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并不避让,目光直向张南阳道:张大师所说,晚辈确有未敢苟同之处,比如天地大块任情任性恣意生长这一节;光启以为世上万物都以有用而生,无用而灭,无有一件无用之造物,只是人不可全知而已;日月星辰为昼夜转换,四季更替轮回,昼夜与四季供庄稼种植作休憩成长,庄稼种植且为人道生息繁衍,人道则以识天文地理为德,于是相应相生,绵延不绝;依光启鄙见,山水旖旎也不止单是为观瞻冶游,而是调节氤氲,使之干湿有度——但凡有用之物,因合天地纹理,皆和谐适度,匀整宁静,所以就都美颜,实是用之途而生美意!在座是看杨知县面子,才耐心听徐光启说话,虽有几分意趣,总觉狂妄了,难免带些调笑,请他举出事例佐证。
徐光启说:比如,甘薯——众人不禁大笑,连杨知县都笑起来。徐光启青白的颊上浮起红晕,变得年轻,倒显出天真来,急辩道:前辈们千万莫小视了甘薯,西域地方,是以甘薯为食量,与稻米无异,同是天工开物;稻米有千年稼穑,是有德之物,甘薯却也非荒蛮野遗,南洋闽粤,甘薯与麦米各为一半江山,往往稻麦歉收,而甘薯还在,聊解饥馑之苦痛,藤蔓还可饲养家畜,来春又是猪羊满圈,五谷丰登又一年,犹是德中之德;看那甘薯垄子,一行一行,笔直往天边去,远看如日出之光芒辐射,甚是壮观;因此,凡有用之物皆美,不是华美,而是质美!众人还是笑,于是,徐光启还要辩解,杨知县忍笑道:光启后生的意思是不错,只是举甘薯为例有一些小题大作,不甚妥当!这话题就算过去了。
下一桌上的阮郎问柯海,那瘦黄脸的后生是谁?柯海他并不认得,只道是杨知县的人。阮郎说:此人有草根蔬笋气。柯海问什么意思?阮郎摇头:不好说,极多数是凡夫俗子,少数再少数,几百年里出一个的,会成大器也未可说。柯海笑道:这又如何预计得来的!阮郎也笑:可不是,咱们的造化已很了得,能够认得彼此你我,哪有再遇数百年才出一个的际会了?不过,自古草莽出英雄,真人不可貌相。桌上人就说阮郎冶游四方,一定有奇遇,说一二则来听听,也不辜负今日碧漪堂的华宴美食!阮郎说:奇遇谈不上,草包倒碰上过几个。就说了一二个笑话,都是些赖汉的事迹。比如某街市里,一个无赖,专往轿车底下滚,然后讹人家撞他,定要赔个一百二百钱才罢休。再比如馒头店来了个买主,没有一文钱,但有一技之长,什么技长?吃馒头,一口气可吃百十个,店主自然不理会,偏有好事者应承付账,只任他吃,看他吃下吃不下!结果,竟然吃有二百,那好事者就不认了,说他包的是一百馒头,如今二百,就算是毁约,连一百也不付了,原来也是个无赖。昕起来,好像出自《太平广记》,众人不服,要阮郎重说。阮郎只得又说了一则,说的是荆楚地方,某年大旱,邑令命道士设祭坛求雨,邑令亲自前来,披头跣足,上香叩拜,观者无不大恸!忽然间,人群中挺身而出一名鲁夫,跃上祭坛,拔起道士旗剑,朝向炎炎日头挥扬砍劈。久而久之,将旗剑竭力一抛,以头向地扑下祭坛,顿时七窍血流,当场毙命。二日之后,天降大雨,田坂畦垄全得灌溉,秧苗返青,瓜豆存活,大麦小麦拔节灌浆,一片丰收景象。故事说完,在座感叹不已,称颂一时,却以为更像是出自英雄杰烈志传,还是要说个亲历来听。阮郎说:亲历其实都是常事常情,非是像钱先生家老太爷,本是个奇人,可将常事常情点化为奇。人们说:那就说个寻常的亲历!不得已,阮郎只得说了一桩。
