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年五月,这两个六岁左右的孩童被带至皇帝赵构面前。

两个小孩一胖一瘦。胖者白白胖胖,体形健壮,长相颇喜人,也十分懂事,赵令畴让他们向赵构叩头请安,他按规矩行完礼后,又自己另多叩了三个,也没人教他,他便自己开口,学着大人们那样,大声呼道:“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引得赵构解颐而笑,当下对他印象更好了三分。

而那瘦小孩行礼之后就默默立于一边,神色淡定地看着胖小孩山呼万岁,既不照此学样也不见他流露任何局促惶恐不安之色,只是安静地注视,像是在看完全与己无关的表演。

赵构再细看两人相貌,觉得胖小孩耳大体健,颇有福相,而瘦小孩虽眉目清秀,但似稍显文弱。于是决定留下胖者,令人取出白银三百两赐给瘦小孩,并分一部分命他亲手捧着,让人将他送回家。

瘦小孩依礼谢恩,然后接过给他的白银,双手捧着,慢慢走出宫门。

这时柔福正自外间缓步走来,尚未走近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他身形尚小,捧着这么多银子未免力不从心,但因这银子是赵构亲口命人递到他手上的,所以在他走出赵构视野之前,护送他的内侍也未便帮他拿。而他也一直默默地捧着,继续步履蹒跚地缓缓行走。

在跨越宫院大门的门槛时,他终于被这突兀的障碍物弄得失去了平衡,足下一绊,便摔倒在地,手中银子也滚落四散。

内侍忙过来扶他,他却迅速将手臂从内侍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坚持自己爬起,站起的一瞬,一抹倔强的神色自他清亮的眼睛中一闪而过。

柔福走到也在目送那小孩的赵构身边,说:“你不觉得这孩子很像你么?”

赵构没有答她此问,只盯着那个此刻挺身而立,以一种天然的高贵姿态静静俯视着弯身为他拾银子的内侍的瘦小孩,命一旁的内侍道:“把他带回来。”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六节 赵媛

那孩子重又被引入殿。柔福弯腰抱起跟在她身后跑进来的宠物猫玉狮儿,一面轻抚猫背一面对那孩子微笑:“你叫什么?”

那孩子抬头盯着她看了看,简洁地答:“伯琮。”

一旁的赵令畴忙躬身补充解释说:“伯琮公子是太祖皇帝幼子秦王德芳的六世孙,为庆国公令譮之子子偁的夫人张氏所出,建炎元年十月戊寅生于秀州。”

柔福淡扫赵令畴一眼,道:“我只想知道他的名字,又没有问你他是谁生的。”

赵令畴十分尴尬,只得垂首道了句:“是臣多言了。”

柔福没理他,依然朝伯琮微笑:“好孩子。”

赵构招手命伯琮与刚才留下的胖孩子一齐走到他御座前,让他们叉手并立,然后再度省视他们,目光在他们身上交替移动,默不作声地细细观察。

这时柔福怀中的猫忽然“喵”地叫了一声,自她手臂间挣脱出来,一跳而下,一溜烟地跑到了伯琮足下。

那玉狮儿才几月大,身形小巧玲珑,通体雪白,毛长而光滑,两只眼睛一蓝一黄煞是漂亮,是赵构见柔福最近心情不好,特意命人寻来给她的。此刻玉狮儿引首嗅了嗅伯琮的前襟,见他一动不动,没任何反应,便大着胆子伸出一爪踏上了他足上的锦鞋缎面。伯琮只轻轻将那支脚向后缩了一缩,低首默默看着不住在他足下蹭来蹭去的玉狮儿,神色仍然从容淡定,既不厌恶更不害怕。

玉狮儿在伯琮身边玩耍了一会儿,见伯琮也不多睬他,便撒着欢要跑回柔福身边,不料刚跑经胖小孩面前时,那小孩忽地飞起一脚朝它踢去,玉狮儿一声惨叫,飞坠到御案下方,浑身痉挛不止。

柔福一惊,忙过去将猫抱起。而赵构当即怫然不悦,拍案斥那胖小孩道:“此猫不过是偶经你面前,又不曾碍着你什么,你为何要踢它?轻狂如此,怎能担当社稷重任!”然后转目视赵令畴,道:“把银子给他,让他回家。”

胖小孩很快被赵令畴带走。伯琮静静目睹这一切,满含稚气的小脸上还是不露丝毫喜忧,看赵构的眼神中也无恐惧之色,除了一缕隐约的戒备。

柔福把猫交给侍女,命她们找人医治,然后走到伯琮身边,抚抚他的头发脸庞,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伯琮真是个好孩子。姑姑该送你什么见面礼呢?…你想要什么?”

