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的。”然后我想起来,“那可不,必须的!”
他回到工作台前,台上已经空得可怜,他收拾好最后几样东西——几块他称为“干电池”的大块方形电池。他盖上箱盖,开始拿两根粗绳子来捆住。
“阿康本想跟我一起来道谢的,不过他……呃……好像今天有球队集训,还是其他什么的。”
“没关系。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帮上了忙。”
我震惊了。“你把他的喉咙治好了,天哪!你用你的小工具治的啊!”
“哦,对。我的小工具。”他给第二条绳子打上结,然后勒紧。他把袖子卷得很高,我可以看到他健硕的肌肉。我以前从未注意到。“电神经刺激器。”
“雅各布斯牧师,你可以拿来卖钱啊!那你就发财啦!”
他一条胳膊支在箱子上,一手托着下巴,盯着我看。“你这么认为?”
“对!”
“我很怀疑。我都怀疑我的刺激器跟你哥哥的康复到底有没有关系。那工具是我当天做出来的,你知道吧。”他笑了,“而且是用从莫里的罗斯科机器人里偷偷拆出来的日本产微型电动小马达来供电的。”
“真的?”
“真的。这个理念是没错的,这个我肯定,不过这个雏形——匆忙中做出来的,缺少实验证明——往往很少会成功。但我觉得我还是有机会的,因为我没有怀疑过雷诺医生最初的诊断。只是神经拉伤而已。”
“不过——”
他把箱子扛起来。他的手臂肌肉隆起,青筋暴露。“来,孩子。跟我来。”
我跟着他来到车前。他把箱子在后保险杠旁放下,看了看后备厢,说他得把行李箱移到后座。“杰米,能帮我拿那个小的吗?不重。要远行的时候,最好轻装上路。”
“你去哪儿?”
“还不知道,不过我猜等我到了就知道了。前提是这家伙不抛锚。这家伙可不省油。”
我们把行李箱移到那辆福特的后座。雅各布斯牧师哼了一声,用力把那口大箱子放进了后备厢。他把后备厢盖砰地一关,然后靠在上面打量我。
“你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杰米,你的父母都很棒,也很在乎你。要是让他们来描述你们,我猜他们会说克莱尔是那个有母性的娃,安迪是那个霸道的娃——”
“好家伙,让你说中了。”
他咧嘴一笑。“每家都有一个,小家伙。他们会说特里是那个摆弄机械的娃,而你是个梦想家。他们会怎么说阿康呢?”
“是个读书的娃,或者是唱民谣的娃,因为他有把吉他。”
“也许是吧。不过我敢打赌,你爸妈脑中首先想到的不会是那些字眼。有没有注意过阿康的指甲?”
我笑了。“他可爱啃指甲了!有一次我爸说只要阿康一周不啃指甲,他就给阿康一美元,但他就是做不到!”
“杰米,阿康是那个神经质的娃——你爸妈要是实话实说,也会这么讲,是到了40岁容易胃溃疡的那种。他脖子被滑雪杖击中失声之后,他开始担心自己再也不能说话了。就算不是这样,他也会这么跟自己说。”
“雷诺医生说……”
“雷诺是个好医生,认真尽职。莫里出麻疹的时候,他立刻就来了,还有帕齐那次……呃,出了点儿女性方面的问题。他非常专业地给他们治好了。但他不具备一流的全科大夫那种自信,就是那种‘扯淡,半点儿毛病没有,你马上就能好’的气场。”
“他真说过!”
“是,但阿康不信他,因为雷诺不够让人信服。身体他能治,但精神呢?这他就不行了。治病一半儿治的是心病,或许还更多。阿康想的是:‘他在骗我呢,好让我习惯哑巴的生活。后面他就会告诉我真相。’你哥哥就是这种人,杰米。他时刻神经紧张,人一旦这样,大脑就会跟自己作对。”
“他今天不肯跟我来。”我说,“我之前撒了个谎。”
“是吗?”雅各布斯看上去并不惊讶。
“是的。我要他来,但他不敢。”
“别为这个生他的气,”雅各布斯说,“每个恐惧的人都活在自己制造的地狱里。你可以说这地狱是他们给自己造的——阿康就把自己搞哑了——但他们身不由己。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他们需要同情和怜悯。”
他转身面对牧师宅邸,此刻看上去已经荒废,他叹了口气。然后转回来对着我。
“也许刺激器是起到了什么作用——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它背后的理论是有效的——但我真心怀疑。杰米,我觉得我是给你哥耍了个把戏。别介意我一语双关,我是把阿康给诓了。这是神学院里教的技能,不过他们管这叫‘点燃信仰’。这是我一向在行的,我对此既惭愧又高兴。我让你哥哥期待奇迹,然后打开电流,激活我那个夸大的蜂鸣器。我一看到他嘴唇抽搐和眼睛狂眨,我就知道成了。”
“真了不起!”我说道。
“的确如此,但也相当卑鄙。”
“啊?”
