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移到更西,唱曲人的脸复又退进暗处,余下轮廓,那身形像是削石而成,几可见刀痕,岿然不动,却可进发金石之声。声腔又一回止住,鼓和板空自叩击,仿佛打铁人的小锤领大锤,切切一阵,渐弱,渐疏,渐消。轩口仿佛垂下一道帘幕,将唱曲人盖住,月明堂全身在了影地里。水榭里的听曲人躁动起来,起身的起身,说话的说话,有说过瘾的,也有说是村俚,只有一人不动弹,任众人们从身前身后走过。水那边月明堂传来几点动静,也在走人,不一时便消声,走净了。有清园子的举灯笼朝那人脸跟前一照,说:申家少爷,家去吧!阿潜周身一颤,醒了,木木地起来,眼睛里只一盏灯笼,便随了走去。那灯笼摇曳着,一个园子都在动荡,好像在水底。清园子的人说:今晚的唱曲与往日里不同,忒闹了!阿潜“哦”了一声,清园人说:唱家多是粗人,凭力气叫嚷罢了。阿潜还是一声“哦”。那人凑了灯笼看阿潜一眼,心想这人竟是痴了,听人说北地里有一种拉魂腔,或就是今晚所唱的?自此不再说话,快快将人引出园子,扶上早雇好了的小轿,打发走了。
阿潜坐在轿里,依然怔忡着,眼前是一条白花花的石卵路,轿夫们的脚板响,恍惚中是方才板子的回音。这一领小轿走得轻捷,抬轿的仿佛怀揣着什么喜事儿,一溜烟地过去,先赶上一架马车,载着高高的车篷,马蹄子点地,脆生生的。阿潜的小轿过去了,又赶上一领蓝布轿。蓝布轿也过去了,再赶上一顶红绸团花大轿。阿潜觉着这一行有些蹊跷,转头望了一眼。红绸大轿的轿帘没放下,里面正坐着方才日涉园里的唱家,那个明眼人。阿潜喊了一声“慢”,轿夫们放平脚步,与那大红轿并行着走。阿潜探出身子,拱手作了个揖:先生好!唱家浅浅回了个礼:小后生也好!阿潜道:先生何方人士,唱腔又来自何方?听上去简直不像人声!唱家哈哈一笑,问:不像人声,像什么?阿潜答:像禽兽!唱家这回正眼对了阿潜,定睛一刻,说:小后生是骂人还是夸人?阿潜又作了个揖:人声为文,禽兽声为质!我江南之邑,水肥地美,莺飞草长,民风多半靡丽,如先生这般旷野之声,真可谓振聋发聩!不敢说是夸,怕辱没了先生。唱家道:小后生是读书人,很会说话!要问是何方人,连自己都不知道,祖辈都唱曲,四海为家,但因姓白,有人说是蒙古人姓氏,大约总是漠北地方人;唱腔也是祖祖辈辈传到至今,然而每到一地,必受一地话音濡染,所以,已距原初很远。阿潜听到此,想起俊再说过,唱曲本源于说话,不觉点头,专心听唱家接着说:世人都称弋阳腔,以江西弋阳得名,如今都已失传,说实在,自记事起,遍游八方,却再没遇见过弋阳班子,大约天下独我一家了!月光清色中,两领轿子,一大一小,一雪青,一大红,并行着上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过了方浜,并没有向西去申府,而是一径向东。又不知什么时候,两领轿剩一领,小轿兀自折回,大轿领了身后的轿车,出了玉带门。
希昭等阿潜回家,一夜没有人眠。天明以后,就着人去大伯母院里去问,是不是歇在那里了?小绸则着人去三重院里问柯海,有没有留阿潜过宿;柯海明知道不会,还是遣人往天香园莲庵他生父那里问。一圈问下来,家里人都慌了,也不敢告诉老太爷申明世,就聚在申夫人房里商议。多半以为年轻夫妇拌嘴,怄气跑出去的,可希昭咬定不曾有过任何龃龉,一直好好的,临出门前还让希昭等他,不想一去不回。说到“一去不回”几个字,希昭便哽住了,人们也都有些酸楚。小绸其实比希昭更急,阿潜是她带大,锦衣玉食,此时不知在何等地方,受冻挨饿也说不定。她定着神问希昭这段日子阿潜与什么人有往来,问出口连自己都不信,阿潜能有什么交际?正月里宴宾客,还是她到泰康桥计他外婆家拉来两个姨表舅表兄弟,陪他坐席。不料希昭却回答,这几日与陈家孙子很热络,听曲子什么的。不止是小绸,连柯海、申夫人都吃了一惊。柯海说:丝竹弦管本不是坏玩意儿,却最容易移性,阿潜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心无芥蒂,一旦要钻进去就不好了!听到 “干干净净”几个字,小绸也要落下泪来,跺了跺脚:还不赶紧去找姓陈的那龟儿子!
