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来,阿潜心思全在天气,每晚都要望月,见半轮月渐渐消下去,再渐渐涨起来。倘要是云遮月,便叹息不止,风清月霁,则笑逐颜开,不免忽略了希昭。希昭呢,本也有秘而不宣的事,犹恐避阿潜不及,所以两下里不闻不问,反倒相安无事。只是有一日,阿潜忽对希昭说:咱们的楠木楼才是真正的天香阁,满是龙涎香味。希昭说:怎么想起的?不是说久人兰芝之室不闻其香。阿潜说:也不知怎么的,倏忽间有一股奇香袭来,所以说是“天香”嘛!希昭说阿潜自美,阿潜说:原先是自美,现在却不敢说了。希昭问为什么?阿潜道:过几天,将会目睹一桩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美事。希昭问是何事,阿潜说:不告诉你!希昭也不再问,知道越问越不说,要不问了,熬不过一个时辰,自会找上门来说。可是,这一回却不灵验了,隔日的早上也没听他说。一天内,尽是看天边云,到了晚上一个人出门去了。
阿潜来到陈家新园子,有仆役样的人领路。月亮还未升起,月色却已染上来。亭台楼阁本是新漆,此时就打上一层釉,熠熠发亮,清丽异常。垒石格外显出青森,好比笔下留白,映衬出草木蓊郁,则是黑浓的湿墨。阿潜不由恍惚,犹如走在画中。前方平地而起一片氤氲。逐渐弥漫过来,氤氲中升起亭轩——琉璃瓦,雕花楼,飞翘檐,玲珑阁,又以为走人海市蜃楼。就在这时,一轮满月腾地上了中天,遍地白亮,园子顿时换了颜色。一声清音荡水面过来,阿潜禁不住打了个颤。树丛间看见池面,立一座水轩。
轩亭上横了匾,匾上书三个字:明月堂。果然,轩口正对明月,伸延出轩台,围三面短木篱,颇像一个小戏台。台上铺了丝绒毡,放一张案,几把椅,椅上人吹管拨弦。先还是些散音,东一声,西一声,撒得水面上都是,无数涟漪,逐渐地聚拢过来,左牵右挽,接成一串。一串接一串,又错落重叠。镶嵌垒砌。此时水面忽却纹丝不动,无波无涌,其实是潜深流静,有看不见的穿行回互,奔腾跳跃。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刹那间水面鳞光闪闪,像有无数条鱼一并齐地翻身,再一刹那,鱼乐陡地息止,浮出一池星星,原来弦管收了音。再一看,月亮还在原处,只是更大更圆。阿潜所在的水榭,处于明月堂的东侧,相距有半亩水面。堂中没有掌灯,望过去,只见幢幢几个人影。但等月明星亮,人影显出轮廓,越来越清晰,连五官都鲜明起来。阿潜认出其中有俊再,不是弹弦子,也不是吹笛子,而是单手持一叠三片长方檀板,以底板叩击中板,中板连带敲击上板,于是发三连音。清脆悦耳,间在管弦声中,间离出上下旬,长短句,快和慢,舒和缓,因此有了起承转合。阿潜出神中,第二曲又歇了,水面上下蹿着千万针似的小东西,也歇了,水平如镜。那乐音本是转瞬即逝,无影无痕,却在旷夜渺水之间得了魅,变成有形。月亮更丰润了,盈盈欲滴,似乎池子都是它注满的。板子凭空打了两响,阿潜浑身一机灵,那板子越来越急骤,弦管声起来。虽只三人,却好像遍地皆是,满池的莲花都开了,真是华丽啊!阿潜几乎落下泪来,三曲奏毕,月儿方才偏西,轩内人复又隐人暗处,鱼儿回家,莲花谢了,星星升上天穹,高而且远。阿潜醒过神,俊再等人已不见,引他进园的仆役又在了身边,再领他原路返回。园子就像在清水中,路径、亭台、树丛、山石都发出动响,一待阿潜走来,霎地止住,大气不出,走过去,又在身后活过来。阿潜懵懵地走出园子,园门外已有一领轿子等着。这一晚,阿潜没与俊再说上话,但隔水遥望,仿佛比平素更亲近,这就是知音的意思了!
