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根摸到安全带的鞘扣,连忙按下。没有反应。安全带仍系得牢牢的,就像两条铁带,一条斜过胸部,一条绕过腹部,把哈根紧紧绑在座位上,金属环扣坚固得完全无法扯开。他开始前后扭动,希望能松动鞘扣,但却徒劳无功。受到晃动,他脸上伤口又开始大量出血,他感觉到脸颊伤口的残肉像烂掉的壁纸似地,随着晃动而摆荡。他发现自己无法挣脱安全带,便惊慌地扭头往后,想看看那个小鬼现在的动静。

  情况变得有些不妙。那个小鬼看见那把刀掉在一本翻开的条码机操作手册上,便爬过去把刀捡起,拨开垂在脸上的头发,转头瞪着哈根。他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使哈根顿时觉得膀胱一紧,开始颤抖起来,仿佛有人把冰块丢进他裤裆里一样。

  “啊哈,刀在这里!”这个微笑像在说话:“刚才我还真有点紧张,真的怕死了。但是现在没事了吧?事情是出了一点小状况没错,不过现在我们可以好好照剧本来演了。”

  “你困住了吗?条码都市佬?”这个小鬼在风中尖声问道:

  “困住了吧?你不是说还好你有绑安全带吗?现在到底好在哪里?”

  这个小鬼挣扎着站起来,几乎快成功了,但是旋即膝盖一软,又扑倒在地上。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再把脸上血淋淋的头发拨开,左手拿着刀子慢慢爬向哈根。他手臂上的刺青随着肌肉的运动而上下波动着,使哈根不由得想到那个老板娘T 恤上的“内华达州是上帝的故乡”这几个大字,也是随着老板娘的胸部上下左右跳动。

  这个小鬼慢慢爬向哈根。哈根连忙用双手捉着安全带,拇指按下插鞘,拼命扯动。然而,安全带仍是纹风未动,插鞘像被焊死了一样。哈根惊慌地扭过头,看着这个小鬼。

  小鬼爬到折叠床的位置,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再次出现惊讶的表情。他动也不动地盯着前方,看着地上的一个东西。哈根这时才想到,他一定看到了那个仍在动作的嘎喳嘴。

  哈根低头一看,正好瞥见嘎喳嘴穿着那双可笑的橘红色鞋子,从破裂的纸袋里走了出来。满是尖牙的大嘴一张一闭地快速上下开合,发出一阵像用调酒器摇鸡尾酒的声音。打着白色绑腿的大脚,充满弹性地走在车厢灰色的地毯上,让哈根联想起过去看过的一种舞蹈。

  “哼!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这个小鬼说,半嘲笑着:“原来你刚才就是为了这个东西讨价还价?老兄,我要杀了你!条码都市佬,我要为这世界除掉一个杂碎!”

  “发条,”哈根心想:“嘎喳嘴的那根发条,那根我先前转过的发条……现在并没有动!”

  突然,一个想法闪进哈根的脑海,他觉得自己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事。而那个小鬼正逐渐向嘎喳嘴靠近。

  嘎喳嘴突然停下来,牙齿不动,脚也不走了。它只是静静站在略为倾斜的车厢地板上,嘴巴张得开开的。尽管它没有眼睛,但仍让人感觉它正直盯着这个小鬼。

  “嘎喳嘴,”这位布莱恩·亚当先生呸了一声,然后继续向前爬,右手绕过了嘎喳嘴。哈根正期待他这样做。

  “咬他!”哈根大叫起来:“咬死这个小混蛋!”

  这个小鬼突然停止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哈根,脸上充满惊讶的表情……旋即,他开始大笑起来。笑声尖锐而响亮,完美地和不断灌进车内的风声连成一气,有如鬼哭神嚎。

  “咬我啊!咬我啊!”小鬼嬉皮笑脸地说,仿佛刚才他听到的是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喂!条码都市佬,我还以为刚才只有我的头撞到了!”

  小鬼把刀子叼在嘴里,左手向前把手指插进嘎喳嘴的巨齿间。“啦啦,咬我啊!”他咬着刀子,以奇怪的腔调说。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玩弄着嘎喳嘴的下颚。“啦啦,咬我啊!”

