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她与那长大了的男孩相距不过咫尺,却遥远得好似分处两个世界。蕙罗不自禁地略略后退,他那坦然直视的目光逼得她想逃离。
“蕙罗,这是十二大王。”杨日言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蕙罗回首看看他,定了定神,终于寻回了礼仪式的微笑,低眉敛衽行礼如仪:“十二大王万福。”
赵似的回应只是一次若有若无的颔首,之后并不再理她,他侧首接过了杨日言递给他的一卷文书,展开浏览一下,依旧卷好,对杨日言道:“我更衣之后便去福宁殿。”旋即展袖起身,握着文书扬长而去。
赵似这年十七岁,尚未出阁,依旧住在宫中。
“除夕之夜,十二大王要与十大王表演一段剑舞,适才命我去教坊找曲谱去了。”杨日言跟蕙罗解释。
蕙罗与杨日言一起回到福宁殿,一进殿门便觉气氛有异,平日侍立殿中的侍女少了一半,只剩稀稀疏疏的几个。
蕙罗诧异之下当即问杨日言:“难道官家…”
杨日言知道她惊讶的原因,浅笑道:“没事,她们知道简王要来,所以有一半人跑回房去补妆薰香了。”
原来如此。蕙罗回想赵似容貌风姿,顿时明白了此间情由,不由莞尔:“好在还剩一半…”
杨日言笑着摆首:“如果端王一起来,那这一半现在也会不见的。”
端王是十大王赵佶。蕙罗听杨日言提起他,隐于心底的那一点怅惘又慢慢地浮上眉梢:他是妈妈一直牵挂着的儿子,只差一点自己就是在他身边长大了,这个十年前几乎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皇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端王…也会来向官家请安么?”蕙罗低着头轻声问杨日言。
杨日言答说:“会的,常来。前些天他离京去拜谒国朝皇帝陵寝,为官家祈福,如今尚未归来…不过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拜谒皇帝陵寝,那么,他也会去永裕陵了?蕙罗黯然想,当年妈妈那么期待他能去见上一面,可惜直到临终都未能达成这一心愿,现在他终于能去,但妈妈却又不在了。
蕙罗回到赵煦寝阁,为他束发加冠。约莫一刻后,赵似进来,已换了一件竹青色圆领襕衫穿着。施礼毕赵煦赐座,与他相对闲谈。
这两个同母兄弟有天然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多说寒暄客套的话,赵煦开口便道:“孃孃先前向我数落你,说你不懂事。”
他口中的“孃孃”是指向太后。大宋皇子皇女平时称嫡母为“孃孃”,生母为“姐姐”。
赵似仿佛对太后所言全不感兴趣,只简单之极地应了一个字:“哦。”
赵煦试探着问他:“听说前几日你与十三哥各自带家臣去玉津园田猎,他那块园子的罗网没系好,放的猎物都跑到你那边,然后全被你射杀了?”
赵似回答:“没错。”完全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
赵煦道:“你这样会落人口实,说坏了规矩。”
赵似道:“打猎本来就应该看见什么打什么,先把猎物放进园子再去射杀,已很无趣,若还事先分好哪些该你杀,哪些给我杀,一丝乱不得,那不是田猎,是屠夫分生猪。”
赵煦一哂,又道:“十三哥年纪小,你是兄长,何必去抢他的猎物。”
赵似答道:“若年纪小便要人处处让他,那他永远长不大。”
赵煦亦未反驳,又另提一事:“还有人说,九哥与你打马球,你一些也不让他,全取三局,比分还很大,令他大失颜面。他气不过,又找你打了一局,你又把他杀得片甲不留,连言和也不肯。”
赵似道:“我打球全按规矩来,并无取巧耍诈,他打不过我不是我的错。”
赵煦摆首道:“但九哥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你不让他,别人会说你不厚道。”
赵似道:“九哥找体格健全的人打球,便是希望别人把他当正常人看。若我们故意让球,那无异于蔑视他了,又岂是他希望得到的结果。”
赵煦叹道:“你从小便好强,就连跟我下象棋,也每次都要赢我。”
