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尚未开口应对,太后已怫然不悦:“如今官家年少体健,又将有皇子,哪里就论及瑶华预政之事?何况先帝废瑶华,本就有悔悟之心,每每跟老身说章惇误他良多,如今官家为先帝复瑶华位号,先帝若有知,必然也赞同。此事我主意已定,众卿不必多言。”
曾布见她语意坚定,势不可改,遂目视赵佶请示,赵佶亦微微颔首,曾布便欠身道:“如此就遵皇太后旨意,瑶华元符,两存为便。”
太后满意,命众臣商议相关典礼,旋即回宫。赵佶又留下曾布,密语道:“瑶华宫未复位号前,先宣召入禁中,然后当日或次日再降制,以免仓促张皇。”
曾布会意,道:“理应如此。若已复位号再迎入禁中,则须用皇后仪卫,确实张皇。”
赵佶一笑,告诫曾布道:“反对废元符一事及如此宣召瑶华宫,卿等当作自己的意见就好,切勿对太后说是朕的意思。”
曾布欠身答允。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上又嘗諭密院云:欲於瑶華未復位號前,先宣召入禁中。卻當日或次日降制,免張皇,令以此諭三省。眾亦稱善。余云:「如此極便,若已復位號,即須用皇后儀衛召入,誠似張皇。」上仍戒云:「執元符之議及如此宣召,只作卿等意,勿云出自朕語。」
第57章 心语
圣瑞宫大火后,朱太妃一直被以养病的名义软禁着,赵似也被禁足三日。三日后,圣瑞宫内侍高品白谔来到朝臣候朝的殿庐,将一封奏疏递交曾布,请他进呈皇太后,并公开对在场朝臣说出奏疏内容:“乞皇太后不候升祔还政。”
大宋明令内侍不许言国事,此中层宦官竟然自拟奏疏欲进呈皇太后,委实匪夷所思,众臣皆议论纷纷,讶异不已。
曾布看看奏疏,回复白谔道:“此事须与三省商量。”
三省官员商议后认为不须进呈,然而此事已传开,太后很快听说,特命人取了奏疏来看,看完对奏疏不置一词,但对赵佶道:“这白谔是圣瑞殿中人,蔡王小时候多由他教导,蔡王如今行事才极不近情理。”
赵佶愤然道:“果然小人无状,一派胡言!孃孃帘中听政,处分无不圣明,何须还政!这等妄语孃孃不必理会,且待我责内侍省处置他。”
内侍省闻讯,立即上奏,称白谔逾制言事及找密院官员陈述,乞求逐他出宫,去偏远处监当。赵佶迅速批复,编管白谔于五百里外的唐州。
曾布认为处罚过重,至帘前劝太后稍加宽贷,太后道:“老身本不欲施行,但皇帝执意如此,也只好由他。”
白谔虽遭贬逐,但请太后提前还政的话题已开始在士大夫中流传,亦有越来越多的人赞同,千百双探视答案的眼都炯炯地盯着帘中的太后,令太后如坐针毡。
白谔遭贬后,赵佶宣布蔡王与定王不令从灵驾西行,对众臣称蔡王自请留下侍母疾,圣瑞宫甚喜,因她本就不愿儿子远行。
然后对圣瑞宫的软禁,也悄然解除了。
蕙罗原以为郑滢会因圣瑞宫之事询问她,责骂她,乃至处罚她,但是竟没有,一连多日都完全如常,见了她也只是谈职务之事,无一语提及圣瑞宫。
后来有一天,她来找蕙罗,让蕙罗跟随她上宫城与外间相连的宣德楼,与蕙罗立于城门上,垂目示意蕙罗看下方。
蕙罗但见一列内侍与内人的队伍正从宫城内往外走,迤逦不绝,似有数百人,都背着行李,其中不少人还被持兵戈的宦者押解着,一路大放悲声。
“这些,是圣瑞宫的人。”郑滢向蕙罗说明,“大火之后太后要求严查圣瑞宫一干人等,但凡有错处一律逐出,不少人还会受刑或削发。”
