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黯然道:“是两情相悦么?我喜欢他也许不算奇怪,可是我又凭什么让他喜欢?我没有郑滢的才学,没有王湲的娇俏,也没有崔小霓的清傲冷艳,他是真的喜欢我么?或者接近我,只是为了扩大他对宫中女官的收藏?”
“你性情温柔,又会制一手名香,十大王精于香道,肯定会因此喜欢你的。”香积解释,又握着蕙罗手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你,肯定是有纳你之意,你何不答应?将来做亲王之妾,总好过老死宫中罢?”
蕙罗只是摇头:“老死宫中固然凄凉,但真正的孤苦无依,应该是感受过情爱之美又骤然失去之后罢?宫中的女子,常会因争宠不得安宁,患得患失,或忧愁积郁,或烦躁易怒。十大王接近的女子,也常常会被他影响到心情,我,也…他如果对我有亲密举动,我会害怕被人窥见,但如果他在人前视我如路人,我又会为他的冷淡感到难过…他对别的女人好,我看见心里自然不好受,而他对我示好时,我又会想他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这样的我,不想去计较他叫多少人为姐姐,也不想追问昨晚他的猫儿跳得有多高。”
香积叹道:“男人经常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十大王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你又岂能要求他对你一心一意?”
“我并无资格要求他一心一意,但我可以要求自己避开沦为三妻四妾的命运。”蕙罗道,“前日我最喜欢的襦裙在晾衣时被风吹走…我喜欢它,是因为我那次深夜遇见十大王时,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发现再也找不到它时,我很难受,很心疼,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条裙,失去了它,我也还有别的衣裳,不会衣不蔽体…现在的十大王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如果从我面前消失,我或许会心疼一阵,但也不会太过伤心,因为他并不是我所有的衣裳…我说的衣裳并不是指别的什么人,而是我所制的香品、我调的脂粉、我为官家梳的头、我为后妃画出的妆容和我可以教给尚服局小内人们的知识…我有很多事可做,这样就算我此生消磨在这宫里,也不会觉得寂寞,不会像我妈妈那样,最美好的年华都用在对夫君的等待和回忆中,且毫无出路…所以,现在我不能接受十大王的亲近,不能让自己就此陷落进去…现在悬崖勒马,他还只是一件可以抛弃的衣裳,如果与他更进一步,我怕他会越发束缚着我,变为我的皮肤…我不希望将来有切肤之痛。”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诗经·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皇后
除夕宴集是天子家宴,这日近支宗室入宫,聚于紫宸殿拜贺帝后,饮宴观礼,与士庶人家一样,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这一日,蕙罗首次见到皇后刘清菁。
如此重要的宴集皇后也似浑然不放于心上,直至所有人,包括太后、太妃与皇帝均入座了才姗姗来迟。
听黄门传报后,紫宸殿内外宗室宗妇依序而立,以迎接皇后。又迁延须臾,才见殿门外中宫行障花盖徐徐朝这边移来。仪仗隆重,大伞、锦花盖、锦曲盖、大小雉尾扇、朱画团扇一些不少,由数十人举着,一列列入内后方见皇后于这重重叠叠障幕掩映下现身。
刘清菁穿着一袭皇后燕见宾客的钿钗礼衣,真红大袖,红罗生色为领,褙子上加红霞帔,药玉为坠,镂雕云凤纹,内裙亦为红罗裁成,又覆一层明黄裙,外罩黄红纱衫子及粉红短衫,头上钗冠有首饰花十二株,饰以九龙四凤。她身段婀娜,行动间小颤步摇,轻荡罗裙,薄露层层衣裾,姿态柔美。
日间下过一场小雪,这时殿外积雪寸余,皇后所经之处遗下足迹一行,明显比身边侍女的足迹小巧,细细窄窄,不盈一掌,弧度柔和,可想而知那隐于裙下的半弯凌波如何美好。她移步时裙下有一串细碎的声音逸出,沙沙作响,有如金银首饰相触之声。