“我最厌恶别人故意让棋,”说到这里,赵似抬眼看了看赵煦,“我以为皇兄也一样。”
“呵呵,不错,我也很讨厌别人故意输给我。“这话听得赵煦笑了起来,“不过,落败太多,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暗暗怨你,为何不让我一局两局。”
赵似闻言终于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和悦之色,与赵煦相视而笑。
笑过一番后赵煦重提原来的话题:“孃孃说你不懂事后,又顺口夸了十哥几句,说你每次闹得兄弟不愉快,都是十哥帮你收拾残局…十哥后来带十三哥去田猎,让他满载而归,又主动邀九哥打球,在激战好几回合后,以一筹告负。”
这次赵似没再说什么,沉默许久后,他又用回了那个简单的字:“哦。”
赵煦注视着他,欲言又止,忽然以手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众侍者大惊,立即上前服侍,而赵似虽蹙眉有关切状,但并没有靠近病榻嘘寒问暖。
少顷,赵煦咳嗽稍止,再顾赵似,道:“你我一母所生,朝廷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可你就是这样,做做样子也不会…像刚才那般情景,若十哥在,必定早端茶送水给我了。”
赵似垂着眼帘,只是无言。
赵煦别过头,挥手让他告退:“你回去罢。”
赵似依言退去。刚一转身,便有许多侍女跟着送他出门。但这次送行的结果并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美妙,片刻后福宁殿西庑下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哀泣声。
蕙罗听见,随众出去探看,见是名十四五岁的内人,生得还很水灵,刚才严妆打扮过,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龙脑香,但不知遇到何等伤心事,现在正哭得梨花带雨。
围观者相互打听详情,后来一位适才送赵似出门的侍女压低声音说了原委:“她偷偷喜欢十二大王许久了,知道他最爱龙脑香,今日便特意守在大殿的金狻猊边薰了半天。刚才送大王出去,她在大王身边引路,大王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便对她说:‘以后别用龙脑香。’这丫头觉得奇怪,就反问:‘大王不是很喜欢龙脑么?’大王回答说:‘是很喜欢,所以不希望这香被你糟蹋了。’”
闻者有叹息的,有说好话劝慰那小内人的,但大多都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只有蕙罗始终保持着沉默。
龙脑出自波律国,是一种树脂的结晶,上品状如云母,色如冰雪,明净之极。而气味清雅,芳香开窍,若久居其中,会觉心境安宁,平和恬淡,故此常被当作礼佛的香药,宫廷祭祀、朝仪也常焚此香。宋人爱薰衣,但薰衣所用的香多为合香,由多种香药调合制成,像赵似这样只薰一种香的十分少见。
龙脑这样不染红尘况味的纯净香品,应该用在青衫磊落、淡泊旷达的竹林居士身上才对罢…蕙罗心下感慨,十二大王太过耿介而犀利,性情实在不讨喜,与龙脑的特质,似乎有点南辕北辙。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魅影
将近黄昏时,蕙罗回尚服局取要用的什物,那时香积在院中研磨香药,见蕙罗进来立即告诉她:“翘翘来找你,在屋里等很久了,你快去见她罢。”
蕙罗快步入内,刚推开门,便闻见一阵馥郁脂粉香,与此同时,一个女孩如花蝴蝶般飞扑过来,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牵着她双手略拉开点距离,欢声笑道:“姐,快看快看!我有什么不同?”
蕙罗上下打量,笑道:“翘翘今日花枝招展的,穿了一身新衣裳。”
“还有还有!”翘翘把小脸凑到蕙罗面前,左转转,右转转,让她看头上发上的装饰。
蕙罗定睛一看,有些讶异:“你哪来的这些金钿翠翘?”