蕙罗立于高墙之上,萧瑟风中,看着这一群大部分还很年轻的宫城的囚徒,拖着沉重的步伐,缚着命运的枷锁,踏上前途未卜的去路,不由顿生寒意,身心皆冷。
走在队伍最后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宦者,两鬓微白,紧抿的唇角有一种蕙罗熟悉的执拗感,走得大步流星,只是临出宫门时步履稍歇,朝圣瑞宫的方向有一瞬的回顾。
蕙罗认出他正是那晚为她和赵似遮挡的宦官。
“那是蔡王的师父,内侍高品白谔,被逐往唐州。”郑滢淡然道。
“蔡王…如今怎样了?”蕙罗终于忍不住问。
“禁足几天后官家撤了看守的人,不过他至今闭门不出,太妃也如此。”郑滢回答毕,凝视蕙罗,“果然是你。”
蕙罗沉默,少顷举手拔簪,欲下跪请罪,郑滢却摆手止住。
“你的事,这次我帮你挡了,不过下不为例。”郑滢道,“奴婢和主人,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是个明白人,想来不须我多说,以后该怎样做,你自己想清楚,总之万事小心,切勿行差踏错,害人害己。”
她又着意打量着蕙罗的脸:“何况,你还是官家瞩目的人。获额外的天恩,也会有额外的风险,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切记切记。”
蕙罗不明白她何以知道自己受官家瞩目,但也不敢问,只低首受教。
郑滢随即给了她最后的警告:“还有蔡王,你越接近他,他就越危险。”
那日孙小鸾被拖出去时一路狂骂王湲,宫中人因此怀疑王湲与圣瑞宫纵火案有关,私下议论颇多。太后听说未免有气,但因王湲是自己旧人,终究不忍心严加责罚,经郑滢建议,决定送王湲去南薰门外的玉津园,远离宫城,暂避流言。
王湲临行那天也是一路哭泣,痛苦不堪,频频回首望福宁殿方向,但始终未等到挽留她的人。
蕙罗目送她远去,回想这宫中的女子,还真是都满怀爱恨痴念,刘清菁算是身行微恶业,郑滢意行微恶业,孙小鸾和王湲的恩怨自己虽不十分明了,但联想到她们素日所为,估计跟口行微恶业脱不了干系。再如太后和太妃,一生争斗不休,纵然获得了后宫女子最尊贵的地位又如何?还不是骄慢、我慢、诸般慢,也在那修罗道中轮回挣扎。
一念及此,但觉终生皆苦,穿行于这巍巍皇城的紫楼金阁、碧甃铜池之间,亦觉意兴阑珊,郁郁不欢。
蕙罗无日不思念赵似,但又不敢接近圣瑞宫或打听他的消息,唯恐给他再惹麻烦。这些日子也没收到来自赵似的任何消息,有时她不免会想,自己实在平凡,应该没什么值得他眷顾的优点,那火场一吻,只怕是他一时冲动之举,未必说明他对自己有意,自己又何苦陷落进去,也沦入修罗道,害人害己。
只是,想起这些的时候,心会隐隐作痛。
一日黄昏,一群去蜂场学习的小内人回尚服局,蕙罗数了数,发现少一位。过了片刻那最后一个才流着泪回来,脸上多了两个蜜蜂蛰的包。
那小姑娘才六岁,入宫没多久。蕙罗看得颇心疼,忙取出玉露散给她消肿,抹药时忽然闻到小姑娘身上有一缕龙脑香,顿时诧异,问:“你今天碰龙脑香了?”
小内人说:“刚才看姐姐们养蜂,有一箱蜜蜂忽然飞出来了,姐姐们都跑了,我跑不快,落在后面,蜜蜂追着我团团围住。然后有一位大哥哥冲过来抱起我跑了一阵,用他衣袖给我遮挡,待蜜蜂散去,才放下我,所以身上有他衣裳上的香气。”
蕙罗一怔,再问:“那他被蜜蜂蛰了么?”
