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但乔对芭芭拉如此强迫他说出“我知道”三个字觉得相当在意。
“你有准备吗?”
“当然有。”
“乔,我真替你担心。”
“谢了。”他挖苦地说。
“你有个破碎的灵魂。”
“我没事。”
“你很容易就崩溃了。”
他耸耸肩。
“不,”她说:“瞧瞧你自己。”
“我比以前还好。”
“她可能不是妮娜。”
“她可能不是妮娜。”他承认这点,但很讨厌芭芭拉没完没了的抬杠。他也知道她是真正的关心,先给他打一针面对事实的预防针,免得将来希望落空时,会整个人崩溃。“我已经准备面对她可能不叫妮娜的事实,可以了吗?是不是觉得好过一点?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我控制得了。”
“你嘴里这么说,但不是真的。”
他瞄她一眼,“是真的。”
“也许有一丝心意,知道她可能不是妮娜。但你的心正怦怦地跳动,奔流着她是妮娜的信念。”
他无法感觉到自己两眼所发出的狂乱光芒,期待着一次奇迹式的重聚。
但她眼睛的悲伤神色,却使他怒不可遏,几乎想要上前揍她一顿。
梅茜正在做花生奶油的面团,她从窗子看到门廊上两个人情绪化的争论。她没故意去偷听,但仍偶尔会有几句话传进耳朵。毕竟她是撒马利亚人,和耶稣、安德鲁、西蒙和彼得一样,八月将是纪念她的一个月份。她仍愿意提供最大的协助。
“没有,事实上那女孩从没说过她的名字。是芮绢介绍她的。那可怜的孩子说的没超过两个字。她是那么的疲倦,那么困,也许还因为翻车而受到惊吓了呢。不过她没受伤,请注意,一点伤痕都没有。她的小脸白得像蜡一样,眼皮沉重,神情恍惚。我很替她担心,但芮绢说她没事。毕竟芮绢是医生,所以我也就稍微宽心了。那小女孩待在车内,一路睡到帕布罗。”
梅茜用双掌揉着一个小面团,将它放在烤盘上,然后用姆指轻压,将它整个按平。
“芮绢是到科罗拉多喷泉市探望家人,因为妮娜的父母去过结婚纪念日了,所以芮绢带着她度周末。至少我知道的是这样。”
“这很不寻常——我的意思是说一位黑人医生和一位白人医生在此地共同开业,而且在这附近看到一位黑人女性带着一个白人小孩,也一样不寻常。但我把这一切都看成是,这世界终于变得更好了。多了一些宽容,多了一些爱。”
她将袋子上端的开口折了两折,然后递给芭芭拉。
“谢谢你,梅酋。”
梅茜对乔说:“很抱歉,没办法帮你更多忙。”
“她已经帮了许多忙了,”他笑着说:“还有这包点心。”
她朝厨房侧面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朦朦细雨中的一座马厩。她说:“好点心可以提振精神,我真希望今天能为杰夫多做些点心。他好爱那匹母马哦。”
乔看了一眼以宗教为主题的日历,“梅茜,你是怎么保
持信心的?在这个有那么多死人的世界,天天有飞机掉下来,心爱的母马也会无缘无故地生病,你是如何维持信心的?“
梅茜面对这问题,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或有被冒犯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有时的确有点困难,对不对?我有时会为我们没有孩子而感到懊恼。我之前有几次流产记录,所以我放弃了。有时我想对着天大叫,到了晚上又睡不着。我一再地思索……好吧,生命自有其乐趣,而且它只不过是我们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的中间过站罢了。如果我们将在那里得到永生,那又何必在乎这里所发生的事呢。”
乔原本期望会得到,一种洞悉世事、朴实睿智、让他能够信服的答案,然而……。
他说:“那匹母马是杰夫在乎的事,你也应该同样在乎。
因为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
他拿起另一块面团,搓揉成一个白色的小月亮。她笑着说:“噢,如果我能懂的话,乔,那我就不是我了,而是上帝了。”
“怎会如此想?”
“你不认为它比我们更难过吗?它知道我们潜在的本质,却必须看着我们那永远存在的缺点。看着我们彼此相残、仇恨、说谎、忌妒、贪婪和永无止境的贪得无厌。我们看到的只是那些丑陋的人在我们身边为所欲为,而它看到全体人类的丑恶,它会不难过吗?”
