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绪开始被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揭示牌所占据,那个揭示牌上面写着七个字,字母油腻腻的,颜色是红甘草色。那七个字是:

  我的心智不正常

  他曾过着一种平常的生活,充满平常的愉悦以及平常的懊悔;是一种自己不大加以检视的生活。他不曾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亮光之中,是的,但他也不曾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的心智正常。现在,他躺在弄皱的床上,怀疑这是不是就是脱离真实、理性的世界。怀疑这是不是就是你开始——

  心智不正常。

  关于接合市的无家者避难所的那位天使就是娜奥米——取用另一个名字的娜奥米——这个想法是另一个疯狂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可能吗?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意兴隆。也许整个事情都是幻象。

  接近午夜时,他的思绪转向亚德丽亚·罗尔兹,就在那时,情况开始恶化。他开始想到:如果亚德丽亚·罗尔兹藏在他的壁橱中,甚至藏在床下,那会是多么可怕。他看到她在黑暗中愉快地、安详地咧嘴而笑,扭动着指甲又长又尖的指头,头发垂散在整个脸上,形成一种怪异的吓人假发。他想像着。如果她开始对他低语,他的骨头会变成果冻。

  “你弄丢了书,桑姆,所以只好派“图书馆警察”……你丢了书……你丢了它们……”

  最后,大约十二点半时,桑姆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坐起来,在黑暗中探索床边灯。当他这样做时,他为一种新的幻想所攫,这种幻想那么生动,几乎是一种确实的事物: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在卧房,但是他的访客不是亚德丽亚·罗尔兹。哦不。他的访客是“图书馆警察”——来自不再出现于“儿童图书室”中的那张海报。他正在这儿的黑暗中,是一个高高的、苍白的男人,穿着雨衣,肤色不好看,有一个不整齐的白疤横越他的左颊,就在左眼下面,鼻梁上方。桑姆在海报中的那个脸孔上并没有看到那个疤,但那只是因为画海报的人不想把它画出来。那个疤在那儿。桑姆知道它在那儿。

  “关于树丛,你弄错了,”“图书馆警察”以稍微口齿不清的声音说。“两边是有树丛长着。很多树丛。我们要去探勘它们。我们要一起去探勘它们。”

  “不!停下来!请……停下来!”

  当他颤抖的手终于找到灯时,房间的一块木板发出吱吱声,他发出一阵喘不过气的尖叫,一只手紧抓着,压着开关。灯亮起来了。有一会的时间,他确实认为自己看到那个高高的人,然后他发觉那只是写字台投在墙上的阴影。

  桑姆把双脚移动到地板上,把脸埋在双手中一会儿。然后,他伸手去拿小桌上的那包“肯特”香烟。

  “你必须镇定下来,”他喃喃着说。“你干它的在想什么啊?”

  “我不知道,”内心的声音迅速地反应。“尤其是,我不想知道。不曾想。树丛是很久以前了。我不必再去记得那树丛。也不必再去记得那味道。那甜甜的味道。”

  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最坏的情况是:下一次他可能真的看到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或者亚德丽亚。或者培鲁西达的大皇帝果尔哥。因为要是他能够创造出一种完全的幻象:到“图书馆”,并见到亚德丽亚,那么他也能够幻见任何的东西。一旦你开始想到已不在那儿的天窗,已不在那儿的人,甚至已不在那儿的树丛,那么一切都似乎可能。你如何压制你自己心中的一种反叛呢?

  他走到厨房,在其间转开了灯,抗拒一种冲动,不回过头去看是否有人尾随在他后面。例如,一个手中拿着徽章的人。他认为自己所需要的是一颗安眠药,但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安眠药——甚至没有一颗像“索眠纳克斯”这种不需处方就可买到的安眠药——所以只好临时凑合了。他把牛奶倒进一个炖锅,加热,倒进一个咖啡杯,然后加上适当的白兰地。这是他在电影上所学到的另一件事。他尝了一口,露出苦脸,几乎把这种不祥的混合物倒进水槽,然后看着微波炉上的时钟,是凌晨一点差一刻。离黎明还有很长的时间,长得可以让他想像亚德丽亚·罗尔兹和“图书馆警察”爬上楼梯,牙齿之间咬着小刀。或者咬着箭。很长的黑箭。亚德丽亚和“图书馆警察”爬上楼梯,牙齿之中咬着长长的黑箭。这个意象如何?朋友们以及邻居们?

