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我接着要告诉你们的那个夜晚,并没有问题——那时想必是一九六○年七月了,天气比地狱的中心还热。我记得那晚的月色,臃肿而呈红色,挂在田野上方。好像‘家园郡’的每只狗都在对着那轮月亮吠叫。
“那个夜晚我走进亚德丽亚的房子就像走在一场旋风的裙缘下,那个星期——我想那整个月——她都显得很阑珊、沉沉欲睡,但那一夜并不然。那一夜,她完全清醒着,并且怒气冲冲。自从雷文先生叫她取下‘小红帽’的海报,因为海报惊吓孩童之后的那晚,我不曾见过如此。最初,她甚至不知道我在那儿。她在楼下走过来走过去,身体一丝不挂,一如她出生那一天——如果她出生的话——头垂下来,手握成拳头。她比屁股疼痛的熊还生气。她在家时常把头发往上梳成老处女的髻,但是当我走过厨房的门时,却看到的头发垂下来,并且迈着很快速的步伐,头发都在身后飞扬着。我可以听到头发发出微弱的劈拍声,好像充满了静电。她的眼睛像血一样红,像铁路的灯那样发亮——在往昔,当铁轨在什么地方不通时,他们会挂出的那种铁路的灯;并且她的眼睛似乎从她的脸上凸出来。她的身体全是汗,虽然我的情况很差,但仍然嗅到她的气味;她像发情的山猫那样恶臭。我记得我能够看到大滴的汗珠滚落在她的胸房和肚子。她臀部和大腿闪亮着汗珠。那是夏天时我们在这儿有时会有的那种寂静、闷热的夜晚,空气嗅起来涩涩的,栖息在你的胸口上,像一堆废铁,并且在你所吸进的每一口空气中似乎都有玉米花丝。你希望天空会打雷、闪电,在像那样的夜晚中来一场倾盆大雨,但就是没有。你希望至少风会吹起,不只是因为风吹起时会让你感到凉快,也是因为如此的话,玉米的声音就会稍微比较容易忍受……玉米从你四周的土地中往上推时所发出的声音,像是一个患关节炎的老年人在早晨努力要起床而不惊醒妻子。
“然后,我注意到,这一次,她除了生气之外也很恐惧——有人确实把对上帝的恐惧灌注进她心中。她的变化正在加速。无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已经促使她陷入一种更激励的状态中。准确地说,她并没有看起来比较老;她看起来比较不真实。她的头发开始看起来比较纤细,像婴儿的头发。你可以透过头发看到她的头皮。她的皮肤看起来好像要长出新的——细致、迷蒙的网状,出现在她的脸颊上、鼻孔四周、眼角、指头之间。凡是皮肤中有摺层的地方,你看得最清楚;她走动时,皮肤就稍微拍动着。你想听一件疯狂的事吗?最近‘郡市集’来到城镇,我不敢接近中间的棉花糖摊子。你知道他们制造棉花糖的机器吗?看起来像一个甜甜圈,一直旋转着,卖的人插进一个纸制圆锥体,把淡红色的糖旋在上面?亚德丽亚的皮肤当时看起来就像那样——像那些旋起来的绺绺细糖。我认为,我现在已经知道当时看到的是什么。她是在做毛毛虫睡眠时所做的事。她是在自己四周织着一个茧。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注视着她走过来走过去。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注意到我。她太忙着沿着自己身陷其中的荨麻床绕圈子。她两有次用拳头敲击墙时,把墙壁击裂——包括壁纸、灰泥、以及薄木片。声音听起来像骨头折裂,但却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伤害,看不到血。每次她都尖叫,但并不表示痛苦。我所听到的是一只生气的母猫的声音……但是,就像我所说的,怒气背后隐含恐惧。她所尖叫的是那位副警长的名字。
“‘约翰·鲍尔!’她尖叫着,然后劈拍一声!她的拳头直捣墙壁。‘上帝诅咒你,约翰·鲍尔!我要教你不要管我的事情,你要看看我吗?很好!但是我要教你怎么做!我要教你,我的小宝贝!’然后她继续走着,走得那么快,几乎在跑着,赤裸的脚践踏得很重,似乎震动了整个房子。她一面走着,一面喃喃自语。然后她的嘴唇蜷曲起来,眼睛怒视着,越来越红,然后劈拍一声!她的拳头击过去,直捣墙壁,一点灰泥从洞口中落下来。‘约翰·鲍尔,你不敢!’她咆哮着。‘你不敢跟我作对!’