梅茜将面球放进烤盘,然后在上面压下她的大拇指印。
兽医的吉普车仍停在福特车的前面,一条德国卷毛猎犬正睡在车后。当乔和芭芭拉钻进车里,将门砰一声关上时,只见它抬起它那尊贵的头,从吉普车的后面挡风玻璃注视着他们。
色色拉发动车子后,挡风玻璃立刻被他们所呼出的热气,蒙上一层薄雾。
“如果她是妮娜,你的妮娜,”芭芭拉在等着空调清除玻璃上的雾气时说:“那么这一整年,她在哪里?”
“跟杜萝丝在某个地方?”
“为什么她不让你女儿见你?她怎么会这么残忍?”
“不是残忍,在后面门廊时,你自己都已说出了答案。”
“为什么你唯一听得过去的话,竟然是我的胡言乱语?”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妮娜和萝丝获救——因萝丝而获救后,如今萝丝的敌人也要找妮娜了。如果妮娜被送回我这里,她一定会成为目标。萝丝只是在保护她。”
凝结的水珠退至挡风玻璃的边缘,芭芭拉启雨刷。
“萝丝只是在保护她,”他又重复一次,“那也是为什么我要尽我所能的去了解关于三五三号班机的事。也要自己活得够久,好找出掀开整个黑幕的办法。当这些混蛋的幕后黑手被绳之以法,送往毒气室时。那时萝丝就安全了,而妮娜也能……也能回到我身边了。”
“如果这个妮娜是你的妮娜。”她提醒乔。
“是的,如果她是的话。”
他们绕过花坛,驶上车道。
“你觉得我们是否应该请梅茜,帮我们找到那晚萝丝和那小女孩在帕布罗下车的那间房子?”
“没用的,那里什么都不会有。她们根本没进那屋子。
等梅茜一走,她们就离开了。萝丝只是利用梅茜送她到最近的大镇,那她可以在那里换其他交通工具,或是打电话给洛杉矶还是什么地方信得过的朋友来接她。你想想帕布罗有多大?“
“大约有十万人。”
“那够大了,有许多方法可以进出那个城市,巴士、火车、出租汽车,甚至搭飞机。”
当他们开上碎石路,准备朝柏油路面开去时,乔看见三个身穿雨衣的人,从一座马厩中走出来,他们是杰夫、奈德和兽医,但是没有马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在雨中瑟缩地走着,像是一群行进中的僧侣。他们朝屋子走去,只见他们陷下的肩膀承担的,不仅是暴风雨的沉重,还有失败的无奈。他们就要打电话给处理动物尸体的工厂,唉,一匹心爱的马,就要这样被运走,然后熬成油脂。
乔希望岁月、劳苦和流产,都不会造成杰夫和梅茜之间的距离,夜深人静时,他们还会彼此相拥而眠。
在科罗拉多喷泉市,芭芭拉将车停在乔租来的车房旁,那里离她屋子有两条街之远。“好吧,我想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谢谢你,芭芭拉。你实在冒了很大的险——”
“我不要你担心这个,听见了吗?那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没有你的仁慈和勇气,我绝对不可能这样的追根究柢。
今天你为我开启了一扇门。“
“但是这扇门通往何处?”她忧心地说。
“也许是通往妮娜的门。”
芭芭拉着起来既疲倦又害怕,还有一点伤感。她用手抹了一下脸说:“乔,你记住我的话。不管之后你要去哪里,你都要记住我的话。我今天倚老卖老的告诉你,就算那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能从坠机中活着走出来,其中之一也末必是你的女儿妮娜。不要对着自己挥剑,更不要成为砍掉自己腿的人。”
乔点点头。
“答应我。”她说。
“我答应你。”
“乔,她已死了。”
“也许吧。”
“你要坚强起来。”
“等着瞧。”
