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昏暗,我的公寓被阴影笼罩,但我无心开灯。我需要速战速决。我从腰带上取下手机,跌坐在沙发上,拨通了雅各布斯的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听了。
“你好,杰米。”他说道。
“你个,”我说,“你个浑蛋狗娘养的。”
“我很高兴得到你的音讯。那你的决定是……?”
他知道多少我们的事儿?我跟他说过吗?阿斯特丽德说过吗?如果都没有,他挖掘出了多少?我不知道,这也不重要。从他的语气听上去,他不过是象征性地问问而已。
我跟他说我会尽快过去。
“如果你愿意过来,那是当然。很开心你能过来,不过我其实7月份之前都用不到你。如果你不想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指的是——”
“天气变晴后,我会搭最早的航班过去。如果你能在我到之前就给她治病,那就赶紧。不过我人到之前,你不能放她走,无论如何都不行。”
“原来你不信任我?”他的语气仿佛很受伤,但我并没当回事。在渲染情绪方面,他是行家里手。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查理?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作秀。”
他叹了口气。风更大了,摇撼着整栋楼,顺着屋檐咆哮。
“你在莫特恩什么地方?”我问道,不过就跟雅各布斯一样,只是为问而问。人生就像是一个轮子,总是转回开始的地方。
XI 山羊山/她在等待/密苏里传来的噩耗
于是,那次“镀玫瑰”再聚首不到六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波特兰喷气机机场,又一次往北踏上了去往卡斯特尔郡的旅程。但这次不去哈洛。在离家五英里的地方,我从9号公路掉头,上了山羊山路。天气很暖和,不过缅因州前几天也被春雪袭击,现在到处是融雪和径流的声音。松树和云杉依然密密麻麻排在路边,枝条被雪压得垂了下来,但是道路上的雪已被铲干净,在午后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
我在朗梅多停了几分钟,那里是儿时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野餐的地方;在天盖的支路上逗留了更久。我无暇重访阿斯特丽德和我失去童贞的那间破败小屋,即便有时间也进不去了。石子路现已铺成大路,雪也被清干净了,但是前路被一扇结实的木门给阻挡住了,门闩上带着一把大锁,有兽人的拳头那么大。仿佛是怕上锁意思还不够清楚,又竖了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不得擅闯,违者必究。”
再向上一英里,我来到了山羊山的门房。这条路没有被拦住,不过有个穿棕色制服外披薄夹克的保安。他敞着夹克,也许是因为天气和暖,也许是为了让停下来的人看见他腰间的佩枪——看上去是把大家伙。
我降下车窗,不过保安还没来得及问我的名字,门就开了,查理·雅各布斯出来了。厚重的派克大衣并没能掩盖他瘦得不成人样的身形。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消瘦,现在则是骨瘦如柴。我“第五先生”的跛足越发严重了,他可能以为笑脸相迎足够热情,殊不知他左脸肌肉并未上提,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冷笑。肯定是因为中风,我心想。
“杰米,见到你真好!”他伸出手,我跟他握了手,虽然心下仍有保留,“我以为你明天才到呢!”
“暴雪停止后,科罗拉多机场很快就开放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坐你的车上去吗?”他朝那边的保安点点头,“萨姆用高尔夫球车把我带下来的,门房那儿还有一个小型取暖器,但是我还是很容易受凉,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管春雪叫什么吗,杰米?”
“穷人的肥料,”我说道,“来吧,上车。”
他一瘸一拐地绕过车头,当萨姆要扶他胳膊时,他很干脆地甩开了。他脸部肌肉有问题,跛行其实更像是蹒跚,但却依然充满活力。这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啊,我想。
他上车后松了口气,调高了暖气,在副驾驶的空调通风口前搓着他粗糙的手,就像对着篝火取暖一样。“希望你不介意。”
“随你便。”
“这条路有没有让你想起去铁扉公寓的路?”他问道,还在搓手,发出一阵搓纸一样的恼人声响,“反正我觉得有点儿像。”
“嗯……除了那个。”我往左边一指,那里曾经是一个中级滑雪道,叫斯莫基小径,或者叫斯莫基旋转道。现在有一条索道电缆掉了下来,几个缆车座椅埋在雪堆里,估计还会再冻五周,除非天气一直这么暖和。
“一团糟,”他表示同意,“但没必要收拾。雪一化我就把这些电梯全弄走。我看我滑雪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你说是不?你小时候来过这里吗,杰米?”