  嘎喳嘴没有动静,橘色的鞋子停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哈根的美梦破碎了,他刚才还以为嘎喳嘴有灵性呢!这个小鬼吱吱笑着,一面把手指从嘎喳嘴的牙齿间抽出来……突然,他发出一声尖叫声。“啊!妈的!哎呀!我的天啊!”

  一时之间,哈根的心脏快跳出了胸口,但随后他便明白了是小鬼在捉弄他。尽管小鬼还假装尖叫,但已开始忍不住笑起来。他对哈根笑着,而那个嘎喳嘴仍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小鬼一手握着刀,一手将嘎喳嘴举起来,凑近眼前看。他用长长的刀敲着嘎喳嘴,就像老师以教鞭敲着坏学生的头。

  “不能乱咬人哦,”他说:“这种行为很要不得哦……”

  就在这个时候,嘎喳嘴突然在小鬼的手掌上向前走了一步,同时张开嘴巴。在哈根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什么事之前,嘎喳嘴就已经一口咬住了小鬼的鼻子。

  这次小鬼的尖叫声就完全是真的了……叫声中夹杂了痛苦和惊讶。他举起右手想把嘎喳嘴打掉,但是嘎喳嘴却牢牢咬住他的鼻子,就像安全带紧紧扣住哈根一样。嘎喳嘴的齿缝间,流出一道细长的血流。小鬼弓着身子,往后跳开,哈根看见他扭动身体,乱挥乱舞。而后,他又看见刀子发出闪亮的光芒。

  小鬼尖叫着,坐了下来。长长的头发像窗帘般盖在脸上;嘎喳嘴咬住他的鼻子,从侧面看去,有点像一条怪形怪状的船舵。小鬼拿着刀子,打算把刀子插进鼻子和嘎喳嘴间。

  “咬死他!”哈根嘶哑地喊着。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理智,但是现在已顾不了那么多。“快咬!咬死他!”

  小鬼惊叫着,发出一声长而锐利的尖鸣,把刀子插入鼻子和嘎喳嘴之间。他用刀撬动,结果刀子应声而断,不过嘎喳嘴也被撬开,跌落在他的大腿上。他的鼻子完全被咬了下来。

  小鬼把头发往后拨。他低头四处搜寻着,想找回他被咬掉的鼻子,他的嘴形向下垂,因为剧痛而紧咬着下唇,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突起。

  小鬼伸手想捉嘎喳嘴,嘎喳嘴机灵地向后一退,边走,牙齿一边上下开合,似乎正嘲笑着这个小鬼。而这个小鬼坐在地上,T 恤的胸前部分已被血水浸湿。

  这个小鬼口齿不清地直嚷着,这些话传进哈根耳中,使他更确定自己已失去理智;只有神经病才会在这种时候讲出这样的话:

  “把火的瓶子还来!你这锅荤蛋!”

  小鬼再次伸手捉嘎喳嘴。这次嘎喳嘴往前走,闪过小鬼的手,直直走进他叉开的大腿之间,它一路走向小鬼裤裆拉链的位置,然后传来一声闷厚的咬合声!嘎喳嘴一口咬住了他胯下的突出部分。小鬼的眼睛又张大了,他的嘴巴也是。他双手举向空中,左右敞开,那把断刀子被他抛到车厢后面去了。“我的妈呀!妈呀!妈……”

  嘎喳嘴狠狠大咬起来,粉红色的上下颚快速地开合着,好像一条没有身体的食人鱼。

  “妈呀……”

  小鬼的牛仔裤被撕裂了,然而被撕裂的不只是裤子……就在这个时候,哈根昏了过去。

  他醒过来两次。第一次可能在昏过去没多久时,因为暴风仍持续摇晃着厢型车,天色也几乎和昏过去时相同。他想转头看,但是脖子却突然发出一阵剧痛,像挨了一鞭子似的。他的脖子扭着了,伤得不轻,也许得等到明天才会好转。

  如果他还能活到明天的话。

  “我得看看那个小鬼,不晓得他死了没有?”他心想。

  “不必了,”他心里另一个声音说:“他一定死了,如果他没死,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阵嘎喳、嘎喳的声音。

  “它要来了!它把小鬼吃了,但还是饿!它现在要来把我吃掉了!”哈根心想。

  他再度伸手扳动安全带插鞘,但是插鞘仍卡得很紧,他的手又软弱得使不出力,根本无法解开安全带。

  嘎喳嘴越来越靠近了,它已经走到他的座位后面。它发出的声音变了,哈根昏乱地听着卡哩踢、卡哩嗒声,感觉仿佛嘎喳嘴正在说:“我是大嘴王,我来了!看看,我会走路,我还会吃东西!刚才我吃掉了小鬼,现在要来吃你了!”