接下去的几日,阿潜都魂不守舍。希昭问他话,也所答非所问,不免有些奇怪,但想不缠她就好,随他去罢了。阿潜有时神志回来,就觉奇香满室,左嗅嗅,右嗅嗅,自问自答道:真是龙涎香啊!希昭看他糊涂的样子很可笑,调侃道:不是龙涎香,是蜃香。阿潜傻傻地问:蜃香?希昭更好笑了:不是你听来的天外奇谈?从海南采幻化之气,凝为烛香,点燃之后,放射出海市蜃楼!阿潜就像是第一回听说,混沌间却又想起日涉园内的那一幅夜景,不觉又入了神。希昭在他额上点一下:海市蜃楼中的人,可算上你一个!阿潜便笑了。
下一次与俊再碰面,阿潜就央求学一招,或吹或弹或打板子。俊再取下笛子、弦子、板子,让他试。不想,笛子和弦子都成了哑子,无论如何地吹与拨,都动它不动。板子呢?倒是一碰即n向,让他惊了一跳,可俊再却说此是最难,实是乐音之骨架,尤其南曲,有言道:“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因南音多是宛转和缓,这又和南边地方话语有关联,不是和哥哥说过,歌就是说话之扩大与着重?幽长之音全凭板子间断隔离而成曲式,因此,板子不仅要谙熟自己,还需了然笛子和弦子,何况南音里的板子,更是非一日之功可达。阿潜见吹弹击三样都不可轻易拿下来,又生一奇想:那我专攻唱如何呢?俊再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一时,才慢慢与阿潜解说:那三件头再难还可练得,唱呢,单是练怕也不成,更需有一个好嗓子,那嗓子说是爹娘给的,其实天生成!阿潜丧气道:看来干什么都不成了!俊再止不住地笑,说:哥哥这样衷情,定是有十二分的天智,比许多操琴吹管人都与曲亲近,倒无须拘泥于一技一艺,全心领悟而能得其道。听了这话,阿潜才好些。忽又想起一事,好奇问:那夜怎么无人唱曲?俊再说:因是逢单月,凡单月只练乐,双月才唱曲,又并不是每个双月,只是六、八、十,仲夏至仲秋的双月,风清气朗,人声是肉声,比丝竹更近天籁,经不得一点浊杂的干扰。
阿潜屈指算一算,下月即是六月,佳期有望。但俊再又说:下月祖父还家,园中要宴宾客,所以,延至再下一个双月,即八月十五,却是中秋,家中人想必还要用园子,不得已,大约要到半年后,才可练唱。阿潜就又丧气,俊再说:世间万物怕的都是滥殇,尤其是精致物件,宁可缺,不可过足,因实在是极有限,多出来的都是赘物,倘若不节制,鱼目混珠,就不可收拾了,那真东西也变成假东西。算是绝迹!阿潜知道急了没用,又庆幸如今是五月,倘是十一月,可不要等上大半年还难说了,只得安下心来。俊再到底不忍让阿潜太扫兴,红了脸说:如果哥哥不怕糟践了耳朵,俊再练曲时,请哥哥面教。阿潜本来落到底的心,又提上来,急切切问:什么时候?俊再说:如我们这些浅薄之辈不敢有太多讲究,只要逢月初与月尾的双日,风和日丽即可。阿潜又一屈指,就是今天。
俊再又红了脸,返身捡了一炷香燃着,又唤人送温水来,在盆里洗了手,再端下去,方才从橱里取出一个册子,翻开在案上,背对阿潜端身坐正,凝神片刻。然后抬手向案面一拍,随发出一声女音,极高极细,几近难以为继,却持续不断,良久,转折而下,低到无从低下处,慢回缓旋,渐渐收束。 声止了,四下里的气息尚在波动,待消散殆尽,又一拍案,另起一声。更要高上一阶,如在刃上,又如游丝一缕,络络绎绎。再一拍——阿潜只觉身心虚空,而且无限,窗内窗外一并遁远。其实是自己遁远了,遁入化外,那化外之境就是声声拍拍,高高低低,延延止止。一炷香燃尽,余音消散,两人都静着不动,听得见时间逝去的汩汩声,俊再说一句:丢丑了!阿潜强笑一下:俊再要把哥哥的泪催下来了!俊再没有回身看阿潜,阿潜起身对俊再的后背鞠一躬,走了。