去的人只半了时辰便转回来,说昨晚上是邀阿潜去园子里听唱了,唱毕就各自散了,还专为客人们都雇了轿。听说阿潜丢了,陈家也很着急,正在骂那孙子呢!小绸说:骂有何用,要紧的是找到那领轿子,好问明阿潜究竟在哪里下的轿,即是他家雇的轿就该知道哪里去找!去的人又说,陈家已经遣人去找了,一旦打听到立刻就来报告。近午时分,消息来了,陈家一名老仆佣领一长一幼两个轿夫一同过来。年长的轿夫说:那小爷儿们赶上那老爷儿们就让慢走,两个爷儿们轿挨轿说着话,小爷儿们就上了老爷儿们的大轿,往玉带门去了。问有没有出城门,回说不知道。再问一路上两人说什么,回说听不懂。年幼的轿夫此时插了一句:说到“禽兽”什么的!众人又是一惊,希昭反倒镇定下来,说:阿潜说的“禽兽”未必是真“禽兽”,他们懂什么!人虽没找回来,毕竟知道了些去向,是跟了那唱曲的走了,所以就还要去陈家打问那唱曲的是说什么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一回,柯海亲自上门去了。
柯海回家,已近黄昏,一众人都迎上去。见他神色平静,又像是颓唐,不敢问,只等着。柯海洗了手脸,更衣,坐定,喝了口茶,方才开口。柯海说陈家那孩子相貌极文静,倒有几分阿潜的神韵,众人不禁黯然。柯海接着说,这样的孩子想必不会有什么坏交际,昨晚请的唱家是偶尔从沪上经过,都是些同好们辗转介绍,不知从哪里来,亦不知往哪里去,唱家好比仙逸,漂无定所;不过阿潜即是跟了他,吃喝睡总是有的,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所以管教也是有的,必不会出什么乱子。说罢,又添一句:陈家并不知道孩子在园子里唱曲,看起来,那孩子吃过板子了,神情极其委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众人默然无语,静了半时,忽然听希昭一声泣,又强咽下,向长辈们告了不是,推门而去。
几日过后,小绸上了西楠木楼,未进门,一股奇香扑面而来。定定神,走进去,希昭已听见动静,从幔子后头走出来,唤了一声“大娘”。两人都消瘦了,希昭毕竟年轻,虽憔悴,还无大碍,小绸面上则有了霜色。彼此在对方脸上看见的都是阿潜,又都是秉性要强的人,一个字不提。希昭让座,又吩咐人斟茶。小绸并不坐,对了幔子后头抬抬下颌,问:绣什么新东西?希昭迟疑一下,揭开幔子,请小绸进去。小绸先看见柜上一炷香,方才知道那香气从何而来了,说道:是龙涎香吧!继而笑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希昭有龙涎香,正好进我家天香同!说到此话,小绸不由语塞,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而希昭感触更多一层,阿潜也说过同样的话,亦都是出自王沂孙的咏物词“天香”。小绸弃下“龙涎香”的话头,走近绣绷,绣绷上已经描好一幅粉本,十几竿墨竹,不露竹节,直贯天地。即有苏东坡的清拔秉性,又格外含一脉纤柔,透露出闺阁气息。小绸看了一时,说:意境很好,可到底有些肃杀。