面花用金箔,头钗用点翠工艺,这些饰物颇为华贵,不是普通宫女能戴的。蕙罗重新审视翘翘的衣裳,见那身襦裙是以蜀锦和越罗裁成,样式新颖,绝非内人日常衣裙,便更为疑惑了。
见她如此反应,翘翘很是满意,这才公布了答案:“皇后收我做养女了,这些衣裳首饰都是她赐的。”
翘翘姓刘,原是开封城中一位酒保的女儿,后来被选入宫做尚服局宫女,跟着蕙罗学香道。学香道的内人被要求长年吃素,不得沾荤腥刺激之物,刘翘翘却偏好肉食。因她容貌美丽,性格又活泼,在宫内结识了不少小黄门,那些小黄门便经常偷送鱼肉给她。有次又有几位小黄门送来肉食,还顺便提了一壶酒,翘翘大喜,带了他们躲在尚服局仓房大快朵颐,又吃又喝,不想却被前来仓房取香料的林司饰抓个正着。
林司饰把此事告诉周尚服,周尚服大怒,决意杀一儆百,把翘翘降为洗衣扫地的粗使宫女。蕙罗苦苦哀求,乃至带着翘翘在周尚服门前跪了一夜,周尚服才开恩放过翘翘,但也不再允许她学香道,而让她改学女红和衣料染织。
经此一事,翘翘十分感激蕙罗,对她亲近不少。她比蕙罗小两岁,后来干脆认蕙罗为姐,平时称呼也就唤她一个字——姐,听起来格外亲昵。
翘翘不适合学香道,却甚爱女红,在裁制衣裙方面也颇有灵气。而且翘翘运气不错。刘皇后生皇子时赵煦赐了大量财物给她,其中有一件褙子上的花是翘翘绣的,刘皇后见了褙子很喜欢,命人宣绣花者觐见。待见了翘翘,皇后爱其俏丽,又觉她言语可喜,便留在身边。如今看来,翘翘甚得皇后欢心,因此蒙她收为养女了。
蕙罗亦为她高兴,连道“恭喜”,又拉她坐下细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翘翘笑道,“昨天皇后问我家世,我就跟她说了。说我娘死得早,我爹给我娶了j□j,j□j整天虐待我,不给我饭吃。我爹又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我。有一次把我打得奄奄一息了,怕我死在家里,便赶紧托人把我送进了宫,赚到了最后一笔钱…”
蕙罗惊问:“你竟受过如此虐待?怎么以前都没跟我说过?”
翘翘狡黠地笑笑:“是我夸张的啦…如果不这样说,皇后怎么会同情我?”
蕙罗啼笑皆非,顿时明白了她这次跃上枝头的原因。
翘翘继续道:“皇后听了叹叹气,说我可怜,难得我们又同姓,便把我收作女儿了,赐了我好多好东西…”言罢一指蕙罗的床,“看,那些就是一部分,我特意带来送给你的。”
蕙罗顺着望去,但见床上堆满了衣物、面花、胭脂水粉及各类蜜饯果子,立即摆手道:“这些东西我都用不着,别浪费了,你还是带回去罢。”
“姐!”翘翘按下她的手,加重了语气道,“这些都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你若不收便是嫌弃我。”
蕙罗道:“司饰内人每日所穿的衣裙皆有定制,何况做我们这活儿,面花和胭脂水粉还会缺么?平时也不大用的…”
“那,蜜饯果子你一定要收下。”翘翘奔至床边把几盒蜜饯全拿了过来,硬塞在蕙罗怀里,“我吃过你们的苦,知道你们是什么好吃就不能吃什么,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给你大鱼大肉你肯定不要,那一点蜜饯果子总该收了罢?”
蕙罗犹豫,见翘翘一直关切地盯着她,终于点了点头。翘翘见状大悦,又倚着蕙罗坐下,抱着她的手臂说:“姐,日后谁敢欺负你就跟我说,我让皇后去治她…”
蕙罗笑道:“这里的人对我都挺好,不必烦劳翘翘了。”
“这里的人?”翘翘一横眉,道:“这里的人可坏了,当年我真是受尽她们折磨…”说到这里好似又想起什么开心之事,忽地笑开,又笑对蕙罗说:“姐,你知道么?今天我请皇后把林司饰唤了过去,专门为我梳头。”
蕙罗着意看翘翘发式,果然与平日不同,梳得一丝不苟,异常精致。
翘翘嘴角一弯,甚是得意:“我先是让她梳一款复杂的发式,用了她足足一个时辰,然后我说不好看,命她拆了重梳。她拆开时我故意叫疼,皇后便在旁边说了她两句,她脸色很难看,但也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后来梳来梳去我都不满意,林司饰就只好低声下气地问我到底要怎样梳,我便慢慢跟她说,她只有听令的份儿,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哈哈,足足折腾了她一上午。最后临走时皇后还怪她手脚慢,气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蕙罗听得心惊,正色道:“林司饰技艺超群,在尚服局首屈一指,人也是极好的,你这样折辱她,她如何受得了!回头你去给她说说好话,赔个礼,道个歉,一定要请她谅解,别放在心上。”
“我才不去呢,谁让她当初揭发我的?”翘翘不满地说,一壁伸出手自己欣赏十指上新染的蔻丹,一壁又道,“我这人就是赏罚分明,谁对我好我也会对谁好,谁要是得罪了我,我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蕙罗摇头,问她:“那要是哪天我不小心得罪你了,你会怎样对我?”