我来过,五六次吧,跟着阿康、特里以及他们的“平地”好友一起来的,但我无心跟他闲聊:“她在吗?”
“在,大概中午时候过来的。她的朋友珍妮·诺尔顿带她来的。她们本来希望昨天过来的,不过东部地区的暴雪更厉害。我知道你接下来要问什么,没有,我还没给她治疗。那可怜的姑娘已经筋疲力尽了。明天有足够时间给她治疗,也有足够时间让她见你。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今天就能看到她,在她吃饭的时候,她吃得不多。餐厅里装了闭路电视。”
我开始跟他说我对这件事儿的看法,但他举起一只手来:
“少安毋躁,我的朋友。闭路电视不是我装的,我买下这地方的时候就已经装好了。我猜是管理层希望用它来监督服务人员,看他们服务是否到位。”他的半边脸微笑看上去更像冷笑了。或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在自鸣得意吗?”我问道,“你终于把我弄过来了,你满意了?”
“当然不是。”他半转过身去看两边融化中的雪丘离我们而去。然后又转过来对着我。“好吧,是有一点儿。我们上次见面时你是如此自命清高,如此不可一世。”
我现在一点儿也没有自命清高,更没有不可一世。我觉得我掉进了一个陷阱里。毕竟我到这儿是为了一个我40多年未见的女人。她的厄运是自己买来的,一包一包,从便利店里买回来的。或是罗克堡的药店里,在柜台前就能买到烟。你要是想买药,反而得绕到后面去拿。人生的又一讽刺。我想象着把雅各布斯扔在门房,然后开车走人。这个邪恶念头还真有点儿吸引我。
“你真会眼睁睁地看她死吗?”
“是的。”他还在通风口前暖手。我现在想象的是抓住他的一只手,然后像掰断面包棍一样折断他骨节嶙峋的手指。
“为什么?我他妈的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觉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了,你当时在门前跪着刨土。”他像一个真正的信徒一般耐心地诉说着,或者说像疯子一般,或许两者实际没有差别,“当你在塔尔萨出现时,我就更确定了。”
“查理,你到底在干吗?今年夏天你要我做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了,但是还有一些我不敢问出口的问题: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你在乎吗?
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我……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来都没真正知道过。接下来山羊山度假村映入眼帘——比铁扉公寓还要大,但很丑陋,而且充满现代设计感。或许它在20世纪60年代过来玩的有钱人眼里看上去曾经很现代,甚至有点儿超前。但它现在看上去就像安装了玻璃眼球的立体恐龙。
“啊!”他说,“我们到了。你可能想放松一下,休息一下。反正我得休息一下。有你在真的太开心了,杰米,不过我体力跟不上了。我给你在三楼的斯诺套房办理入住了。鲁迪会带你过去的。”
鲁迪·凯利壮得像座肉山,穿着褪色牛仔裤、松垮的灰色工作服上衣,和白色绉胶底的护士鞋。他说他是一名护工,也是雅各布斯先生的私人助手。从他的体形来看,我觉得他可能还是雅各布斯的保镖。他的握手可不像那些音乐人那样死鱼一般有气无力。
我小时候来过这个度假村的大堂,还一度跟阿康和阿康朋友一家一起吃午餐(整顿饭我都诚惶诚恐,害怕用错叉子或是把汤滴到衣服上),但我从未去过上层。电梯是叮当作响的、恐怖小说里常在楼层之间卡住的那种古董设施,我决定在这期间全走楼梯。
这地方暖气很足(无疑是仰仗查理·雅各布斯的“奥秘电流”),我能看出有些地方修过,不过感觉只是随便修修而已。所有灯都能亮,地板也没有嘎吱作响,但是空气中破败的感觉却无法忽视。斯诺套房在走廊的尽头,那宽敞的客厅视野就像天盖一样好,不过墙纸有几处水渍,一股隐隐的霉味取代了大堂里地板蜡和新刷油漆的味道。
“雅各布斯先生想邀请您6点到他的公寓共进晚宴。”鲁迪说。他声音温柔,毕恭毕敬,但他看上去却像是监狱电影里的那种囚犯——不是计划越狱的那个,而是谁阻碍他逃狱就杀谁的那种死囚。“您看可以吗?”