“没关系。反正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他大概不会再失声了,但也说不准。”他看了看表。“哎哟。我就只能聊到这儿了,我还打算晚上赶到朴次茅斯呢。你也该回家了。到家之后,别跟爸妈说你下午来看过我,这是我们之间的又一个秘密,好不?”
“好。”
“你没经过玛拉奶奶家吧?”
我翻了个白眼,怪他怎么傻到问这种问题,雅各布斯又笑了笑。我很高兴在种种苦难后我还能让他笑起来。“我穿过马斯特勒家那块田过来的。”
“好孩子。”
我不想走,也不想让他走。“能再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赶紧。”
“当你做……呃……”我不想用布道这个词,感觉这个词有点儿危险,不知何故,“你在教堂讲话的时候,你说闪电有5万华氏度。是真的吗?”
他的脸开始发光,好像只有在触及电的话题时才会这样。他就好这口,克莱尔会这么说。爸爸则会称之为痴迷。
“绝对真实!可能除了地震和海啸外,闪电是自然界最大的威力了。比龙卷风强大,比飓风就强大多了。你有没有见过闪电击中大地?”
我摇摇头。“只看过天上的闪电。”
“太美了。又美又可怕。”他抬起头来,似乎在寻找,但那天下午天空湛蓝,只有星星点点的白云缓缓向西南方向飘。“你要是想近距离看的话……你知道朗梅多不?”
我当然知道。往山羊山度假村去的那条路上,在半路有个州立公园,那就是朗梅多。在那里你可以往东看到好远好远。在极晴朗的日子里,你可以一直看到缅因州的弗里波特沙漠。有时甚至能看到大西洋。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每年8月都在朗梅多举行夏季野餐。
他说:“如果你从朗梅多那条路往上走,就会来到山羊山度假村的大门……”
“……除非你是会员或客人,否则他们不让你进。”
“没错,社会等级在作怪。不过就在你到门口之前,有一条往左分出的砂石路。谁都能走,因为这是公家的地。走上坡路约三英里,尽头是一个叫天盖的瞭望处。我从没带你们去过,因为那里很危险——一个花岗岩坡,下面是2000英尺深的悬崖。没有围栏,只有一个告示警告大家远离边缘。天盖的顶上有一根20英尺高的铁棒,深深插进岩石里。不知道是谁放在那儿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不过它已经在那儿很久很久了。本该生锈的,但却没有。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吗?”
