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被潘索打发过一次,就再也不主动上前,他变得格外骄傲。有一段时间,他不再去陶普画廊,潘索呢,也好像忘了他,没有向他发送活动请柬。在这受冷落的日子里,子贡渐渐软弱下来,本来就是负气,对方又是浑然不觉,苦了自己而已。所以,有一天,不期然间收到陶普的请柬,子贡还是去了。这一回去,他打扮得分外亮丽:一件驳壳领,瘦腰身,黑平绒的西装,双排银扣;里面白缎衬衫,胸前是一层层的蕾丝,翻卷出来,好像一丛盛开的百合花。橄榄油保养过的手是象牙的白和细腻,送到潘索的手心里。潘索说:真是惊艳啊!他抽出手翩然走开,感觉到身后的潘索赞赏的目光。他已经知道,潘索是双鱼星座,双鱼座的男人,感情的边界是模糊的,他们都是唯美主义者。只是,子贡的美在了潘索跟前,便迅速地崩溃腐朽,这是个阳气旺盛的男人,而子贡是阴湿里的一朵花。
但是,很奇怪地,子贡并不对潘索的女孩子生妒,他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这些女孩子都是过眼烟云,而潘索天长地久。这么点琐细的鱼水之欢,于潘索,连面上的触及都谈不上。他的体量太大了,密度也太大了,简直天下无敌手。然而,那一晚,就是“最后的晚餐”那一晚,他看见钻进潘索斗篷里的提提,满脸得色,心下却不由有气,一半是气提提太自不量力,另一半,多少也是有醋意——理论上是“过眼烟云”,事实上,潘索与女孩子们亲昵的具体的景象,还是有刺激的。他受不了潘索看她们,尤其看提提的眼光,他也觉察到潘索对提提的心情不同于往常,可是,这有什么两样呢?根本的性质并没有改变。提提,铆足了劲,小脸都绷青了,也还是够不上潘索的一个小手指头。当然,潘索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是将自己缩成小手指头的那个节上,一旦过了那个节,他又膨胀开来,成了个庞然大物。提提,一个小蜥蜴,那小尾巴上的吸盘,再也吸不住,只有坠落。可是,哪怕潘索对子贡有对提提的一半的爱意——他只对子贡赞赏,就像赞赏画廊壁上,或者底座上的一件艺术品,巧夺天工,而那些小女孩子,则是自然天成。所以,也是难免,子贡对这些小女孩子都不怎么样,挺挑剔的,经过一番挑剔之后,就不再放在眼里。对提提,挑剔得就更严格了。
此时,提提沉浸在潘索的怀抱里,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子贡,一个美艳的男人,当然,要是美艳的女人又另当别论,一个男人如此之夺目,多少有些浪费,简直暴殄天物。她钻回自己的斗篷,端着点心托盘在来宾中穿行,停在子贡跟前,看他的手在托盘上挑拣,她感到自己的手和脸都变得萎黄了。可她还是高兴自己是自己,多么美妙啊!她有着这样的奇遇,就是遇到潘索。
然而,她又懂得潘索多少呢?别看她与潘索朝夕相处,可她并不比子贡多懂一点。子贡看见她在与人谈论艺术,觉得很好笑,他承认他也不懂艺术,可他至少懂得缄默,潘索他,就在他的缄默里。《圣经》“箴言”篇,第二节“给年轻人的忠告”,第一句就是“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他是有畏的,所以才有希望有知,而她,无知者无畏。提提经常拿潘索的话来打趣子贡,称他“开脸开得好”。子贡高兴听到潘索的赞美,只是经过提提的嘴,就受了一层玷辱,变得猥亵,这加深了他对提提的嫌恶。有一次,他找洗手间,推错了门,推开了那一间储物室,里面是提提的床。床单斜拖到地上,上面扔了几件衣物,有一股气味扑鼻而来,肉欲的气味。他退出来,心跳着,回到人群里,提提那张青白的小脸,钉子一样,尖利地凿进他的眼睛。
