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道:“无妨,既来了,就再看看我们的画罢。”
旋即又命人展开其中三卷,但要他们挡住款识题字之类,对蕙罗道:“这三幅主题都是水汀芦雁,分别是崔白先生、吴先生和我画的,你能猜出哪幅出自谁笔下么?”
蕙罗推辞说并不懂画,但赵佶坚持,说只管猜,错了也不会受罚,蕙罗只好领命,逐一看去。
第一幅画面上竹叶零落,蒹葭荒疏,一只落单的雁孤守水岸,缩颈低首,设色素淡,意境苍寒。
第二幅画有大雁数只,有的俯首饮水,有的仰头啄汀花,左右翠竹垂杨,花鸟均姿态优美,笔触纤巧工整,翎毛描绘精细入微,设色浅淡中又突出黑白对比,整体看来秀雅温婉。
第三幅上的大雁数只在岸上,另有一只在空中俯首往下飞,翎毛丰盈,传染鲜润,芦苇纤秾有致,无第一幅之野逸,但也不像第二幅那般纤丽。
蕙罗比较再三,然后手指画卷道:“第一幅应该是崔白先生画的,第二幅是官家画的,第三幅是吴先生画的。”
赵佶等两两相顾而笑,皆抚掌称妙。赵佶问蕙罗:“你学过书画?”
蕙罗回答:“不曾学过,只是每年秘府暴书时都会去看看。”
大宋宫城秘阁中藏有大量历代及今人书画,每年夏季都会取出曝晒以防潮,称为暴书。
“那你是如何辨出我们画作的?”赵佶追问。
蕙罗道:“崔先生的画景象萧疏,大雁像是野生的;官家的画纤巧精妙,那大雁也十分俊俏,翎毛似一根根梳过,像是养在瑶津池畔的;吴先生的则介于两者之间,大雁可能是吴王府的罢,所以我这样猜。”
那三人又是一阵笑。
赵令穰含笑对赵佶道:“沈内人这是赞官家画作气韵清贵。”
赵佶摆首道:“这妮子是说我构图笔触落入了富贵闲人的俗套。”
蕙罗微笑说不敢:“有富贵气象是真的,但清雅不俗。”
赵佶道:“这都富贵了,那院体之类又该怎么说?”
旋即吩咐内侍,去秘府取一幅黄筌的芦雁图来。
黄筌是五代西蜀画院画家,精工花鸟鱼虫,画风工整富丽,其子黄居宷、黄居宝亦擅花鸟,送人称黄氏父子风格为“黄家富贵”。崔白之前,大宋画院较艺莫不以黄筌父子笔法为程式定优劣取舍,神宗父子推崇崔白与吴元瑜,画院画风格调才随之改变。
片刻后内侍取黄筌画作过来,展开请众人观赏。赵佶让蕙罗品评:“你再看看,他的大雁是养在哪里的。”
这幅画的是秋汀芦花双雁,空中另有飞雁一只,设色富丽,勾勒精细。蕙罗凝眸看看,指着画面上那只展翅高飞的大雁道:“此雁在天上平飞,脖颈和双足都直直地伸长,但是飞鸟如果伸足则会曲颈,伸颈则会缩足,这样画不合理,所以这只大雁只能养在画里了。”
赵佶笑道:“黄筌虽为大师,亦有观物不审之时,传写物态,的确不如崔子西。”
蕙罗道:“但是这幅画颜色用得好,鸟儿骨气丰满,庄重气派,确实有富贵气。”
“那这富贵气与我的有何不同?”赵佶问。
蕙罗思忖着道:“黄筌的端庄沉稳,精心妆饰,像诰命夫人;官家的轻灵俊逸,又气定神闲,清贵天然,如士族少女。”
赵令穰与吴元瑜皆拍案叫绝,赵佶怡然解颐,颇为自得。
赵令穰笑对赵佶道:“可惜我今日上呈之作无花竹翎毛,否则也想请沈内人赐教。”
赵佶道:“未必花竹翎毛,山水也是一样。”
言罢命人展开赵令穰山水图卷数幅,让蕙罗欣赏。
蕙罗见他作品多描绘陂湖林樾、水村汀渚等荒远之地,大有隐逸之意,念及其宗室身份,遂问赵令穰道:“先生心中也有一艘船罢?”