  哈根闭上了眼睛。

  卡哩声突然停止了。

  此时,只有不断灌入车厢内的风声,风砂不停扑打着车子撞凹之处。

  哈根等着。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听到一声卡哩声,接着便是纤维撕裂的声音。这声音停了一会儿,而后又开始重复发出。

  它在干嘛?

  这个声音又停了,随后第三度响起,哈根觉得椅背好像动了一下。哈根这才明白,原来嘎喳嘴想爬上来。它正用它的嘴巴咬住椅套,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哈根一想到刚才嘎喳嘴咬住那小鬼裤裆时的惨况,便又差点昏了过去。风砂从破掉的车窗吹进来,砂子不断击打着他的脸颊和前额。

  克哩……嘶哩。克哩……嘶哩。克哩……嘶哩。

  声音已相当接近了,哈根不想低头看,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他右臀附近,在座垫和安全带交界之处,他看见一副微笑的大牙齿。它慢慢一点一点往上爬着,橘红色的鞋子现在还看不见……只看见一张张得大大的牙齿,正逐渐上升。

  这一次,哈根不待嘎喳嘴碰到他,便晕过去了。

  他第二次醒来时,风热已减弱,但天色也暗了;天空变成奇异的紫色,这是哈根从未在沙漠中看过的景象。微风轻吹,刮起地上的尘土,从车子前面卷过,仿佛黄色的幽灵飘过。

  一时之间,哈根完全想不起任何事;他只记得他曾低头看油表降到红线下,而一抬头路旁就正好有块招牌,上头写着“史考特便利商店暨路旁动物园、汽油、冷饮,各类珍禽异兽”。

  他脑子昏沉沉的,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何身在此地。他努力回想,感觉似乎自己曾遇到什么危险,但是就是想不起来。他隐约感到,若不赶快找回记忆,自己就会马上陷入极度紧急的情况……

  又刮起了一阵风。砂石击打在加强座旁的撞凹处,发出的声音有点像:喳喳!喳喳!喳喳!

  突然间,哈根惊醒过来,失去的记忆一下就全回来了。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个闷厚的咬合声。他一想起刚才嘎喳嘴咬住那个小鬼的睾丸,便急忙伸手探向自己的胯下,眼珠迟疑地往下望,害怕会看到那一张大嘴。

  他没有看见嘎喳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和肩膀可以自由活动了。他低头看向膝盖,慢慢把手移开胯下。他发现安全带已经松开了,掉落在地毯上断成两截。安全带的金属扣环仍牢牢地扣在插鞘中,但是扣环附近的安全带已变得破破烂烂,露出一丝丝的尼龙纤维。安全带不是被切断的,而是被啃断的。

  他抬头看后视镜,发现车后的行李厢门是打开的,而在刚才小鬼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滩糊糊的红色血迹。那个化名布莱恩·亚当的小鬼,现在已经不见人影。

  嘎喳嘴也不见了。

  哈根慢慢爬出车外,像一位饱受关节炎之苦的老人。他发现如果保持头部直视前方,就没什么问题……但只要他一把头扭向其它方向,颈部就会发出剧痛,痛楚由颈部传至肩膀,而后传至整个背部。因此,他现在根本连想转个头都不能了。

  他慢慢走到车后,用手检查车子被撞凹脱漆的地方,听着脚底下碎玻璃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驾驶座这一侧的车体旁站了好一会儿,不太敢走到车子的另一边。他害怕走过去会看到那个小鬼蹲坐在那里,左手拿着刀子,对他露出一脸恐怖的微笑。然而,哈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像木头人动也不动地等待天黑。于是,他终于鼓足勇气走到车子的另一边。