“该走了。”她说。
乔打开车门走进雨中。
“祝你好运。”芭芭拉说。
“谢谢。
他关上车门,芭芭拉扬长而去。
当他开启租来的车的车门时,乔听到半条街外福特车的紧急刹车声。他抬头望见福特车正朝他的方向倒车而来,红色的尾灯在光滑的柏油路上闪烁着。
芭芭拉下了车,朝他奔来,两臂紧紧环抱着乔。“你是个可爱的男人,乔本特。”
乔也回抱着她,但一语不发。他想起当芭芭拉逼迫他放弃妮娜可能活着的想法时,他曾多么恶劣地想揍她。现在他对自己当时的想法感到羞愧,一种羞耻和不安——但他也为她的友情所感动。这比他第一次按她家门铃时所想象的,更有意义。
“我怎么会在短短几小时内就那么了解你?”她说:“我觉得你就像是自己的儿子一样。”然后她再度离他而去。当她远离之后,乔在车内从后视镜中看着那逐渐变小的车影,直到它消失。
乔全身湿透了的开回丹佛市,一路上根本不理会速度限制,交替着使用暖气和空调,想要烘干自己的衣服。一种即将能找到妮娜的希望,让他热血沸腾。
虽然他曾对芭芭拉做了一些承诺,但有件事,在这诡谲多变的世界里,似乎是绝对正确的,那就是:妮娜还活着,活在某个地方。她像一道温暖的光,照在他皮肤上,这是肉眼所无法侦测到的光谱,就像红外线和紫外线一样。虽然他看不见她,但却能感觉到她在这世界闪闪发光。
这与那些预感完全不同,这个希望是操在他手里,而不只是虚无的幻想而已。
一年多来,每当他偶尔兴奋时,随之而来的一股内疚与悲痛,马上就会使他情绪跌落谷底。就算他找到了妮娜,他也没办法得回蜜雪儿和克莉丝。她们一去不回了,如果他为妮娜的生还高兴过了头,是不是太铁石心肠了。
他来到科罗拉多,原先的只是单纯想了解事实的真相,不过现在这股动力已转变成寻找他的小女儿了。可想而知,此刻他内心的狂乱,是无法度量的。在丹佛市的国际机场,乔还了车,取回他签了名的信用卡签帐单。在他所搭班机预定起飞时间之前五十分钟,他又回到了航空站。
他饿昏了,从前一晚去樊家,吃了两个起士汉堡,和一条巧克力棒,然后又在梅茜家吃了两块点心之外,他什么也没吃。
在航空站里,他找到一家最近的餐厅,点了一份三明治和薯条,还叫了一瓶海尼根啤酒。
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一顿,自从去年八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把食物吃光,而且吃得如此津津有味。离登机还有二十多分钟,他突然转向男洗手间,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
等他进了厕所,锁上门后,那阵恶心的感觉也过去了。他没真正呕吐,只是背靠着门哭泣起来。
他已有好几个月没哭过了,也许是想到或许可以再见到妮娜吧。也或者是他潜意识害怕永远找不到她,或再度失去她,也或许是他为蜜雪儿和克莉丝而重启悲怀,也可能是他知道了太多飞机事故的幕后,大多骇人听闻的细节。
现在他已是骑虎难下了,只能重新控制住自己;若他乃一直在兴奋与绝望之间摆荡,他自知对寻找那两个人是毫无助益的。乔红着脸,但情绪已恢复平静,在最后一刻,他登上了往洛杉矶的飞机。
当飞机起飞时,乔忽然觉得好像心脏在耳际响起一种空洞的声音,一种下楼的脚步声,他紧抓着扶手,似乎他会头先看地似的向前仆倒。
飞往丹佛市时,他一点也不怕。但此刻,他却处于恐惧之中。往东而去时的理由,他是欣然迎接死神。因为活得比家人久,是一种负担,死反而是种解脱——但现在,往西飞回的动力,他有无数理由必须活下去。
甚至当机身已呈平稳时,他仍焦躁不安。他动不动就会想到,其中一个驾驶员对另一个说:“我们在录音吗?”