伯琮摇摇头,说:“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娘。”

柔福笑了笑,转首对赵构说:“九哥,你准备让谁做他的娘?”

赵构召侍立的内侍过来,道:“请张婕妤、吴才人速往潘贤妃宫,稍候片刻,朕带伯琮过去。”

赵构与柔福又在殿中略问了问伯琮的情况,然后赵构牵着伯琮前往潘贤妃宫,柔福亦随他们一同前往。

潘贤妃、张婕妤与婴茀三人正环坐于宫中厅内聊天,见赵构进来立即起身见礼,礼毕众人各自落座,赵构便让伯琮立于厅中,一指众妃嫔,对他说:“伯琮,你看看她们谁比较像你娘?”

伯琮逐一看她们。潘贤妃见伯琮年纪与自己死去的孩子相仿,不免又触及丧子隐痛,与伯琮目光相撞时愈发不乐,立即掉头向隅,蹙眉不理他。张婕妤与吴才人倒是都微笑着,表情一样地和善。伯琮环视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柔福身上,旋即径直走到她身边,停下来,默默看她,却不说话。

柔福轻声叹息,拉他过来拥入怀中,无限感慨地说:“傻孩子,我只能做你姑姑,不能做你娘的。再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的确,她的婚期日益临近。这话听得赵构一阵黯然,其余人一时也不好接话,片刻的静默成了必然的结果。

须臾,忽听张婕妤轻笑出声:“伯琮…你是叫伯琮吧?来,来我这边!”她伸出手,招伯琮过去。

婴茀随即也微笑道:“这孩子长得真是灵秀…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伯琮转首看她们,甚是迟疑。柔福温言对他说:“今后这里就是伯琮的家了。去,到你喜欢的娘娘身边去,请她做你的娘。”

伯琮低头想了想,然后转身又反复看了看唤他过去的二位妃嫔,最后朝张婕妤走了过去。

婴茀目光一暗,略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很快展颜对张婕妤笑说:“恭喜张姐姐喜得贵子。”

张婕妤把伯琮抱起让他坐于自己膝上,笑道:“我倒是真的很喜欢这孩子,但还不知官家是否放心把他交给我抚养。”

赵构闻言道:“他既选了你,以后你自然就是他的母亲了。”

张婕妤立即笑逐颜开地欠身谢恩。

由此伯琮便认了张婕妤为母,随她居于宫中。赵构虽未正式下诏收他为皇子,但世人皆知伯琮实际已成他养子,若他以后仍无亲生子,伯琮将很可能是未来的储君。

宋朝自真宗以后,皇子与宗室子的命名方式便有了区别,皇子名为单字,宗室子名为双字。张婕妤收养伯琮不久,便请赵构为伯琮赐个单字名。当时赵构在书阁练字,婴茀侍立在侧。听了张婕妤的请求后,赵构略一沉吟,道:“瑗。就叫瑗罢。”

瑗?婴茀与张婕妤均有一愣:听音像是柔福的名字“瑗瑗”的“瑗”。

张婕妤轻声问:“不知官家说的是哪个字…”

赵构挥毫在纸上写下一“瑗”字,边写边淡淡道:“瑗,就是指玉璧的那个‘瑗’。伯琮以后就叫赵瑗了。”

注:伯琮实际是于绍兴三年二月,由赵构赐名为瑗,同时除和州防御使,不久后改贵州防御使。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七节 荼蘼

柔福在出降前那些所余不多的日子里依然异常沉静,很少再与潘贤妃等妃嫔争执什么,面对婴茀的频频探访保持着她一贯爱理不理的态度,与赵构之间的交往以礼为限,再不逾越,但令宫中人讶异的是她竟很喜爱张婕妤收养的赵瑗。

赵瑗是个相当内向的孩子,清亮的眸子中总泊着超越年龄的冷静,虽认了张婕妤为母,但对她恭敬有余,却并不十分亲近。而恭敬也是他对赵构及其余妃嫔抱有的基本态度,在他们面前,他都表现得懂事而顺从,一举一动沉稳得全不像一个未满六岁的孩子,人们也发现,他并不像同龄的孩子一样特别依赖谁,包括他的养母张婕妤,大人们通常用来逗小孩玩的手段也不适用于他,当大家面带慈爱的笑容递玩具给他之时,他亦会安静地接过,然后道谢,然而很少为手中的玩物感到好奇或欣喜。

