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盖茨瀑布图书馆找《纽约时报》,但他们只存了《商业周刊》,他们让我转道罗克堡,那里有时报的微缩胶片。‘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圣马太真是言之有理。”

台下报以几声轻笑,但很快就归于沉默。

“我一天一天地去,翻阅微缩胶片直到我脑袋发疼,我想跟诸位分享一下我的发现。”

他从黑色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几张档案卡。

“去年6月,三股小型龙卷风席卷俄克拉何马州的梅伊城。虽然有财产损失,但无人死亡。居民蜂拥到浸信会教堂去唱诵赞歌和做感恩祷告。正当他们在教堂里的时候,第四股龙卷风——一个F5级大怪兽——扫过梅伊城,将教堂摧毁。41人死亡,30人重伤,其中包括缺胳膊断腿的孩子们。”

他把那张卡换到后面,接着看下一张。

“你们之中有些人可能还记得这件事。去年8月,一名男子和他的两个儿子在温尼珀索基湖划船,家里的狗跟他们一起。狗掉到了水里,两个男孩儿跳下水去救。父亲看到两个儿子有溺水的危险,自己也跳下去救,结果不小心把船打翻,三个人都淹死了。那条狗游回了岸边。”他抬起头来,还微笑了一下——就像太阳穿过寒冷1月天的雨幕出来露了个脸,“我试图查明那条狗的下落——那丧夫丧子的女人是留着它还是杀了它,但没能找到。”

我偷眼看了看哥哥姐姐。特里和阿康一脸迷惑,但安迪一脸煞白,像是惊恐,像是愤怒,又像兼而有之。他双拳紧握放在膝上。克莱尔在无声地啜泣。

下一张档案卡。

“去年10月。飓风在北卡罗来纳州威尔明顿附近席卷陆地,杀死17人。其中6人是教堂日托中心的孩子,第7个人被报失踪。一周后,他的尸体在树上被人发现。”

下一张。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以前叫比属刚果,现在叫扎伊尔的国家[1],一个为穷人提供食品、医药并且传教的传教士家庭,一家五口全被谋杀。虽然文章没有明说——《纽约时报》只拣了适合报道的来说——不过文章暗示凶手有吃人的嗜好。”

传来一声不满的咕哝,从雷吉·凯尔顿那边传来的。雅各布斯听到了,举起手来做了一个善意的手势。

“虽然我还有很多例证,但我不必细说了——火灾、洪水、地震、暴动和暗杀。世界为之战栗。阅读这些故事给了我几分慰藉,因为它们证明了遭受折磨的不止我一个;可是慰藉却很微小,因为这些死亡——比如我妻儿的死——显得如此残酷和反复无常。人们说基督肉身升天了,但我们这些地上的可怜凡人却只留下丑陋的残躯烂肉,和一个永无止境的问题: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一生都在读经,在母亲的膝上,在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然后是神学院——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我的朋友们,《圣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直接回答过这个问题。最接近的就是《哥林多前书》的这段,圣保罗的话实际上就是说:‘没什么好问的,我的弟兄,反正你们也不会懂。’约伯亲自问上帝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更不客气:‘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翻译成我们年轻教民的话来说,就是‘滚蛋吧,老东西’。”

这次没人笑了。

他端详着我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教堂彩绘的玻璃窗在他脸上投射出蓝色和红色的菱形。

“在艰难困苦的时候,宗教应该是我们的安慰。《诗篇》宣称上帝是我们的杖和我们的竿;当我们不得不穿过死荫的幽谷时,他会与我们同在,帮我们渡过难关。另一则诗篇向我们保证说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和我们的力量,在俄克拉何马教堂丧命的那些人肯定对此有异议……不过他们已经开不了口了。还有那个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溺水只是为了救家中的宠物——他们有没有问上帝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当水呛进他们的肺部,死亡使他们的头脑发昏变暗时,上帝是不是回答说‘再过几分钟就告诉你们’?”