阿潜今天回来得早,推门看里间屋的幔子拉开了,架上的香燃到根处,香烟却越发弥漫。希昭坐在案子跟前,转头看他。两人神色迷离,都是遁远了不及回来。阿潜恍然走近希昭,看见那案子其实不是案子,而是一张花绷,绷上附了一张绢画,墨色清远,气息高古,分明是元人小品,又多有一种生动,是今人风气。再近些了看,墨色是为绣色,不由诧异万分。再看落款,针线绣成四个小字:武陵绣史。
26 重重叠叠上瑶台
夜里,希昭和阿潜说,自小就觉着“武陵”这两个字与她有关联。杭城古称武林,在她看,许就是晋太元桃花源那“武陵”,一个是今生,一个是前世。阿潜不以为意,说那桃花源武陵地方本是无中生有,就好比三生石、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净土,生自于理念,构自于人为之虚枉乡。希昭说:不怕你不信,我一句一句对给你听,桃花源所说那武陵捕鱼人“缘溪行”,那溪即是钱塘江,江滨一带至今为渔浦地,五代时,钱王抵挡刘汉宏,水兵就由此地出发,可谓证明;下一句是“桃花林”,苏东坡有诗说,“沙河塘上插花回”,又有“沙河灯火照山红”,那沙河塘从钱塘江引水,花树夹道,至宋时还很繁荣;接着,“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就是凤凰山;人山即有平原人家,说的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秦时乱”大约只是借名,其实就是靖康元年女真人人开封,然后宋室南迁!说到此,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一惊。停了停,希昭说:可不就是武陵!阿潜慢慢缓过来,道出一声:穿凿附会罢了!希昭冷笑:读书人的臭毛病,因会写几篇文赋,就以为天下书都是杜撰,也不怪有此谬误,实在是自仓颉造字以来,世人挥霍过度,写下了多少烂文章,结果连自己都不信了,不懂得惜物,难免滥殇!阿潜听希昭这话,竟和俊再所说如出一辙,便不与她争,只专心听着。希昭接着说:前人为什么总要求通古,因那“古”最是近原初,近天地,往后不过是从中套;好比“公羊”从“春秋”套,再套出东汉“春秋公羊解诂”,唐“公羊传疏”——这还算严谨的,我最烦那八股文,越套越虚枉,套到后来,只剩个空壳!听着听着,说话人就变成了俊再,阿潜不由笑出声来。希昭以为是笑她,背过身不再理他。阿潜看她生气,赶紧扳她回来,将俊再的话以及近来所见所闻一一说出来。