赵令穰一怔:“船?”
蕙罗道:“先生身处富贵绮纨之间,心却在乡野江湖之外,想必是需要一艘船的。”
“内人聪慧之极,鄙人佩服。”赵令穰对蕙罗拱手,又是感慨又是赞叹,道,“惭愧。因宗室不能远行,我所绘不过是京洛间三百里景色,令内人见笑了。”
蕙罗欠身道:“奴家信口胡诌,若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赵佶随即点评道:“大年丹青,妙趣天成,荒远闲暇,自有得意处。若能周览江浙荆湘,将重山峻岭、江湖溪涧之胜丽融入笔下,亦不逊于晋宋流辈。”
“官家谬赞,臣如何敢当…”赵令穰对赵佶作揖道,“此言还赠官家,倒是妥帖。”
赵佶朗然笑:“我还不如你呢,从小到大,连朝陵太后都不让我去。”
吴元瑜听了亦笑道:“官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不能如我等随性。”
赵佶笑而不语。吴元瑜再看蕙罗,目光充满赞许之色,对她道:“内人必是家学渊博,从小耳濡目染,才有今日这般见解。”
蕙罗摆首道:“我是孤儿,幼年入宫,哪里能称家学渊博。先生不嫌我出言莽撞,胡乱点评就好。”
吴元瑜忙请她恕其冒犯,又道:“如此,便是在官家身边耳濡目染的了。”
蕙罗赧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赵佶倒是扬声对她笑道:“今日你说得好,让我在两位先生面前也长了几分面子,且赏你点什么罢。”
然后打量蕙罗,见她手持纨扇,便伸手取了过来,援笔在上面洋洋洒洒草书一句,却是晏几道的词:“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
吴元瑜先取过观赏,赞道:“字若插花美人,舞笑鉴台。”
赵令穰随之接过细看,注视那扇面词句沉吟不语,赵佶问他意见,方才淡淡一笑:“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你们这都是套话。”赵佶又把扇面递到蕙罗跟前,含笑鼓励,“你再评评这字。”
这几字写得飘逸流丽,轻盈美好,蕙罗亦暗暗赞叹,想了想,对赵佶道:“官家这字是焚着香练出来的罢?”
赵佶笑道:“何以见得?”
蕙罗道:“上好的沉香用明火焚,其烟袅袅而上,如丝如绢,凝结不易散。若以手指牵引写字,那烟缕形成的笔划,大概就是官家草书的样子。”
赵佶欣喜道:“我确实观察过烟缕姿态。”
吴元瑜与赵令穰均赞叹不已,称蕙罗此论甚妙。蕙罗只是摆手:“因为我学香道,烟缕看得多了才想到的。”
赵佶又要赏赐蕙罗什物,蕙罗坚辞不受,称获官家题词已是莫大殊荣,不敢再领其他赏赐。赵佶遂作罢,另取了自己一幅山水图卷,递给蕙罗,道:“听说元符皇后对书画也颇有见解,你且带这幅给她,请她点评一二。”
蕙罗答应,接过图卷后即告退,往元符宫去。
蕙罗呈上赵佶图卷,刘清菁展开看,见此画题名为“奇峰散绮”,画中晴峦叠秀,明霞纾彩,有祥光瑞气,浮动于缥缈空明之间,如蓬瀛仙境。烟霭山色,气韵充沛,倒不失为一幅佳作。
刘清菁未置一词,手持画卷走到轩厅,比了比纳凉用的藤床上的枕屏,觉得尺寸合适,遂递给一旁的内臣,吩咐道:“照着枕屏尺寸裁了,换上面的画。”
那枕屏是竖立在藤床一头的小屏风,用来为头部挡风,上面原有一幅山水画。内臣听刘清菁如此说,暗暗吃惊,面带难色:“此画是官家御笔绘制…”
刘清菁蹙眉:“我说裁了,没听见么?还磨蹭什么?”