希昭不语,小绸晓得她心里不服,叹口气道:人都道“青衿之志”,其实无非是进官进禄,一旦不成,便怒气冲天,怪世道不均,君王不智,将自己比作菊啦,兰啦,梅啦,还有就是竹,总之,专找那些时令偏的草木作比,方才气平!其实,每一样草木都自有繁荣热闹,就说竹子,那竹根在地下盘桓交互,都能掀起一幢楼阁,哪是那么洁身自好的性子!希昭不由笑了,小绸有些得意,再接着说:那屈大夫,让楚怀王贬黜了,没法子,不惜用兰啊,蕙啊,芰菏,荚蓉,装点自己,其实草木花树另有志向,未必就是他所用的那个意思,结果倒是曲解了人家!希昭更笑了。小绸看见希昭的笑模样,心想,她还是个孩子呢!阿潜真不是个东西。笑了一阵,小绸说:就是这志向害了他们,自以为顶天立地,四海为家,连阿潜这样的都要去云游!希昭收起了笑脸,小绸也不向下说了。看了看绷架上辟成的丝,由极浅的灰至青蓝,再至铁灰,钢蓝,灰黑,墨黑,一匹乌云。小绸说:上绣阁去绣吧,人多,热闹!希昭低头说:这样的绣,不知道大娘要不要!小绸笑了:希昭心里说的是,绣阁里的俗气会不会玷污了!希昭脸红了,要反驳,被小绸抢住:绣这样东西,本是人间物,就是要有点儿世俗气。希昭不再反驳。小绸四下里看看,要走了,临下楼时,回头说:阿潜是我带大,我最知道他,他吃不了外边的苦,看着,他还得回来!希昭眼睛一亮,脸上有了喜色,嘴里却说:他回来我也不理他了!小绸说:我也不理他!说罢下了楼去。
下一日,希昭就去了园子里绣阁上,闵姨娘和小绸之间,安下她那张绣绷。
27 亨菽
再说阿昉,甲午年的秋闱没有进,等不到三年后的丁酉,丙申这一年,也就是阿潜弃家出走的第二年,仿佛要赶什么热闹似的,竟然在金龙四大王庙集上,盘下一间铺面,开了个豆腐店。起先也是没址家里人知道,只差遣福哥跑东跑西。福哥的娘是阿昉的乳母,他便是奶哥哥。一是得听从奶兄弟的;二也是有他娘罩着,就生出胆子来了。阿昉的媳妇本是大家里的千金,一贯的油瓶倒了不扶,毫没有觉出阿昉有什么动静。家中人向以为阿畴稳重沉静有自律,尤其阿潜出走之后,都庆幸还有一个阿唠,不至于像那一个出格。谁提防有一日,阿昉成了豆腐店主。那豆腐店开在大王庙集上最热闹的一条街,紧挨着闸桥,吴淞江边。店名很古雅,为“亨菽”,显然是从诗“七月”中,“七月亨葵及菽”一句而来。大王庙集多是豆行米行,牛市马市,鱼肆肉肆,木器铁器,饭铺酒铺。打出的招牌又无非直指,或者一个“肉”,或者一个“面”,倒是醒目而且响亮。相形之下,“亨菽”两个字就不得要领了,不知是卖什么的。人们从店门前经过,探头望望,只看见一个白净脸的斯文后生立在柜后面,着一身半长半短的袍衫,戴一顶六合一统圆帽,虽是一色青,却是上等绢绸。脸上的笑挺殷勤,手脚却有些笨,不是碰翻这个,就是撞倒那个。看上去,既不像掌柜,也不像伙计,就猜是掌柜的儿子。其实呢,这就是阿昉。
