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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和女的概念对于他太过狭隘了,容纳不下他,他是那种体量特别大的存在,无所谓男女,男女这点差异早被他消解了,他处在更为巨大的差异里,那就是“在”和“不在”,“是”和“不是”,TO BE OR NOT TO BE。他勿管提提懂还是不懂,兀自往下说,提提呢,就用越来越密集的烟雾来回答他。烟雾就像丝一样将他缠成了一个蛹,他的声音也被裹在了蛹里,微弱地传出来。
有趣的是,子贡说,他那么一个结结实实的存在,体现出来的却是虚无的精神,这精神有着极大的濡染力,可将周遭的事物全都虚化,从有到无;有没有看过大变活人的魔术——他怎么又想到了魔术,就像是宿命一样的鬼东西——大变活人,一个大活人,装进匣子里,没了,然后又有了;不要告诉我物质不灭的道理,所谓唯物主义就是机械论,而讽刺的是,前提恰恰是假设的,假设有一只推动地球的手,于是,事情才能开始;事情开始得那么草率,接下去却要亦步亦趋,环环相扣,真是个大滑稽!再回到“大变活人”,那大活人装进匣子,魔术师推着匣子,这才是推动地球的手呢!大活人一忽儿有了,一忽儿没了;你知道怎么回事?曾经有个魔术师——这是第三个魔术师,他遭遇过多少魔术师啊!——魔术师对我说过这么一番话,他说,魔术师其实很简单,就是让你看见要你看见的,不让你看见不要你看见的,你看见的,就是有,你不看见的,就是无!这就是世界观,有和无决定你怎么看世界;所以,潘索从根本上说,不是一个男人,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世界观!
子贡说得那么多,其实是喝了提提勾兑的酒。她将几种威士忌掺在一起,又添了点伏特加,加上冰块,还在杯沿插了一颗糖渍樱桃,送到子贡跟前。子贡头痛欲裂,话却涌到嘴边,一张嘴就吐出来,就像绕口令说的:“吃葡萄吐葡萄皮,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虚无的世界观不是从开始着眼,而是从结束着眼,就像一棵树,你怎么看得到它的根?唯物主义的眼睛只能看到树身,而虚无的眼睛是悠远的,他看到的是梢,潘索看的,就是这一点;梢上是什么,就是终了,消失在空虚茫然中;你听我说话,每一句,每一字,一旦出口,便无影无踪;时间,每一分钟延续,都是流逝;空间,你以为很肯定,那是你看不见,潘索就能看见,那墙壁里,屋顶下,地基的内部,都在土崩瓦解;这就是潘索的思想,你了解吗?你只了解他的皮囊,一个臭皮囊!
提提又给子贡斟上一杯酒,是用完全不同的几种酒掺和的,她认真地切了一片柠檬,插在杯沿。在陶普画廊,所有一切都是形式主义。这两个人,就在一个大形式里说话。
你以为潘索就是你看见的那样?你看见的潘索是你要的那一个,真实的潘索完全可能在你视野之外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形态,一个超出你掌握的形态;你看到的是实有,他却是一个空洞,大空洞,因为他是逆行的,他从终了出发,往我们这里来,与我们邂逅,他来自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漏,连他都不自觉,他只是觉得空虚;他生而带来一些极其空虚的问题: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生?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合起来就是个大空洞,他在里面东碰西撞,抓挠着,想抓挠住什么救自己;你,你们,都是他的救命稻草,短时间里有一点安全感,很快他就发现是错觉,于是松开手,再抓挠,抓挠到的还是同样的东西;说来也可怜,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这本来是哲学的命题,本来是在书斋里,让哲学家们研究,哲学家都是一拨没有心肝肺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他们都很安全,是隔岸观火,苦的是潘索这样的,生在哲学里的人;就是说,哲学是个苹果,他就是苹果里的虫子,钻啊钻,钻不进去也钻不出来,哲学家则是操刀手,一刀把苹果切开,皮是皮,瓤是瓤,核是核,虫子呢,什么都不是——他想起赌场里那个魔术师,他的射击,经过两次反射,射中了那个苹果,几乎洞穿——哲学就是射击手!他补充了一句,一阵眩晕,他再无力支撑,倒在吧台上,提提调和的酒终于击倒了他。朦胧中,他看见一张小脸,贴近了他,眼睫毛几乎扫到了他的鼻梁,可是眼睛却在远去,不停地后退,退进一个隧道。一切都那么诡异,没有潘索,陶普变成什么了?尽是一些线条,几何图形,立体块,颜色,光,四散着,是潘索这个人,让抽象变成具体的存在。