“但你只要看着她的脸孔,就会知道她怕他真的敢。要是你认为认识副警长鲍尔,你就会知道,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很聪明,什么都不怕。他是一位很好的副警长,也是很难作对的人。
“她在第四次或第五次走过房子时,进入厨房的门,忽然看到了我。她的眼睛怒视我的眼睛,嘴巴开始伸展成那种角状形——只是现在布满了像蜘蛛网一样的模糊细线——我认为自已死定了。要是她抓不到约翰·鲍尔,她会用我来取代他。
“她开始走向我,我悄悄走过满是胶泥的厨房门。她看到这种情况,停了下来,眼中的红光不见了。她在一眨眼之间就变了。她的神情和讲话的样子,好像是我来参加所举行的一次奇妙的鸡尾酒会,而不是在午夜走进她的房子,发现她裸身走来走去,把墙壁敲成洞。
“‘德维!’她说。‘我很高兴你这在儿!喝一杯吧。事实上,喝两杯吧!’
“她想杀了我——我在她眼中看出来——但她需要我,不再只是当成伴侣。她需要我去杀害婷希·鲍尔。她知道她自己能够解决这个警察,但她在除掉他之前,要他知道他的女儿已死。因此她需要我。
“‘没有很多时间了,’她说。‘你认识这位鲍尔副警长吗?’
“我说我应该知道。他有六次以公然酗酒的罪名逮捕我。
“‘你对他的了解如何?’她问。
“‘他很硬皮!’我说。
“‘嗯,那么干掉他,也干掉你!’
“我没有说什么。似乎最好不要说什么。
“‘这个去他的德国佬今天下午到图书馆,要看我的资料。他一直问我问题。他要知道我来接合市之前是哪里,在哪里上学,在哪里长大。你应该看看他注视我的样子,德维——但是我要教他以正确的方式注视我这样的女人。你等着瞧吧。’
“‘你不想跟鲍尔副警长有过节,’我说。‘我认为他什么都不怕。’
“‘不,他怕——他怕我。他只是还不知道。’她说,但我又看到她眼中的恐惧亮光。鲍尔选了最不适合的时间问她问题,你知道——正是她准备睡眠和改变的时候,她变得虚弱了。”
“亚德丽亚有告诉你鲍尔是如何觉察到的吗?”娜奥米问。
“很显然,”桑姆说。“他的女儿告诉他的。”
“不,”德维说。“我没有问——我不敢问,在她那种心情下,我不敢问——但我不认为婷希告诉她爸爸。我不认为她可能——至少不会说那么多。当他们离开‘儿童室’时,你知道,他们都会忘记亚德丽亚在那儿所告诉他们的一切……以及对他们所做的一切。也不只是忘记而已——亚德丽亚把其他记忆,错误的记忆,灌输进他们脑中,所以他们回家时非常愉快。大部分的父母都认为亚德丽亚可说是接合市图书馆所曾出现过的最棒的人。
“我想,是她从婷希身上所取走的东西,使得她父亲起疑;我想,鲍尔副警长一定做了很多调查,然后才到图书馆去看亚德丽亚。我不知道他在婷希身上注意到什么差异,因为孩子们并没有显得脸色苍白,无精打彩,像吸血鬼电影中那些被吸了血的人一样,他们的颈子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但是她还是从他们身上取走了什么,而约翰·鲍尔看到了,或感觉到了。”“纵使他确实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他会怀疑亚德丽亚呢?”桑姆问。
“我告诉你了,他的鼻子很灵敏,我想,他一定问婷希一些问题——不是直接的,全是侧面的,不知道你们懂不懂我的意思——而他所获得的回答一定足够让他朝正确的方向前进。当他那一天到图书馆时,他并不知道任何事情……但是他怀疑什么事情。足够让亚德丽亚骚动不安。我记得最让她生气——也是最让她惊吓——的事情是:他注视她的模样。我要教你如何注视我。她说。一再地说。我以后想着:有多久没有人以真正的怀疑的眼光看她了……有多久没有人探究她的身分了。这件事一定不只在一方面惊吓她。这件事一定使她怀疑自己是否终于失去力量了。”
“鲍尔也许也跟其他孩童谈过,娜奥米犹疑地说。“他也许把说词加以比较,发现答案不十分吻合。也许他们甚至以不同的方式看清她,就像你和桑姆以不同的方式看清她。”