小内人点点头:“他的包应该比我的多。”
蕙罗握着玉露散立即朝蜂场奔去。
蜂场中槐树下有一人独坐,果然是赵似。一别多日,他像是消瘦了,眼圈也微黑,颇为憔悴,神情寂寥。
蕙罗快步走到他面前,把玉露散递给他。
他一喜,站起接过,伸手想揽她,她立即退后,轻声道:“这玉露散大王多抹几次,很快会好。大王珍重,奴家告退。”
旋即转身想走,赵似却迅速挡住了去路,对她道:“许久未见,我们说说话。”
蕙罗摇头,想绕开他离去,他并不放行,总拦着她。
蕙罗一顿足,索性奔回蜂房,关上了门。
赵似敲门,唤她数声“蕙罗”,蕙罗只是不应。
赵似停下来,须臾,在门外道:“你是怕十哥么?待我想想,总能想出办法的罢。”
蕙罗依旧不答。
“别担心,我会娶你的。”他郑重承诺。
“大王快走罢。”蕙罗在门后对他说,心中酸楚莫名,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我说过,大王是天潢贵胄,千金之子,我是配不上的。我的愿望也不是做皇帝或亲王的妃妾…”
“我知道,你想出宫开香药铺。”赵似接过话说,稍作停顿,又道,“我不知道的是,将来你的香药铺中,会有我么。”
他淡淡一语,却让蕙罗如遭重击,泪水霎时涌出,强撑的镇静外壳悄然坍塌,她默默转身背靠着门滑坐于地。
与此同时,门外的赵似也有类似的动作,靠着门坐下,惘然望着逐渐隐去的绯色流霞,缓缓对她说:“我常常梦见一艘可以乘风破浪去远航的船,载着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那次在太清楼与你聊过之后,那艘船上就多了个姑娘,梦里看来,有些像你…我们一同游东京之后,船上姑娘的身影更清晰了,似乎是你…你拒收我的蔷薇水,说出宫后也可养活自己,我好像看到船上姑娘在朝我转身,应该是你…当你不顾安危,对着大火高声唤我,述说我母亲都不知道的我的心愿时,梦里船上的姑娘终于向我走来…不就是你么。”
蕙罗强抑着哭泣的声音,抱膝埋首,身体微微颤动,泪落不已。
赵似沉默了一会儿,涩涩苦笑:“但是,梦终究是梦,我不会获得梦里那艘船,也不会拥有船上的姑娘…现在的我,就是一只斗败的王台蜜蜂,连自己的性命都操控在别人手中,如何能保护身边的人呢?连守护我长大的师父,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所以,你离开我,是明智的,我有什么资格挽留你?”
门后的蕙罗不住摇头,想起郑滢所说“你越接近他,他就越危险”那句话,好容易才按下开门与他相拥的冲动,无力感蔓延全身,只觉肝肠寸断,悲伤郁气从心底浮升至喉间,几乎难以呼吸。
两人随后都无言,隔着一道门背靠背地坐着,默默相守不相见,直到银汉无声,玉蟾清冷,月上柳梢。
远处有更漏声传来,终于令赵似打破了沉默,“就此作别罢,我船上的姑娘。”
然后他站起,阔步离开了蜂场。
蕙罗又呆坐良久,待眼泪流尽,才起身出门,在皎皎月光映照下朝尚服局走去。
而待她在蜂场大门外转身后,赵似现身于后方宫墙转角处,黯然目送她,直到她萧然远去,消失在他视野尽头。
第58章 合香
四月十三日凌晨,王皇后开始阵痛,到晚上仍未分娩,赵佶颇焦虑,一直在坤宁殿等待。
蕙罗这天在元符宫陪刘清菁整理准备送给王皇后母子的礼品,深夜才回尚服局,路过尚食局附近时,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向隅而泣,上前细看,发现是尚食局内人刘韵奴,以前曾向自己请教过香药知识的。
蕙罗忙问她因何哭泣,刘韵奴泣道:“李尚食命我送一屉羊荷包到坤宁殿,说是官家点的夜宵。现在厨房里只剩最后一屉了,我取出装好刚走到大门口,面前忽然蹿出一只老鼠,我吃了一惊,食盒落地,羊荷包滚了一地,没法吃了,官家还在等着,怎么办呀…”
羊荷包是用羊肉和菜叶为馅做成的包子,蒸制而成,如果刘韵奴刚才取的是最后一屉,现在再做确实来不及了。
蕙罗想想,问她:“厨房有糖蜜韵果和圆欢喜么?”
刘韵奴点头:“离端午不足一月了,这些饮食果子倒是备得多。”
蕙罗道:“那你就送一些圆欢喜,配一碟糖蜜韵果。官家如问,你就说这是应皇嗣降生之喜特意准备的,再说几句祝贺的吉祥话,官家多半就不追究了。”
刘韵奴半信半疑地问:“这样行么?”