下一次,提提再来调侃他,他带着阴沉的微笑,问:什么是开脸啊?提提一时答不上来,就有些僵,僵了一会,转身走了。提提并不十分了解子贡的心情,但自从受潘索专宠,她领受了好意,也领受了敌意,晓得多少人气她不过。提提缺乏细腻的感情,但却有足够的世故,懂得世态炎凉,所以吃子贡呛不在她意外,也就不怎么生气,还觉得好玩,决定将“开脸”的游戏玩下去。
正是开春吃蚕豆的季节,她剥了粒大蚕豆,在豆粒的嫩皮上切几刀,蚕豆粒就变成一张戴帽子的侧脸。这是她们小时候的把戏,因这顶帽子颇似钢盔,就称这豆子为“美国兵”。提提将蚕豆摁在子贡的手心里,说:送你一个美国兵!“美国兵”的叫法刺痛了子贡,含着一种影射似的,怒意又从子贡心底升起,他强捺着,不把“美国兵”扔回给提提,问道:什么意思?提提答说:这就是“开脸”。子贡这才发现这颗蚕豆的妙处,提提的回答也很机智,不由笑了。子贡到底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对提提的芥蒂也就释然一半,他看出这确是个有趣的女孩。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觉察出提提的失意了。
不能不承认子贡有先知先觉,其时,潘索和提提还在热头上呢!然而,却有一件极小的事情,微妙地触动两人的关系。那一日,潘索与提提一同去一个官方画展的开幕式,时间还早,就在附近随便走走。开幕式的场馆坐落在新开发区,宽阔平坦的马路两边多是高层的写字楼,空旷而清寂,两人在广场样的马路上漫无目标地走了一阵,无意间一转,转进一个商场。这商场是一座家具城,因地处新区,少有人光顾,数层高的穹顶之下,只听自动扶梯隆隆地运行。两人一层一层上去,每一层有无数商铺,围楼梯口排列一周,铺面敞开,陈列各款各色家具,有布置成客厅,有布置成内室,做成是人家,被抽去了一面墙。但因家具是簇新,格式又统一,没有过日子的气氛,就更像是舞台布景。走上第三还是第四层,迎面就是一间敞开的卧室,提提跃出自动扶梯,直奔过去,将自己抛在中间那一架大床上。大床铺得极其厚软,整个人都陷在深红与墨绿再加姜黄的各种织物的铺盖中。她脸朝下地趴了一会儿,又一跃而坐起,回头向潘索一笑。
潘索有片刻的怔忡,这一款红木家具镂雕十分复杂,通体是螺钿与铜饰,一具大橱面大床而立,侧卧一具五斗橱,相对一具梳妆台,空隙处是各种几案,坐凳,还有床前的踏脚。满堂油色,一团红光。是一户新富的乡下人家,洋溢着浅薄和天真的喜气,提提就是这家的新嫁娘。潘索怔忡着,提提已经起身,两人再又顺时针方向绕一周,眼看着开幕式也差不多到时间。这一幕很快被他们抛在脑后,但其中却极富隐喻,隐喻着一个结果,那就是,潘索和提提之间,无论是怎么开头,又怎么走过中途,最终还是落入男女关系的窠臼。而子贡却不会,因为开头就不是,所以最终也不会蹈入寻常的结局。这本来是使他孤寂的,这时则给他不期然的安慰。他想:只有他子贡才能知道潘索要什么,并且给潘索他所要的,那就是一个“无”字!“子贡”这名字来自孔子的门徒,却崇尚老庄。无论儒道,他其实都是向外国人学的,他不是在德国留学吗?德国,这个盛产哲学的国度,遇见中国人,一是想到中国菜,二是孔孟与老庄。入乡随俗,他就得学一点。