内臣再不敢多言,响亮答应,捧着画拿下去裁了。
第60章 厌魅
五月十二日晨,赵佶定省太后,叙谈片刻后,刘清菁缓缓入内,向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冷眼看她,告诉她瑶华宫孟氏将复皇后位号,今日午后将回禁中。
刘清菁似不觉意外,无愠怒之色,但浅笑道:“如此甚好。先帝弃我等而去,妾终日哀戚,百感凄恻,想来玉清妙静仙师也是一样。若她回宫,倒可两厢慰藉,一同侍奉太后,这宫里也会热闹些。”
其后未谈几句,她便起身告退。赵佶亦随后辞别太后出门,追上刘清菁,低声对她道:“太后执意如此,莫可奈何。但两位嫂嫂将来分居两宫,无事不必相见,倒也无甚大碍。”
刘清菁欠身:“多谢官家费心周旋。”
“嫂嫂何须如此客气。”赵佶道,又含笑问,“前日我让沈内人送到元符宫的画嫂嫂看了么?”
“看了,”刘清菁微笑道,“妾很喜欢,就裁来换枕屏上的画了。”
赵佶愕然:“嫂嫂将它裁了做枕屏?”
“是呢,”刘清菁笑问,“官家觉得妾暴殄天物?”
“非也,”赵佶恢复从容神情,轻叹气,淡淡道,“我只是羡慕它。”
午后瑶华宫孟氏回到阔别四年的禁中,曾布等按赵佶的意思,没以皇后仪仗相迎,请她乘宫人贵戚所用的犊车入宫。此时未宣复位之制,她的身份是被废之后的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赵煦赐给她的名字是“冲真”。
及至内东门,太后遣人送来贵妇冠服,命孟冲真易去尚穿着的道衣,再请入太后寝宫。
孟冲真向太后行大礼,太后亲手挽起,两人执手相看,均泪落涟涟。寒暄之后,太后让久候于此的女眷与孟冲真见礼。皇后王素绚上前,按家里人礼先向她行拜礼,孟冲真忙答拜,连称不敢受皇后大礼。
太后对孟冲真道:“都是自家人,如此亦不为过。论理,皇后明日才出月,但她听说你今日回禁中,一定要赶来迎接。你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妯娌相处这般融洽,我看着也高兴。”
随后郑滢上前行礼,司宫令低声对孟冲真耳语:“郑娘子已怀有两月身孕。”
孟冲真会意,忙上前搀扶,不欲她行大礼,但郑滢坚持,仍一丝不苟地举手加额再跪地,手背触地,俯首触手行手拜礼。
随后众先朝嫔妃、长公主等与孟冲真一一见礼,少顷,朱太妃也来了,受了孟冲真之礼,亦对她和颜悦色地开口问候。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清菁姗姗来迟,穿戴着皇后衣冠,带着安如茵、沈蕙罗等多名宫人,颇有声势地入内。
刘清菁先向太后和太妃行礼,然后走到孟冲真面前,止步停住。两人相距两尺,彼此对视,都无向对方行礼之意。
刘清菁唇角虽上扬,目中殊无笑意,神情倨傲。孟冲真这年二十八岁,体格清瘦,眉目秀雅,但容貌远不如二十二岁的刘清菁娇艳。此刻在刘清菁迫视下虽无愠色,但直视对方,用坚定的眼神宣告她的不退却和不妥协。
须臾,太后对刘清菁道:“元符,冲真侍奉先帝在先,今已复位,理应你先施礼。”
刘清菁问太后道:“孃孃,冲真复位之制已降了么?是否已诏告天下?”