就在本地某镇,忽然风言风语,出来一个神和尚,就栖在一棵树下,顶一领草席,会诊病。每每有人问病,不由分说,从地上抓一撮土,以香灰调和,嘱病家回去煮服,三日则愈。等阮郎闻讯而去时,树下的土已撮成一个大坑,四周且是香炬灰堆。阮郎与神和尚对答几句,听出神和尚是西北地方口音,一问,果然是高昌人。阮郎恰恰去过高昌,两人就好似有了乡谊。那神和尚其实是个鞑靼,少年时候跟商队往内地送马匹,途中遇沙尘暴,又遭盗贼抢,总之,三灾六难,终于失散。几十年漂泊流离,也曾经落户成家,但因生性闲散,不惯安居,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浪迹天涯。阮郎问,真有神技能治百病吗?神和尚密语道:人们非说我能,我无从推诿,只得能。阮郎大乐,神和尚又说:本乡土治本乡病,原也错不了,你看我一身疥疮,倘要有西北高昌土,煮一壶喝了定好,信不信?阮郎听了不由戚然,天下病大多是乡愁,和尚他离家千万里,迢迢路远,想回也回不得了,这就是人之常情!四下里皆有些凄苍,喝了几盅酒,方才好些。
阿昉一桌,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有几个即将人乇辰年春闱,其中就有赵同学。座上纷纷敬酒,祝仕途亨通,切莫遗忘故旧。那受酒的人则自称俗人,不过是追逐世间名利,哪里比得上诸位云间野鹤,自由自在,自有追求。于是,又是一番自嘲与反驳,说无才是真,避世是假,说什么陶渊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其实是欲求不得,只好说说大话。那几个人少势薄,敌不过众口嘈嘈,退将下来喝酒。消停一时,想过来,指了首桌上的徐光启:看见没?那不过一个秀才,却与先贤平起平坐,凭计‘么?不是功名,是人才!少年们都往那桌看,看一时回头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剑在匣中,待而不发,抑或干脆就是个蠢才!话转到徐光启身上,就有人说:听人传徐家贫寒,本是种田,然后到上海城里,做些针头线脑的买卖,急巴巴地供了读点书,再多也不能了,中个秀才实属不易,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又有人说:就因为家贫,不得已去外乡做塾师还是幕友,倒走了些地方,见了世面。接着就有人抢了说:所以从不知道什么地场带物种来沪上——什么物种?人们问。那人答道:甘薯。一听这两字,满桌轰笑起来:既不是“种豆”,也不是“采菊”,何以出来一个“甘薯”?这时,阿昉说话了:大家莫笑,英雄不论出身,太祖还卖过白薯。众人更笑,煞也煞不住,终于笑停了,阿昉接着说:沪上这块滩地,蛮荒得很,却藏龙卧虎,不说远,就说近,赵兄家的那伙计——众人又笑了一拨,怎么连伙计都出来了!引得那几桌都转头看,不晓得笑的是什么,只以为少不更事。阿叻却坚持要说赵伙计,这一回,赵同学也符合了,人们才静下来,听他们说。只有阿奎不自在了,因这赵伙计牵连着他那一档子事,生怕会说出来。本来他在这一桌上就有些窘,高出一辈,又不出息,这时更坐不住了。趁人们都听阿叻说话,起身离席,去女眷那一桌,找他母亲和媳妇去了。不料,这桌上已有一个男客,也是来自他那一桌,就是阿潜。