自从在赵同学家里遇见过赵伙计,阿昉就觉着了书上世界的虚空。圣人之言可放之四海,上下几千年皆通,惟其如此博大,才显得人生渺小而且无常。阿昉就是从这无常中过来,只是不自知。年幼时,母亲早亡,然后父亲出家,虽只五岁,不能全懂,但也能体察到那一番凄凉。不像阿潜,有奶便是娘,从此认准大伯母不撒手,阿畴却已辨得远近亲疏。家中人都说他早慧,事实上只是死读书,一行一行背诵,意思也不顶懂的,字和字之间有一种连贯的节律,让他自得。渐渐地,就也懂了意思。领会到理趣,背诵便更为轻松。他可真读了不少书,父亲的书,大半留下来,只将几卷经文带去庵子里。读着父亲的书,阿昉常会生出恍惚,似乎沿着父亲的路走,走着,走着,那一端却陷入茫然。他听人们夸他,这孩子秉性像父亲,将来——说到将来,人们不由噤声。显见得,连他人都对“将来”茫然的。
阿唠究竟不是阿潜,没有被娇宠惯坏,还有些随母亲的性子,温和敦厚,这种虚空茫然不曾泛滥失度,于是他一直在规矩中行事。又有一个谁都不留意的人,自小在照应着,用些最俚俗的玩意儿给他消遣,那就是阿昉的乳母。比如冬日下雪天,乳母让福哥带他在雪地里逮麻雀。撒一把米,倒扣个篾箩,底下撑一根小竹棍,拴一条细绳,牵在阿昉的小手里,麻雀到篾箩下觅食,福哥一歪嘴,阿昉手一动,篾箩覆了下来。有时候,麻雀惊飞了,有时候则扣住了,福哥握起来,传到阿昉手里,觉得到那热呼呼的小身子,一动一动。乳母喜欢说些乡间逸闻,谁家妇人口吐三寸长的小儿,又谁家圈里产下六条腿的猪崽……都是“子不语”,多少排解了读书的刻板与枯燥,并且,连阿昉都不觉到的,阻隔着父亲留给他的虚无空寂。每临子、卯、午、酉的年份,都会奋发鼓舞一番,功名心大作,可随即却颓唐下来,那一股茫然又来作祟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的盛气逐渐消磨。婚姻是个温柔乡,销魂噬骨,意志又减去几分。从此,科考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后来,阿昉还专到赵同学家的古董行,去见赵伙计。赵伙计不在,说是去浮梁兴西乡景德镇看陶去了。过数月,再去,赵伙计又不在,这回是去福建泉州看帖。又有数月,阿昉在香花桥街上看见赵伙计,追上去一拍肩,转过身却是个陌生人。正月里赵同学赴宴来,阿昉问起赵伙计,赵同学说赵伙计早两个月已经殁了。阿昉大吃一惊,如此活泼伶俐的一个人,怎么说殁就殁了!赵同学告诉说,赵伙计是去河南安阳看一件铜器,途中客栈过宿,夜里睡下就再没有起来。房门是从里面销上的,枕头下的钱袋里一个铜子儿没少,人也不像受过惊动,睡得好好的,所以算得上是寿终正寝,可惜了他一身的手艺。赵同学又说,赵伙计平生总是与古董交道,坊间的说法是阴气太重,那些物件各自有一番阅历,不晓得经过些什么。像赵伙计这样的人,窃得破其间机要,是要赔寿数进去的。这话让人悚然,可是却抵不过对赵伙计的想念,阿昉不由陷入悲戚。赵伙计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历历可见,而阿防自己,反倒是在虚空中了。