  一个人都没有。那个小鬼真的不见了。至少,目前看不到他的人影。

  风又吹起了,哈根的头发被风吹动着,拨撩着满是伤痕的脸,而后一切又静止下来。当风停之时,他听到一阵嘈杂的摩擦声在离车子二十码远的地方传来。他往那个地方看去,看见在沙丘的边缘上,出现那个小鬼所穿的运动鞋。那双运动鞋呈倒V 字型,在那里停了好一会儿,像在养精蓄锐,而后才又开始继续往前移动。

  此时,哈根看见一幅恐怖的景象:那个巨型嘎喳嘴就站在沙丘边缘,脚上仍打着那白色的绑腿。在这拉斯维加斯西边的荒漠沙丘上,在这一片深紫色的天空下,嘎喳嘴冷冷地站在那里。哈根看见他的大牙齿牢牢闭合着,紧紧咬住那个小鬼的金色头发。

  嘎喳嘴正把那小鬼拖走。

  不知道要把这个小鬼拖到哪里去。

  哈根不敢再看下去,连忙转身离开。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忍住颈部的疼痛,向公路走去。他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越过公路旁的水沟,又花了十五分钟以上的时间才拦到愿意载他的车子。在这将近半小时的时间,他完全不敢回头,连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九个月后,在一个晴朗的六月天,比尔·哈根再次路过“史考特杂货店暨路边动物园”。不过,这家店已经改名,变成“蜜拉之家”。它的招牌上除了仍写着汽油和冷饮外,还多了录影带出租。在广告看板上的店名下,画了一只对月嚎叫、似狼像狗的动物。在商店大门口旁,那只号称是狼的明尼苏达杂种狗就趴在笼子里,后腿呈大字形平伸,嘴巴则栖在前爪之上。

  当哈根走过笼子旁去加油时,它动也不动一下。至于响尾蛇和毒蜘蛛,都已不见踪影。

  “嗨!小狗,”哈根对笼子里的狼打声招呼,便迳自踏上店门的台阶。笼子里的狼翻了个身,伸长了舌头,四脚朝天地对哈根做出谄媚的姿态。

  这家店看起来比上次大多了,而且也干净了不少。哈根心想,这也许是这几个月来沙漠没再出现风暴的缘故。不过,原因也不尽然。商店的窗户的确是重新洗过的,使得整个店面看起来焕然一新。旧的木板墙拆掉了,改成松木钉制的木格板墙,使人一走过便闻到松木特有的香气。店里多了一个吧台和五张高脚凳,玻璃橱柜也换新了。过去贩卖的怪东西全不见了,现在柜子里展示的全都是录影带,柜子上还有一张手写的布告:“限制级影片请洽柜台,限十八岁以上。”

  在收银台上,一个女人侧对着哈根,正低头忙着算账。哈根初看还以为她是史考特夫妇的女儿,但是等她一抬起头,哈根才发现她就是史考特太太本人。他吓了一大跳,才几个月不见,过去肥胖臃肿的史考特太太,现在竟然瘦了下来,至少减轻了十五磅以上。她不但瘦了一圈,还刻意打扮起来,不但烫了头发,还染成棕色。要不是眼睛和嘴色还是那幅模样,否则根本难以让人相信她就是史考特太太。

  “付汽油钱吗?”她开口问。

  “是的,十五元汽油。”哈根掏出一张二十元纸钞交给她。

  “这里变了好多,和我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是啊,史考特死后,一切就都变了。”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张五元纸钞放在收银台上,然后很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哈根。

  “嘿……我想起来了,你去年来过这里,后来不是差点死在沙漠风暴中吗?”

  哈根点点头,主动伸出右手。“比尔·哈根。”

  她也立刻伸手,很用力地和哈根握了握。她丈夫的死似乎改变了她许多……或可说,她的人生是在丈夫死后才开始改变。

  “真遗憾,你先生是个好人,就这样走了。”

  “是啊,史考特在生病前,真的是很不错。”她同意说:“那你呢?你的伤势都复原了吧?”

  哈根点点头。“我戴了六个月的颈部护套。不过,这不是我第一次戴,所以适应得很。”

  她看了看哈根脸颊上的伤痕,然后说:“是他做的吗?那个小鬼?”