阿潜挤在大伯母和希昭之间,转过来喝大伯母杯里的酒,掉过去吃媳妇箸上的菜。要换作别人,就会招耻笑了,可这是阿潜呀!从小得到大伯母宠爱,一是不敢笑他,二是见怪不怪,由他如何粘缠都无人可说。阿潜喝着吃着,絮叨着将那几桌上的话拣中听的传过来。多是夸天香园里的绣品,称天下第一针。小绸不免得意,说别家针线不过是闺阁中的针指,天香园绣可是以针线比笔墨,其实,与书画同为一理。一是笔锋,一是针尖,说到究竟,就是一个“描”字。笔以墨描,针以线描,有过之而无有不及。小绸这话既是说给众人听,更是说给希昭听,知道她一心只在书画上,又将书画看得比绣高,骨子里是男儿的心气。小绸自己电是男儿的心气,所以越加不服希昭。这婆媳俩犯顶,多少是像江湖上有本事的好汉,谁也不让谁。
说到绣,桌上人都有要说的。阿昉媳妇道:娘家时,从小就听说申家有绣阁,母亲常与父亲说,咱家的园子虽然气派,可天香园有出品,就好比山不在高,在有名寺。二太太说:天香园的绣,追根溯源,是从闵姨娘起始的。闵姨娘说:这绣已不是那绣,原先不过绣些衣裙鞋帽,来这里以后,才绣大件,帐幔屏罩,无奈从仅有的针法里,逼出许多变法,所以早和苏州娘家的绣活不相干了!人都以为闵姨娘说的是谦词,但至少有一半实情,一桩桩细论,果然,滚针是从接针里套出来,旋针又从滚针里套出来;再派生出套针、集套、单套;掺针里套出施针,施针里套出施毛针……可谓针针相连,环环相扣。正说得热火,阿奎忽然发声:嘉靖年大理寺评事,本邑顾砚山,家中就有绣女如云,其中有名叫萍娘者,曾绣成一幅“西村赛社图”,人物牲畜,栩栩如生,顶有趣的是一名村妇,携一个乳臭未干小儿,正解开裙带上荷包,取出一枚钱买炸果子,小儿垂涎的样子十分好笑。方才说得兴致勃勃的人们,犹好像被泼一盆凉水,顿时无言,静下来。略停一时,小绸冷脸问道:你见了吗?阿奎不由嗫嚅起来:虽没亲眼见,却听亲眼见的人说来着!阿昉媳妇说了句:叔叔认识人多,也许真有亲眼见的人!小绸冷笑:你叔叔就是认识人多!阿奎的娘和媳妇面有羞色,都低下头去,阿奎自己也觉不自在,起身回原先那桌去了。

25 武陵绣史

晚上,希昭对阿潜说:大伯母也忒厉害了,当了人家亲娘媳妇,还有小辈的面抢白叔叔,让叔叔一家都下不来台!阿潜就说:叔叔向来就会扫兴,别人只是不说,不像大伯母一口气说出来了!希昭说:你总是护你大伯母!阿潜伏在希昭耳畔笑着:我心里最护你,可是不好意思。希昭推他不开,只得任他缠绵一回。阿潜看她若有所思,便问出什么神呢?希昭说:叔叔所说的“西村赛社图”,或真有其事,隐约中,仿佛吴先生也说过有一种绣画,早在北宋,开封都里遍传汴绣,宫里也设绣阁,曾绣过一整幅长卷,“清明上河图”,后来遗失在南迁途中,要是能看一眼都好!阿潜不以为然:后朝想前朝,不晓得有多少繁荣胜景,是怀古心所致,事实上未必,只怕大不如今。希昭反诘:你又怎么知道,难道你有过亲历?阿潜说:读书啊!书中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可见古时蛮荒。希昭说:上古时候,一团混沌,后经三皇五帝夏商周,十二诸侯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秦王汉武,到唐宋已是一片新天地。阿潜说:为什么挡不住蒙古人?那食腥膻的人种,和上古时候只怕差不多,倒将一个盛世王朝夷为平地!希昭驳道:这就是盛极则衰,如月满则亏。怪不得人事,而为天道。阿潜有些说不过,耍赖了:你崇古你却回不去,我崇今恰恰生在现时,还是我便宜!