“可能——任何的这些事情都可能。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吓得她加速进行计划。
“‘明天我要整天在图书馆,’她告诉我。‘我也要让很多人看到我在那儿。但是你——你要去拜访鲍尔副警长的家,德维。你要监视着,等待着,一直到你看到那个女孩单独一人——我认为你不用等很久——然后你抓住她,把她带到森林。你想怎么处理她都可以,但最后一定要割断她的喉咙。割断她的喉咙,把她留在会被发现的地方。我要在见那个龟儿子之前让他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我张口结舌,也许这对我倒好,因为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误会,可能扯断我的头。我只是坐在她的厨房桌子旁,手中拿着酒,注视着她,她一定把我的沉默视为同意。
“之后,我们进入卧室。那是最后一次。我记得当时曾想着:我无法与她完成那回事;受惊吓的男人无法勃起。但结果很好,上帝保佑我。亚德丽亚也有那种神奇的力量。我们一次接一次地搞下去,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可能睡着了,或者失去知觉了。我接着记得的事是:她用赤裸的脚把我推下床,我刚好掉进一片清晨的阳光中。那时是六点过一刻,我的胃感觉像是一槽酸酸的溶液,头部悸动着,像是有脓疮的肿胀齿龈。
“‘是去办事情的时候了’,她说。‘在你回到城镇的途中,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德维,并且记得我告诉你的话。今天早晨就逮到她。把她带进森林中,解决掉。你藏匿起来,一直到天黑。要是你在这之前就抓到,我对你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你回到这儿,你就会很安全。我今天要安排好,让明天有两个孩童来图书馆——纵使图书馆并不开。我已经选好了他们,城镇里最坏的两个小家伙。我们将一起去图书馆……他们会来……当其余的笨蛋发现我们时,他们会认为我们全都死了。但,你和我不会死,德维;我们会是自由的。他们会被作弄,不是吗?’
“然后她开始笑。她裸着身体坐在床上,我匍匐在她脚旁,像是一只吃了毒饵的老鼠那样虚弱无力,而她一直笑着。很快地,她的脸又开始变成虫的脸,那针状吻的东西从脸上伸展出来,几乎像是北欧海盗头上的角,眼睛延伸到一边。我知道,我的肚子里的所有东西就要涌上来,所以我很快离开那儿,对着她的长春藤呕吐。在身后,我可以听到她在笑着……笑着……笑着。
“我正在房子旁边穿衣服时,她从窗子那边对我说话。我没有看到她。但是我还是听得很清楚。‘不要让我失望,德维,’她说。‘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会杀了你,并且你不会死得很快。’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亚德丽亚。’我说,但我没有转身去看她从卧室的窗子探出身子来。我知道我甚至无法再忍受看到她一次。我已经走到了末路。但是……我内心的一部分仍然想要听从她——纵使这样首先意味着发狂:我内心的大部分都想要听从她。除非她计划把我当做牺牲的目标,让我承担一切事情的罪过,不然,我是不会欺骗她的;我完全不会欺骗她的。
“我穿过玉米田,回到接合市,通常走这段路会使我稍微清醒过来,并且我会在流汗中驱除最恶劣的宿醉。可是那一天并不然。我有两次停下来呕吐,第二次我以为无法停止。最后我停止了,但是我看到血散布在我跪于其中的玉米上;等到我回到城镇时,我的头痛得更厉害,视力模糊,一个人看成两个人。我认为自己快死了,但我仍然无法停止想及她所说的话:你想怎么处置她都可以,但最后一定要割断她的喉咙。