“那么…”翘翘扬首看屋顶,一只手指抵在唇下做思考状,少顷,侧目看着蕙罗展颜笑,“那我就咬你一口!”
话音未落,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抱住蕙罗,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蕙罗推开她,一摸脸上,发现那里已沾上了翘翘一圈红艳艳的口脂,不禁嗔怪道:“你这丫头,年纪还这么小就涂脂抹粉…”
翘翘挑了挑眉:“皇后喜欢我这样打扮…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美人,就算天天躺在病榻上,也要保持着最美的妆容。我要像她一样。”
翘翘离开时,嘱咐蕙罗把不收的礼物带给福宁殿的侍女押班崔小霓,说小霓常去见皇后,传报帝后消息,与翘翘叙谈过几次,既然蕙罗不要那些礼物,就转赠给小霓罢。
“那你何不自己送去?”蕙罗问。
这时翘翘神色有些不自然,半晌后才道:“皇太后和圣瑞宫都不喜欢皇后。太后还下令说,官家欠安期间,皇后要获太后批准才能去见官家,所以,我也不能随便去福宁殿。”
向太后不喜刘皇后之事蕙罗略知一二。赵煦的元配皇后孟氏是大家闺秀,入宫后又得太皇太后高氏及太后向氏亲自j□j,温良淑慎,性情无可指摘。但赵煦年幼时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对赵煦管束甚严,倒激起了他强烈的叛逆心。他亲政后弃用太皇太后所用保守派大臣,以“绍圣”的名义号称秉承神宗变法遗志,启用新党之人,在朝中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回到后宫,他也越发看太皇太后钦定的皇后孟氏不顺眼,而格外宠爱美艳冠j□j的嫔御刘氏。后来找了个巫蛊的借口把孟皇后废了,逐往瑶华宫,而在刘氏生子后,不顾众人反对强立刘氏为后。
“太后还在为官家废孟皇后的事生气么?”蕙罗问。
翘翘点点头,又道:“现在官家违豫,太后太妃对皇后更有怨气,私下说是因为她狐媚,当初官家太过宠爱她,身体才不好的。”
这话听得蕙罗红了脸,而翘翘倒很坦然,毫无羞涩之感。
蕙罗回到福宁殿后先去崔小霓居处,把翘翘的礼物送给她。那时已暮色四合,崔小霓开了房门,却不完全打开让蕙罗进去,接过礼物后便表示说自己累了,要早些休息。
蕙罗正想离开,忽然闻见小霓房内飘出一缕非同寻常的香气,有如百花异香,却又更含蓄温雅,竟是蕙罗从未见识过的。
蕙罗对一切未知的香药都有强烈的兴趣,当即便问小霓:“姐姐房中薰的是什么香?”
小霓淡淡道:“是寻常的百和裛衣香。”
蕙罗摆首:“不是的,除了百和裛衣香,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姐姐最近用了什么特别的香药么?”