我摇摇头。
“因为它被雷电击中太多次了。天盖是个不一般的地方,它能吸引闪电,而那根铁棒就是焦点。”
他双眼迷离地望向山羊山。它自然比不上落基山脉(连新罕布什尔州的怀特山脉都比不了),但它超越了缅因州西部连绵起伏的丘陵。
“杰米,那里的雷更响,云也更近。看到那些滚滚的暴雨云,就让人觉得自己很渺小,一个人被忧虑或疑惑所困扰的时候,感到渺小并不是件坏事。你能感到雷电将至,因为空气中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就是一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一种没有火焰的燃烧。让你的头发竖起来,让你的胸部感到气闷。你能感到皮肤在颤抖。等啊等,等到打雷了,不是轰隆一声,而是炸裂的声音,就像一个堆满冰雪的枝头终于咔嚓一声断裂,不过比那要响一百倍。然后是一片寂静……空气中又一声炸裂,就像老式电灯开关发出的电流声。然后雷声滚滚,闪电来临。必须眯着眼看,不然会亮瞎你的眼睛,你就看不到那铁棒从黑色变成白里发紫,然后变红,就像锻造中的马蹄铁一样的过程了。”
“哦!”我说道。
他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他往那辆新买的旧车的轮胎上踢了一脚。“不好意思,小家伙。我有时候一下子走神走老远。”
“听着好厉害。”
“噢,那可不只是厉害而已。等你长大一点儿,自己去亲眼看看吧。不过小心那根铁棒。闪电扬起各种岩屑、碎石,一旦开始打滑你就停不下来了。好了,杰米,我真得走了。”
“我不想让你走。”我又想哭,但我忍住了。
“我懂,我也很难过,但俗话说‘如果愿望是马驹,乞丐都能有马骑’。”他张开了双臂,“来,让我再抱一下。”
我用力拥抱他,深吸一口气,想记住他的香皂和护发素的味道——维特立护发素,我爸也用这种。现在安迪也用了。
“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他对我耳语说,“这是你要保守的又一个秘密。”
我只是点点头。不用跟他说,其实克莱尔早就知道了。
“我在牧师宅邸地下室里给你留了样东西,”他说,“你想要的话,钥匙就在门垫下面。”
他把我放下来,亲吻了我的额头,然后打开了司机一侧的车门。“老伙计,这车不咋的哇。”他操起北方佬的口音说,使得我在难过中又微笑起来,“不过,我估计开着上路应该还能凑合。”
“我爱你。”我说道。
“我也爱你,”他说,“不过杰米,你别再为我哭鼻子了。我的心已经碎得不行了。”
他离开之前我都没有再哭。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从车道里倒车出来。一直看着他,直到他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然后我就走路回家了。那时候我们家后院里还有一个手动水泵,我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脸才进的屋。我不想让妈妈看出我哭过,免得她问我怎么回事。
妇女辅助团负责彻底清扫牧师宅邸,不留下命途多舛的雅各布斯一家的任何痕迹,好让新的牧师入住,不过爸爸说此事不急;新英格兰卫理公会主教的车轮转得缓慢,来年夏天能给我们派一位新牧师来,我们就算走运了。
“先让它静静吧。”这是爸爸的看法,妇女辅助团乐得接受。直到圣诞节过后,她们才带上扫帚、刷子和真空吸尘器来开工(那年的普通信徒讲道是安迪来做的,爸妈简直自豪感爆棚)。在此之前,牧师宅邸都闲置着,学校里开始有小孩儿散布屋子闹鬼的消息。
不过这所鬼屋却有一名访客,那就是我。我是一个周六的下午去的,再次横穿多兰斯·马斯特勒家的那块玉米田,好躲过玛拉奶奶的好事的双眼。我用门垫下方的钥匙进了屋,屋里阴森恐怖。我曾经对房子闹鬼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但真进了屋子,难免会想象一转身看到帕齐和“小跟班”莫里手牵手站在那里,眼球凸出,浑身腐烂。
别傻了,我自己跟自己说。他们要么已经去往别处,要么已经化为乌有,就像雅各布斯牧师说的那样。所以别怕,别做胆小鬼。
但这不是我说不做就能不做的,好比周六晚吃了太多热狗,闹肚子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我没有逃。我想看看他给我留了什么,我必须看看他给我留了什么。我来到那个依旧贴着海报的门前(耶稣牵着一对孩子——长得就像我一年级老课本里面的迪克和简),门上还挂着那个牌子,写着: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
我打开灯,下了楼,看着靠墙堆放的折叠椅,合上盖子的钢琴,还有那个玩具角,小桌子上已然没有了多米诺骨牌、填色书和绘儿乐粉笔。不过太平湖还在,放着电动耶稣的小木箱还在。这就是他给我留的东西,我失望透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打开盒子,把电动耶稣取了出来。我把它搁在湖的一端,我知道轨道在哪儿,然后伸手到它袍子下面去摸开关。突然,年纪轻轻的我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火,就像雅各布斯牧师说过的天盖上的闪电一样突如其来。我抡起胳膊把电动耶稣摔到对面的墙上。
“你是假的!”我吼道,“你是假的!都是骗人的把戏!”