豆腐店盘下的是一个院子,临街铺面;后进屋里置一盘石磨,一口锅,是作坊;两侧偏厦堆放豆子、卤水、柴火,还有一个小牲口槽,立着一头小驴;院子里打一架木棚,底下是几层木格子,专放点好的豆腐。什么都是新的,墙粉得雪一样,瓦列一崭齐,青色砖铺地,木头上还留着新刨痕,那豆子几乎一粒一粒拣出来,小驴身子上的毛刷得铮亮。子夜时分,作坊的烟囱就往外出白烟,豆汁的气味溢出来,院子上头好像顶了一团雾,接着,就响起霍霍的推磨声。待到天明,热腾腾的豆腐卅来了,这时候,阿昉也到了——就是先前说过的那个人,喜盈盈的,又十分不好意思,张不开口招呼生意,只是笑。于是,人们也不好意思进门去,向这样的人买豆腐,可不是挺失礼的?没有买卖,阿昉并不着急,那一板板的热豆腐,柜面上的新账本,一行字还没写上去,秤、戥子、划豆腐的刀、托豆腐的荷叶——池塘里新采下的,还有些散钱,叮叮珰珰装在布荷包里。店门外的街面上,车马渐渐稠密了,马蹄铁跺在卵石路上,驴脖上的铃铛;再望过去些,就是船帆了,还有锚链入水的那一声闷响。各种气味也过来了,牲畜的粪臭,河水的腥,油锅的煎炸香,瓜果的露水气,鱼肉的膻,染坊里浆水的酸,铁器淬火的辛辣……真是个轰轰烈烈的小世界。阿昉正被眼前的景色怔忡着,忽有人在木柜台面上击一声:买豆腐!这才回过神来,一看,是他媳妇,穿了一身布衣布裙,蓝花布系个抹额,村姑似的,挎个竹篮子,还真摆出一个大钱。阿防急急地去拿刀,齐齐切了一方,颤微微地托起来,垫在荷叶上,送进篮子,也不问钱多钱少,收进荷包去。两人禁不住都笑起来,尤其阿昉媳妇,深闺大院,哪里碰过钱两交道,简直乐不可支。笑完了,正经起脸色,挎起篮子,回转身出店门。门外停了一顶轿,上去轿,换下来个乡下丫头,是蕙兰,穿一身花布,挎个细篾小篮子,买豆腐去了。乘着四人花轿买豆腐,沪上也只有这一家了。
下一日,买豆腐的是小绸和希昭;再下日。是阿奎的妻女;阿施随母亲落苏是第三回;第四天,桃姨娘和闵姨娘;连申夫人都让二姨娘陪着来买过一回;然后,就又轮到阿昉的媳妇了。这么走马灯地转着,一轮又一轮,卖和买的都不厌足。小绸难免要想起多少年前,园子里摆店肆做买卖玩耍。阿昉的父亲开的是书铺,如今,可就来真格的了,卖的却是豆腐。事情传到柯海耳朵,柯海笑道:也该轮到阿昉花银子了!豆腐店就这么开着,做豆腐是由福哥带几名伙计包下,阿日方专司卖豆腐,买家多半是自家人,还有亲戚朋友。称盘、戥子,都是玩意和摆设,说是买不如说是送。只有一本账是认真记着的,蝇头小楷记着一分一厘,因字迹过于娟秀,又不是生意之道了。总之,正如柯海说的,怎么也该让阿昉任性一回了。所幸,甄腐这样的小本生意,排场再大,也亏不到哪里去,资费终是有限。
这一年,有一桩盛事,两件传闻。一桩盛事是松江府人张之象太学生为黄道婆立神像。黄婆庙屡建屡毁,从黄婆家乡乌泥镇一蹄迁到龙华,不是兵祸,就是天灾。如今,江南平靖,三载丰年,海内外祥和。尤其上海,市面繁荣,人口激增,买卖兴隆。因此官府民间都有意将些旧祠堂破庙宇收拾起来,修葺的修葺,重建的重建,好有个祭祀的地场。张太学捐地二亩,就在张家浜听莺桥畔的柳林,婆娑中立一尊神像,像背面建一座祠堂,将黄婆家的族谱重新修撰一遍,供奉堂中。不多几日,四下便有香烛铺和祭物店起来,祭物多为糕团粽子,然后又衍生出各类食铺,再生发豆麦米面,牛羊驴马,渐渐成了一个大集。逢初一十五,车马穿行,人群熙攘。香火就不必说了,也不问黄婆是哪一路神圣,什么事都来求,求子求福,求雨水调和,求六畜兴旺。红彤彤的大蜡烛在案上挤挤挨挨,香是挤在香炉里,烛油香灰堆积着,又有人求去治病疗伤。沪上人没什么神明根基,就没有厚薄,见庙就拜。是糊涂,也是务实,还有几分天真。