刘清菁走至阶前,微褰裙幅,拾级而上。在殿外迎接的蕙罗由此留意到皇后穿的是一双赤色缎舄,内着青韈,这本是与钿钗礼衣相配的鞋袜,并无异常,但那赤舄鞋底是木头雕成,亦如蕙罗此前所着花靴,有三寸坡跟,而那坡跟四周又朝内削薄,难怪足迹如此细窄。皇后赤舄常加以金饰,刘清菁这双也不例外,绣有金丝卷草纹,最特别的是鞋尖缝有一簇金叶子,举步时金叶相撞,这便是那串细碎声音的来源。
随着刘清菁莲步轻移,金叶声音再起,众人恭迎皇后,殿内一时异常安静,这裙底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带着从容不迫的节奏,这幼细的沙沙声通过耳朵自众人心头碾去,殿内许多宋室听见都不禁逾礼地抬起眼帘,移目向皇后罗裙,凝视之间有神往之状。
蕙罗见状,联想起赵佶此前含笑看自己花靴之事,不免回眸视赵佶,心想以他对女子鞋弓的兴趣,必然会对皇后莲步玉足有特别的关注。
但结果颇令她讶异——赵佶正襟立于自己席前,微垂眼睫,目不斜视,微微倾身呈迎候状,神色庄重,面对莲步姗姗的皇后,他看起来完全像个严守礼义的圣人子弟。
刘清菁行至殿中,秋波朝周遭一转,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她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然后才在太后、太妃帘前施礼。太后、太妃淡淡说免礼,她亦淡淡谢过,再朝赵煦走去。
这次她直走到赵煦面前才止步,与他相距不过三尺,敛衽为礼,盈盈下拜:“官家圣躬万福…”
她声音亦如金叶声音一般,并不清脆,但有一种悦耳的沙质之感,面对赵煦说来,语调中又透着几分慵懒,仿佛美人春睡初醒,犹带倦意。
赵煦俯身向前,亲手搀扶皇后。而这一扶,他是直接握住了刘清菁的手。
刘清菁抬首与他相视,温柔一笑,但目中水光莹莹,是忧思恍惚的样子。
蕙罗此刻已走至赵煦身侧侍立,皇后的面容看得甚为清楚。以前听刘翘翘说皇后每日必化妆,除夕节日盛大,蕙罗原以为皇后此日会施浓妆,但眼前所见并非如此。刘清菁妆容素净,看来蕙罗所制面药颇有效,面部斑痕已不明显,她小心地把脸上瑕疵掩盖之后再薄施脂粉,调出的颜色如肌肤本色,并未再加胭脂斜红,只在青黛画出的清淡远山眉下以浅赭色薄染眼睑,朝外晕开。这种妆容名为“檀晕”,她眉心和唇边用的是白色东珠制成的花钿,唇上未施浓重口脂,仅轻抹以蔷薇花汁,再加一层无色香泽,与檀晕妆相配十分素雅。
刘清菁的容貌也大异于蕙罗此前想象。蕙罗常听人说刘皇后如何美艳冠j□j,便以为她是那种华美浓艳、体态妖娆如杨贵妃般的丽人,却没料到她虽身着盛装,但眉目清雅,仍如纤纤少女。但她确有惊人的美,这种美不在于艳光四射,而在于细节之雅致。就如她的妆容,乍一看宛若素面朝天,其实颇费心思,以淡雅的颜色强调了精美的五官轮廓,亦不失清水出芙蓉的意趣;就如她的赤舄,历代皇后都会穿那些的鞋袜,可也只有她能想到在鞋尖缝金叶,令这莲步声色俱佳。
她姿态柔弱,我见犹怜,那种柔弱却又非端王夫人那般的青涩之状,从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会流露出并不泛滥的娇媚。蕙罗怔怔看着,竟也有一瞬的失神,不由暗暗叹道,若自己身为男子,只怕也会喜欢她这样的美人罢。
赵煦似也看得出神,握着皇后的手良久未松开,最后是皇后自己将手轻轻抽出。那指甲染成粉红色的葱葱玉指在滑出赵煦掌握之际悄然回旋,有意无意地挠了挠赵煦手心,而她容色如常,谢恩如仪,款款退入后妃所处的珠帘后,再整装端坐,含笑接受诸妃拜谒。
此后开宴,乐声迭起,觥筹交错。赵煦却完全无心观赏歌舞,频频侧首望向帘后,寻找皇后身影。而皇后有时凝神看殿中表演,有时转眸与身边嫔御言笑,回顾赵煦的时候倒不多。
行过三盏酒,刘清菁忽然起立,朝殿后走去。赵煦发现,唤过一名侍女,问皇后去向。侍女说:“适才皇后饮酒时不慎洒了些许在裙上,因此要去东厢更衣。”
赵煦颔首,继续漫视殿中舞伎,却始终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过片刻,仍不见皇后回来,赵煦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对蕙罗道:“这里热,又饮了几盏酒,我中单背上都是汗。你随我去东厢更衣。”
蕙罗答应,扶着赵煦往东厢走去。
走至厢房前,侍立在外的黄门见皇帝驾到,立即扬声传报。赵煦也不待皇后回应,径直推门入内。里面立时传来女子惊呼,是刘清菁的声音,旋即又听见她连声催促侍女拉好帷幔,不得让官家看见。
赵煦在帷幔外笑道:“夫妻都做了好几年,你如今更衣还要回避我么?”