太后语塞,刘清菁遂朝她欠身:“非新妇违孃孃之命,怎奈官家尚未降制,如今我为皇后,冲真仍是道姑,岂有皇后向道姑施礼之理?理不正言不顺,故新妇不敢从命。”
太后默然,继而摆手:“罢了,你们都别行礼,明日再说。”
刘清菁却不罢休,侧首冷冷问司宫令道:“司宫令,你通晓宫中仪礼,且告诉我等,玉清妙静仙师见皇后应行何礼?”
司宫令迟疑,只躬身而久久不作答。
殿内有一阵难堪的沉默。半晌后,孟冲真终于缓缓举手加额,朝刘清菁下拜,行了手拜礼。
刘清菁端然受了,薄露笑意,然后朝自己的坐席走去。
宫人为她准备的椅子朱髹金饰,为皇后专用。刘清菁走到椅子前转身,正欲坐下,却听一宫人喊道:“且慢!”
众人望去,见发话的人是孟冲真带回来的掌饰梅玉儿。
梅玉儿走到刘清菁身边,看了看她身后的椅子,才对刘清菁微笑道:“娘娘小心,落座之前请先看看。若椅子安放不妥当,坐下去会摔倒的。”
梅玉儿语意所指的是刘清菁一生中最感屈辱和羞耻之事。
绍圣三年,孟皇后朝奉祀黄帝的景灵宫,仪式毕,皇后就坐,诸嫔御皆立侍,状甚恭谨,惟独时为婕妤的刘清菁背立于帘下。皇后阁内人陈迎儿呵斥刘清菁,令其转身,刘清菁依然不理不顾,因此皇后左右无不忿怒。
之后的冬至日,后妃朝向太后于隆祐宫,皇后的座椅按宫中之制朱髹金饰,与嫔御不同。刘清菁坐着别的椅子,大有愠色,其侍从为讨好她,为她取来朱髹金饰的椅子换了,形制与皇后的一般无二。其余众人见了都愤愤不平。有人故意传唱说“皇太后出”,孟皇后起立,刘清菁亦与其余嫔御一同起身,不见太后,众人各自重新落座,而刘清菁的椅子已被人悄悄撤走,刘清菁毫不知晓,一坐下去即重重摔倒在地上,众人见状大笑,孟皇后亦微笑。刘清菁羞恼之极。回去后泣诉于赵煦,赵煦百般安抚,以挑拨离间之罪杖责陈迎儿并逐出大内,但刘清菁摔倒之事已作为丑闻遍传六宫,成了一大笑柄,多年来一直在宫中流传。
如今梅玉儿再提此事,刘清菁已无赵煦可撑腰,对梅玉儿加以处罚。殿内人闻言彼此相视,大多都强忍笑意,适才太后铁青的脸也有所松动,一丝冷笑渐渐浮出。而孟冲真面上倒是不见喜怒之色。
刘清菁冷面不语,盯着梅玉儿看了许久,方徐徐问司宫令:“这位内人是谁?”