他的情绪与柔福的一样,只对彼此例外。柔福像是对他很感兴趣,常去张婕妤宫里找他,牵着他的小手漫步于宫中,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与他聊着能引发彼此微笑的话题。这点很令其他人不解,张婕妤曾当着众人面笑说:“瑗这孩子像是跟公主特别有缘,对公主比对我这娘还要亲近。”

柔福听了这话,淡然说:“也许是我们有着一样的名字。”

赵构对柔福与赵瑗之间特别的亲近亦感诧异,有时会担心柔福把赵瑗看成未来的储君,所以刻意接近他,以图把她自己的北伐兴国论调早早灌输给幼小的他,就像曾试图影响自己的那样。有一次路过御花园,见柔福正牵着赵瑗浴着星光立于荼蘼架旁,便悄然走近,想听听他们在聊什么,但入耳的不过是柔福恬淡安宁的一句话:“瑗,你看荼蘼很香,你看星星很亮。”

他其实离他们很近,近得他的身体甚至可以承接他们原本迤俪于地的影子,但他们像是浑然不觉他的来临,依然自顾赏花看星,悠长的一刻内,不曾有过回头发现他的机会。

眼前光影陆离,触手不及,而时光就在柔福与瑗和他的这段光影陆离的浅浅距离中淡漠地滑过,转瞬间,便到了她该出降的时候。

婚礼前一天,赵构将宫内筹办婚礼的事务交予张婕妤与婴茀打理,自己起居行事一切如常,整整一天只被动听着内侍呈报上来的关于婚礼的细节内容,而不主动询问柔福的情况。直到入夜,女官将明日柔福将要穿戴的钗冠礼服呈给他过目时,他才侧首避开那片炫目的金红,道:“告诉公主,明日须早起,今夜早些歇息。”

女官垂目禀道:“公主现在还在拜月祝祷,恐不会很快安歇。”

拜月祝祷?赵构讶异地问:“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么?”

女官道:“不,是公主自己要做的。”

她归来之日那俏立于冷月下的单薄身影清晰地浮现于心,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挥袖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她的绛萼宫走去。

她在自己宫院中设了香案,跪于明月下焚香祈祷。着一身薄薄淡紫罗衫,松挽的云髻上不缀半点珠翠,铅华洗尽,素面朝天,脸上皮肤莹洁非常,却不带半点血色,有如冰玉一般的清冷之感。

她双手合什,闭目默默祈祷。赵构走到她身边良久,她才睁目看他,幽然一笑,缓缓站起。

“你在祈祷什么?”赵构问。月下的她又是如此单薄柔弱,眼角眉梢全无喜色,全不像次日即将与人成亲的新嫁娘。赵构看得心酸,语调不觉异常柔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柔福抿唇浅笑:“据说把祈祷的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构亦朝她微笑,道:“未必。以前婴茀也曾拜月祈祷,她说的话我都听见过,最后仍应验了。”

“她祈祷的是什么?”柔福问,但未待他回答便自己先说:“想来总是为你祈福的话了。这样的话,如果你喜欢听,我也可以说。”

她眉尖微挑,似有些不屑。

赵构勉强维持着刚才的笑容:“是么?我以为你只会与九哥怄气的。”

柔福轻叹一声,对他说:“我明天就要出宫居住了,临走前一定不再与九哥怄气,就说几句或许九哥会觉得开心的话罢。”随即朝他盈盈一拜,悠悠笑着吟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是南唐词人冯延己作的《长命女》。此刻她吟此词,有何深意?赵构凝视她的脸,自她的笑颜中品出一丝讥诮,一丝无奈,和一丝浅淡的幽凉。

如果她当真如词中女子这么想,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词于你是不合适的。”他说。

“我知道。”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我以为我说想经常见你,你会高兴。”

赵构不禁退后一步,离她略远些,同时抬目四下看看,发现柔福的侍女都在较远处,才稍稍安心。然后低声对她说:“当然,你以后仍可常回宫。”

她默不作声,轻巧地笑,他却不敢肯定她是在表达她的喜悦。

一时无言。两厢沉默间,忽听有蟋蟀叫声自近处响起。柔福回首一看,微笑道:“瑗,你来了。”

赵构顺着她目光望去,见小小的赵瑗立在宫院大门投下的阴影里,用他清亮澄净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赵构向他招手,唤他过来。

瑗走到他面前,跪下叩首请安,赵构于他行动间发现他腰带上系着一个精巧的小金丝笼,里面锁着一只蟋蟀。

他弯腰以手托着那金丝笼子,细细地看,浅笑着问瑗:“你也喜欢斗蟋蟀?父皇像你这般大时也曾是个中高手…这笼子很漂亮,是谁给你的?”