我跑回楼上,哭得昏天黑地,双眼都看不见东西了。
我们再没有一个新牧师来了,结果竟是如此。有些当地教士想补上这个缺口,但是上座率下降到几乎为零,在我高三那年,教堂关门上锁了。我无所谓,我的信仰已经终结。我不知道太平湖和电动耶稣的下落。许多年后,当我再次下到牧师宅邸的青少年团契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就像天堂一样空无一物。
IV 两把吉他/镀玫瑰/天盖闪电
回首前尘,仿佛我们的人生是有章可循的,感觉事事都开始变得合乎逻辑,仿佛我们走的每一步(包括失足)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比如那个满嘴脏话的退休老头儿,他不经意间给我命定了一干25年的工作。你说那是命运还是偶然?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剃头师傅赫克托四处找他那把银通(Silvertone)老吉他的时候我压根儿不在场。以前,我曾以为路是自己随机选出来的:先是这事儿,再是那事儿,又引出别的事儿。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
有别的力量在左右我们。
1963年间,在披头士乐队掀起风潮前,乡村音乐短暂而强有力地席卷美国大地。借着这股热潮,电视台推出了《民谣同乐会》这档节目,嘉宾是一些诠释黑人体验的白人歌手,比如查德·米歇尔三重唱和新黑人卖唱剧团这类。我哥哥康拉德,与比利·帕克特的哥哥罗尼是挚交好友,每周六晚都在帕克特家看“民乐会”——他们这样来称呼那档节目。
那时候,罗尼和比利的祖父跟帕克特一家人住在一起。比利的祖父人称“剃头师傅赫克托”,盖因他坚持这行当近50年,不过还是很难想象他如何能代入这个角色;剃头师傅就像酒保一样,通常是健谈的那类人,但是剃头师傅赫克托话可不多。他一般是坐在客厅,一边抽着蒂帕里诺雪茄,一边往自己的咖啡里倒几盖子波本威士忌。整个房子都充斥着这种味道。他只要一开口,话里就夹着脏字。
不过他喜欢《民谣同乐会》(即“民乐会”),老跟阿康和罗尼一起看。某天晚上,节目里一个白人小男生唱了一段宝贝儿离他而去,让他感到心情悲伤的歌,剃头师傅赫克托嗤之以鼻,说:“扯淡,哥们儿,这算哪门子蓝调。”
“这是什么意思啊,爷爷?”罗尼问道。
“蓝调是很厉害的音乐,但那个娃唱得就像他刚刚尿了床害怕被他老妈发现似的。”
两个男生听完都笑了,一方面是觉得很逗,一方面是惊诧于赫克托居然还是个音乐批评家。
“你等着。”他说完用粗糙的手抓着楼梯栏杆,拖着身子缓缓爬上楼。他这一趟去了太久,以至于当他脖子上挂一把破旧的银通吉他走下楼时,孩子们几乎都把他给忘了。吉他琴身破旧不堪,用一圈粗绳捆绑固定,连弦钮都弯了。他哼了一声坐下来,放了个屁,然后把吉他拉过来架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膝盖上。
“把那破玩意儿给我关了。”他说。
罗尼听话照办了,反正这周的“民乐会”也要放完了。“爷爷,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弹吉他。”罗尼接了一句。
“好多年没碰了,”赫克托说,“关节炎犯了之后我就把它收起来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给这贱货调音了。”
“爸,你说话注意点儿!”儿媳妇帕克特太太在厨房喊了一嗓子。剃头师傅赫克托没搭理她;除非是想让她帮忙递一下土豆泥,否则他都不怎么搭理她。他慢慢地给吉他调音,小声抱怨了几句脏话,然后弹了和弦,听上去有点儿音乐的味道了。康拉德后来跟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说:“听得出来他确实很久没弹了,但还是蛮酷的。”
“啊!”罗尼赞叹道,“爷爷,这是什么和弦?”