两件传闻一是关于徐光肩,一是关于彭家老爷。徐光启这一年在广东韶关做幕僚,认识了一个洋和尚,那洋和尚本是意国人,飘洋过海来到中国,还起了一个中国的表字,叫“仰凰”。急切要和中国攀亲近,不外乎是为银子,徐光启却与他结好,有人猜是被洋和尚下了迷药。却还有一种说法,说的是那洋和尚有秘器,一个玻璃球,朝里一看,可看见前三世和后三世,是徐光启想要他的玻璃球。这是徐光启,彭家老爷的传闻是一具沉香木观音像。不是说彭家老爷回家后又复出吗?这一回是任漕运使。这年开漕淮河,忽从上游乘水漂下一具沉香观音,那观音面容端庄,衣褶生动。也就在这一日,彭家老妇人做了一个梦,梦中恰看见一尊观音,形容描述与那沉香木的十分相似。彭老爷一径知道,立刻送观音往上海,如今正在中途,倘顺风顺水,无有意外,下年初便可抵达。所以,这边愉园里,专辟出一角,造一间观音阁,转眼间已架梁封顶。却不料,淮河枯水,搁浅了;等到水涨,皖北又大寒,淮河成了冻河,还是不得行。三阻二阻的,事情就搁下了。
阿潜依然没消息。希昭的绣画,人物四开,说的是汉代边塞故事,已绣成头一开:昭君出塞。绣成那一日,绣阁中甚是轰动,围拢了看。闵姨娘最羡那衣裥,如风鼓荡,不知何为而成。阿昉媳妇敬佩那马和犬,轻盈奔走之势,神气活现。阿施听说了也来看,头一眼看到的是呼韩邪单于,说是“垂涎欲下”,十分可乐!小蕙兰喜欢那具琵琶,琴轴琴马毕肖,玲珑可爱。小绸看见的则是昭君的眼睛,分明是希昭的,含情且含怨。那王昭君的名字有一字与希昭相同,历经的也是别离,只不过希昭是留下的那一个,眼巴巴望着阿潜离去;昭君则是走的那个,抛下大汉江山。小绸心想,这不单是负气,也是一股心志吧,好似说:谁弃下谁啊! 众人们正赞叹不已,蕙兰忽看出一个疏漏,那就是绣画的落款为“武陵绣史”,而非“天香园绣”。人们其实早已看见,只是嘴上不说,蕙兰一点破,不禁都有些尴尬。停一会儿,还是小绸解了围:这仅是四开中的一开,待四开全绣完再题款也不迟。蕙兰“哦”一声明白了。
希昭来到绣阁,多少有些拘谨。素来心气傲,和妯娌婶娘无甚多话。绣艺上面的事,总是多看少问。与闵姨娘还和谐,但闵姨娘本就是个寡言的人,两下里也说不起来什么。这一回,阿潜没一句交代地走了,人人都说阿潜不好,没一句嘲笑她的,反而事事待她小心。可那是别人,自己呢?不说伤不伤心,单是颜面也伤得够呛,就更缄默了,也与众人更生分。惟有一个人,相处起来称得上自如,那就是蕙兰。蕙兰这年十一岁,半大不小,在别人家可算作大人,在这家,一家都是孩子似的,就是个极小的人,说话行事出自天然,没什么顾忌。就好比看“昭君出塞”绣画,问落款的事,也就她问得出来,因不知其中人事的曲折微妙。正是如此,希昭对她也无防备,双方都可直来直去,倒格外省心。这其实只是一重原因,另有一重,也是更要紧的,就是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挺投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