“圣保罗讲到的模糊不清的镜子,说白了就是让我们全部押在信仰上。如果信仰够强大,我们就上天堂,等到了天堂就一切水落石出。仿佛人生就是一个笑话,天堂就是向我们最终抖包袱的地方。”

教堂里传出女性的柔声啜泣,更多的是男性的愤懑不满之声。但是那一刻,没人离席,也没人因为雅各布斯牧师逐步走向渎神而让他下台。他们还都在震惊过度中。

“当我研究那些无辜的人离奇而又痛苦的死亡,感到厌烦时,我查了查基督教的各个分支。我的天,老兄,数量之多让我惊讶!真是个教条巨塔!天主教、新教圣公会、卫理公会、浸信会(包括基要派和温和派的)、英国国教会、圣公会、路德会、长老会、唯一神教派、耶和华见证人、基督复临安息日会、贵格会、震颤派、希腊东正教、东方正教会,还有示罗——这可不能忘了——还能再数出50多个。”

“我们哈洛镇家家共用电话线,我看宗教才是最大的共线电话。每周日早上打给天堂的电话肯定得占线!你知道我觉得最有趣的是什么吗?每个献身于基督教义的教会,都认为自己是唯一具备上帝专属热线的那个。我的天,我还没提其他教派的教徒,还有那些单纯崇拜美国的人,就像十来年前德国人崇拜希特勒一样狂热。”

就在那时有人开始退场了。起初只是后面几个,低着头弓着背(好像被人打了屁股一样),然后就越来越多。雅各布斯牧师仿佛浑然不觉。

“这些不同的教派和宗派中,有一些是和平的,但其中最大的,也是最成功的,往往是建立在鲜血和枯骨,以及那些傲慢的、不肯向他们的神低头的人的惨叫之上。罗马人拿基督徒去喂狮子;基督徒肢解他们认为是异端、巫师或巫婆的人;希特勒牺牲数百万犹太人,向种族纯洁性这种伪神明献祭。数以百万计的人被烧死、枪杀、吊死、上刑、下毒、电击,以及被狗撕碎……全都是在神的名义下进行的。”

母亲呜咽出声,但我没有回头看她。我扭不动脖子,整个人僵在原地。当然是因为恐惧,我那时只有九岁。但也有一种不成熟的狂喜,感觉终于有人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我心里小部分的想法是希望他就此打住,但大部分的想法却热切希望他继续讲下去,后者得逞了。

“基督教导我们要转过另一边脸来让人打,要爱我们的敌人。我们只是嘴上应付,但大多数人挨打的时候,想的都是双倍奉还。基督‘赶出殿里一切作买卖的人,推倒兑换银钱之人的桌子’,但我们都知道那些投机倒把的人从未远离;如果你曾经在教堂里兴致勃勃地玩过宾果游戏,或者听过广播布道者乞求捐款,那么我说的话你就能懂。以赛亚预言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会‘将刀打成犁头’,可是在现在这个黑暗时代,人们只是把刀剑打成了原子弹和洲际弹道导弹。”

雷吉·凯尔顿站了起来。我哥哥安迪一脸煞白,他则是满脸通红。“你坐下来吧,牧师。你今天不大对劲儿。”

雅各布斯牧师没有坐下来。

“我们的信仰又换来了什么?几百年来,我们把自己的鲜血或财富馈赠给这个或那个教会,我们换来了什么?就是向我们保证一切过后天堂会等待我们,等我们到了天堂,最后的包袱就会解开,我们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这就是最终的回报。从我们记事之初就反复被灌输:天堂,天堂,天堂!我们会看到自己失去的子女,亲爱的母亲会把我们抱在怀里!这是那胡萝卜。抽打我们的大棒就是地狱,地狱,地狱!永世诅咒和折磨的阴曹地府。我们跟孩子们——就像我那死去的儿子那么小——说,他们只要偷了一便士的糖果,或者把新鞋弄湿了却不说实话,他们就会面临永恒之火的危险。”