好!他耐下心来,等待潘索与提提的爱情寿终正寝。有一天,真的,潘索来找他了,他血都凉了,不由空攥着两个拳头,抑制心跳。可是,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心跳恢复正常,血液匀速循环。他没有料到,可是事情不是这样又能是怎样?潘索来找他,是为了把提提托付给他。子贡,潘索恳切地说,换了别人,他会舍不得,然而——因为是你呀!子贡眼睛一潮,随即又干了,是的,惟其是他,潘索不会生妒。潘索接着说:提提不如你美艳——说到这个词,潘索看他一眼。这一眼,流露出——怎么说呢?要放在别人身上就算得上淫邪,可潘索是如此坦坦荡的一大块,“淫邪”这个词就显得卑琐了,他是公然的好色。你是美艳,他说,提提不美,但很有趣;她的有趣,足够弥补姿色上的缺憾;而且,她还小,再长个十年八年,说不定长成什么样,是另一种尤物;你们是一对,你要好好栽培她!这一段话都是淫邪的,可在潘索,就全改了样。他实在是现实之外的一种人,寄生在现实,不得不借用现实里的材料和方式,因此,所有写实的字词于他都对,又都不对。子贡在极度的失望中,依然能注意到这些。他无比地惋惜,却又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潘索,他只能是这样,什么样?笔笔中锋,而他子贡,则是偏锋。
潘索说:你不要以为我对你说这些话是轻松的,我对提提还是有爱,但我给不了她要的,而她有权利得到她要的。她要什么?子贡问。她要什么?潘索怔一下,然后说:她要生活,而我恰恰给不了她这个,你知道,有一次她是怎么说我的?潘索兴奋起来,额头又变得铮亮。她说,你是个大艺术!说“艺术”是好听的,其实我是个大虚空。子贡差一点就要说出口:我也是!可是让潘索滔滔不绝的演说堵住了——我过的是一种虚拟的生活,你可以说我怯懦,惧怕真实性,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缩货!单是胆怯倒还问题不大,问题在于同时我又有大胃口,我贪婪,食欲旺盛,真实性还不够填我牙缝,我需要有丰沛的量,那只有靠虚拟了;虚拟的假设的生活,有着繁殖力,鸡生蛋,蛋生鸡,甚至都不是鸡和蛋这种代际繁殖,而是数学式的,平方,立方,这才对付得了我的食量,我就是这样被喂养着,然后我发现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虚拟人;你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最终不知道自己是庄周还是蝶,梦是真,还是真是真;我母亲,一个一生相夫教子的女人,在晚年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太婆,素不相识,走到跟前,与她说,我也是在梦里——所以,你说,谁能确定,我们现在,是不是在虚拟中?
子贡终于插进嘴了:那么你就把提提也当作虚拟,她所要的生活就是虚拟的一种,不就结了?潘索笑了,在子贡的肩上拍了一下,子贡又一次感觉他手的有力:你在向我挑战!伙计,我告诉你,虚拟与真实有着明确的界限,混淆不得,这是两种决然不同的命运,提提她,是铁打的真实,你别想混水摸鱼!她这个真实,比你我在这里说话这个事实,还要确定无疑,简直,直接就是“实有”的“实”;我担不起她的人生,我是个纸糊的人,不经压的,不过,怎么说呢?这孩子吸引我也就在这一点,那一塘浑水,里面有料呢!她其实过着一种十分生动的人生,我的人生不及她的生动,我的生动性是摹仿她们的而来,这就是虚拟的问题,它不自产,它是攫人家的果实做种,然后繁殖;并且,这孩子还有一种不兼容的天性,不像大多数的女孩子,她们很快地变成虚拟的,不是变成,而是摹仿;你想,虚拟本来就是摹仿,她们摹仿摹仿,在两重摹仿底下,还是那个真实,却已经不新鲜了;提提,从来不打算摹仿,从来是第一手的,我真有些舍不得她,可是没办法,我与她,是水和油,不能交融;是我把她带到这里来,我不后悔,我要把她安排好。潘索神情颓然下来,一旦遇到现实问题,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颓然下来。
静了一时,子贡问:为什么是我?