瑗看看柔福,答:“姑姑。”

这个金丝笼未必就是他小时送给柔福的那个,但模样却是相当近似。那与一段多年前的记忆有关,远远早于华阳花影中的相遇。久已模糊的景象重又变得分明,一个娇怯的小姑娘,独自拥被坐着哭泣,长发过肩,白绸丝衣,在他离去的时候,她挣扎着不肯缠足,他送给她的金丝笼被捏得变形。

他匆匆掠了柔福一眼,很快转首仍旧看着赵瑗,不想让她觉出他目中过多的感慨。

“那是我送给瑗的见面礼。”柔福淡淡解释,然后轻轻牵起瑗的手,对他说:“真乖,这么晚了还来看姑姑…饿不饿?来,姑姑宫里有许多点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一面说着一面将他牵入了宫中。赵构木然留于原地,看着他们渐渐远离,竟有些鄙夷此间的自己。

于是仰首望月,细探它盈亏的痕迹,忽然发觉他一生的感情从来不曾圆满过。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八节 下降

赵构赐一万八千缗给柔福置妆奁。婚礼当日,为公主所备的真珠玉佩、金革带、玉龙冠、绶玉环、真珠大衣、背子、真珠翠领四时衣服、叠珠嵌宝金器、各种涂金器、贴金器及陈设、裀褥、地衣等,依次陈列起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殿西廊。有文臣谏言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生活用度一向注意节俭,如今公主出降妆奁排场似显过奢。”而赵构摆手道:“自南渡以来,以公主下降朝臣,这是首次。何况福国长公主是朕身边唯一亲妹,一切妆奁礼仪均须依熙宁年间长公主出降故事,断不可从俭。”

是日,驸马都尉高世荣着常服、系玉带,乘马前来亲迎。至宫门外易正式冕服,列出大雁、钱币及玉雕马等彩礼用物行亲迎礼。而此时柔福也装扮停当,在数名女官的扶持簇拥下入正殿向赵构辞行。

赵构枯坐于高高御座之上看着柔福款款走近。她戴着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翚四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她微低螓首,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面帘亦蔽住了她的目光,让她盛妆后的容颜变得隐约。着一身红色褕翟之衣,广袖的对襟罩衫上所绣的长尾山雉栩栩如生,有展翅凌云之势。朱裙后裾长长地曳于身后,使步态愈加雍容柔美。

她朝他翩然下拜,依礼说着辞别的话,他却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初着褕翟之衣的及笈少女。那时的她朝着御座上的父皇下拜,然后经过他身边时悄声唤他,语里暗藏着只有他们明白的秘密,目中闪着温暖的光。

他颔首,让柔福平身。她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丝毫不欲与他对视。

他很清楚她的不悦。五年前,她喜悦地邀请他目睹自己的成年仪式,将自己着褕翟之衣的身影刻入他记忆。如今,她再度如此盛装,却是在如此怨怼的情绪下任他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

而他想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今日的悲哀。她的疏离,与他的绝望,尽在她临去烟波那一转。

礼毕,女官请柔福出门乘金铜裙檐子出宫前往驸马府。赵构在想是否起身亲送她出门,然而见她态度决绝地转身而去,终于颓然放弃,麻木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看她逐渐自自己视野中淡出。

送亲仪仗队列护公主檐子出皇宫正门,前往临安城外漾沙坡坑下第一区、赵构赐予柔福与驸马的府邸。数十名街道司兵列队先行,每人手执扫具、镀金银水桶洒水清道。其后有宫嫔数十人,皆头插真珠钗,身着红罗销金袍,乘马呈双列前导。后面随行的是赵构指定的天文官,及陪嫁的内侍宫人。随行使臣、宫人分别持四面方扇、四面圆扇、十枝引障花及提灯二十、烛笼二十。按礼本应由皇后乘九龙檐子、皇太子乘马亲送,但因中宫虚位,皇储未立,而宫内妃嫔等级最高的潘贤妃又称病不愿为柔福送亲,所以赵构便命张婕妤带赵瑗乘厌翟车行于柔福檐子后相送。