“这些死后的去处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没有科学的支撑;都是些空头保证,加上我们内心强烈希望相信:这一切是有道理的。当我站在皮博迪家的遗容准备室,低头看着我儿子残损的遗体——他想去迪士尼乐园远胜过想上天堂啊——那时候我得到了一个启示:宗教就是神学上的保险诈骗,你一年一年地交保险费,如此虔诚笃信——莫怪我一语双关,等到了你需要领取福利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个收了你钱的公司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这时,罗伊·伊斯特布鲁克在匆匆离去的人群中站起身来。他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块头,住在镇子东边一个荒废的拖车公园,靠近弗里波特的边界。他通常圣诞节才来,但今天破例。

“牧师,”他说,“我听说你那车子副驾的杂物箱里有瓶烈酒。莫特·皮博迪说,他弯下腰来捯饬你老婆的时候,她闻起来就像个酒吧。这就是你要的理,道理就摆在这儿。是你了不敢接受上帝的旨意?随你便,但别把其他人搅进来。”说完伊斯特布鲁克迈着重重的步子离开。

他的话立刻封住了雅各布斯的嘴。他兀自站着,双手死死抵着讲道台,脸色煞白,两眼冒火,双唇抿得太紧,连嘴都看不见了。

这时候爸爸站起来:“查尔斯,你得下来了。”

雅各布斯牧师摇了摇头,仿佛是为了理清一下头脑。“是的,”他说,“你说得对,迪克。反正我说什么都没用。”

但其实他的话起了作用,对一个小男孩儿起了作用。

他后退了几步,扫了一眼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又走上前,虽然那儿还在场听他讲的就只有我们一家、教会执事和玛拉奶奶——她僵坐在第一排,目瞪口呆。

“最后一点。我们来自一个谜,我们又走向一个谜。或许我们去往的地方有东西在,但我打赌那不是任何教会所理解的上帝。看看它们之间因信条冲突而起的口舌之争,你就知道。它们相互抵消,什么都没留下。如果你想要真相,想找到那个比你自身伟大的力量,看看那闪电吧——每道闪电有10亿伏电压、10万安培的电流和5万华氏度的高温。那是一个更高权力的所在,我向你保证。而这里呢,这座建筑里有吗?没有。你爱信什么就信什么,但我跟你说:圣保罗的那模糊不清的镜子背后,除了谎言什么都没有。”

他离开讲道台,从侧门走了出去。莫顿一家静坐在那儿,那种静默就像爆炸之后的死寂。

我们回到家后,妈妈走进后面的主卧,让我们不要打扰她,然后关上了门。她一整天都待在里面。克莱尔做了晚饭,我们几乎是默默吃完的。其间安迪有一次要引用一个《圣经》段落来彻底推翻牧师的话,但爸爸让他闭上嘴。安迪看到爸爸双手深深插进裤兜就赶紧把嘴闭紧了。

晚饭后,爸爸去了车库,在那里摆弄他的“公路火箭 Ⅱ号”。特里——爸爸的忠实助手,堪称徒弟——唯一一次没去帮他,于是我去了……不过也是犹豫了一下才答应的。

“爸爸?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躺在修车躺板上,在“公路火箭”的车底下作业,一手拿着照明灯,只有穿着卡其裤的双腿露在外面。“说吧,杰米。只要不是关于今天上午那摊子破事儿。要是关于那个,那你也闭上嘴吧。我今晚不想说这事儿。明天有大把时间。我们得上报新英格兰卫理公会要求解雇他,他们还得上报波士顿的马修主教。真浑蛋,简直一团糟,如果你告诉你妈我当着你的面说了那个词,她准会毫不留情地揍我。”

我不知道我要问的跟那骇人的布道有关无关,我只知道我非问不可。“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她真的喝酒了?”

在车底盘游移的照明灯光停了下来。他推着躺板出来,好看着我说话。我怕他会很生气,但他没有,只是不高兴而已。“人们一直在私下议论,那个呆瓜伊斯特布鲁克公开这么一说,流言肯定传得更快了,不过你听我说,杰米,这都不重要。乔治·巴顿癫痫发作,他开错了车道,而她在转弯处看不到前面路况,然后就一命呜呼了。无论她当时是清醒还是醉倒在仪表盘上都不重要。车神马里奥·安德雷蒂都躲不过这一撞。牧师说对了一件事:人们总希望给人生中的破事儿找到理由。有时候就是没理由。”