你不会拒绝我。潘索回答。
原来他都知道。子贡看了一眼潘索,他看见了一个苦恼的男人,低着头,往烟斗里填烟丝。他们坐在街边的酒吧,身前身后是行人和车辆,熙攘却与他们无干系。
我有什么办法呢?子贡说。
爱她。潘索简洁地回答。
为什么是我?子贡再一遍问,但问的是另一层意思,就是,为什么是要我爱她?
她会爱你。潘索回答。
子贡觉着了荒唐,他讥诮道:这是行为艺术吗?
潘索说:艺术有着极大的濡染力,它完全可能实现为生活,这就是我们身处的时代。
子贡一直期望能和潘索这样近距离地接触,现在,这愿望终于实现了,不料竟然是那样的内容。



事实上,潘索有了新女友,一个时尚业的造型师。提提已有觉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条鱼活生生地从手掌里游脱,无论多么使力气,也握不住了。这是男女关系的另一个窠臼,只是潘索会有新的诠释。诠释使得事物脱出窠臼,具有了独创性。只是诠释骗不了提提,她才不信这些鬼话呢!但是她承认现实,她相信,千条江河归大海,无论与潘索的故事如何传奇,终究是一个成或者不成。这样说来,提提对潘索和她的关系,也有着自己的诠释,潘索最终也没有走出提提的诠释。
潘索带着新女友去深圳,借口看那边的画廊,躲避开目下尴尬的局面。子贡领了任务来到陶普,令他意外,提提的情绪并不很激动,甚至,称得上平静。她在吧台的电插头上插了一个电煲锅,煲着一锅粥。粥的米香,一下子将子贡带到汉堡火车站,那一个中国旅店的早餐间,那灰暗的,杂沓的,满目都是旅人仓促的身影,隐匿着犯罪的,却奇怪地生出安全感的火车站,子贡离开它有多么久了?可他知道,它还在,丝毫不会有改变。这城市,怎么说来着,从二次大战到如今,就没有变过。而中国,真是日新月异啊!这就是发展中国家。他甚至嗅得见那股子气味:香水,烟草,芝士,外国人的浓重体味;还有声音,不是明确的什么是什么,而是混沌成一片,就像地声一样自下向上涌起。子贡油然生出一种类似同情的心情。
白昼的陶普,魔力尽失,和普通的房间无异,只是比普通的房间更寂寥。所有的物件,因是抽象的风格,就都显得突兀,毫无来由。只有那锅粥,有点由头,因是和人的生活有关。粥显然是从前晚开始煲的,乳白色的米油从锅边溢出,淌下来一些,就像烛蜡。提提披了头发给子贡开了门,并不理会他,返身回进储物室,也是她的居室,复又出来,进了洗手间。在洗手间和储物室往返着,就有一股凛冽的清新气息散发开来,是牙膏的薄荷味,香皂的薰衣草味,还有洗漱过的爽洁的体味。她换了一件无袖的直统统的棉布裙,头发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个结,脸色不像方才那么黄了。她走进吧台,拔了电饭煲的插头,盛出一碗粥,再从一个腐乳瓶里搛出两块豆腐乳,坐下来吃粥。
粥很烫,她吃得很慢,也很仔细。子贡看她的筷子尖将碗沿凝成膜的粥赶在一堆,撮起来送进嘴,下一层粥又在碗沿凝成膜。她每送进嘴三筷子粥,就翘起一根筷子在豆腐乳上啄一下,嘬进嘴。这样一层一层地吃完了一碗粥。粥是盛在一个大陶碗里,这碗更像是一件工艺品,做成朴拙的彩陶时期的样式,却很鲜亮,宝蓝的晶莹的釉色,于是有了现代感。这一碗几有大半锅的容量,等提提将一碗粥吃下去,子贡就知道,她没事了。