刘清菁在内道:“非礼勿视,更何况官家还是一国之君,还是稳重些好。”
赵煦笑而不应,回头吩咐蕙罗为自己更衣。蕙罗取来内人们奉上的备用衣裳,开始为赵煦宽衣解带。
赵煦展开双臂,一壁任蕙罗解衣,一壁又问刘清菁:“你来了这许久,怎的衣裳还没换好?”
刘清菁答道:“如今管我服玩之事的小姑娘呆头呆脑的,竟忘了带备用礼衣过来,于是又得等她回坤宁殿去取,便耗到这时才更衣。”
赵煦蹙了蹙眉:“如今管你服玩的不是韩锦儿了?”
刘清菁轻笑出声:“你还惦记着她呢?”
赵煦笑道:“什么惦记…上回我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你就不高兴,生了好一阵子气,我还敢惦记她么?”
“说了几句话而已?”刘清菁一哂,“什么话要关上门来说?还说得头发也散了,衣带也松了。”
赵煦笑而摆首:“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这么久不来福宁殿看我,也是因为那气没消罢?”
“臣妾哪敢生官家的气,”帷幔上映出美人漫系罗带的影子,刘清菁的声音继续传来,“我不去福宁殿是为了避嫌,免得人说我狐媚,把官家害得这样…其实,跟官家说话的人多了,怎的她们不去管别人,偏偏就盯着我一个?”
“不错,跟我说话的人是不少,”赵煦从容应道,“但我甘冒天下大不韪,不顾众人反对,立为皇后的却只有你一人。”
帷幔上浮动的影子有短暂的凝滞,旋即继续着整装的动作,而不见有声音响起。
赵煦犹衔笑意,调整了话题的方向:“若我派人去坤宁殿传宣,你会来么?”
刘清菁又在那边厢悠悠笑道:“那要看我高不高兴了…若来了,也不许你…”
“只许看,不许动?”赵煦欣赏着帷幔上正在轻挽披帛的影子,说出这句语意暧昧的话。
这时内侧侍女拉开帷幔,盛装如初的刘清菁自内走出。梨花淡妆,兰麝逸香,她微步袅袅,几乎是以飘移的姿态靠近了赵煦。柔若春水的眼波漾过夫君眉目,她嫣然笑着,在他耳畔私语:“只许动,不许看…”
这时蕙罗刚给赵煦披上一身洁净的中单,正在为他系腰间衣带。刘清菁话音甫落,赵煦未见有任何应答,蕙罗垂目专心系带,也不知他此时是何表情,但她下视的目光却令她无意中瞥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赵煦腰下有物凸起,顶着中单,像一个陡然支起的小帐篷。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注:
青韈——即黑色袜子。
剑舞
蕙罗愣了愣才隐约意识到这是什么,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别过脸去不敢多看,同时加快了系带的动作,仓皇系好,又迅速接过礼衣,一层层地为赵煦披上穿好。赵煦似乎也有些尴尬,此时一言不发,而刘清菁则似笑非笑地观察蕙罗举动,不再与赵煦说话。待赵煦更衣毕,刘清菁退后示意皇帝先行,赵煦亦仰首举步,回殿入席,刘清菁相从而去,也回到帘后坐下。
除夕夜宴要行酒九盏,每行一盏教坊乐伎会上演一出歌舞或杂剧,行至第七盏,赵佶与赵似双双离席更衣。第八盏饮毕,要上呈的节目便是他们的剑舞了。
待殿上司仪宦者扬声宣报剑舞之名后,先有二人自两侧的宗室贵戚席位中站起,一位手提洞箫,一位怀抱琵琶,缓步走到殿中,先朝皇帝及后妃施礼,再两厢欠身,随后在为乐部主奏所设的椅中坐下,各自备好乐器,屏息静气,以待开演。
那执箫者约莫五十上下,面白无须,但行止倜傥有贵气,衣裳还染有馥郁的韩魏公浓梅香,显然不是宫中宦者。蕙罗盯着他无须的脸想想,也猜到了他身份——英宗皇帝第二女宝安公主的驸马,今上姑父王诜。王诜出身于公卿之家,仪表不凡,又注重修饰,天生少须,他索性把所余那寥寥几根也都拔去,因此颌下光洁,也以此形象闻名天下。他精于翰墨丹青音律,与赵佶趣尚相投,赵佶常与其切磋,二人情同父子,赵佶舞剑,请他配乐倒也不足为奇。