“没有。”小霓迅速回答,带着明显的逐客之意,“我困了。”
蕙罗只好告辞,失望地走开。才一转身,小霓的房门便“哐”地重重关上了。
直到深夜,那缕异香仍似萦绕在心间,蕙罗竟辗转难以成眠。室内炭火烧得旺,亦令她有些气闷,索性便起身,穿好衣裳推门出外,倚于庭前廊下看月下寒梅。
彼时残雪未消,月华空濛,微风断续梳过,庭中梅影绰绰,幽香不绝。蕙罗含笑闭上眼,静静品味这淡雅花香。
阖上双目,是为了专心品香。暂时放弃视觉时,身体的其他感觉也会变得尤为敏感,包括嗅觉。片刻后,她睁大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转首四顾——这里除了满庭梅香,还有一丝特殊的香气,断断续续地随着月下清风飘游至她鼻下,正是她在小霓门前闻到的那种异香。
这里离小霓居处并不算近,这便意味着,那香气来源就在庭中了。
这念头顿时唤起了蕙罗所有精神,她立即疾步走入中庭,四处探寻那奇异香源。当凉风初定时,她辨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遂朝那里走去。
那是通往后苑的廊下小门。小门半掩着,从蕙罗所处之处望过去,里面黑漆漆的,在冷色月光下凝着几分诡异气氛。
蕙罗强抑心头恐惧,一步步地探去。将近小门时,但见门内有一抹白光一闪而过,迅速飘向门内更深处。
蕙罗悚然一惊,想起了一些宫廷中流传的鬼魅传说。不禁转身,差点便要跑回去,但回旋的风偏偏又把那脉异香又送了过来。
那究竟是什么香?似凝结了百花精髓,却又如此温雅蕴藉;细若游丝,却又绵延不绝,像水银一样,一旦找到一点缝隙,便要钻进你心里。
抵不过这般好奇,蕙罗还是回了头,通过那道小门,踏着月光朝后苑寻去。
转过几道玉砌雕阑,越过数重台殿香阶,蕙罗已身处后苑,那异香忽又似杳然去远。蕙罗凝神观察,须臾见远处梅花树下又有白影一现,隐入其后太湖石峰峦之中。
蕙罗迅速赶去,果然闻见太湖石后异香飘渺,但那妖魅般的白影却不知所踪。
枯立原地许久,异香逐渐淡去,蕙罗疲惫之下正准备放弃,忽然听见对面一隅有竹笛之声传来,悠扬清越,但只吹了一个乐句便止住。蕙罗一怔,旋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那与她捉迷藏的“妖魅”在暗示其藏身之地,于是又疾步奔向那边。
那里水榭之前,又是暗香袅袅而不见魅影。蕙罗很累,颓然坐在瑶津池,想起那身携异香的白影,不知是妖是鬼,竟然如此捉弄她,不由心中恼怒,拾起一块卵石,扬臂扔进池中,“扑通”一声,惊飞了一双残荷下栖息的鸥鹭。
一个男子的轻笑声隐隐从身后传来。蕙罗陡然回首,虽未见人影,但可辨出水榭的门是虚掩着的。
蕙罗试探着朝水榭走,似回应她般,那竹笛声又起,这次只是短短的一个音,自水榭厅中响起。
蕙罗快速跑到水榭门前,伸手一推,门应声而开。
厅中并无火烛,借着庭前月光,依稀可见其中绣幡飘迥,帘幕微扬,风动影移而不见人形。
但,蕙罗肯定那香源就在这里,因此处异香氤氲,飘浮于此间空气中,熏人欲醉,令蕙罗简直有些恍惚。
而就在她心神不定之时,有人悄无声息地移至她身后,展开一袭镶白裘的大氅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动作那么自如,温情款款,却又不容拒绝。明明是无礼的举止,他做起来竟丝毫不显唐突,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于无声中加大力度,他化解了蕙罗起初的挣扎,然后微笑着,下颌滑过蕙罗发际,如情人般低首轻触她绯红的脸颊,就这样温柔地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出了第一句话:“妹妹,你为何要跟踪我?”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香
他的音色澄澈清明,有如幽谷深处采采流水,而语调又这般温软,令人联想起褰动帘栊的三月微风。那颗本已律动失常的心似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蕙罗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栗。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她的颤栗简直令她可以听见牙关相碰发出的细碎声音。好半天,她才竭力开了口:“你是人是鬼?”
双唇若即若离地自她面上掠过,他闭目品取她发颈间的女儿香,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他满怀温香,不带鬼魅寒意,但一举一动却如此诡异暧昧,全不似蕙罗平日所见人类行止。蕙罗咬了咬牙,说出第三种判断:“妖。”
他笑了起来,暂时停止此间轻薄行为,然后对她耳语:“你不认识我?”
蕙罗艰难地回首看他。在暗淡的月光下,蕙罗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依然可感觉到他容貌之美世间少见,而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一双眼睛,蕴着笑意注视她,于夜色中闪动着泯去锋芒的幽蓝的光。
那目中有一泓秋水,秋水下却分明藏着危险的漩涡。蕙罗垂下眼睫不敢再看,怕再与之相对,魂魄便会沦陷入那深不可测的诡异空间。
“你不认识我?”他再次问,带有求证的意思。
蕙罗点点头。
那妖看来对这答案十分满意,又绽开柔和笑容,继续以对情人般的温存语气对蕙罗说:“那么,妹妹,告诉我,你为何要跟踪我。”
面对他温言软语中含着的指令,蕙罗无力再拒绝,中蛊似地如实答:“我想知道,你身上带的是什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