“我并不想伤害婷希·鲍尔,但我认为我还是会伤害她。我无法违反亚德丽亚的意思……然后,我就永劫不复了。我想,最可怕的事情可能是:亚德丽亚在说真话,而我继续活下去……几乎永远活下去,而心中一直抹不掉那件事。
“在那时候,车站有两个货运站,在第二个货运站的北边有一处装货平台,不常使用。我爬到那儿下面,睡了两个小时。当我醒过来时,感觉稍微好一点。我知道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她或阻止我自己,所以我就前往约翰·鲍尔的房子,去找那个女孩,要把她抓走。我走过闹市区,没有看着任何人,我一直不断想着的是,‘我可以很快处理她——我至少能够这样做。我要在一眨眼间抓住那女孩子的颈子,她一点儿也不会知道。’”
德维又取出大手帕,用一只抖动得很厉害的手擦着前额。
“我走到那家廉价商店。现在这家店已不在,但在那时候是你在走进住宅区之前,欧肯尼街上的最后一家商店。我还有不到四个街区要走,我在心中想着:当我到达鲍尔的家,我会看到婷希在院子里。她会独自一人……而森林不远。
“只是,我看着那家廉价商店的橱窗,所看见的东西使我身体冷了半截。那是一堆死的孩童,眼睛凝视着,手臂缠绕着,腿破裂了。我发出微弱的尖叫声,手按着自己的嘴。我紧紧闭起眼睛,当我张开眼睛再看时,原来是包杰儿夫人准备要在橱窗展览的一堆洋娃娃。她看到我,对我挥手——走开,你这老醉鬼。但我没有走开。我一直看着那些洋娃娃。我努力要告诉自己说,它们只是洋娃娃;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但是,当我紧紧闭起眼睛再张开时,它们又是尸体了。包杰儿夫人正在廉价商店的橱窗中摆设一堆小孩的尸体,而她却不知道。我当时想着:有人努力要送给我一则口信,也许这则口信是说:甚至在那时候还不会太迟。也许我无法阻止亚德丽亚,但也许能够。纵使我不能够,也许我能够免于跟在她后面拖进深渊之中。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祈祷,莎蕾。我祈祷自己有力量。我不想婷希·鲍尔,但不止如此——我要救出橱窗中所有那些孩子,如果我能够的话。
“我开始走回一个街区远的德州石油加油站——就是现在‘摇摆的小猪’所在地方。在途中,我停下来,从排水沟中捡了一些小石子。加油站一边有一个电话亭——现在我想起来,这个电话亭现在还在。我到达电话亭,然后发觉自己一分钱也没有。最后,我摸摸退币口,里面有一个一角钱币。自从那个早晨以后,当有人告诉我说,他们不相信有上帝,我就想到当我把手指伸进那个退币口而发现一个一角钱币时的感觉。
“我想到打电话给鲍尔夫人,然后认为最好打到警长办公室。有人会把口信传给约翰·鲍尔;如果他像亚德丽亚认为的那样怀疑的话,他可能采取适当的步骤。我关起电话亭的门,开始找电话号码——那时候,如果你幸运的话,有时还可以在电话亭中找到一本电话簿——然后在我拨电话时,把所捡的小石塞进嘴中。
“约翰·鲍尔本人接电话,我现在认为,这是为何培西·哈利根和汤姆·吉尔逊丧命的原因……是为何约翰·鲍尔自己丧命的原因……也是为何亚德丽亚没有立刻被阻止的原因。我预期接电话的是调度员,你知道——那时是汉娜·维利尔——我会把要说的话告诉她,她会把话传给副警长。
“但是,我却听到那个严厉的‘不要跟我罗嗦’的声音说‘警长办公室,我是副警长鲍尔,有什么我能效劳?’我几乎把小石子咽下去,有一分钟,我说不出话来。
“他说,‘捣蛋的小孩子’,我知道他准备挂断了。
“‘等等,’我说。含着小石子,声音听起来像是满口棉花。
“不要挂断,副警长!’“‘是谁?’他问。“‘不要管是谁,’我回答。‘要是你看重你女儿的生命,就把她弄到城镇外,并且不管你做什么,不要让她接近图书馆。我是说真的。她处在危险之中。’
“然后我挂断了。就这样。要是汉娜接电话,我想我会多说一点。我会说出名字——婷希的名字,汤姆的名字,培西的名字……还有亚德丽亚的名字,但是他使我很惊吓——我感觉好像如果我继续讲电话,他会在电话另一边看到我,我站在那个电话亭中,身体发臭,像一袋腐烂的桃子。