希昭听完,说道:原来这些日子你在忙着这个!阿潜说:你不理我,我只好自己消遣。希昭撇嘴:我不理你,你找大娘去呀!提到大娘,阿潜一个翻身起来:大娘还没看过绣画呢,咱们这就过去给大娘看!希昭按下他:别!大娘未必喜欢。阿潜问:为什么?希昭说:这绣不是那绣,在大娘眼里,不过是旁门左道。阿潜不服:凡天下技艺只有高下之分,有什么正的偏的?希昭也不服:凡天下事确都有正的和偏的,一棵树,有主干与支干;山水有主脉和支脉;日头有正日头和偏日头;笔有中锋偏锋;史有正史逸史;家有正室与偏室——说到此,不由想起闵姨娘,便止住了。阿潜也已经想到了,心下有几分戚然,停了停说:其实要追根溯源,天香园绣本是由闵姨娘传进来的。希昭不语,默然着,阿潜又说:要论亲疏,我并不是大娘直系,可从小我在大娘房里长大,倒不记得亲娘是何模样。阿潜几乎要落泪的样子,希昭伸手在他颊上抚了抚,方才好些,接下去说道:无论偏正,只要好,便是上乘,上上乘!希昭这时发话了:即便是这样说,我也不愿意阿潜再纳娶的。阿潜又要翻身起来,诅咒罚誓:这是一万万个不可能,尽可放一万万个心!希昭说:阿潜是个多情的人,又爱美,如今是没遇上,一旦遇上,只怕身不由己!阿潜叹了口气:希昭忒小看我了,我虽多情并非滥情,我爱美,才知美不可多得,哪里是伏手皆拾!希昭说:倘若偏巧拾得一个呢?阿潜笑了:三生有幸,得希昭做妻,又有俊再为友!希昭讥诮道:这可算是一正一偏?阿潜就要掌她的嘴。多日来,两人不曾这般亲昵,如今仿佛重回到人间。
次日早起,阿潜又要送希昭的绣画给大伯母看,希昭还是不情愿:那日叔叔说有一个萍娘绣“西村赛社图”,大伯母就斥责叔叔“胡说”,看了这绣画,不是要说“胡绣”了!阿潜说:不管叔叔是不是胡说,如今可是千真万确,就在眼前,由不得大娘不相信。希昭说:我绣我的,管大娘信不信呢!阿潜说:你不知道,天香园绣虽是闵姨娘传进,却是因大娘的文气书香而从娟阁女红中脱颖,闻名苏松;大娘被大伯辜负,一生用心就都在绣阁中,恨不能小子们都拈起针来,倘看见希昭一等的人物也在作绣,真是要高兴死了!希昭听了这话,却更不愿意:我绣画是因自己喜欢,并不为巴结大伯母的!将阿潜的手从绣画上掸开,不让他碰了。阿潜悻悻走开,心却不甘,趁希昭不防备,兀自取下绣画,去了大伯母的院里。
小绸一早起来,见阿潜携一卷绫子,兴冲冲一头扎进门里,来不及问,已经将绫子打开在案上,里面是一幅画。小绸望一眼说:是倪瓒的小品不是? 阿潜得意道:大娘你细看。小绸近前去,看出了绣迹,顿时沉静下来。画上是一抹青山,一泓远水,泛一叶舟。以断针替皴法,滚针替描,难的是水波,用的是接针绣。小绸将满幅绣上下左右看遍,最后停在落款,问:武陵绣史是哪一个?阿潜说:我!说罢就掩嘴笑开了。小绸就知道,定是希昭绣的无疑,并不说什么,从绣前走了开去。阿潜扯住大伯母的衣袖,急辩道:这也可算天香园绣中一品吧?小绸冷笑一声:武陵绣史与天香园绣有何干系?她是自成一家。阿潜说:希昭是咱们家的人,她的绣就是咱们家的绣!小绸说:天香园绣是为器具衣冠文饰,说是绣品,实是用物,务实方是工艺之大要,比如木造、织造、器作、种植,等等,如此抽离物用而自得,不免雕琢淫巧,流于玩物,终将无以立足,不是有言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有违天香的风气。阿潜不服气,反驳道:大娘不也爱写字作画,那字和画不也于实际无功用?这一回,小绸是真笑了:难道阿潜不懂得,造一物必有一用,一器必有一功?字画是纸墨之用功,纸墨本是为承字与画,好比舟之载人,水载舟,泥沙载水;丝绣绫绸,绫绸为衣被,衣被天下!阿潜说:那也忒道学先生了,古人其实并不拘泥于实用,北宋宫中就有一种汴绣,绣出一整卷“清明上河图”! 小绸嗤了一声:又是昕你媳妇说的吧?我与宋儒没干系,称不上道学先生,不像武陵人,是得南宋遗韵,可通古的!快快地将“古物”拿走了,别玷染了迂腐气。就这么,阿潜几乎是被他大娘撵出了院子。