“好的。”我说,他离开之后我就把门锁上了。
我洗了个澡——热水很充足,一打开就有——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完事儿之后,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大床的床罩上躺下来。我昨晚没睡好,飞机上从来睡不着,所以小憩一下应该不错,但我就是睡不着。我脑中全是阿斯特丽德——包括曾经的她,以及想象中的她现在的模样。阿斯特丽德,就跟我在同一栋楼里,就在三层下面。
当鲁迪差两分钟6点来敲门的时候,我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我建议走楼梯,他快速地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他能一眼看穿一个胆小鬼:“电梯非常安全,先生。雅各布斯先生亲自监督了部分检修,那个老电梯就是他监督的几项重点之一。”
我没反对。我在想我的“第五先生”已不再是神职人员,不再是传道人,不再是牧师了。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又变回了一个纯粹的老先生,由一个长得像面部提拉失败后的范·迪塞尔一样的护工来给他量血压。
雅各布斯的公寓在大楼西翼的第一层。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开领白衬衫。他站起来迎接我,露出半边脸的微笑:“谢谢你,鲁迪!麻烦你跟诺尔玛说一声我们15分钟后开始用餐好吗?”
鲁迪点了点头,然后离开。雅各布斯转过来面对着我,还在微笑,又在搓他的双手,制造出那种不怎么悦耳的搓纸声。窗户外面,一条滑雪坡道没入黑暗,没有灯光将其照亮,没有滑雪者在上面划出痕迹,就像一条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高速公路。“不好意思,恐怕只有汤和沙拉了。我两年前就不再吃肉了,肉类会在大脑里造成脂肪堆积。”
“汤和沙拉就好。”
“还有面包,诺尔玛的酵母面包特别好吃。”
“听上去不错。查理,我想见阿斯特丽德。”
“诺尔玛会在7点左右为她和她朋友珍妮·诺尔顿送餐。她们吃完之后,诺尔顿小姐会给阿斯特丽德止痛药,然后帮助她在睡前上厕所。我告诉诺尔顿小姐,鲁迪可以代劳,但她不听。唉,珍妮·诺尔顿好像不再信任我了。”
我回想起阿斯特丽德的信:“即便你治愈了她的关节炎?”
“对,不过当时我还是丹尼牧师。因为我放下了所有宗教的包装——我跟她们这么说的,感觉有必要说清楚——结果诺尔顿小姐就起疑了。真相就是这样,杰米。真相让人起疑。”
“珍妮·诺尔顿遭受过后遗症吗?”
“一点儿也没有。不过去掉了那些关于奇迹的鬼话之后,她觉得不自在了。既然你提到后遗症,移步到我书房来一下,我想给你看点儿东西,在我们的晚餐上桌之前,刚好还有时间。”
书房是套房客厅下面的一个凹室。他的电脑开着,超大号屏幕上万马奔腾。他坐下来,因为不适而面部扭曲了一下,然后按了一个键。那些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色的桌面,上面只有两个文件夹,标为“A”和“B”。
他点开“A”,里面是一份按照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他点了一个按钮,名单开始以中速滚动。“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我猜是治愈的病例。”
“是验证有效的治愈病例,全是对脑部施加电流造成的——不是一般电工能识别的那种电流。总共超过3100例,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信。”
他转过身来看我,虽然这个动作让他疼痛不已:“此话当真?”