柔福乘的金铜裙檐子约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朱红梁脊,顶上渗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金花,装有雕木人物神仙,四周垂白藤间花绣幔珠帘,檐子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高世荣乘玉骢白马行于柔福所乘檐子旁。他的新娘此刻离他不过咫尺之遥,他行于她身边,以她丈夫的身份接受围观路人艳羡的注视,不禁喜上眉梢,扬首挺身策马,马蹄踏于大道上,那清脆的蹄声有乐音的韵律。

他频频转首,透过那两重红罗销金掌扇及行进中微微摆开的绣幔珠帘,偶尔会窥见公主的一角裙裾。在过一座桥时,于最前面抬檐子的两人绊了一下,引来不大不小一次颠簸,两侧宫人忙掀帘问公主可曾受惊,高世荣从她们掀开的缝隙中看见了他今日的新娘。

她慵慵地斜靠在檐中座椅上,冠下的面帘摆向一边,露出一张黯淡的脸,写满莫名的倦怠,神情萧索,毫无神采。

她一定是累了,平日居于深宫,这段路程足以令她感到疲惫。他想,于是命众人略微加快前行的速度。

至驸马府后,张婕妤带赵瑗奉旨赐御筵九盏,筵毕,即告辞回宫。柔福与高世荣继续行共食一牲的“同牢礼”,女官将切下的一片羊肉送至柔福口边,她只略微以唇一碰,甚至没有咬出一丝牙印。女官请她再食,她摇头不再理睬。女官颇有些为难,夹着那片羊肉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世荣和言道:“公主今日一定很累,想是胃口不好,吃不下荤食,就不必勉强了。先请公主进房休息,晚些再命人送些素食过去罢。”

柔福闻言当即起身,也不待女官宫人搀扶便径直朝内走去。当着一干宾客的面,高世荣自不免尴尬,不过好在他父母均不在临安,本来要行的舅姑之礼倒可省去。于是迅速重展笑容,接受宾客敬酒祝贺。

宾客散尽后,高世荣略有些忐忑地步入新房,见柔福端坐于锦绣销金帐幔中,自己除了九翚四凤冠搁于一旁,刚才的疲惫之色消失无踪,但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便冷冷看他,目中有的是戒备而非羞涩之意。

房中的几名侍女见他进来,忙请他坐下,为他们摆好蔬果点心后便行礼告退,却被柔福叫住,说:“我让你们出去了么?”

侍女们一愣,便不好再走,依旧侍立在两侧。

高世荣猜她终究是腼腆的,所以不好意思与自己独处。他想他应该多与她聊聊天,淡化她对他的陌生感。

只是在女子面前,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几句嘘寒问暖式的问候之后,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与她聊什么话题为好。最后目光落到两侧的侍女身上才忽地想起一事,便笑着对柔福说:“公主,几日前我无意中在太和楼偶遇一人,据说她是以前在汴京服侍过公主好几年的旧宫人。我想公主兴许会乐意见她,有故人作伴平日也可聊解寂寞,所以我便把她带入了府中,公主现在要不要见见?”

“旧宫人?”柔福微微沉吟,然后抬头看高世荣:“好,叫她进来。”

高世荣答应,当即起身,亲自出门去唤她。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并对身后人说:“公主就在这里,快进来罢。”

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深垂着头迟疑地缓步走进。走到柔福面前跪下连着三叩首,然后仍是垂首不语。

而柔福已于她顿首间看清了她的面容,浅淡一笑,说:“喜儿,是你。”

“帝姬…”张喜儿瑟瑟地低头说:“请原谅喜儿当初不辞而别…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很怕…”

柔福凝视她,说:“你知不知道因你当时逃跑,宫监在我宫中多抓了几人走?”

张喜儿面色苍白,拼命叩首,说:“帝姬恕罪,是喜儿的错…喜儿也没想到会连累别的姐妹,如果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这样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荣看得有点困惑,问柔福:“她当初是自己逃出宫的?”看着喜儿惶恐的样子又觉不忍,便劝柔福道:“无论如何,她当初并没想到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往事已矣,公主可否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