潘索不在的日子里,子贡和提提就这样在陶普厮混。他们挺合得来,甚至生出一些儿亲密的感情。他们彼此都挺放肆,开着粗鲁的玩笑,好像终于从潘索的压力下解放出来,还是因为互相都没什么诱惑力,就格外的轻松了。高兴起来,提提会要求子贡抱抱自己,两人都体会不到有什么热情,便放开了。但不妨碍之间的那一种愉快,并不完全由对方而引起,更来自于他们中间的那一个媒介,潘索,他们不是因为他走到一起来的吗?他离开了,可是留下了这画廊,好像蜗牛留下它的壳,他们就在里边嬉耍。他们闹出不小的动静,但这壳依然是空寂的,所以,是谁的壳就是谁的壳,谁也别想鸠占鹊巢。等潘索估摸着差不多回来的时候,子贡已经将提提带走了。潘索推进门来,什么都是原样,就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这两人收拾得很干净,从潘索的生活中隐匿了。过后有一日,潘索看见一个年轻男孩,在画廊门口踯躅,回头看见他,一跃身,翻过楼梯栏杆,在自动扶梯里三步并两步下去。潘索从他的背影认出,是提提那个加州牛肉面朋友,他本能地跟随而去。男孩几乎是从自动扶梯直接跳到地面,转眼不见了。潘索又追了几步,止住了,茫然想道:追他做什么呢?于是返身回去。这就是提提最后的余韵吧!
子贡为提提找到了新去处,在一家私营书店做店员。书店是由几名社科院研究员和出版社编辑辞去公职合股开办的,专做文史哲,文化理想加经营策略,使它迅速在一批私营书店中脱颖而出,乘胜追击,东西南北中开出分店,形成连锁,简直如星火燎原。书店专设于地铁站,和地铁同时段营业,头班地铁发车开门,末班地铁进站关门。地铁站是个晨昏不计的空间,镇日灯光璀璨,且不见天日,时间的概念模糊了。人群熙攘,如同潮水涌动,却又有一种寂寞,似和世间隔离着,也令人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子贡领提提走在地铁站的人流里,忽对身后这小女孩子生有同病相怜之感。人世如此广大和苍茫,邂逅的同时就是分离,这就是车站的戚容所在。他放慢脚步,好让提提跟上,可回头一看,提提紧贴他身后,半步也没落下。就这样,两人相跟着走进书店。
书店有宿舍提供给外地的店员,但床位也有限,目下全满着,要数日以后会有一个辞职的女生空出。提提一时住不进来,先要租房过渡。两人从地铁口走上街面,太阳当头,照得人目眩。邻近的商厦正在做促销活动,搭了台,拉出高音喇叭,又歌又舞,十分的蒸腾。这才想起,正是星期天的下午。喧哗声中,更觉得心意阑珊。站了一会儿,子贡说,跟我走吧!提提跟他又转身下了地铁口,搭上去浦东的地铁列车。
子贡带提提去的住处,在浦东的高级住宅区里,一幢三十层公寓楼里的一套。开进门去,只见客厅里的家具都罩了白布单,房间门紧闭,子贡开了其中的一扇门,家具也蒙着白布单。子贡只让提提使用这一间卧室,并且嘱咐她不许用电话,也不许接电话,然后就离去,留下提提一个人在房间。这房间不大,倚墙一张单人床,再横一具书桌兼梳妆桌,床脚墙上开一扇长窗,几近落地,望出去,楼宇间,正悬有一轮橘红的日头。因是下午四五时光景,所以这间卧房是面西,应是公寓里的客房。提提踅出房间,来到客厅,蒙了白布单的家具,看上去就像停尸房。面南整座玻璃幕墙,可见极远处有一线氤氲,是黄浦江。忽听见咯啦啦一声响,冰箱在启动,是这公寓里唯一的活物。她循声而去,走进了厨房,拉开冰箱门,空空荡荡,半包火腿熏肠,几片芝士,再有两瓶矿泉水,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提提决定去找超市,于是,收拾收拾出门。楼厅里没有一个人,揿了按钮,电梯悄然上来,开门,没有人。中途停了一次,门打开,立了一个外国女人,犹豫着要不要和陌生人同乘,不等她决定,门已关上。下到底,开了门,却是车库。大半车位空着,提提沿着车道出去,上了地面。满眼绿荫,落日的橙黄的光,穿越过来,剖成一线线金针,蹿上蹿下。走出小区,踏上宽平的马路,一眼都看得到地平线。十字路口,红绿灯在绿荫中转换,马路两边,绿树后面,是高层公寓楼。现代建筑材料的外墙反光性特别强,本已经微弱的残照一旦触及,又变得锐利起来。那些光的金针,就是从楼体上进裂出来的。所以,这些建筑并不因为它们的高度与庞大而变得木讷,而是明快的。路上很少行人,车流无声地淌过,有一种辽阔的静谧。