  箭?

  为何是箭?

  他不想去想。他厌倦了那些思绪,它们从他内心从前所不怀疑的黑暗中飕飕地射出来,像可怕、发臭的飞盘。

  我不想去想。我不要去想。

  他喝完加白兰地的牛奶,回到床上。

  4

  他让床边的灯亮着,这样他就感觉稍微镇定。他真的开始想着:他可能在宇宙热死之前的某一点睡着。他把鸭绒被拉到下巴地方,双手在头后面交接,看着天花板。

  “其中一些想必真正发生了,”他想着。“不可能全部都是幻象……除非这是其中一部分,而我确实是在‘西洋杉瀑布’的一间橡皮房里,穿着一件紧身衣,只是想像我正躺在这儿自己的床上。”

  他曾发表那篇演讲。他曾用了《演讲者的好伴侣》中的笑话,也用了《美国人最喜爱的诗》中史宾塞·迈可·佛利的诗。由于在他自己的少数藏书并没有这两本书,所以他必定是从图书馆中借来的。娜奥米认识亚德丽亚·罗尔兹——无论如何认识她的名字——娜奥米的母亲也是。她也认识!当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好像在她的安乐椅下面燃放了一枚鞭炮。

  “我能够查证一下,”他想着。“如果希金斯太太知道这个名字,其他人也会知道。那两个来自始培尔顿的工读生也许不知道,但是在接合市住很久的人会知道。佛兰克·斯蒂芬斯可能知道。或者‘肮脏的德维’……”

  就在此时,桑姆终于睡着了。他越过醒与睡之间的几乎没有接缝的边界,并不自觉;他的思绪不曾停止,反而开始扭曲,形成一些更加奇异和难以置信的形体。这些形体变成一个梦。梦变成梦魇。他又到了“角落街”,那三个酒鬼在门廊上,辛苦地画着海报。他问“肮脏的德维”在做什么。

  啊,只是消磨时间,德维说,然后他很羞怯地把海报转过来,让桑姆看得到。

  画的是“愚蠢的西蒙”。他被穿刺在炉火上方的一个烤叉上,一手抓着一把溶化的红甘草。他的衣服正在燃烧着,但他还活着。他正在尖叫。在这个可怕的形象上方所写着的字是:

  公立图书馆树丛中供应儿童餐

  招待图书馆警察基金会

  午夜至凌晨两点

  欢迎个别或阖家光临

  “那是好吃的东西!”

  “德维,那真可怕。”桑姆在梦中说。

  “一点也不可怕,”“肮脏的德维”回答。“孩子们叫他‘愚蠢的东西’。他们喜爱吃掉他。我想那是很健康的,你不认为吗?”

  “看啊,”卢多夫叫着。“看啊,是莎蕾!”

  桑姆抬起头,看到娜奥米越过“角落街”和“再生中心”之间散布着垃圾、杂草丛生的地上。她很缓慢地移动着,因为她正推着一辆购物车,里面装满一本本的《演讲者的好伴侣》与《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在她后面,太阳正要西下,透露出阴沉的熔炉红光,一长串的火车客车沿着轨道缓慢地隆隆行驶着,驶进空洞的西部爱奥华。客车至少有三十个车厢长,每个车厢都是黑色的。皱纱垂挂在窗上,摇荡着。桑姆认出那是一列葬礼火车。

  桑姆转向“肮脏的德维”,说道,“她的名字不叫莎蕾。她是娜奥米。来自普罗维比亚的娜奥米·希金斯。”

  “完全不是,”‘肮脏的德维’说。“那是死神来临,皮布雷斯先生。死神是一个女人。”

  然后,路克开始尖叫。他在极度恐惧中,声音像是一只人类的猪。“她有‘小吉姆’!她有‘小吉姆’!哦,我的天,她有所有的‘小小的干它的小吉姆’!”