“当真。”
看上去心满意足,他关闭了“A”文件夹,打开了“B”。又是按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这次滚动速度较慢,我还能从中认出几个来。斯特凡·德鲁,那个强迫症步行者;埃米尔·克莱因,吃土的那个;帕特里夏·法明戴尔,曾经往自己眼睛里面撒盐的那个。这份名单比上一份短多了。在它滚动完之前,我看到罗伯特·里瓦德的名字一闪而过。
“这些是遭遇严重后遗症的人,一共87个。上次见面时我就跟你说过,有后遗症的不到总人数的3%。‘B’文件夹里曾经有170多个名字,但是许多人不再有问题了,后遗症消除了,就像你一样。八个月前,我停止跟进我的治疗了,但如果我继续的话,这份名单还会越来越短。人类身体从创伤中恢复的能力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将这种新电流正确施加到大脑皮质和神经树的话,这种能力不可限量。”
“你想要说服谁?说服我还是你自己?”
他厌恶地吐了口气:“我只想让你的精神放松一下。我需要的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助手,而不要一个勉为其难的。”
“我人在这儿,我会信守承诺……只要你能治好阿斯特丽德。这就够了吧?”
有人在轻声敲门。
“进来。”雅各布斯说道。
进屋的那个女人有着童话书里慈祥老奶奶的宽厚身材,和一双百货公司防盗员一般明亮的小眼睛。她把一个盘子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然后站起来双手规矩地在她的黑裙子前交扣。雅各布斯站起来,脸上又扭曲了一阵,脚步踉跄了一下。作为他的助手的第一个反应——至少这个新的生命阶段——我抓住了他的手肘,稳住了他。他道了声谢,然后引我出了书房。
“诺尔玛,我给你介绍一下,杰米·莫顿。他至少到明天早餐都会跟我们在一起,然后夏天会回来在这边久住。”
“非常荣幸!”她说道,然后伸出了手。我和她握了握手。
“你不知道这个握手对诺尔玛而言是多大的胜利,”雅各布斯说道,“从孩童时期开始,她就对与人触碰有着深深的厌恶。是不是,亲爱的?这不是生理问题,而是心理问题。不过无妨,她已经被治愈了。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觉得呢?”
我告诉诺尔玛我很高兴见到她,又多握了一会儿她的手。看到她越发不安,我就松了手。看来她虽被治愈了,但可能没有完全根除,这也很有意思。
“诺尔顿小姐说她今天可能会早点儿带您的病人去吃饭,雅各布斯先生。”
“好的,诺尔玛,谢谢你!”
她离开了。我们吃饭了。吃得很清淡,但却很顶饱。我的神经仿佛都冒出来了,我的皮肤在灼烧。雅各布斯吃得慢条斯理,仿佛故意在逗我,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他的空汤碗。他仿佛准备再拿一片面包,但在看了一眼手表后,他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我看是时候让你看看你的老朋友了。”
大堂另一头的门上写着“仅限度假村员工”。雅各布斯带我穿过一个很大的外部办公室,里面只有桌子和空架子。通往内部办公室的门锁着。
他说:“不像那些提供一周7天、一天24小时门卫的安保公司,我的工作人员只有鲁迪和诺尔玛。尽管我信任他们俩,我觉得也没有必要给他们诱惑来考验他们。窥探那些完全不知情的人,这个诱惑可不小,你说是不?”