两楠木楼上,希昭发现绣画没了,就知道是阿潜拿去给大伯母看。正生着气,阿潜回来了,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问也晓得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好再说他。拿过绣画,放回去收好,什么也没问,兀自在案上临一幅小品,果真是倪瓒的“雨后空林”,身后的博古柜里燃了一炷香。阿潜方才明向多日来室中香薰的来处,不觉想起了俊再,也是要燃香的。再想大娘刚说过的话,俊再的唱曲算不算雕琢淫巧,流于玩物?那言语声音是用来说话的,唱曲则是额外之用,称得上过奢,连俊再也说,“唱”不过是“说”的夸张着重。但其实,那一种高拔与低走,清越与沉重,已与说话无关乎,也似乎于任何用途无补益。然而,阿潜想,真是醉人啊!那丝竹弦管,在大娘来看,大约也是暴殄天物。可是,阿潜忽然想到,纸与墨不也是由竹木而造?与弦管原是同根生,纸墨载字画,弦管则载清音;字画传文理,清音传天籁。再又想到丝线绫罗,可为衣被,衣被天下;亦可自为文华,华盖天下。都可谓之物用,而且一用生一用,近用生远用;近用于生计日常,远用于陶冶教化,至远则用于道。世上凡有一物降生,必有用心,人工造化,无一物是糜费。阿潜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好像再要去大娘院里,好好理论一番,可那香烟薰得他暖暖的,懒得动弹,就又躺回去,不知觉中睡着了。
此时,小绸还在房内,破例没上绣阁。方才将阿潜嗤走,院子里安宁下来,知了叫起来,铛铛铛一片响。花石子地上一片荫,荫里满是铜钱大的小日头。忽然,那浓荫地变成一幅字,字是围起来写成团福式的,许多个团福又连成一个大团福,然后鱼咬尾地转圈,原来是璇玑图——小绸心里一动。璇玑图又退进荫地里,却化为百花盛开。不是开在地上,而是绫罗上,梅红的绫面,粉色的西施牡丹,底下是镇海媳妇的身子……多少时光过去了呀!小绸的心怦怦跳着,这么多的时光几乎就是用针线绣成的。世人只知道天香同绣,其实是锦心一片!如今,阿潜的媳妇也拈针习绣了,真是冰雪聪明。小绸是将诗书化进绣中,她则以绣作诗书,小绸怎么会不懂呢?与阿潜辩的那一番理,并非出于本意,多少是强词,也是意气,都是因一件事,就是希昭没有落款“天香园”,难道怕辱没了你?小绸冷笑,只怕天香园还看不上!这么左有想想,解了些气愤似的,最后想定了:倘若落上“天香园绣”,就准她上绣阁。想罢了,便起身出了院子。
这一对婆媳别气,阿潜夹在里面,头一回觉着了为难。两个都是最亲,原指望他们三个,再添上小子,快快活活过一辈子。不想这两个就像水与火,不能相容。多少回两头殷勤献好,互通款曲,结果适得其反,倒生出新的嫌疑:有什么不能自己来说的,非要你阿潜从中传话?是亏心不是!这下可好,原先希昭还常去绣阁,纵然不绣,也看和听。大伯母呢?面上不开口,心里却等着她来拈针引线。眼看着两头越走越近,不想竟一触即发,碰砸了!于是,阿潜再不敢多嘴。