司宫令答道:“是掌饰梅玉儿,之前在瑶华宫,今日也才归来。”
“原来是掌饰呀…”刘清菁忽又悠悠笑了,一瞥孟冲真,对梅玉儿道,“既为掌饰,拜托留心帮玉清妙静仙师清理一下首饰什物。如今先帝不在,驴驹媚之类是用不着了,不必裹在香囊里带来。”
此言一出,此前一直很淡定的孟冲真脸霎时变得苍白,蕙罗亦留意到她一只微微发颤的手捏紧了袖口。
这日夜间,安如茵忽派人来尚服局找蕙罗,道:“翘翘今天私自玩娘娘床帏间的金鸭,不慎把里面的香灰泼洒了一些在娘娘床上,娘娘发现后大怒,硬说床上的是骨灰,正在拷打翘翘,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你且去跟娘娘说说罢,再晚怕出人命。”
蕙罗忙出门,赶往元符宫。
此时暴雨骤起,蕙罗才入元符寝阁,便闻鞭声夹杂于雷声中霍霍作响,是刘清菁亲自挥鞭在打翘翘。翘翘于雷电光影中满地翻滚,已是遍体鳞伤,惨哭不已。
蕙罗上前阻止,想拉刘清菁挥鞭的手,刘清菁反手一鞭落在蕙罗身上。
蕙罗退后,旋即奔至床边拾起金鸭,抓了一撮香灰细看,闻了闻,又送了一点到口中尝尝,然后捧着金鸭到刘清菁身边跪下,道:“娘娘,这真是寻常香灰,由杉木枝、松针、松花、纸灰、蜀葵等燃烧制成,绝无骨肉灰烬。”
刘清菁不理,怒道:“你也想害我?”又挥鞭打她。
蕙罗结结实实地承受了一鞭,然后恳切道:“娘娘,你救过我,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害你。”
刘清菁闻言手势一滞,未再挥鞭。
蕙罗又伏拜道:“娘娘,我学香道多年,绝不会辨错,这就是植物烧成的香灰,不是骨灰。翘翘私取娘娘香炉玩,是有错,但绝无害娘娘之心,既已受鞭刑,还望娘娘施恩,饶了她罢。”
翘翘亦爬了过来,哭泣着伏在刘清菁足下求饶。刘清菁沉默片刻,终于挥手,让其他人把翘翘带走。
蕙罗亦随之起来,见刘清菁此刻头发蓬乱,眼神涣散,遂扶她坐到梳妆床上,立好镜台,为她梳妆。
刘清菁默默对镜看蕙罗为梳青丝,挽发髻,待镜中的自己逐渐恢复常态,才又淡淡开口,对蕙罗讲述道:“那一天,也是这样风雨如晦,雷电交加。我提前从福宁殿归来,见未点灯的寝阁有影子在晃。我悄悄过去,借着闪电的光,发现我阁中一位内人,掀开我的褥子,正在往床上倒一罐灰。我命人抓住她,鞭打拷问,她供出是受孟皇后养母燕氏指示,往我床上倒得痨病死的宫人的骨灰,诅咒我也得此病死去。”
想起那时情景,刘清菁幽幽地笑了:“你知道么?那罐灰里还有好些没烧化的小骨头…我继续拷问,那内人又供说,燕氏还找了一位叫法端的会厌魅术的尼姑,联合会作画的内侍王坚,画了我的画像,用大钉钉在我心上,还烧了符,也放在我阁中…”
蕙罗听得不寒而栗,须臾问刘清菁:“娘娘把此事告诉先帝,他便废后了?”
刘清菁摇头,道:“我没亲自告诉他,但装作被厌魅诅咒的样子,在寝阁内外狂哭大闹,时而奔走撞墙,时而萎顿倒地,气息奄奄,任谁看了都以为我疯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
说到这里,刘清菁随之冷笑,又道:“先帝闻讯赶来时,我已倒在雨地里。他一把抱起我,焦急询问。我的宫人把内情告诉他,他既愤怒又悲伤,紧搂着我,一颗温热的眼泪滴在我脸上…然后,我睁开眼,缓缓对他说:‘官家,不要放开我,我只有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回到了依偎于先帝怀中那一刻,她目光凄郁,两滴眼泪亦悄然滑落。
她迅速抹去泪珠,又翘出一缕倔强的微笑:“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先帝心碎的声音…他双手用很大的力把我紧紧地箍在怀中,仰面朝着电闪雷鸣的天,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
“第二天,他像变了个人,不听任何人的规劝,冷硬地命皇城司制狱彻查此案。孟氏的宫人全被抓起来拷打,施以严刑,然后又有人供出,燕氏让皇后佩戴盛着驴驹媚、蛇雾、叩头虫的香囊去见先帝…”刘清菁呵呵地笑起来,对蕙罗道,“你知道驴驹媚么?就是小驴出生未落地时口中含着的一块肉,据说是媚药,可以催情。蛇雾、叩头虫也都是类似的东西。”
蕙罗顿时明白,日间刘清菁当面对孟冲真提驴驹媚时,孟氏是何心情了。
“先帝去皇后阁中时,燕氏还曾烧了欢喜符浸在茶水里,想让先帝喝了留下来。幸亏先帝那时不想喝水,奸计才未能得逞。又用这符水洒坤宁殿前的御道,希望先帝中咒常来…”刘清菁一哂,“先帝听说这些,怒不可遏,命把燕氏、法端、王坚全处斩,然后不顾太后的劝阻,坚决把孟氏废了。”
看见镜中蕙罗惊惧而疑惑的表情,刘清菁问:“是不是好多事你从未听说过?”