“E和弦。这些破玩意儿都是E打头的。等着,你还没听到妙处呢。我看看还能不能想起怎么弄这骚货。”
“爸,你说话注意点儿!”声音再次从厨房传出。
他这次仍然没搭理她,只是开始用他那粗硬、被烟熏得发黄的指甲当作拨片,弹起了吉他。一开始他弹得很慢,一边还嘟囔着一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话,但随后他很快就弹起了平稳的节奏和清脆的旋律,让在座的孩子们面面相觑。他的手指在指板上上下划动,一开始有点儿笨拙,然后逐渐流畅起来,仿佛老旧的记忆神经突触又一点儿一点儿活过来了:从B和弦到A和弦再到G和弦,最后回到E和弦。这种和弦进行法我后来弹了几十万次,不过在1963年时,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从中找到E和弦琴弦。
赫克托用一种高亢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完全不同于他平时说话(尽管他很少开口)的声音开始唱了起来:“亲爱的,趴下来让爹爹瞧瞧……你让我好担心……”
帕克特太太从厨房走出来,一边还用块干抹布擦着手,脸上表情就像看到异域怪鸟——鸵鸟或是鸸鹋之类——大摇大摆地走在9号公路的中央一样。比利和可能还不到五岁的小朗达·帕克特,下到楼梯的一半儿,倚着栏杆,瞪大眼睛看着这老头儿。
“那节奏,”康拉德后来跟我形容道,“跟我们在《民谣同乐会》上听到过的调调还真不一样。”
剃头师傅赫克托此时正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跟着拍子踏着脚。阿康说他从未见那老头儿咧嘴笑,有点儿瘆人,仿佛他变身成某种唱歌的吸血鬼。
“妈妈不让我夜里游荡……她害怕有些女人会……会……”他拖着腔,“会……伤我的心!”
“继续唱,爷爷!”罗尼叫道,他一边笑一边鼓掌。
赫克托开始唱第二段,这一段内容是方块J告诉黑桃Q,让她继续爱怎样就怎样。不过唱着唱着琴弦突然“嘣”的一声断了。
“该死的,你个骚货。”他骂道,剃头师傅赫克托的一场即兴演奏会就此结束。帕克特太太一把夺走了赫克托的吉他(飞出的断弦差点儿伤到她眼睛)并严厉警告,他要是再敢这么说话就到外面走廊上去思过。
剃头师傅赫克托并没有被赶到外面的走廊,不过他又重新回到他惯常的沉默不语的状态了。孩子们再也没有听到他弹起吉他唱起歌。随后的那年夏天,1964年,披头士乐队走红美国的那年,赫克托去世了,当时人气正旺的查尔斯·雅各布斯主持了他的葬礼。
在“大男孩”亚瑟·克鲁杜的《妈妈不让我》缩略版演出后第二天,罗尼·帕克特在后院酒桶里找到了那把吉他,是他愤怒的母亲给撂在那儿的。罗尼把吉他带到了学校,兼任中学音乐教师的英语教师卡尔霍恩夫人,教会了他如何换弦,如何哼唱熄灯号的前三个音来调音。她还给了罗尼一本《唱出来!》,这本民谣杂志有《芭芭拉·艾伦》这类曲子的歌词和和弦编配。
接下来的两年里(除了“命运的滑雪杖”使得阿康变哑的那段停滞期),这两个男孩儿学了一首又一首的民谣,一把旧吉他两人换着弹,学着蓝调歌手利德贝利在狱中岁月里弹的那些基础和弦。他们俩弹得都很水,不过阿康的嗓子还不赖,尽管他这种甜甜的嗓音用来唱他所钟爱的蓝调还是略显稚嫩。他们还顶着“阿康和阿罗”的名号在公共场合演出过几次。(谁的名字排前面是他俩掷骰子决定的。)
阿康最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吉他,一把刷桃木漆色的吉布森牌民谣吉他。它比剃头师傅赫克托的银通吉他好太多了,他们就是拿着这把吉他在尤里卡田庄的“才艺之夜”里唱《第七子》与《甜蜜国度》的。爸妈很支持,罗尼的家人也很捧场,不过计算机领域里的“完整输入完整输出”法则对吉他同样适用:是什么料子出什么货。
“阿康和阿罗”民谣二人组试图在当地混出名气,我对此毫不在意,阿康对他的吉布森吉他的兴趣开始减退时,我同样没有留意。自从雅各布斯牧师开着他新买的旧车离开哈洛之后,我感觉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窟窿。我失去了上帝和我唯一一个成年朋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感到悲伤和暗暗恐惧。母亲总是在给我加油打气,克莱尔也是,甚至连父亲都来帮了一把。我也努力让自己快乐起来,最终,我成功了,不过1965年让路给1966年,1966年又换成了1967年,楼上不再传来唱得走样的《不要三思》,这一切我都没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