再看怀抱琵琶者,那人年纪要比王诜小一些,可能不到四十,面容不如王诜俊秀,但凤目美髯,目光柔和,面带谦逊微笑,看起来倒比王诜多了几分亲切之感。
“大年几时从西京回来的?”赵煦看着他低声问身边的梁从政。
梁从政躬身答道:“回来将有半月了。听说十大王此前练剑,对教坊琵琶手不甚满意,说过于柔婉,不符剑舞气韵,所以特地遣人去西京把他请了回来。”
大年是太祖五世孙赵令穰的字。他是自宗室一侧出列的,又与王诜一起为剑舞配乐,蕙罗便已想到他可能是传说中与赵佶过从甚密的这位宗室。据说令穰善文辞,妙图画,学黄庭坚书法,赵佶从小与他交游,甚至也深受其影响,如今精于黄氏书体。
王诜徐徐引箫至唇下,乐声渐起,数名舞者相继而入,皆着楚汉铠甲,手持磨去锋芒的长矛,进至殿中,分为两列,舞动兵戈作对战状,但动作花哨,节奏徐缓,程式有舞蹈之精巧而无武技之犀利。舞罢一轮,舞者立定,有二人站出,应着箫声念道:“伏以玳席欢浓,金樽兴逸。听歌声之融曳,思舞态之飘摇。爰有仙童,能开宝匣。佩干将莫邪之利器,擅龙泉秋水之嘉名。宜到芳筵,同翻雅戏。辄持薄技,上侑清欢。”
赵令穰扬声问:“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众舞者应声再舞,且舞且退,退至殿门边,两两聚拢,最后围成屏风状立定,随着乐声再起,又逐渐朝两侧散去,而这回他们适才屏蔽之处已多了二男子,均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颌下,穿广袖绛缘玄色深衣,腰束大带,手提长剑,面上覆有半幅金面具。
这便是剑舞的主角赵佶与赵似了。但二人穿着相同服装,又戴有面具,远远看去,一时倒也辨不出谁是谁。
此时赵令穰横抱四弦琵琶,弹指一挑,琵琶声起,寒光闪过,广袖一旋,两位亲王开始引剑相对。
赵令穰双目微阖,长指飞动,弹、挑、摙、点、挞等指法流畅呈现,引出一串如珠落玉盘般的清亮乐音。二亲王随乐舞动,广袖飘飘,剑身含劲,剑尖藏功,相触时若龙蛇蜿蜒,流光飞舞。而王诜的箫声于其中若隐若现,曲绵起伏,交织出一层深沉娴静的背景,剑器与幽扬乐声相融,气韵协和,既悦耳也悦目。
舞了一段,乐声稍止,再起时琵琶节奏陡然加快,音色高亢,赵令穰指法繁复,错叠相弹,看得观者眼光缭乱。而剑舞动作亦由起初的舒缓单一转入急促繁杂。二位年轻的亲王手握青蛇,袖翻紫电,剑器浑脱。这段曲风自由而澎湃,本来是剑舞中的华彩段落,但其中一位明显力有不支,运剑动作开始减慢,蕙罗也由此看出了那是赵似。
赵似举剑艰难,而赵佶仿佛也无意援手,仍以正常的速度与之对舞,最后挽剑直直刺去,眼见就要刺中他胸口,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呼声,赵似也怔住了,几乎垂剑不动,而赵佶微微一笑,剑尖上挑,干净利落而又准确地挑落了赵似的面具。
乐音于此时戛然而止,使那面具颠仆于地上的几声余音显得尤为清晰。朱太妃不由恼火,在帘后面朝赵煦道:“十哥这剑怎么舞得这样狠?只差一点就伤到十二哥了。”
赵煦尚未答,向太后便已开口为赵佶辩解:“不妨事,那剑尖并未开锋。何况十哥一向懂事,知道点到为止。他们之前演练我曾看过,今日这段比以前短了一半。”
朱太妃愠色不减,但也未反驳,又侧首看向了殿中。
这时赵佶也摘下了自己的面具,与赵似双双向赵煦长揖。然后琵琶与箫声再起,这回奏的是一曲《霜天晓角》,节奏不快,二位亲王也不再如起初那样对抗,而是引剑展袖,联翩曼舞。
赵佶先应着乐声唱道:“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半阕唱罢,他住口不再唱,只是继续着舞蹈动作,在等赵似相和。而直待下半阕乐声奏了数节,赵似都未开口,许多殿中人不由窃窃私语,都在猜他是否忘了该唱的词。