蕙罗低首道:“我只知先帝废后是因厌魅之事,但这些细节都没听过。”
刘清菁道:“细节太后都不许人提,只说孟氏是冤枉的,并不知情。但你想想,她的养母在宫中做这么多事,她会毫不知情?”
第61章 樱酪
蕙罗从元符宫出来,有内侍迎上,道:“官家有事询问沈内人,杨先生让我在此等候,接内人去福宁殿。”
深夜从尚服局至此,要惊动好几位管钥匙的内臣开门,想必是有人通知福宁殿了。蕙罗无奈,只得随这位内侍去。
进入远离数月的福宁殿,蕙罗但觉殿中气象迥异于先帝时。陈设器物全部换过,幔帐素雅无纹饰,是如雨过初晴的天青色。桌椅皆单色,不涂金,样式也简洁。屏风素面无图画,只题有赵佶草书。所列多为博山炉、鼎式炉、鬲式炉等形制古雅的香炉,此时也没有焚香,殿内飘浮着的是一座香山子的沉香真味。
赵佶戴素纱冠,御白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着一卷书,正信步吟诵。听见她入内,他止步侧首,微挑凤目,朝她微笑。宫烛柔光下他颜如卫玠,那皎皎笑容倒成了这雅洁居室中最华丽的事物。
待蕙罗行礼毕,他让其余人退去,只留杨日言侍立,然后问蕙罗今晚元符宫发生何事,为何喧哗,且深夜急宣她过去。
蕙罗迟疑不答。
赵佶道:“这后宫看似平静,却隐藏着许多暗涌的波澜,想必你也知道。若你也不想元符皇后遭人暗害,就告诉我你知道的事。如今这宫中也只有我能帮她了。”
蕙罗知他所言在理。先帝驾崩,章惇被逐,后宫是太后掌控,郑滢本就难对付,如今孟后又归来,元符皇后确实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她性又好强易挑事,将来若有危险,也只能仰仗赵佶救她了。
思量再三,终于把今夜香灰引出的事,及厌魅案前情都跟赵佶说了一遍。其中一些细节,赵佶似也并不尽知,如痨病死宫人骨灰之类,听闻时亦不免讶异,有恻然意。
待蕙罗讲完,他和言道:“我知道了。妹妹夤夜来此,辛苦了,且坐坐再归。”
然后命人呈上当季甜品糖酪浇樱桃给蕙罗品尝。
这甜品是由新摘的樱桃剖开去核,盛在冰屑铺陈的透明琉璃盘中,浇上凝冻状的乳酪和蔗浆制成。冰雪衬朱樱,色味俱美。赵佶让蕙罗在食案边坐下,自己则坐在她对面,却不吃樱桃,只看着她。
蕙罗颇不安,不敢持匙,在他连声催促下才勉强动手。尝了两颗,只觉鲜甜清凉,甘美非常,遂又连吃几匙,心情渐好,也不似先前拘束。
殿中有一阵沉默,唯余银匙碰触冰屑的声音不时响起。蕙罗吃了半盘,忽然发现赵佶此刻如孩子般伏案枕臂,歪着头衔笑看她进食的模样,顿时羞赧不已,放下银匙,不肯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