他举起没拿照明灯的那只手,用一根满是油污的手指指着我。“剩下的就只是一个伤心的人在说胡话,你给我记住。”

感恩节前的那个星期三,我们学校只上半天,但我答应莫兰太太留下来帮她擦黑板和整理我们小图书馆里的旧书。我告诉妈妈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说我只要回家吃晚饭就好。她已经把一只火鸡搁进了烤箱里,但我知道不可能是我们家的,这只火鸡太小,不够七个人吃的。

原来凯西·帕尔默(老师的跟屁虫)也留下来帮忙了,结果只用了半小时就完事儿了。我想去阿尔或比利家打玩具枪什么的,但我知道他们会说起那骇人的布道,以及雅各布斯太太醉酒驾驶导致自己和莫里车祸身亡——这谣言已经越传越真了——我不想卷进去,所以就回家了。这天天气反常地暖,我们家的窗户是开着的,我可以听到姐姐和妈妈在吵架。

“为什么不让我去?”克莱尔问,“我想让他知道这个愚昧的小镇上至少还有人站在他这边!”

“因为你爸和我认为你们这些孩子应该离他远一点儿。”妈妈回答说。她们在厨房里,而我已经踱步到了窗边。

“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我都17岁了!”

“不好意思,17岁你也是一个孩子,而且女孩家家去看他,这样不好。这你必须听我的。”

“那你去就没事?你知道只要让玛拉奶奶看见你,不到20分钟全镇的电话里就都在八卦这件事了!你去我也去!”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是他让阿康能重新开口说话的!”克莱尔咆哮道,“你怎么能这么刻薄?”

一阵长长的停顿,然后妈妈说:“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去见他的。我去不是为了他明天有火鸡吃,而是为了让他知道尽管他说了这么可怕的话,我们依然心存感激。”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说那些话!他刚刚失去了妻儿,整个人都乱套了!他都疯掉一半儿了!”

“我当然知道。”妈妈现在说话更小声了,而且克莱尔还哭了起来,我只能更用力去听。“但他把大家吓坏了,这是事实。他过头了,太过分了。他下星期就走,这对大家都好。当你知道自己要被解雇的时候,最好自己先辞职,还能让你保留一点儿尊严。”

“我猜这是执事的意思吧,”克莱尔几乎是冷笑着说,“也就是爸爸咯。”

“你爸别无选择。等你长大了你就能懂,到时你就能体谅他了。你爸心里也不好受。”

“好啊,那你去吧!”克莱尔说,“看看几片火鸡胸脯肉和一点儿红薯能否弥补你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我敢打赌他根本不吃。”

“克莱尔……克莱尔宝贝儿——”

“别这么叫我!”她大吼道,我能听见她在捶楼梯。我猜她生一会儿闷气,在卧室里哭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就像两年前,妈妈跟她说15岁还太年轻,不准跟那个叫丹尼·坎特维尔的家伙约会一样。

我决定赶在妈妈外出送饭前赶紧到后院去。我坐在轮胎秋千上,没有完全藏好,但也不容易给人发现。10分钟后,我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我走到房子的角上,看到妈妈走在路上,手里捧着一个包着锡箔纸的托盘。锡箔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走进屋里,上了楼梯。敲了敲姐姐的房门,门上贴着鲍勃·迪伦的巨幅海报。

“克莱尔?”

“滚!”她喊道,“我不想和你说话!”唱片机接着放新兵乐队的歌,音量开到了最大。

妈妈大约一个小时后回到家——只是去送一趟食物花一小时也算久了——特里和我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推推搡搡,为了抢那张旧沙发上最舒服的地方(正中央,那里没有弹簧戳屁股),但她浑然不觉。阿康在楼上玩吉他,那是他的生日礼物,还唱着歌。

盖茨瀑布公理会的戴维·托马斯在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天回来再次参与活动。教堂又一次满座,或许是因为大家想看看雅各布斯牧师会不会出席并说一些更可怕的东西。他没来。如果他来的话,我敢肯定,他开场白都没说完就会被人打断,甚至可能整个人都被抬出去。北方佬对宗教可是不开玩笑的。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放学回家的那1/4英里路,我是跑着回去的。我有个想法,想在校车到家之前回到家。等校车来了之后,我把阿康拽到后院。