提提过了一个街口,又过了一个街口,并没有一个商店的影子。太阳已经落到底了,却还释放出充足的光,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她走到一个车牌底下,正好驶来一辆公交车,也不问去哪里,一脚登上去。车门悄然合上,向前驶去。驶过二三个站,车前方的电子屏幕滚出了地铁线的站名,提提下了车,找到地铁口,下去了。底下是又一个天地,似乎地面上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地底下,熙来攘往。糕点铺,书报亭,百货杂物,音像制品,沿过道排开,人声喧哗。列车进站的广播则凌驾人声之上,遍及每一个角落。提提有回到人间之感,她并没有搭乘地铁,只是随人流走动,她已经判断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地铁,就是一幅立体的城市地图,一旦迷失,就下到地铁,准保找到方向。
子贡让提提借居的房子,是他替别人看管的。在这一片住宅区,多的是这样空着的公寓。有的房主隔一段来住一时,还有的一去不来,来和不来的都是为投资所计,投资者也多来自境外,以他们先发展的经验,预见到这个沿海城市在新的经济政策下,房产市场蕴含着极大的升值空间。本地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房价,在他们正够置放闲钱,当然,他们的那些闲钱的量,足以使房价迅速增长,于是,升值空间再度扩张,与本地人更无了干系。这城市的房产,就这样提前地进入资本全球化的体系。
提提睡在这间小小的客房,落地长窗上有一片薄光,并不来自于灯光——这一片地区一旦入夜,在天空阔大的穹顶下,灯光就显得弱了,长窗上的亮是玻璃本身的材质的光所形成,也不够照亮周围,所以四下里依然十分的暗。提提躺在暗中,万籁俱寂,惟有冰箱的启动那一点响动,可厨房又离得远,反增添了渺茫。提提是生活在喧哗里的人,这样的静和暗让她感到的不是安宁,而是警醒。半睡半醒中,忽然一阵电话铃响,惊得她险些跳起来。她想起子贡的嘱咐:不能打电话,也不能接电话。电话铃兀自响着,客厅里,厕所里,厨房里,锁着的房间里,各有分机,几架分机的铃响先后衔接,就像是一串回音,终于停息了,那寂静重又涌起,掩埋了无边的暗。
第二天夜里,差不多同样的时间,电话铃又响了。提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那一串铃声响了一阵子,再又停息。第三、第四天,都是在夜深人静中,电话铃响起,就好像出于某一个约定似的。大约第七天的时候,提提没有睡下,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守着茶几上的电话机,她不相信那电话还会来,岂不料,电话上的接通灯竟按时亮了,紧接着,铃声响起。看着闪烁的红灯,提提再按捺不住,她一下子提起了话筒,气汹汹地问道:谁?听筒里传来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原来是大楼的物业,问这里是不是有人人住,倘若是的话,要到物业处登记一下证件。放下电话,提提吁出一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不安,一个人静静地坐一时,然后起身回房上床。此后,夜里便安静下来,再无电话打扰。这一日早上,提提刚要出门,电话响了,提提已经放松警惕,以为还是物业,顺手便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听筒里一片沉寂。提提又“喂”一声,依然没有回答,只有气流轻微的拂动,似乎是鼻息声,然后,“咯”的一下,电话挂断了。提提意识到接了不该接的电话,心里有些骇怕,却已经收不回了。就在当天晚上,子贡来了。