  桑姆转身去看路克在说什么。那个女人更接近了,但她不再是娜奥米。是亚德丽亚。她穿着一件雨衣,颜色像冬天的暴风云。那辆购物车不是装满路克所说的“小吉姆”,而是数以千计纠缠在一起的红色甘草甜点。当桑姆注视着时,亚德丽亚抓起一把红色甘草甜点,开始塞进自己嘴中。她的牙齿不再是假牙;她的牙齿很长,变了色,在桑姆看来像吸血鬼的牙齿,又尖锐又可怕地强有力。她扭曲着脸,咬着满嘴的红色甘草糖。鲜血溅出来,在夕阳西下的空中洒下一片淡红的云,滴下她的下巴。几块甘草滚落到地上,仍然喷出血。

  她举起双手,双手已弯成钩爪。

  “你你你丢掉了那两本书!”她对桑姆尖叫着,冲向他。

  5

  桑姆在喘不过气的抽搐中醒过来。他已经把所有的床单从固定的地方拉扯开,蜷缩在靠近床脚的床单下面,像是一团汗球。外面,新一天的第一道稀薄亮光正在拉起的窗帘下面窥伺。床边的钟显示出是五点十三分。

  他起床,卧室的空气在他流汗的皮肤上感觉起来很凉爽,令人精神一振,然后他走进浴室小解。他的头微微感觉痛,可能是因为凌晨时喝了白兰地,也可能是因为做梦加诸他的压力。他打开药柜,取出两颗阿司匹灵,然后摇摇晃晃走回床边。他尽可能把被拉上来,在床单温温的每一处摺层中都有他的梦魇残留。他不会再睡了——他知道这一点——但他至少能够躺在这儿,一直到梦魇开始消解。

  当他的头碰到枕头时,他忽然体认到自己知道另一件事,跟他忽然了解到“肮脏的德维”的海报中的女人是他的兼职秘书一样令人惊奇,一样意外。这种新的了解也跟“肮脏的德维”……以及亚德丽亚·罗尔兹有关。

  “是这场梦,”他想着。“我在这场梦中发现的。”

  桑姆陷入深沉、自然的睡眠中。不再有梦了,当他醒过来时,几乎是十一点钟了。教堂的钟声正在召唤信徒去做礼拜,外面是一个美丽的日子。看到阳光照在明亮新长的草上,不止使他感到愉快而已;他感到几乎再生了。

  第08章 角落街(二)

  1

  他为自己准备了早餐加午餐——柳丁汁,三个满是绿色的洋葱的煎蛋,以及很多的咖啡——想要再回到“角落街”。他仍然能够记得自己醒过来时那短暂的瞬间所经验到的灵光一闪,并且完全确知自己的洞识是真实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进一步去追究这件疯狂的事情。

  在一个春日早晨的亮光中,他感觉前夜的恐惧心理似乎显得遥远又荒谬,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几乎是一种需求——想要让这件事就此打住。一件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他想,这件事情没有合理、理性的说明。问题是:那又怎样?

  他在书上读过有关这样的事,有关鬼魂、预感,以及着魔的事,但是他对这些事情的兴趣微乎其微。他偶尔喜欢一部幽灵电影,但大约也就是如此而已。他是一个实际的人,看不出超自然事件有什么实际用途……如果这种事件确实发生的话。他已经验过……嗯,就称之为一个事件吧,因为没有较好的字眼。现在事件过去了。为何不就在这儿打住?

  因为她说,她要在明天把书要回——这一件事怎么样?但这件事现在似乎对他没有支配力量了。尽管她在桑姆的答录机上留下了口信,他不再完全相信亚德丽亚·罗尔兹了。

  真正使他感兴趣的是:他自己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反应。他记得大学时代的一门生物课。教授开始时说,人类的身体有一种极为有效的方式,来处理外来有机体的入侵。桑姆记得这位教师说,由于坏消息——癌症、流行感冒、性病,如梅毒——都上头条新闻,所以人们就倾向相信自己远比实际的情况更加容易受到疾病的伤害。“人类的身体,”这位教师说,“有它自身的‘特种部队’供它利用。当人类的身体受到外来的攻击时,各位女士先生,这个部队的反应是快速而无情的。它们毫不宽贷。如果没有这支受过训练的杀手部队,你们每个人在你们反应是快速而没有结束时,就已经死过二十次以上了。”