因为白帝洛机长在乔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干脆从夹克的里层口袋内抽出那三张摺叠的纸。所谓温故知新,也许他能发现以前所疏忽掉的一些事情。
飞机有三分之一的座位空着,乔的座位靠窗,中间位子没人坐,因此得以享有隐私的空间。
一位空服员应他的要求,拿来一支笔和一本记事簿。当他读完抄录本时,他将白帝洛机长的对话,单独分离出来,抄在记事本上。和副机长孙维特逐渐慌乱的情况分开,并删掉芭芭拉所描述的声音和注脚,也许可以发现机长的话里有什么不同,要不然是很难集中注意力的。
当乔完成之后,他将手抄本放回外套口袋中,然后阅读记事簿上的内容。
“他们其中一个叫鲍路易博士。”
“他们其中一个叫蓝凯斯博士。”
“他们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
“他们糟蹋我。”
“阻止他们。”
“我们正在录音吗?”
“叫他们停止伤害我。”
“我们正在录音吗?”
“阻止他们,要不然我一有机会……当我一有机会,我会杀掉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我一定会这么做的,杀掉每一个人,我很高兴。”
“这真有趣。”
“呵呵呵,我们上路了,蓝博士、鲍博士,我们上路了。”
“呵呵呵,我们正在录音吗?”
“我们正在录音吗?”
“喔!哇!”
“噢!耶!”
“现在你看看。”
“酷噢!”
从这上面,乔看不出任何新意,但有些以前他注意到的事化,在这张剪裁过的内容上,更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虽然机长讲话的声音是成人的音调,但语气却很孩子气,像“他们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他们糟蹋我。”“阻止他们。”“叫他们停止伤害我。”
这些都不是成人用来控诉折磨他的人,或是求救时所用的片语或句子。
最长的一段话,是威胁要杀掉每一个人,尤其“我很高兴。”这句话更像小孩子一样毛躁——特别是后面跟着的那句“这真有趣。”“呵呵呵,我们上路了……”“呵呵呵。”
“喔!哇!”。
“噢!耶!”
七四七班机在翻滚下坠的当时,白帝洛的反应却像孩子乘坐云霄飞车时的兴奋。根据芭芭拉所说,机长的声音听起来毫不畏惧。的确,他的音调果真听不出有什么恐怖的。
“现在你看看。”
这句话是飞机撞地前三秒半钟所说的。当白帝洛看到夜景像一朵黑玫瑰,在挡风玻璃前逐渐绽开时,他似乎并不怎么害怕,而只是惊奇。
“酷噢!”乔把最后这一句话看了半天,直到那股不寒而采的恐惧感消失,他才用较客观的态度,来考虑它所有可能的含义。
“酷噢!”
一直到终了,白帝洛的反应就像在游乐场玩耍的孩子,他所表现出漠视乘客和机员们生死的态度,跟一个无知又倔强的孩子,表现在用火柴折磨一只昆虫的行为,实在没什么两样。
“酷噢!”
就算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尽管他再自私或不成熟,仍然会有害怕的时候才对。就算是一个决心自杀的人,在跳出大楼的边缘时,也会本能地发出惨叫,不是吗?但这位机长,不管他是处在什么样的转变情况,竟能表现得如此漠不关心,甚至乐在其中。好像他知道自己不会有肉体上的威胁似的。
“酷噢!”
白帝洛机长,一个有家室的人,忠实的丈夫,虔诚的摩门教徒。他沉稳、友爱、仁慈、富同情心,事业成功,幸福健康,本身也没有毒瘤。
这幅画面到底出了什么错?
“酷噢!”