我没说话,我不确定我是否说得出话。我嘴里就像一块旧地毯那么干。办公室里面共有12个监视器,一共3行,每行4个。雅各布斯打开了餐厅3号摄像头的开关:“我想这就是我们要看的那个。”语气欢快,仿佛丹尼牧师变身成了游戏节目主持人。
等了好久好久才出现黑白影像。餐厅很大,至少有50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有人。两个女人坐在那儿,但一开始我只能看见珍妮·诺尔顿,因为诺尔玛弯腰给她们递汤碗的时候遮住了另一个。珍妮很漂亮,深色头发,55岁左右。我看见她的口形在说谢谢,虽然听不见声音。诺尔玛点点头,直起身来,从桌边走开,我看到了我初恋残留的容颜。
如果这是一部浪漫小说,我可能会说,“纵使岁月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她,疾病让她容消色减,但仍能看出是个美人”。我多希望我能这么说,但如果我现在开始撒谎,我之前所说的也都变得毫无价值了。
阿斯特丽德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干瘪老太婆,她的脸苍白松弛,一双深色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盯着面前的食物,显然毫无食欲。诺尔顿小姐在她头上扣了一顶毛线帽——那种大毛线帽,不过帽子滑向一边,露出了她只剩一些白色头发楂的秃头。
她用皮包骨头、青筋遍布的手拿起勺子,然后又放了下来。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劝了劝她,这个苍白的女人点了点头。帽子在她点头时滑落,但她仿佛没注意到。她把汤勺伸进碗里盛了一勺,缓缓把勺子送到嘴边。抬勺子的过程中汤就几乎洒光了。她啜了剩下的那点儿,嘴唇嘟起来,让我想起已故的巴特比从我手上吃苹果片的样子。
我的膝盖有点儿支撑不住了,要不是显示器前面有把椅子,我可能就直接摔到地上了。雅各布斯站在我旁边,骨节嶙峋的手交扣在背后,踱来踱去,面带微笑。
因为这是纪实,而非浪漫小说,所以我必须补充一下,当时我暗暗松了口气。我觉得不用遵守这笔魔鬼交易中我的那部分了,因为轮椅上的那个女人不可能活回来。癌症是所有疾病中的斗牛犬,它已经把她咬在嘴里,啃噬着她,撕扯着她,直到她变成碎片。
“关了吧。”我轻声说。
雅各布斯往我这边靠了一下:“你说什么?我老啦,耳朵不中用了——”
“查理,我说了什么你听得一清二楚。把它给关了!”
他照办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我们在尤里卡田庄7号的安全出口接吻。阿斯特丽德一边把烟吹进我嘴里,舌头还一边在我嘴里来回游走,先是吻着我的上唇,然后伸进去,轻轻挑逗我的牙床。我的手揉捏着她的胸部,不过其实摸不到什么,因为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派克大衣。
就这么一直吻下去吧,我心想,一直吻下去,这样我就不用目睹岁月将你我带去何方,又将你变成何种模样。
但是没有什么吻可以直到永远。她把头后撤,我看见她毛皮兜帽下面那张灰白的脸,浑浊的双眼和松弛的嘴唇。刚刚在我嘴里游走的舌头,其实已经发黑脱皮。我在亲吻一具尸体。
也许还不是,因为那双唇咧开一笑。
“出事儿了,”阿斯特丽德说,“对吗,杰米?出事儿了,妖母就要来了。”
我倒吸一口气,猛地醒来。我是穿着内裤上床的,但此刻却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我右手拿着床头桌上放的那支笔,一直在用它猛戳我的左上臂,留下了大片星星点点的蓝色。笔从手中掉落,我跌跌撞撞地后退开去。
是因为压力,我心想。是因为压力,所以休才会在诺里斯郡的复兴会上看到棱镜虹光,今晚这样也是因为压力。但毕竟不是往眼里撒盐,或者在外头吃土。
现在是4点15分,这该死的钟点,接着睡嫌晚,起床又嫌早。我有两个袋子随行,我从较小那个里面取出一本书,坐在床边,把书翻开。我看着书上的字就跟吃诺尔玛做的汤和沙拉一样:食不知味。我最后放弃了,只是看着窗外的黑暗,等待黎明。
真是漫长的等待。
我在雅各布斯的套房里吃了早餐,如果只吃了一片吐司加半杯茶也能叫吃过早餐的话。查理则相反,吃了什锦水果杯、炒蛋和一堆诱人的炸薯条。像他这么瘦的人,真不知道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门边的桌上有一个红木盒子,他说他的医疗器材就在里面。
“我已经不用戒指了。用不着了,因为我的表演生涯已经结束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我想快点儿搞完好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