潘索离开的日子,子贡还来过几次。没有潘索,画廊显得很空寂。展览和聚会没有了,画家和画商也不上门,连偶尔撞进门的顾客,都不再有,看上去,它已经歇业很久似的。子贡和提提隔了吧台坐着,提提给子贡斟一点酒喝,自己抽一支烟。她抽烟,与其说因为苦闷,不如说是制造一种风格。她手肘搁在吧台上,侧过脸,挺直脖子,够着手指间的烟,吸一口——多少夸张地,嘴唇尖起,脸颊收进去,再拉长下来。是程式化的颓废,有些像演剧。她吸一口烟,吐在半空中,斜眼看了子贡,说:男人嘛,就是这么回事!看起来,她挺喜欢这个角色,陶醉的心理抚慰了失去潘索的痛楚,而且,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新一轮的激情。所以,在这颓废的表象之下,其实是昂扬的心情。
子贡看着这造作的小女人,心想,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是以什么样的特质吸引了潘索?这简直是像陷阱一样,多么阴险啊!这小东西,手腕细得就像一枝铅笔,胸腔扁平,隔了紧身羊毛衫,几乎可见鸡肋般的肋骨,那眉眼是用最小号的中国画笔描出来的,描在透光的宣纸上,所谓吹弹得破。在子贡看来,只觉得赢弱和稀薄。可潘索偏偏吃这个!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子贡曾经在汉堡的赌场里看过一场美国歌舞团的表演,那些美国女人壮硕的裸体并没有博得子贡的好感,他觉得她们不过是体魄大一些的动物,骡子马一类的牲口,倒是其间插演的一个魔术节目,使他激动了一阵子。那所谓的魔术师,一个杂耍艺人,奔走在江湖,临时加盟到这个表演团,与整场表演的华丽气质很不相符。他最拿手的技艺是射箭,闭眼可将箭头射中靶心,那只不过是热身,正式的表演是反射。就是设一个机关,箭头弹开机关,放出第二枝箭,直射靶心。这已经出奇制胜了,而魔术师并不收手,要来个二次反射。设两个机关,反射两次,第三枝箭击中目标。魔术师在台上,专心摆动他那些自制的装备,就像一个给野兽下套的猎人,激烈的电子音乐一刻不歇地响着,他却充耳不闻。终于摆定了,返身面向观众,音乐止住了。他向观众发出邀请,有哪一位自愿者上台担任箭靶,头顶一个苹果,就是靶心。他再三再四地邀,眼睛在四下里搜寻,人们谨慎地微笑,躲避着他的目光。不是不信任他的箭术,他肯定天下无双,可是,俗话说得好,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也不能拿脑袋开玩笑。魔术师点了第一排左侧桌上的先生,受到了婉拒;魔术师又点了第一排右侧桌上的先生,也婉拒了。子贡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桌上,他浑身起着战栗,等待魔术师点他,心里激烈地斗争,去还是不去,玩命还是不玩命。可是魔术师放弃了观众,他带着一副对人世失望的表情转过身去,将这个大苹果搁在架子上,然后发射——箭射中机关,机关出击第二枝箭,射中第二个机关,出击第三枝箭,转眼间扎在了苹果正中。掌声雷动,音乐声大起,魔术师从架上拿起苹果,拔下箭头,咬了一大口,随手向台底下一抛。这一回,千真万确,抛向了子贡,子贡伸手一接,接住了。在表演余下的时间里,这只苹果一直放在子贡的手边,他小心地不去触碰它,也不看它,可它散发出浓郁的苹果的气味,还有魔术师口涎的气味。他极想吃它,可是有一种羞怯阻挡着他,最终,他还是把苹果留在了桌上,没有带走。他对潘索的心情,就类似这样。