  “没错。”

  “看来他把你伤得很重。”

  “是啊。”

  “我听说他在车祸中受了重伤,在沙漠里爬了一段路后才死的。”史考特太太机灵地看着哈根说:“是这样没错吧?”哈根笑了笑。“很接近了,我想。”

  “辖区警长说,他们发现那个小鬼时,他的尸体已被沙漠里的野兽啃得差不多了。沙漠的动物就是这样,个个都是饿死鬼。”

  “我倒没听说。”

  “‘警长说,连那个小鬼的妈妈都认不出尸体是谁。”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一脸正经地说:“我发誓,如果我说谎,我就马上死掉。”

  哈根大笑起来。在那次事件过后的几星期内,他经常会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大笑。对他而言,他又再度平安渡过一次生命中的难关,自然值得开心。

  “还好,你没被他杀了。”史考特太太说:“你真是大难不死,上帝一定在冥冥中保护你。”

  “也许吧。”哈根颇有同感地说。他的目光看向那个放录影台的柜子。“你把那些东西都清掉了?”

  “你说那些又脏又旧的烂东西吗?当然!这是我第一件做改变的事,在史考特死……”她的眼睛突然瞪大起来。“噢!老天,我差点忘了你的东西!如果我忘记,我想史考特的鬼魂一定会回来找我算账。”

  哈根眉头一皱,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史考特太太已经走到收银台后,踮起脚尖,从收银台上的高柜里拿下一包东西。她一把这包东西打开,哈根顿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整个人都怔住了——那巨型嘎喳嘴竟然又出现在他眼前。

  哈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的确在这里。这个巨型嘎喳嘴穿着橘红色可笑的卡通鞋,咧着一张大嘴,冷冷地对哈根笑着,似乎在说:“嗨!我们又见面了。你该不会忘了我吧?我可没忘了你喔,老朋友。”

  “第二天暴风停了以后,我们在走廊上发现它。”史考特太太笑着说:“我们发现它时,就和前一天史考特送给你时一模一样,仍好好地装在纸袋里。只不过,纸袋破了一个大洞。我本来要把它扔了,但是史考特说,他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能丢掉。他要我把它收好,还说:凡是旅人,只要他去过某个地方,就一定还会再回来的……果然,你真的又回来了。”

  “是的,”哈根喃喃地说:“我又回来了。”

  他捧起嘎喳嘴,用手指轻轻抚摸嘎喳嘴的牙齿。当他把手指伸进嘎喳嘴的巨齿间时,他似乎听见那个化名布莱恩·亚当的小鬼的声音:“咬我啊!咬我啊!你咬我啊!”

  嘎喳嘴的内部黑黑黝黝地,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哈根却想着:在这个嘎喳嘴的齿根缝隙间,会不会还留有那个小鬼的残肉涸血?

  “我把它留到现在,是因为史考特说你有小孩。”

  哈根点点头。“没错。”他继续默想着: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原因只有我知道。问题是,它又自己走回这里,因为它把这当成自己的家……还是它和史考特一样,知道我一定会再回来呢?就像杀了人的凶手,会有事后再回现场查看的习惯?

  “如果你还想要它的话,就把它带走吧,”史考特太太说,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老实说,这个东西早就坏了。要不是我忘了它,否则老早就把它给扔了。”

  哈根玩弄着嘎喳嘴,用手转动发条。发条只有效地上紧两圈,之后就和上次一样,内部发出卡嗒一声,接着就空转起来。还是坏的。当然,它一直是处于故障的状态,除非它自己决定暂时不出故障。哈根现在想的问题,不是它如何回到这里,也不是它为什么要回到这里,而是……

  它到底在想什么?

  哈根再次把手指伸进嘎喳嘴的齿间,轻轻问道:“你是不是想要咬我?”

  嘎喳嘴动也不动,那双橘红色的卡通鞋仍伫在那里,仍是静静地咧着嘴笑。

  “它不会说话的啦。”史考特太太说。

  “是吗?”哈根说。此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小鬼,那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布莱恩·亚当。在现在这个时代,社会上像他这样的小鬼到处都是。他们四处乱窜,游手好闲,在公路上专门拦车打劫;抢了皮夹后,骂句脏话便开溜大吉。你可以拒绝让人搭便车(他再也不会让陌生人上车了),也可以在家里装上防盗器(经过这次事件,他也马上装了),但这个世界却越变越糟,飞机有时会从空中坠落,凶残的青少年到处都是,而保险业的各式保险名目则越来越多。

  在这个社会,他必须以一己之力保护他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