一股无名之火忽然自乔心中生起,倒不是针对白帝洛,他显然也是受害者——虽然起初并不看得出来。这溯自童年以及青春期所蓄积的怒火,就像锅炉里过热的蒸气,找不到释放压力的阀门,眼看即将要爆炸了。
他将记事本塞进夹克口袋,两手握拳,想要找个东西痛击一番,直到东西被打破,指关节皮破血流为止。
这股盲动的怒火,总是让乔想起他的父亲。
乔弗兰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相反的,他从未拉高嗓门说过话,他总是以诙谐、乐观及赞赏的态度待人处世。
他是个好人,好得无法言喻,而且以他所遭到的际遇来说,他又是个十分稀奇古怪的乐天派。
但是乔却终生为他愤恨不平。
他已记不起他父亲有两条腿的模样了。他还不到三岁的那年,一个十九岁喝醉酒的青年,开了一辆货车,撞上父亲车子的侧面,从此他便失去了左腿。
弗兰和乔的母亲唐娜,靠着两张薪水支票及一身的工作服,就给了婚。为了省钱,他们的车只投保了强制责任险。
醉酒的驾驶没有财产,他们也拿不到任何保险公司的残废理赔。左腿是从膝盖至臀部的中间位置切除掉的,那时没有很有效的弥补术。此外,任何功能的义肢,都是非常昂贵。弗兰很快学会使用一条腿和拐杖就能敏捷地行动。他还开玩笑说要参加马拉松。乔对他父亲外表的与众不同,从不引以为耻。在他心目中,父亲不是一个步履瞒珊而怪异的独脚人,而是一位说床边故事的高手,各种游戏的带动者,一位有耐性的全球教练,乔第一次打架,是六岁读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名叫欧雷斯的孩子,嘲笑弗兰是个“蠢残废”。虽然雷斯长得比乔要高大许多,但他那优越的体型却难敌怒火填膺的乔,因此而被打得屁滚尿流。乔甚至想要挖出欧雷斯的右眼,让他知道人家有两个而你却只有一个的滋味。但老师在乔快戳瞎他眼睛之前,把他们拉了开来。
事后他一点也不懊恼,到现在仍是。他不是引以为傲,而是行事一向如此。
唐娜知道,如果她丈夫晓得他儿子为他惹上麻烦,心理一定很难过。所以她私下处罚了乔,然后两人共同保守这个秘密。
那是乔沉默的愤怒及周期性暴力生活的开始,长大之后他四处找架打,但乔打架的时间和地点,都特别挑选保证他爹看不到的地方。
弗兰本来是个修理屋顶的工人,但一条腿实在没办法爬楼梯,也不方便干活儿,只好无奈地接受政府的救济。但后来他改行去作木工,也就不再接受救济了。他制造珠宝盆、灯座,及其他用进口木料镶嵌成复杂图案的器具。他找到肯销售他作品的商家,没多久,他就清偿了所有的债务。
唐娜在一家裁缝店兼干洗店当缝纫工,每天回家时,头发都被蒸汽弄得卷卷的,身上也散发着石油精和其他溶剂的味道。直到今天,乔每当进入干洗店时,呼吸到的第一口气,都会让他想起母亲的头发和浅褐色的眼睛。小时候,他以为母亲的眼睛原本是深褐色的,后来是被蒸气和化学药品弄褪色的。
失去腿后三年,弗兰的关节和手腕开始疼痛。诊断的结果是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疾病非常痛苦,它会以很快的速度蔓延全身。弗兰全身都在痛,他的颈椎、肩膀、臀部和那仅剩的一条腿。
结束了木工的生意后,他开始接受政府的援助,但总是那么微薄,而且还得忍受那些官僚们白眼的屈辱。教会也帮了很多忙,可是僧多粥少。弗兰和唐娜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乔常和他们一起到教堂望弥撒。但他就是不信教。
弗兰少了条腿本来就行动不便,再加上风湿。两年后,他终于坐上轮椅了。
到了十三岁,乔的日常工作包括帮他父亲换衣。洗澡。
从一开始,乔对交付给他的工作从未推辞过、他对自已内心竟然也有此温柔的一面亦深感惊异。
过敢一段时间,弗兰对于必须仰赖儿子来处理自己隐私的事物,感到极难为情。可是和儿子一起克服沐浴、用餐和如厕上的困难,却加深了父子间的感情,使他们较之以往更为亲近。
乔十六岁那年,弗兰罹患了纤维性关节硬化疗,好几处关节都形成巨大的风湿瘤,包括右手腕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瘤。而左手肘的瘤竟大得像个垒球。
乔的父亲实在为儿子的成就感到欣慰,乔虽然在麦当劳打工,但仍能获得荣誉学生的头衔,同时也是高中足球队四分卫的明星球员。弗兰从未给自己孩子压力,或要他出人头地,是“爱”驱使乔自己力争上游的。
那年夏天,乔加入基督教青年会的拳击队。教练非常器重他,说他有天份。但在他前两场的实战比赛中,他因连续重击瘫在绳索上毫无反抗力的对手,而被拉下拳击台。对其他人来说,拳击只是一种娱乐及自卫术,但对乔而言,却是一种野蛮的心理疗法。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他的确伤害了别人,结果他被禁止参加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