赵似沉默着,若有所思,而与赵佶对舞的动作倒一直未停。待一曲奏毕,他回视王诜与赵令穰,示意再奏一遍。第二遍乐声响起,赵似扬声唱,而唱的词却与赵佶的全然不同了:“荧荧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
所有看过他们此前演练的人多少都露出了些诧异神色,不知他为何临时换词,赵佶也微微皱起了眉。
而赵似振剑一挥,舞蹈的动作多了些刚劲意韵,又清晰响亮地唱出了下半阕:“唱彻,人尽说,宝此刚无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本节剑舞程序改编自史浩《剑舞》。其中赵佶所唱《霜天晓角》是范成大所作,赵似所唱的是史浩所作。这两首词应该都作于高宗朝,因词意符合本节内容,暂且借来用用,以后如有必要再填两首来替换。
玉佩
赵似唱完,四座无声。须臾,有击节声起,是自赵煦席上传来,殿中诸人随之附和,击节喝彩声才陆续响起。
赵似与赵佶并行至殿中朝赵煦再施一礼,然后分头退至殿角两侧。另有人入内设下案几酒果,两位亲王旋即入座,一东一西,把盏作祝酒对饮状。这时赵似身后一位着楚军铠甲的青年提剑出列,朝赵似赵佶左右施礼,然后开始在他们面前舞剑。
这青年约莫二十上下,眉清目秀,体格偏瘦,但双目炯炯颇有神采。他作的也是表演式剑舞,剑花繁复华丽,令人目不暇接。他起初站位在两位亲王中间,但舞过一段便朝赵佶一方靠近。赵佶并不怎么看他,倒是时不时含笑举杯向赵似,有言笑之状。而那青年越舞越近,逼至赵佶面前,忽然挺剑一刺,剑尖直指赵佶咽喉。
赵佶一惊,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手一颤,适才举起的杯盏从手中坠下。那青年一哂,于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改变了剑指的方向,旋腕一挑,剑尖托起酒盏引向赵佶上方,杯中酒随即倾出,泼了赵佶半头,而那金色酒盏划出一道弧线后坠落在赵佶身侧,声音响亮,十分刺耳。
观者大多看得目瞪口呆,不及有所反应,而先前的舞者中又有一人站出,二十多岁光景,身形矫健。他挺剑迎上与此前的青年对舞,并刻意立于赵佶面前,用身体蔽住赵佶,防止那位青年接近。
一人步步紧逼,一人严密防守,剑越舞越烈,最后二人剑“噌”地相触于离赵佶不足三尺之处,闪出一串零星火花。
二人动作停止,但都不先收剑,只凝眸盯着对方,神情冷肃。
观者大多不知这是何意,亦不知是否应该喝彩,面面相觑,均不出声。
这时王诜起立,扬声念道:“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
赵令穰亦相继站起,随之续道:“鸿门设会,激烈飞扬。宜后世之效颦,回旋宛转。双鸾奏伎,四座腾欢。”
此时乐声又起,所有舞者,包括赵佶与赵似,均踏着乐声上前施礼,谢过殿中看客。众人才如梦初醒,明白他们是在演戏,喝彩声与言笑声旋即又再响起。
赵煦一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原来他们是在演鸿门宴呐。”
梁从政欠身作答:“是。先前十大王说年年剑舞都只是二人对舞,甚无趣,因此建议改程式。这两日急召王驸马与大年先生商议,又留在宫中连夜与十二大王演练,才排成了今日这出戏。”
赵煦道:“甚好。只是节庆家宴,兵戈之戏作作样子便罢,有几处未免演得太过激越。”
“官家言之有理,”梁从政冷眼看看殿中赵佶,又道,“十大王今日挑落十二大王面具这一节,昨日演练中是没有的…”
未待他说完,赵煦身边另一宦官——勾当御药院刘瑗举步上前,朝赵煦解释道:“这戏编排仓促,十大王毕竟不够熟练,所以今日剑伸出去才未及收手,误触十二大王面具…倒是那演项庄的邓铎,挑落酒盏泼洒到十大王头上,无礼之极,应当有所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