衣食无忧,零打碎敲地做几单买卖,不过是为了社交。这一年,他不到五十岁,正在年富力强,但其实,已过着一种隐退的生活了。这样的生活,在财力,精力,最重要的是在道义上,不再负有风险性,同时呢,也吞噬着人的活力。虽然外表上看起来,简迟生还很抖擞,但事实上,意志却松懈了。他不再有野心。
很奇怪的,简迟生是从周围人的身上,看见自己的衰老的。妻子,朋友,昔日的同学,生意伙伴,甚至于有一日,他发现他女儿十八岁的青春也变得脆弱了。五十岁这一年,他告别了婚姻生活,和老情人呼玛丽也彻底分手。先是与三十岁的女朋友同居,没过几年,就换了二十六岁的新欢。与此同时,他搭伴的朋友也呈现年轻化的趋势,他们都是由他的女朋友带进生活的。这些与他差不多相距一代人的青年男女,有着完全不同的趣味,因这个时代与简迟生的时代亦是完全不同的。简迟生的时代什么都匮乏,只有青春,以及青春的不可及的空想富足;而今天,什么都是过剩,大把大把地挥霍着,相形之下,青春便显得短暂而且仓促——这一种匮乏在时间的某一个局部还体现不出来,局部里壅塞着如许丰富的生活,外部的生活,令简迟生兴奋。他的精神活跃起来,兴致勃勃。他的那些小朋友啊!总是给他惊喜,许多地方,都是他们引领他去,然后他再介绍给他的同龄的老朋友们。要不是小朋友,他真不知道这城市藏着这许多奥秘,感官的奥秘。这就是小朋友们的时代,一个感官的时代。许多感官的词汇产生了,比如说“郁闷”,小朋友们总是说:“郁闷”,“我很郁闷”。简迟生时代里,年轻人是迷茫,迷茫是发生在精神的范围,太抽象了。而“郁闷”直抒胸臆。还有“爽”,真“爽”啊!从头到脚洗一个澡的感觉。简迟生时代的人,讲的是“快乐”,也是抽象的。小朋友们将“奋斗”说成“搏”,这个字好!直接,声色动情,“奋斗”这个词就概念化了。总之,简迟生们是概念的时代,小朋友们的时代则是肉感的,简迟生生有如新生。
那么,小朋友们又是如何看简迟生的呢?这个体魄高大,气度宽宏的男人,大约与他们的父亲同辈,可是与他们的父亲完全不同。在他们看来,父亲这类人多是少见识的,又是叫人扫兴的,而这一个,则有着开放的胸怀。虽然他不说,可是很明显,他的经历相当传奇。他所来自的年代——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啊!时间的紧凑性使得单元缩小,十年,二十年,更别说三十年,几个世代都过去了。他们对历史还是有敬意的,只不过他们的父亲都是历史中最无味的人,这一个,不消说,是历史中的英雄人物。你看他,有一种古典的气质——犹如简迟生从他们身上汲取的是感官的生动性,他们从简迟生身上,恰恰汲取了概念,历史的,时间的概念。其实双方都是意识形态的,但内容有所不同。他们彼此需要,简迟生需要周围簇拥着年轻的脸,年轻的声音,年轻的气息,他们也需要有简迟生这样的长者,他带给他们经典主义,这城市不是正流行经典吗?这城市的殖民时期,二十年代与三十年代,正成为时尚的想象——天晓得,他们都不知道简迟生生长的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与他们共处同一社会体制之下,要说经典也是社会主义的经典。在他们看来,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以至四十、五十年代,都是一个时代,那就是过去。简迟生是过去的人,好比一个活化石。
在小朋友里面,亦有真正倾心于简迟生的人,那是一些女性小朋友。她们年届三十,对女性来说,这是一个微妙的年龄,倘若在婚姻中,那就是风华正茂,倘在闺中,便青春行将凋敝。她们大多对爱情有着过多的幻想,蹉跎了岁月,等到回进现实,方才发现适龄的伙伴多已走人婚姻。男性总是比女性少幻想一些,对婚姻的要求比较适当。四顾茫然之际,简迟生来了。她们其实是真正能领悟简迟生的魅力的,她们的年龄,是胞浆胞到了一定浓度,既已经懂得,又没有衰退情感。简迟生第一个同居的伙伴,不正是三十岁吗?然而,不幸的是,此时非彼时,现在,这个年龄,以及这个年龄里对简迟生的同情之心,更加让他意识到迟暮的悲哀。因此,他对她们的倾心,均视而不见。这就是简迟生在社交圈里的处境,可称之为误解的欢迎。
那天从苏州河沿岸的设计室走出,简迟生就和子贡交上了朋友。方才说过,子贡是没有年纪的,这并不是说他年轻,而是指他处于时尚中坚。简迟生的小朋友们只是追随普遍性的潮流,而他是潮流中的精英,少数人的阶层。小朋友们有什么思想?不过是人云亦云,当然,他们是潮流中的大众,是基础,而子贡是象牙塔尖上的人物。表面看起来,他甚至是老派的,“郁闷”、“爽”一类的流行语,从不挂在他嘴边,在他,连“快乐”都是肤浅的。他说,人们说“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圣诞快乐”,将“快乐”这个词用于某一个特定的日子,里面有着一种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意思,那么——人们问,怎么才是长久的?幸福,子贡说。他就是用这样的词汇:幸福。而小朋友们都会觉得,“幸福”太老土了!和任何潮流一样,凡大众都是急先锋,来不及地要抛弃老旧的概念。惟子贡使用这概念不会显得落伍,反而有经典的意味,子贡是潮流里的经典。子贡的经典和简迟生的不一样,简迟生是化石,人类学、社会学意义上的标本,子贡是精髓、要旨,简迟生和子贡,就在“经典”这一点上相逢了。
子贡和简迟生就能够讨论“幸福”这一观念。简迟生听子贡说他是学德语的,便说从小读过德国的格林兄弟童话。子贡告诉道格林兄弟的家乡卡塞尔还有个世界著名,就是每五年举行一次的卡塞尔文献展,来自全世界各国的实验艺术家纷纷前来参展,是那小城的盛大节日,子贡曾经驱车去过,在他的印象里,整个展览都表达出对现代生活强烈的怀疑,而格林兄弟——子贡说:他们的童话的结尾,总归是,从此,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简迟生笑起来,他大约也已经很久没听见“幸福”这个词了,面前这个时髦的男子竟然说出这么一个朴素的观念。就好像要进一步加深简迟生的疑惑,子贡又说:幸福就是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