  身体用以驱除侵犯者所使用的主要方法是:隔离。先把侵犯者包围,隔绝它们活命所需要的营养,然后加以噬蚀、打击,或使之饿死。现在桑姆发现——或自认发现——当心智受到攻击时,它也使用完全相同的技巧。他记得有很多次自己觉得患了感冒,结果第二天醒过来却感觉无恙。身体已经发挥其作用。甚至在他睡觉的时候,一次恶战就在进行着,结果入侵者全数被消灭,一个人也不剩……或者一只虫也不剩。它们被噬蚀、打击,或饿死。

  昨夜,他经历了精神上的迫近感冒。今天早晨,入侵者——对于他清晰、理性的认知所构成的威胁——已经被包围。其营养被隔绝了。现在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内心的一部分正在警告其余的部分说:如果再进一步探究此事,他可能就是在提供敌人营养。

  “情况就是这样,”他想着。“所以这世界没有充满有关奇异的事件和无法说明的现象报导。心智经验到奇异的事件和无法说明的现象……退缩了一段时间……然后反击。”

  但是他很好奇。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人们不是在说吗?——虽然“好奇”要了猫的命,但“满足”却又把猫引回来。

  谁?谁说的?

  他不知道……但他认为能够发现出来。到他的地方图书馆去发现出来。桑姆在把他的盘子拿到水槽时,一面微笑着,并且发现自己已经做了决定:他要稍微再追究这件疯狂的事情。只是稍微而已。

  2

  桑姆在大约十二点半又来到“角落街”。他发现娜奥米那辆蓝色的旧“得胜”停在车道上,但并没有觉得非常惊奇。桑姆把自己的车停在“得胜”后面,走出来,爬上摇摇欲坠的阶梯,经过那个招牌:告诉他必须把可能带来的任何酒丢进垃圾桶中。他敲门,但没有人回应。他把门推开,看到一处宽阔的门厅,没有家具……除非半途中的公用电话也算家具。壁纸很干净,但褪色了。桑姆看到一个地方用透明胶带补贴着。

  “哈罗?”

  没有人回答。他走进去,感觉像一位入侵的人,然后,他走到门厅。左边的第一个门开向交谊厅。有两个牌子用图钉钉在这个门上。

  收费的朋友请从这儿进!

  上面的牌子这样写着。这个牌子的下面是另一个牌子,桑姆觉得这另一个牌子的内容非常有道理又相当愚蠢。上面写着:

  时间花时间

  交谊厅摆着不相配的废弃椅子,还有一张长沙发,也补贴着胶带——这次贴的是电工的胶带。更多的标语挂在墙上。电视旁边的小桌子上有一个咖啡壶。电视和咖啡壶都没有插上插头。

  桑姆走上门厅,经过阶梯,更加感觉像是入侵者。他看进开向走廊的另外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摆着两张简便卧床,全都是空空的。房间一尘不染,但还是透露出主人的身分。有一个散发出“麻斯特罗尔”的气味。另一间有令人不愉快的强烈恶心气味。“可能有人最近死于这个房间,”桑姆想着,“或者有人快要死了。”

  厨房也是空空的,位于门厅远端,是一间多阳光的大房间,有褪色的油毯遮盖地板,形成凹凸不平的起伏。一个巨大的火炉,烧木头兼烧瓦斯,占据了一个凹室的整个空间。水槽很旧,很深,亮漆变色了,可以看到生锈的斑点。水龙头装着老式的旋转式手把。一架很旧的“梅塔”牌洗衣机,以及一架点瓦斯的“肯摩尔”烘干机,立在食品室旁边。空气嗅起来微微有昨夜烤豆的气味。桑姆喜欢这个房间,这个房间透露“用钱精打细算”的穷酸味,但也透露爱心、关怀,以及辛苦赢得的快乐。这个房间使他想起自己的祖母的厨房,那是一个好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

  在古旧的大号“亚曼拿”冰箱上,有一块磁铁饰板,上面写着:

  上帝保佑我们禁酒之家。

  桑姆听到外面微弱的声音。他越过厨房,从一扇窗子望出去;窗子被拉高,让温和的微风尽量透进大量的温暖春日气息。

  “角落街”的后面草地正露出初绿的景象;在房子的后面,有一小片刚在萌芽的树木,一座荒芜的蔬菜园等待着较温暖的日子。左边的地方,一个排球网垂落下来,形成微微的弧形。右边是两处U字形洼地,刚要长出一些杂草。那不是一座讨人喜欢的后院——在一年的这个时候,很少有乡村院子是讨人喜欢的——但是桑姆看出:自从冬雪停止肆虐以来,这个地方至少被耙过一次,并且看不见煤渣,不过,他能够在离蔬菜园不到十五尺远的地方看到闪亮的铁轨。“角落街”的居民也许没有很多东西让他们去照顾,他想着,但是他们却在照顾他们确实拥有的东西。

  大约有十二个人坐在摺椅上,形成一个不整齐的圆圈,位于排球网和U字形洼地之间。桑姆认出娜奥米、德维、路克,以及卢多夫。一会儿后,他发觉自己也认出伯特·艾维逊,也就是接合市最发达的律师,还有艾心塞·巴斯金,也就是那位银行家,他没有去听桑姆的扶轮社演讲,但还是在事后打电话恭贺他。微风吹动着,把朴素的花格子窗帘吹回去,也就是挂在桑姆正往外看的窗子两边的窗帘。微风也吹乱了艾尔塞的银发。艾尔塞对着太阳仰起脸,微笑着。桑姆为自己所看到的单纯愉悦——不是在艾尔塞的脸上面,而是在他的脸里面——所动。在那个时刻,艾尔塞并不是一位小城市的最富有银行家;他是一个平常人,在长久而寒冷的冬天之后,对着春天致意,很高兴仍然活着,仍然健全、免于痛苦。

  桑姆深深感觉到情况很不真实。够奇怪的是:娜奥米·希金斯竟然在这儿与接合市的无家酒鬼凑在一起——并且是化名。发现那位城镇中最被尊敬的银行家与那位城镇中最精明的律师也在这儿——这可真有点令人惊奇。

  一个穿着破旧绿裤子和一件辛辛那提条纹棉布汗衫的男人举起手。卢多夫指着他。“我的名字是约翰,我是一个酒鬼。”穿条纹棉衣汗衫的男人说。

  桑姆很快退离窗子。他的脸孔感到热热的。现在,他不仅感觉像入侵的人,也像侦探。他认为他们通常都是在交谊厅中进行他们的星期日中午“戒酒俱乐部”聚会——无论如何那咖啡壶揭示了这一点——但今天天气是那么好,所以他们就把椅子拿到外面。他确定这是娜奥米的主意。

  “我们明天早晨会去教堂,”希金斯太太曾这样说,“明天下午是本季第一次浸信会青年野餐。娜奥米已经答应帮忙。”他怀疑希金斯太太是否知道她的女儿下午的时间是跟这些酒鬼在一起,而不是跟浸信会教徒在一起;他想,她是知道。他认为自己也了解:为何娜奥米忽然决定与桑姆皮布雷斯约会两次就够了。他当时曾认为是宗教方面的事情,而娜奥米并不曾暗示是别方面的事情。但是,在第一次约会——看电影——之后,她同意再跟他出去。在第二次约会之后,她对他所具有的任何罗曼蒂克的兴趣就消失了。或者似乎消失了。第二次约会是吃饭。他点了酒。

  嗯,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怎么会知道她是一个酒鬼?我能看透别人的心吗?

  答案当然是:他不可能会知道……但是他的脸孔还是觉得更热起来。

  或者也许不是喝酒的问题……或者不只是喝酒的问题。也许她也有其他问题。

  他也在想:如果伯特·艾维逊和艾尔塞·巴斯金这两个很有力量的人,发现他知道他们属于世界上最大的犹太社团,不知会怎么样。也许不会怎么样;他确实对于“戒酒俱乐部”不足够了解。然而他却确实知道两件事:首先,第二个A(“戒酒俱乐部英文为AlcoholicsAnonymous,缩写为AA——译注)意谓“匿名”;其次,这些人如果想要的话,能够把他在生意上昂扬的企图心化为乌有。

  桑姆决定尽快、尽量不声不响地离开。对他而言很有面子的是:这个决定不是基于个人的考虑。这些坐在“角落街”后面草地上的人,都有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是在偶然中发现这一点;他不想故意停留——也不想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