蕙罗道:“虽无十分把握,但总比你两手空空地去请罪好。”
刘韵奴叹道:“只好试试看,碰碰运气了。”
赵佶皇长子于此夜出生,被命名为“亶”。
有了子嗣,赵佶欣喜不已,宣布大赦天下。
而次日,刘韵奴眉飞色舞地来找蕙罗,道:“我运气还真不错,送点心到坤宁殿时,皇后刚刚生下皇子,官家心情很好,看见我送来的是糖蜜韵果和圆欢喜,好像更高兴了,还和我聊了几句,今日通知司宫令和李尚食,把我升为正八品掌膳了。”
随即对蕙罗拜谢不已,并问她如何知道官家爱吃这两种饮食果子,蕙罗略一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皇子降生,令蕙罗想起了养母故皇太妃陈氏,如果她在世,现在也是可以含饴弄孙的人了,而现在,逗弄着小孙子的,却是向太后。
这几月发生的事太多,蕙罗悲伤之后颇感乏力,心里也空落落的,倒常常想起和养母在皇陵生活的那段日子,虽然那里不比大内,生活寂寥清苦,但好歹有母女亲情,那种两人相依为命的温暖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了。
思念养母时,想起曾和赵佶讨论过的养母用的香药,忽然念动:何不按那日和赵佶讨论的配方合一剂香药,看看是否和故皇太妃用的一样?
于是蕙罗开始收集购买相关香药,只是平日事务繁杂,常不得闲做个人的事,待香药品类备齐,已至五月。
五月五日虽是端午节,这个日子自古以来却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恶月恶日”,有百鬼夜行之说。故此当日每家每户都会在门上插艾蒿、菖蒲、柳枝等,并在手臂上系彩线百索,佩戴灵符,以辟邪驱恶。宫中也不例外,只是结合了一些游艺活动,宫人们系百索艾花,持花巧画扇,吃香药相和的香糖果子,还纷纷到栀艾争香的后苑,看菖蒲编成的天师驭虎像,观射柳,斗百草等等。
蕙罗难得有一日空闲,趁着尚服局内人们都出去玩了,独自前往尚服局香药坊,配制养母所用的合香。
她先取出所需的沉香、龙脑、金颜香、丁香、檀香、麝香、安息香之类,再根据香药的不同品性准备加工处理,例如檀香需要炒,甲香需要煮,龙脑需要研磨。平时这样的工作有其他小内人帮忙处理,而今完全一人做,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也不知忙了多久,忽闻门边有人问:“你是在合香么?”
蕙罗听那声音已是一惊,回首一见,立即施礼:“圣躬万福。”
“我路过这里,闻到蒸煮香药的味道,便进来看看,不料却是你在制香。”赵佶道,旋即走过来,逐一查看她所列香药,了然道:“原来你是要制我母亲用的合香。”
蕙罗低首道:“官家恕我唐突。”
“无妨,”赵佶微笑道,“我来帮你。”
然后他娴熟地把麝香、龙脑、金颜香、安息香等需要研磨的分列开来,或用捣棒,或用舟形香碾,分别研细,边研边告诉蕙罗香料不同,需要的粗细也不同,“太细则气息不绵长,太粗则气息不柔和”。最细的是用舟碾加水研磨,香末飞入水中,最后取浆液沉淀后的末滤干备用,“如此更为细腻。”他解释道。
同时指挥蕙罗把未处理的沉香、檀香切成麻豆般大,用慢火炒至黄色后研磨,再问蕙罗:“有没有背阴草?”
蕙罗愕然说没有,他检视工坊,发现了一些干燥的浮藻,就自取了依旧研细。
蕙罗看得目瞪口呆,俨然沦为为他做助手状态,在他指导下把除金颜香、龙脑、麝香外的香药放入一只定碗中,用慢火熬制,待香药变得极软后,依次添入那三种香品粉末,再用制好的炼蜜调和均匀,使之冷却呈极稠的膏状,然后赵佶再从工坊的香脱模子里挑了形状好看的,用来印制成香饼,最后用朱砂包裹,盛入蕙罗备好的瓷罐中。
“必须找一花开之处,将香罐埋在花树下。”他认真吩咐,“如此窨一二月,香气尤为温雅蕴藉。”
蕙罗答应,问他:“官家经常合这剂香药么?”