希昭翻个身,不与他理论,阿潜兴致倒上来了,十分得意:我就觉得现时最好,真可谓圣人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人间之大德!据说你们杭城有一道菜,是将极嫩的肉切成极细的丝,再穿进绿豆芽中,咱家还没有试过。希昭嗤道:这不是吃,是折腾人,刁钻古怪,还“圣人之德”呢!阿潜说,你不是崇古吗?古人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古人所说难道也不屑?希昭再不说话,以为她睡着了,凑过去细看,却见睁着眼。再要叫她,一闭眼,睡了。
以后的几日,希昭对阿潜都淡淡的,以为是那晚说话不合,生气了。但也不顶像,起居都正常,只是不大跟阿潜玩了。要说跟阿潜有什么玩的?不外是读书写字作画。如今呢,还是读书写字作画,却是一个人,拉上幔子,事先多了一道洗手,再又焚上一支香。有几次,阿潜进到幔子里,与希昭说话,见她神情肃然,有一种虔敬,便又退出了。阿潜心里不安,恍惚中,这情景似曾相识。在他极幼小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是焚香洗手,凝神端坐,渐渐地就离开了他们,那就是父亲。四季祭祖,阖家一并进到莲庵,庵中主持,一个青衣披发人,添油点烛燃香,默然无语。每当祭祀完毕,便在祖父祖母跟前俯地叩首,又向大伯父大伯母作长揖。阿昉阿潜从小怕他,离他远远的,觉着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阿畴的乳母告诉他们,这就是父亲,就更可畏了,因为知道与自己有关联,就要牵自己去那虚无之中。平时在园子里玩耍,他们从不走近庵子。庵子后面的白莲泾,已让柳林遮得婆婆娑娑,照理是美景,他们却感到森然,而且戚然。他想起希昭曾和他说过的,出生那月的朔日早晨,一个庙姑敲门问路。以杭城习俗,这日里第一个敲门人是女,婴儿便是女;是男,婴儿则是男,一个姑子,又是何兆呢?阿潜不觉郁闷起来。大伯母看出了些,问他哪里不妥?他摇头说没什么不妥。又问他为什么一个人来来往往,希昭到哪里去了?回说在写字作画。小绸戏谑道:阿潜娶了个才女!阿潜不做声,小绸正奇怪,见侄儿已悄然而去。
三月里,城里遍传,一头白鹿,身高丈余,从吴淞江上游过来,穿芦苇荡登岸。大人孩子拥簇尾随十数里,只见越走越快,渐渐跟不上,终于绝迹。人都说是祥兆。回顾近三年内,天无灾,人无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城内城外喜气洋洋。四月初八,是为释迦牟尼诞日,龙华寺、大王庙、水仙宫、广福寺、静安寺,子夜时分便开寺敲钟,香烛齐燃。肇嘉浜、方浜、香花桥、穿心河,两岸都是活鱼活虾、龟鳖蛇蟹,专供放生用。又有马、牛、羊,鹏、鸭、鹅,是放于河滩旷地。一时间鸡飞狗跳,鱼乐虾跃,桥上桥下一片欢腾。其时,日涉园已呈大半轮廓,三十六景有二十四告成,尔雅堂、来鹤阁、明月亭、桃花洞、殿春轩,等等等等,规模不在愉园、天香园之下,从此并称沪上三大园。愉园的壮美,日涉园的雅丽,皆不动之景,惟有天香园绣千变万化,是园子的神韵。如今,又有一说,就是九尾龟。不免以讹传讹,说是园中池子里捞起来的东方神龟,对日吐火。虚虚实实,天香园声名大振,竟超过前期,桃林、墨厂、莲庵,遍地花开的全盛之时。因此,世人将其列为沪上三大园之首。