“你这人什么毛病?”他问。

“你得跟我去一趟牧师宅邸,”我说,“雅各布斯牧师很快就要走了,可能明天就走,我们要在他走之前见他一面。我们要告诉他,我们还是喜欢他的。”

阿康抽身出来,用手掸着他的常春藤盟校的衬衫,好像怕我有虱子一样。“你疯了吗?我才不去呢。他说没有上帝。”

“他还用电击治好了你的喉咙,让你重新开口说话呢。”

阿康不安地耸耸肩。“反正它自己也会好的。雷诺医生说的。”

“他说一两周就会好。那时候才2月,你4月都没好。都过了两个月了。”

“那又怎么样?就是久了点儿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胆小鬼吗?”

“你再说一次我就揍扁你。”

“你好歹也该去说声谢谢吧?”

他盯着我,嘴发紧,脸发红。“爸妈不让我们去见他。他是个疯子,很可能跟她老婆一样是个醉鬼。”

我无话可说,眼里闪烁着泪光。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愤怒的泪。

“而且,”阿康说,“我得在爸爸到家前把柴薪箱填满,不然就闯祸了。所以你还是省省吧,杰米。”

他留我一人站在原地。我的哥哥,后来成了世界上最杰出的天文学家之一,在2011年发现了第四个可能存在生命的“宜居星球”——他当时就这么把我晾在那里,而且此后再没提起过查尔斯·雅各布斯。

第二天,星期二,我再次一放学就沿着9号公路跑。但我没有回家。

牧师宅邸的车道上有辆新车。好吧,不是真的新车,是辆1958年的福特宝云(Ford Fairlane),车子的迎宾踏板锈了,副驾的侧窗上有道裂纹。后备厢开着,我偷偷看了一眼,里面有两个行李箱和一个庞大的电子设备——雅各布斯牧师某个周四晚上在青少年团契上展示过,叫示波器。雅各布斯本人在他库房工作室里。我听到有东西翻动的声音。

我站在他那辆新的旧车前,想着那辆贝尔维迪老爷车现在已经烧成残骸,我几乎想转头就往家跑。不知道我如果当时转头跑了,人生会有多大不同,不知道我现在还会不会再写这个。不得而知,不是吗?圣保罗说的模糊不清的镜子真是太对了。我们终日照镜子,除了自己的影像却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我没有逃跑,而是鼓起勇气来到库房。他正在把电子设备装进一个木制橙色箱子里,用大张的皱巴巴的牛皮纸来填空,他一开始并没有看到我。他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不再是牧师缺口领了。小孩子往往对大人的改变不太留心,但即便是九岁,我都发现他消瘦了。他站的地方面朝阳光,听到我进来,他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有了新的皱纹,不过他看到我之后朝我微笑,皱纹就不见了。那微笑如此悲伤,我感觉万箭穿心。

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跑到他跟前。他张开怀抱把我举了起来,好亲我的脸颊。“杰米!”他喊道,“你是阿尔法也是欧米加!”

“啊?”

“《启示录》,第一章第八节。‘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你是我在哈洛见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你能来我真是太太太高兴了。”

我开始哭了起来,我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对不起,雅各布斯牧师。我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抱歉。你在教堂说得对,这不公平。”

他吻了我另一边脸,把我放下来。“我好像没说这句,不过你是抓到要点了。倒不是说要你把我的话全当真,我当时昏了头。你妈妈懂的。她给我送来那精致的感恩节大餐时跟我这么说的。她还祝我一切顺利。”

听到这些我感觉好受一点儿了。

“她给了我一些很好的忠告,让我远离缅因州,远离哈洛,从头开始。她说我可能会在别的地方重新找回信仰。这个我很怀疑,但她让我离开是对的。”

“我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千万别说永远,杰米。这世上,大家的路常常交会,有时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从我脸上擦去泪水,“无论如何,我会记住你的。我也希望你能偶尔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