赵佶颔首:“小时候我乳保用,但没过多久太后就不许她用了。配方乳保也记不大清楚,所以我长大后反复调试了很多次,才确定了最后这种。”
旋即含笑叮嘱:“别告诉别人。这次的香窨好了你也别用,先藏着罢。”
蕙罗点点头,明白他是担心太后忌讳。忽然想起,这天五月五日,正是他的生日。这在宫中不算是个大秘密,但因为“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的说法,太后不许人提起,成了个禁忌,他的生日被改为十月十日,即位后定为天子圣节“天宁节”,那天会有盛大庆典,但今日,想必是没人向他道贺庆祝的,所以他竟然有空独自漫步至此。
蕙罗犹豫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向他行了大礼,然后道:“祝官家安乐欢喜,长生无极。”
他一怔,然后惊讶之色隐去,看她的双目有水光一漾,微翘的唇角像是含着一千个叹息:“你是唯一敢在今天向我说这种话的人。”
蕙罗告诉他:“我记得,妈妈端午节时,也会朝东京的方向祝祷。”
他颇动情地去握蕙罗的手,蕙罗悄然退后避开,他也不勉强,温柔地凝视她须臾,道:“你来福宁殿,给我做御侍罢。”
蕙罗决然摆首,道:“请官家容我留在尚服局,我很喜欢我的工作。”
“是因为十二哥么?”赵佶问。
蕙罗低首不答。
赵佶无奈地叹气,“那么,我让人升你为典饰。”
“多谢官家恩典,但请恕我不能接受。”蕙罗立即拒绝道。
赵佶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蕙罗见他貌似心情甚好,遂斗胆说道:“六尚二十四司内人与后宫嫔御不同,各司其职,有明确的分工,窃以为,内人的升迁进秩,应该按其工作成效和功劳来定,而不应仅凭位尊者喜恶来作升降取舍。”
赵佶颇有兴致地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评定六尚内人成绩?”
蕙罗道:“内人日常做了什么,可每隔三五日自己写下来,交给上司,作为依据,上司按月给内人评定成绩等级,若有额外的功劳,便另书一笔,到有升迁机会的时候,就一起比较内人成绩,按日常等级排名和功劳大小来评定让谁升迁,这样更为公平合理,也可使内人更尽职地做事,明白该做什么,和别人比还差多少,而不是整日计较去服侍哪位贵人更能走捷径、跃龙门,如此,为求贵人垂青而勾心斗角,无心工作的人也会少一些罢。”
赵佶笑道:“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蕙罗又道:“若涉及较重要职位的升迁,例如典饰以上,一位上司的意见可能会比较片面,应该再征询六尚中与其有工作往来的女官意见,例如我们司饰内人,平时常与司衣、司寝、司闱、司珍等联系协作,还有内藏库、香药库,乃至尚食局,都有事务会协作处理,因此他们的意见也是重要的,应该先请他们为候选内人书写意见,最后再综合评定,选出最合适的那位。”
赵佶笑问:“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想得如此周全?”
“就是上天入地,砸出来的感觉罢。”蕙罗浅笑道,“我只是希望,能让所有内人都感觉到处于一个公平的环境里,不会茫然不知方向,也不会患得患失,把荣辱全系于贵人的恩宠上。升迁进秩,有章可循,有理可依,不会一朝飞天,也不会一夕落地。所以我很感谢官家的好意,但我更愿意继续做好该做的事,获得所有相关之人的认可,再名正言顺地升职。”
第59章 画论
端午之后第一个旬假日,蕙罗无太多事务,午后持了一柄素面纨扇漫步于瑶津池畔赏荷花,忽有一位内侍过来,跟她说:“官家在水榭品赏书画,也请沈内人过去一观。”
蕙罗侧首一望,见赵佶果然在芙蕖汀岸那端的水榭中,正负手而立,笑吟吟地看着她。
蕙罗遂往水榭,向赵佶行礼之后,赵佶向蕙罗介绍身边二人,一位是教他作画的师傅吴元瑜,一位蕙罗倒是在去年除夕宴集时见过,太祖五世孙赵令穰。
吴元瑜身形嵚崎,举手投足,亦是爽朗清举。蕙罗早闻其名,知他是神宗朝翰林图画院艺学崔白高足,后供职于吴王府,继而又入端王府教导赵佶作画,此时已名扬天下。
赵令穰也是书画名家,端雅和厚,观之可亲。
“这是沈内人。”赵佶亦向他们简单介绍。蕙罗怀景仰之心对他们一福施礼,他们也立即长揖答礼,颇为客气。
“大年送来一幅新作,你且看看。”赵佶手指案上一幅山水让蕙罗看。
蕙罗但见画的是一水岸汀渚,水中芰荷迭映,岸边烟树迷离,碧荫凝翠,流霭相绕,树荫中又隐隐露出屋舍数间,景象清幽静谧。
“你能辨出他画的是哪里么?”赵佶问蕙罗。
蕙罗摆首说不知。赵佶笑道:“这是京洛间景象,他才朝谒皇陵归来。”
然后又向二人解释:“她算是半个洛阳人,所以让她来看看。”
蕙罗叹道:“我入宫时才五岁,途中景象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