正郁闷着,俊再那边来了好消息,七月十五这一日,本是练乐,但从江西来了一个唱曲的先生,慕日涉园的名声,情愿来唱几曲弋阳腔。弋阳腔起自草根,鲁直简约,听曲人多为雅士,尤其江南,就嫌土俗,难免式微了,近年来几成绝唱。事实上却有另一番古意,倘追根溯源,可至宋元,因此上,所余几班弋阳腔,又成稀缺,可遇而不可求。阿潜重又振作起来,天天掐着指头盼月圆,将希昭和大娘且放下不提,由她们作对去。那两人没有阿潜在中间串,安静许多,反倒无事。每日价,一个在阁上绣,一个在房里绣,并不照面,渐渐地都气平了。
七月十五日晚上,阿潜同上回一样,乘一领小轿往日涉园去了。天长了,日头落下好一时,暮色却大亮着。与上回不同,方入金坛街,就见有几顶大轿进日涉园。大门开了半扇,有仆役迎候,纷纷往里领人。天光里看园子又是另一番景致,白昼的暑气此时从石缝草间蒸上来,形成极薄的雾气,受燥了一日的园子湿润了蝗,于是,每一草每一木看上去都像线捕过,连水上的涟漪也是纹理清晰。明月堂倒反变得远了,挑出在池面上的轩口,除了几把椅,没有人。阿潜与宾客依然是在轩堂东侧的水榭里,一总约有十二三,都是陈进士儿孙辈的朋党。多半领略过些声色,不像阿潜老实,又认生,互相间搭话的搭话,打趣的打趣,将个同子闹得嘈杂起来。天暗一成,景物则深一成,四下里忽有无数草虫鸣起来,嗡嗡一片,渐渐听不见了,因灌满天地间。人声不由敛住,默下来。天再暗一成,景物再深一成,淡墨变浓墨,星星从极高的顶上出来,悄没动静,刹那间布满天庭。
轩内有了人,坐在椅上,阿潜望去,见弦子、笛子、板子之外,又多一面单皮小鼓,立在一具架上。俊再依然打板子,击鼓人是新来,只见他举一双细竹签,一抖腕,那三件即跟上,一并作响。阿潜便知,今天击鼓人才是众音之首。而这二次的乐音也与前次迥异,是从高亢骤急中起来,似乎遍地的树木山石都在鼓噪。那鼓与板忽作变微,陡立于万声之上。随即,弦管戛止住,只余鼓板夹奏,切切切。虫鸣也息了,天地问好似揭去一层膜,倏然清亮起来,突显出那两种物件,一为皮,一为木;一为韧,一为坚,刚柔兼济,水乳交融。二者又渐渐分离,变同气为应答,变同声为对恃,互为繁简,相为主次,却无一刻松缓,迟迟不得决断。正无分无解,却起一声高腔,疑似从天而降,循声去,见轩口还有一张椅,坐一条汉,着青布衫袍,扎青布头巾,装扮如杂役。垂袖扶膝,纹丝不动,无喜亦无悲。那一声直抒胸臆,持恒良久,渐随鼓板切切切地下来,且有众声合起。原来轩口内暗处坐有一排人,看不清面目。那一条汉兀自起调,辗转上下,众人帮腔,翻云覆雨,鼓与板一路盘旋,宛如流水绕礁,山风过林。水榭里一片静,人人瞠目结舌,魂魄全飞。常言道:大音希声,此地却是大音大声,无限喧哗,是汇天地人的噪噪一并,如同江河汇大海。众声越响,非但不能掩蔽那一具高腔,反而将其托得越高,周游回荡,无拘无束,如同野唱。许多字音吐豆子一般吐出,并不能辨清字义,只听那音律节奏,铿铿锵锵,像煞大喜,又像煞大悲,再像悲喜交加,遍地涌起,不是你我他的,是你我他全并作一起。正怅惘失所,高腔陡然刹住,众声收起,再然后,三击鼓,一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