你很美——他听见提提的声音。一惊,回过头去。提提的眼睛越过他看着远处:你是个美人,她说,简直像个假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就是这个意思,不像真的,像假的。我还是不懂。提提一笑:不懂就不懂!转而问道:你有女朋友吗?他着恼了: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提提斜下眼睛,瞄着他:我看没有。为什么?因为你就是个女人,大美女!这回他真的恼了,不再理她。提提将烟掐灭,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他可真丑!谁?子贡问。还有谁?她的五官扭曲了,显得立体和生动起来:丑死了,一个大丑男!她低下头,将脸埋在手臂之间,手臂在台面上伸直了。这动作很戏剧化,在这夸张的肢体之下,掩饰着真实的痛楚。提提侧过脸,脸颊贴在吧台的台面:他就是个男人,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她并不要子贡回答,自己一径向下说:男人就是小孩子,很小很小的小孩子,自以为很聪明,聪明过所有人,他那些把戏,逃得过谁的眼睛?他那些把戏呢,不是为别的,就是为贪嘴,多吃多占,因为他有个大肚子,当然就要占人家的份额了;占了人家份额,他也不好意思,要编造理由,说这本来就是他的,或者说谁先看见是谁的,再蛮横些,就动手了,动了手,还要强辩,你说是你的,你喊它,它应你不应?所以,男人还是强盗,大强盗!大强盗是不需要讲道理的,也不是不讲道理,而是大强盗的理只有他自己认,别人都不认,可他有力气,你认不认他就这样了,你看着办吧!这就叫明火执仗。提提不时将脸颊抬起,移一点地方,再贴下,让吧台的大理石面冰着她的脸颊,脸颊迅速将台面捂热。她在发烧,眼睛灼亮着。
你对他就没办法,你说有什么办法?他是个小孩子,你就是他妈;他是个大强盗,你就是抢来的奴隶,你总是强不过他;千万别以为女人是弱者,我他妈的最痛恨这句话,女人是弱者;女人所以对他没办法完全不因为是弱者,你知道是什么?是因为女人有感情,感情又是什么呢?提提陷入了沉思,有一阵子,子贡以为提提睡过去了,凑过脸看她。她睁开眼睛朝他一笑,子贡不由悚然,赶紧退回去。感情是个累赘。提提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们应该卸下累赘,轻装上阵;所以,同时,女人又是理智的,很懂得人生的意义,你呀!她向子贡翘起一个指头:你是个假面女人。
子贡想生气,结果却笑了起来,他觉得很滑稽,坐在这里,听一个小女孩子胡说八道,还尽是侮辱。他为什么不走呢?因为是潘索要他来的,他不能违抗潘索。但也不全是,小东西的胡说八道有一点听头呢!吧台里的射灯从她身后照过来,她趴在台面上的身体,拉得很长,像一种软体动物,子贡心里有些起腻,他移开了眼睛。
其实啊,她从两条手臂间抬起脸,下巴抵在台面上,头发披散着,像一种人面兽,她说:其实女人是真正的强者,她们才不用说理呢!道理藏在她们的骨头里面;要和女人讲道理,那是白搭;你听听他那些道理,骗小孩子,骗比他还小孩子的小孩子吧!他自己都未必相信;他以为他是谁?不就是个臭男人——她向空中嗅嗅鼻子——臭死了!我只要嗅嗅鼻子,就知道是哪一路男人;子贡,你没有气味,你是一朵无色无嗅的花,不像他,他的气味可稠了!我原先打工的餐馆里,我们小女孩子专用气味来说男人,一个字,“膻”,膻死了!越劲大越膻。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尾巴越大越膻!她笑得更厉害了:潘索就是一头大尾巴羊!子贡不禁有些吃惊,吃惊这小女孩子的下流,这下流让他有一种满足,尤其是那一句“潘索是一头大尾巴羊”,他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