提提断定子贡是为她错接电话事来,准备好认错道歉,但子贡并不提这事,只问她怎么还不搬去书店的职工宿舍。提提就也变了策略,不回答子贡的问题,直接问电话里人是谁,先发制人的气势。子贡说:关你什么事!口气有些粗暴,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提提冷笑说:子贡你过着一种神秘的生活!子贡真变了脸,加紧说了一句:关你何事!提提就说:下回再来电话,我就告诉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有话由我转告。子贡放弃地一挥手:随你的便。他颓然坐倒在沙发里,背着玻璃幕墙,外面是沿江大道的远景。光从他身后过来,逆光中他脸部的轮廓显得幽深美妙。提提坐到他身边,捧起他一只美手,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恋人?她的态度无限诚恳,却藏着一种戏谑。子贡想起潘索的话:她不是美,但是很有趣!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件潘索的遗物,叹了一口气,翻过手掌握了握她的小手:认识你真是我的荣幸。提提抽出手,抱住他的脖颈:你令我心醉神迷。说罢,鸡啄米似地在子贡脸上胡乱亲着,子贡好不容易挣开,提提又扑过去,子贡再挣开,从沙发上站起,提提就起身吊到他颈上。子贡甩不脱她,只能告饶:动口不动手!提提说:谈判!子贡答应:谈判。提提这才从他颈上下来,两人各在一边正襟危坐。
怎么谈?子贡问。怎么谈?提提问。子贡说,女士优先。于是,提提说,保证不再接电话,要是再接电话,立马走人!子贡断然说,接不接电话,都得走人,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提提作势又要上前吊住他,被他机敏地让开了:你先住职工宿舍,我替你租到房子以后,再搬出来。提提说:先租到房子,直接从这里搬过去。子贡坚持:先搬出去,再租房子。提提又要上去,她已经知道子贡怕什么了,子贡赶紧站起来,坚执说:这里不能住了!再住三天!提提央求。子贡有些心软,嘴上还硬着:不行,这不是我的房子。我保证做隐身人!提提举手发誓。子贡说:又何必如此,职工宿舍挺好,都是你一般大的女孩子,也有伴了。提提说:我再不能住集体宿舍了,我恨集体宿舍,没有隐私可言!子贡说:豆大的人,有什么隐私可言?提提说:有过潘索以后,我就有隐私了,他是我的大隐私!她眼睛里有了泪光,扭过脸去,子贡亦一阵黯然。提提屏住泪,狠声道:他把我从茫茫人海中捞起来,现在又扔回去,休想!这不是我的错,子贡说。我没有说你!提提气咻咻地说。停了停,子贡说:可是,你侵犯了我的隐私。提提看他一眼,说了声:对不起!她早准备好的歉词此时说出口了。
两人不说话地坐着,都感到委屈,却互相给不了安慰。按说,是相同的命运,但这命运不使他们更近,反而更远。良久,子贡说道:你叫我把你放到哪里去呢?提提说放到随便什么人的隐私里面去。子贡又一次体会到这小女孩子的有趣,这有趣却有一种可怕,一种可以不管不顾的可怕。这是一个鄙俗的生命,惟其鄙俗,才强悍有力,这才是真正触动他的。最后,他还是依了提提,让她再住三天,无论三天内租不租到房子,提提都必须搬出来。谈判结束,子贡走出公寓,提提要送下楼,他非不要。提提知道他是怕人看见,就非要送。两人纠缠了一会,还是子贡让步,不料他前脚走出公寓,后脚提提说声“再见”,把门关上了,倒有一时的惘然。提提从警眼里看着子贡,正好笑,也不料,警眼里贴上一只眼睛,不由骇一跳。那只眼睛后退去,退成子贡的脸,变形的滑稽的俊美的脸。这两人其实正是一对,有着相同的质地:结实,柔韧,厚颜,无耻,所以合得来。
子贡揿了电梯的钮,电梯静静地上来,静静地开门和关门,然后向下。由于速度快,轻微地颤栗着,隐约可听见电梯井里的风声,子贡觉着自己正从大楼的体内直落而下。没有人,无论是门厅,电梯,大堂,子贡没有遇见一个人,可是他就知道,有无数只眼睛看着他,谁的眼睛?隐私的眼睛,四下里埋伏着不知多少隐私。也许,谁说得准呢?其中就有一个,是提提将蹈入的。他大踏步走在小区的水泥甬道,黑色的树影里间隔有灯,黄黄的,满月般一轮,一轮。他的身影不断从灯下蹿出,又被他自己的脚踩过去。小灵耗子!他耳边响起声音。我是一个小灵耗子!他身心变得轻快,风一阵出了小区。