这一年,阿奎和阿昉各添一女,因天香园从绣阁得名,所以申家并不视弄瓦为轻,甚而更器重些,阖家上下都很欢喜。那蕙兰已交九岁,却与阿奎十二岁的长女采藻齐肩,形貌端肃,坐在花绷前,拈一枚针,上下穿行,不一时就有一朵小花呈出绫面上。其时,绣阁中足足三代人,第一代小绸、闵姨娘为首,勉强算上阿奎媳妇和落苏;第二代阿畴媳妇、采藻、偶回娘家的采萍、颉之、颃之;第三代即蕙兰。满满当当,绵绵延延,小绸却总觉得有一个空,少了一个人,就是希昭。
遭希昭冷淡的日子里,阿潜结交了一个朋友。正月初二宴请本邑名门贤达,造山大师张南阳携来陈进士家一名孙辈,陈俊再,坐在阿哜阿潜他们席上。俊再年少阿潜两岁,这年二十五,家有一妻二子,却还是少年模样,极为清秀,生性也十分天真,每每见申家女眷,不由地便面红耳赤。那日宴上,阿潜或是去与大伯母希昭纠缠,或就是与这位俊再说话。阿潜长年球在家中,人们又宠他,对外头的人和事其实是生畏的。而这陈俊再比阿潜更胆怯,不时地回头去望带他来的张大师,想过去又不敢,因那一席是比这一席更可畏的。由此,阿潜便负起照顾的义务,桌上的话题他本也插不进嘴,就专和俊再应酬。一席下来,两个腼腆的人便生出几点儿情义。数天之后,俊再遣人送给阿潜一封书信,素白纸背有蓝云隐花,极娟秀的小字写有三四行,是为感谢款待,又赞扬对方人品,甚感三生有幸,诸如此类。阿潜接信后,几近狂喜。二十七年来,惟有的交际即是年少时,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半年塾学,所谓同窗在阿潜看来,无一不是粗鄙与鲁莽,而今这一个好比天外来客,如此这般的风雅。赶紧铺纸研墨,要回信过去。落笔时在措辞问迟疑好几回,热情了怕狎呢,客套了怕生分,来去掂量,方才定在以本地人文比兴,称颂对方品德,“古今来地以传,槎里褊小,而尚论其人”开头,完全是一篇道学文章,王顾左右而言他,最终不知指向何处。不几日,又得俊再一纸信笺,吟的是上海河川地理,也是一篇论说。如此这般,两人越写越多,古往今来,天南海北,洋洋洒洒,穿梭似地互从往来。文章写毕,接着是诗词,一首对一首。还有画,一幅尺素,题一曲小令,盖一枚印,于是又得去找人刻印。大约二三个月以后,春暖花开时节,俊再发出一封请柬,减邀阿潜去“敝舍”喝茶面教。此一生,有谁请过阿潜啊!虽然言辞一扫过去数月里的开阖潇洒,复又回到怯生生的。阿潜又看见了那白皙面容上的羞赧,满面红晕里一双细长的眼睑。
这一日,阿潜换了新衣新帽。紫花细布袍,系白色杭绫腰带,紫绸白底矮靴,六爿圆帽,不嵌玉,缀六粒小珍珠,雅致而不奢华。向大伯母讨了一件小绣作上门礼,出客去了。福哥早与他雇一领小轿,乘上去,半打了轿帘,颠颠向南,过方浜,再过肇嘉浜,水仙宫前金坛街,刚入街,便看见一道粉墙。墙头覆着黑瓦,墙面有镂空花窗,透出青绿。行行走过半里,方才看见黑漆大门,门上有匾,题“日涉”二字。门对面隔一条石板路,却是一座砖雕门楼,底下有三步深的门洞,立一尊石狮,守两扇朱红铜钉门。就知道陈宅到了。己丑年的进士,一片新气象,蒸蒸日上。阿潜方出轿,就有杂役装扮的男人沿着街一路小跑过来,引阿潜绕墙角从侧门进,才两步,听有人称“哥哥”,迎面看见俊再,穿一身蓝布素花袍,拱手作了个长揖,袖口直垂到靴面。除去家中那几个小的,哪有人正经叫过阿潜 “哥哥”?简直心花怒放,就地回了一个长揖,帽子都快触及鞋面了。两人多少有些不自在,都羞红了脸,拘泥得心慌,说不出一个字,赶紧错开眼睛,一个领,一个随,向宅第深处走去。过几个穿堂和天井,两人方才齐肩,互看一眼,又闪开,一个前一个后地走上一具木楼梯,进到一问厢房。朝东有一排窗,从窗里可见一片绿荫,掩一角飞檐,就晓得那是日涉园。两人窘了一会,喝些茶,渐渐安心,再互相看一眼,眼睛里都有了笑意。这厢房其实是俊再的书房,案上有书砚笔墨,燃了一炷苏合香,满屋清气。这些不过是略比旁人干净纤细,倒也称不上别致,饶有异趣的是墙上挂有一把弦子和一管竹筒,于是,这书香里就有了另一番款曲。