“我把小石子吐在手掌中,匆匆走出电话亭。她对我的支配力量破解了——无论如何,打了电话后产生了这种效果——但我却很惊慌。你们看过一只鸟飞进一间车库,四处猛扑,撞击墙壁,疯狂地急着要飞出来吗?我那时就像那样。忽然之间,我并不担心培西·哈利根,或汤姆·吉尔逊,或甚至婷希·鲍尔。我感觉好像亚德丽亚正注视着我,亚德丽亚知道我做了什么,她会来追我。
“我想藏起来——去它的,我需要藏起来。我开始走上‘大街’;当我走到终点时,我几乎在跑着。那时,亚德丽亚在我心中已经跟‘图书馆警察’以及那个黑暗的人——那个驾驶蒸气压路机以及驾驶那辆坐着‘愚蠢的西蒙’的车子的那个人——混在一起。我预期会看到他们三个人坐在那个黑暗的人的旧别克车子里,转进‘大街’,寻找着我。我走到铁路车站,又爬到装货平台下面。我蜷缩在那儿,身体发抖,甚至轻声哭着,等待她出现,把我解决掉。我不断想着,我会抬起头,看到她的脸孔探到平台的混凝土边缘下面,眼睛一片红,怒视着,嘴巴变成像角状一样的东西。
“我一直爬到后面,在一堆枯叶和旧蜘蛛网下面,发现了半罐酒。天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把它藏在那儿,全都忘了。我喝了大约三大口。然后我开始爬回平台下面那地方的前面,但在爬到一半时,我昏过去了。当我再醒过来时,我以为不曾有时间推移,因为亮光和阴影都没变。只是我的头痛消失了,我的肚子叫着要吃东西。”
“你睡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不是吗?”娜奥米猜测地问。
“不,几乎二十四小时的两倍。我打电话给警长办公室是星期一早晨大约十点钟。当我在装货平台下面醒过来,手中仍抓着那个空酒罐时,时间是星期三早晨过了七点钟。只是那并不是睡眠,不真的是睡眠,你们必须记得,我并不只是喝醉一整天,或痛饮一个星期。我是两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大醉特醉,还不只是如此——还有亚德丽亚,‘图书馆’,小孩子,以及‘讲故事时间’。那等于是两年时间坐在地狱中的旋转木马。我想,我内心中仍然想活以及清醒的那部分认为唯一要做的事是:把插头拔起来一段时间,停下来。当我醒过来时,一切都已过去。他们还没有发现培西·哈利根和汤姆·吉尔逊的尸体,但事情已经过去了。甚至在我还没有把头从装货平台下面探出去时,我就知道了。我内心中有一处空空的地方,像牙齿掉落后齿龈中有一个空空的腔。只是那空空的地方是在我心中。我了解。她去了,亚德丽亚去了。
“我从下面爬出来,由于饥饿几乎又昏过去了。我看到布利安·克利,他在那个时候是货运主任。他正在另一处装货平台上数着一袋袋的什么东西,在一个带夹写字板上做记号。我走到他那边去,他看到我,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有一度,我们曾在‘骨牌’——一间餐馆,在你,桑姆,还没有来的时候早就烧毁了——彼此买酒请客,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当时他只看到一个肮脏的醉鬼,头发上有树叶和泥土,是一个透露尿味和‘老公爵’酒味的醉鬼。
“‘滚开这儿,老兄,否则我叫警察。’他说。
“那一天也是我的另一个‘第一次’。成为醉鬼有一件事是——你总是在创新记录。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要钱。我问他是否可以给我一个银币,让我到‘第三十二号道路简便餐厅’买一杯咖啡以及一片吐司。他伸手进口袋,拿出一些零钱。他没有交给我,是投向我。我必须弯腰,在煤渣中寻找,我不认为他丢掷钱,是为了羞辱我。他只是不想碰我,我也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