三天之后,子贡再来到公寓里,提提不在了,东西也都带走了,白布单重新罩上家具,一切保持原样。子贡顿感轻松,难免有一点抱歉,四处翻检一遍,决定去书店看提提,请她吃一顿饭。可是,提提不在。书店里说提提从没有来上过一天班,甚至,人们多还不认识提提。子贡走出书店,正是夜间地铁运行,灯火通明,无一点夜色。人总是多,呈浩荡之势,自动检票口的铁栏杆咯啦啦地响,脚步纷沓。站台上的连锁糕饼店散发出浓郁的香精和奶精的廉价香味,灯光下的人脸都发出青白色,布满倦意,而且显得五官不正。子贡墨线描过一般的俊脸,肌如凝脂,漂浮在人流之上。
五
这城市还是要看夜晚,灯光是它的植被,覆盖了钢筋水泥的干涸的表面,开出晶莹璀璨的花朵,连起来,就是河,铺开来是苔藓,飞溅而成流萤。可以想见,是如何繁荣的生态。夜晚里的人,就是夜猫子,是人类里的另一类。他们在这样的人工生态中长成,有着另一种生物钟,和自然背道而驰。这又有什么呢?他们所身处的也是自然,第二手的自然,是从第一手里派生出来。知道人工钻石怎么生产的?摹拟天然钻石的发生环境:温度,湿度,矿物质成分……美丽的钻石不也生产出来了?有了夜猫子,夜才有了生活,就叫做夜生活。
夜生活这名字听起来有一股颓废劲,是消极的人生,但它其实是城市的影子。传说里不是说,两个人走夜路,一个发现另一个没有影子,原来是鬼魂。一样的道理,城市倘若没有影子,就成了鬼城——可被光线穿透的虚枉之城。是影子落实了占位,虽然是平面的,可是在不同方向的光源之下改变着形状,经过计算,可得出立体占位的总量,所以,它亦有着隐匿的三维性。并且,甚而至于,它还能反映占位的质,质的疏密,软硬,强弱,厚薄,其实都在改变着影子的质。看起来,影子是实体的投射,同时,它又证明着实体,这就是两者之间的关系。所以,有多大的现实,就有多大的虚无。一个城市越是积极进取,就越有颓废气;这颓废是与理性作平衡的感性那一部分;是人性受到约束同时,放纵的那部分;是相对于功用的无用的那一部分;相对于创造的消耗的一部分。比如说,没有爱迪生的发明创造,没有电,没有照明系统,颓废的夜生活就无处存身;还有电报,电话,这些信息工程的原初形态,打下了一个虚无世界的现实地基——爱迪生要是知道,今天有多少多余的话语在空中飞行,他真要高兴死了。灯光这一种植被,在爱迪生的原理之下,繁殖越来越快,多么丰饶啊!“颓废”因此而明艳旖旎,是一种畸恋样的美,在伦理之外的和谐秩序,蚕食着主流社会,腐蚀着主流意识形态。然后,很奇怪地,它渐渐成了主流,而在边缘的末流的位置,滋生出又一种颓废的蔓草,就像是影子的影子。这城市的灯光重重叠叠,影子也是重重叠叠,就好像亮了还能再亮,暗了也还能再暗。夜晚的影影憧憧,就是颓废气更替交互而形成。
夜晚的无数重帷幕,透出暧昧的轮廓,不知是哪些人和哪些事,结成哪些成因,要演出什么样的戏剧,这戏剧将有什么出人意外的情节!许多悬念埋伏在光和影的静息处,按捺着声气、哭和笑,潜行着,向着终局。有什么在等着啊!它们将怎么解开,如许惊人或者平淡的答案。有的只是空置,叫你扑一个空,白费一路走来的脚力和精神,还有无数的创伤。没有人看见,凡看见的都是一些不见天日的眼睛,哑了的喉舌,说也无法说,只能烂在肚子里。夜晚的戏剧就此变得郑重,严峻,甚或酷烈,那就是隐秘所至,孤寂所至,在趋往公共空间的路程,必通过的封闭隧道。最终,走出隧道的其实只是一些躯壳,魂都留在了隧道中。所以,主流社会其实是一些躯壳构成,然后是躯壳的躯壳,美丽的蝉蜕般的躯壳,汇成时尚潮流,汹涌澎湃。这城市的白昼也变得鬼魅了,就是白日梦。苍白枯瘦的白日梦,在天光之下的水泥沟壑里茫然行走,没了灯光的惠泽,城市可是乏味了。阳光里满是浮尘,墙面的砖石裸露出粗大的毛孔,建筑形成嶙峋的天际线,颇有些狰狞的。白日梦可不如夜猫子幸运,它们在退了海水的礁石间磕碰着,撞出遍体鳞伤,而且收干了水分,迅速地风化,那喑哑的市声,就是它们的哀鸣,等不及夜晚降临,华灯初上。它们都是短命的,和萤火虫反一反,萤火虫是一个夜晚,它们是一个白天。这些白日梦,有一半时间在苟延残喘,然后灰飞烟灭。这就是城市的现实性,唯物主义。早说过了,这是夜晚的世界,夜猫子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