两杯清茶,儿句寒暄,又有一回冷场;相视一眼,义笑了,是知己的笑。阿潜指了墙上的物件,问:俊再擅长吹弹吗?俊再起身摘下弦子,横在膝上,双手抚了抚,反问阿潜:哥哥喜不喜欢曲子?阿潜坦言:没大听过,也不懂。这一个就说:俊再也不懂,只是爱听丝竹之音。说着拨了一下弦子,就有一声颤音漾起来,久久不息,回荡一周,越来越弱,终至销声匿迹,毕静。俊再说:世上声响绝多为噪音,惟丝竹是清音,好比俗人中的君子。阿潜质疑道:涛中所说“呦呦鹿鸣”,是噪音还是清音?俊再笑道:就知道哥哥会如此问,鹿鸣风啼是天籁,人工何能相比,只可尽其所能摹仿,“呦呦鹿鸣”二句之后是什么?“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就是仿的意思;周成王也只能仿,何况我辈呢!阿潜问:那么猫叫与狗叫算不算天籁?俊再乐了,几乎笑不可仰,半天才强忍住说出话来:哥哥怎么想起来的!阿潜也笑:猫和狗不也是禽畜类吗?答不出来了吧,本来话里就有漏洞呢。俊再耐心释解道:猫和狗都是被人驯化了的,算不得天籁,凡经人手的,都已是世间物,从此不归。阿潜略不以为意:人就如此不堪吗?怎么一经手便成浊物了!俊再说:人手当是天工开物头一桩,惟有人手,才可仿天籁,要说猫狗,大约是仿虎鹿,鸡是仿凤,蛙仿蟾蜍,蛤蟆仿蛙——阿潜说:为什么仿物都很贱,而且一仿不如一仿?俊再沉吟道:不是有言为“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不过也还有精致的仿物吧。比如说呢?阿潜问。俊再细细的眼睛忽一亮,双手托起弦子:比如管弦之音,也就是“鼓瑟吹笙”的瑟与笙。
管弦从丝竹而来,丝竹原本都为野物,属天籁,为人习得,千锤百炼,渐近神功;那丝其实是蚕的口涎,蚕是天龙所传,所吐涎可渭龙涎,好比你家园子的名,“天香”,是从龙涎香来,那丝便是天香之显形;竹呢,常比君子之德,不止是形容比兴,还是物理,草木无数,何以能有竹的直、坚、节节有律,竟是德之所化身;两样都是极精微的人工天然,这是其一——俊再沉浸于思绪之中,红晕布了满颊,好像忘了阿潜这个客人——其二,管弦且生自丝竹的本性,竹节长短有致,与音律相合,丝且细长柔韧,犹余音绕梁,是为韵,这还是在于器,器又归于人,由乐师操纵,便是其三;太史公作刺客列传,送壮士刺秦王,不是“高渐离击筑,荆柯和而歌”,歌什么?“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是这丝竹所制器用,可作变徵之声,慷慨心胸!听到此,阿潜也红了脸,血脉贲张。俊再又缓和下来:歌亦是仿天籁而得。何为声之天籁?阿潜颤声问。人声!俊再答,又细致辨析:犹如鸟语、鹿鸣,歌就是将人声话语作夸张,或长或短,或高或低,于是,话语便成为歌唱!一旦成歌,就是天人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