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叫我有事?”扈婆子搓着两只肥手,僵硬地笑了又笑。
“你的饭碗已经砸了,我现在给你一个新的。给我留意着大街上,有赶在年关之前进京贩卖丝绸、丝线、棉花、棉布、棉线的,就来告诉我一声。”既然丝货要涨价,她手里恰有余钱,干嘛不趁机挣上一笔。
扈婆子答应了,待要走,听见一声骡子叫,又折回来把那瘦瘦矮矮的骡子反复地抚摸,叮嘱红豆:“姑娘,别忘了每天三更时给小骡儿再添一把草料。”将头抵在骡子头上摩挲再三,这才垂泪而去。

019

红豆被她肉麻得臂膀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抛着那一粒碎银子走向堂屋,隔着帘子,就听蔺氏和邹氏起了争执。
“弟妹,人家也没指名道姓,说东西是送给你的吧?我家妙莲被逼得上了吊,怎么着,这东西都有我们家一半吧。”
“你浑说!这是我家,人家来跟我赔不是——”
“娘,”红豆打起帘子,好笑地瞅着乌眼鸡似的一对妯娌,走来,轻轻地把碎银子搁在桌上,“娘,你猜,这碎银子有多重?”
“我哪知道?”一家人平安无事,又多了这么些礼物,邹氏一扫先前的颓废,重又精力旺盛起来。
“大娘,你来猜,这是扈婆子赔给我的银子。”
蔺氏手还摁在丝滑的锦缎上,额头上慢慢地沁出汗珠来,她嘴巴上的血色褪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又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经过她手里的碎银子,她都反复地拿戥子称过。这一粒,二两三钱四分八厘,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她给扈婆子的那一粒。
扈婆子这是把什么话都交代给红豆了?
蔺氏秉着一口气,不敢再和邹氏相争,拉着妙莲坐得远远的。
邹氏瞧蔺氏莫名地心虚了,也不搭理她,只笑道:“叫两位老姐姐看笑话了。”
裴玄家的方才虽目瞪口呆,此时已恢复了过来,“两位太太放心,我们府里最重礼法了,那个不着调的宋姨娘今次被带回去,太太一定会严厉地管教她,再不会叫她出来惹是生非。”
“就算她惹是生非,两位太太也不要怕,还有我们康国公府呢,”蒋丰年家的巧笑倩兮,指着跟来的四个丫鬟说,“两位太太,今天的事,细究起来,只怪你们府里的人手太少。倘若有个丫鬟帮腔,怎么会被人欺负了去?你瞧,我们家太太心细,叫我领了四个丫鬟过来。柳丝、榆荚、荷花、槐花,还不赶紧给你们太太磕头。”
四个打扮一样,娇柔俊俏的丫鬟走来,款款地跪在,给邹氏磕了三个响头。
还有丫鬟送?蘅姑、蕙娘欢喜地弯着眉眼,等着邹氏开口留人。
邹氏却为难了,虽收了很多礼物,但是她还是缺钱呀!荣安的束脩,李正清参加文会的茶水钱……以及,三个女儿眼瞅着都要嫁人了,难道不给她们积攒嫁妆?京城里,除了西北风,什么都要钱!多一口人,一个月就要多费至少半吊钱的米粮。
裴玄家的心里咯噔一声:康国公府这是干什么?竟然还送丫鬟过来。
红豆打量着四个丫鬟,为难地说:“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丫鬟的奴籍改怎么去改……”
这会子轮到蒋丰年家的吃惊了:人留下,供她们驱使还不够?还要变更户口?
裴玄家的时时留意蒋丰年家的,她见此时蒋丰年家的虽看似沉稳,却明显地慌了一下,心道:莫非,这四个丫鬟是探子?眼下这李家人有个山高水低,可都要算到他们靖国公府头上,不得不防呀。满脸堆笑地说:“二姑娘,不要费心,有我呢,等我明儿个就替你去办——蒋家姐姐,这四个丫鬟的身契呢?”
“哎呦,今儿个一阵的忙乱,竟然把这要紧的东西落在家里了。”蒋丰年家的不好意思地笑了,巴巴地去瞧邹氏的脸色,见邹氏皮笑肉不笑的,疑心邹氏猜到了她的算计。
裴玄家的也是这般猜测,拉着蒋丰年家的手,轻轻地拍了一拍,“不怕,走,我和你顺路,你取了给我,我明儿个就替李家太太把事办下来。”
蒋丰年家的待不肯走,又瞧邹氏脸上结了一层的白霜,知道过犹不及,这件事得徐徐图之,含笑道:“十八那天,是我们大太太的华诞,还请两位太太千万带着姑娘们过来。亲戚之间连面都没见过,叫人家听见了笑话。”
蒋丰年、裴玄两个,见了面宛若仇敌。
蒋丰年家的、裴玄家的,虽暗波汹涌,却姐姐妹妹地叫着,亲昵的叫人瞧不出两人心里想把对方生吃活剥了。
“娘,叫槐花跟着我,我给她改名,”蘅姑托着下巴,略一思量,就说,“槐花,你以后,就叫绿萼。”
蕙娘小心翼翼地看着邹氏的脸色,撒娇说:“娘,就连主簿家的玉蓉,都使着一个小丫鬟呢。”
“……算了,留下来吧。怪我没把事情考虑周全。”邹氏叹了一声,她还不知道今天一切的根源,是因为她撒得那两个谎。还以为人家是冲着这宽敞的大宅来的。宅子那么多,人口又那么少,不配几个丫鬟,确实不安全。先把人留下,过几天再把人家送的礼卖出去,料想也能熬上个一二年。
蕙娘心中一喜,赶着挑了荷花,给她改名叫红蕖。
蔺氏吭地一声,把妙莲向前推了一下,四个丫鬟,四个姑娘,正正好,就不信没有妙莲的份!
邹氏巴不得少出一份口粮,望着红豆说:“你也挑一个,叫剩下的那一个,跟着你莲姐姐去。”
红豆要了榆钱,那个柳丝,见只剩下妙莲了,就赶过去给妙莲磕头。
“弟妹——”蔺氏又巴巴地去看人家送来的礼物,邹氏一皱眉,才要说把所有东西都拿出去卖,听见蘅姑哼哼唧唧的,又看她脸颊上还有淤青,就说,“大侄女要出嫁了,把那大红的绫子、绸子给她两匹,叫她裁嫁妆。”
“那么多……”蔺氏还要争,红豆把那一粒碎银子塞她手里,她登时就成哑巴了。良久,蔺氏讨好地说:“好歹再给一匹缎子。”
“这是我给妙莲的,可不是给旁人的。”邹氏瞅着妙莲脖颈上的勒痕,心软了一下,又把一匹缎子、一匣宫造金簪子、四条销金绉纱汗巾给她。余下的,叫已经改了名的红蕖、绿萼,和没改名的榆钱一起,都搬到她里间柜子里锁上。
“娘,那燕子口水给我留下!”蘅姑抱住邹氏,对那燕窝的滋味念念不完,邹氏举手要打,到底手软了,嗔道:“你等着,我每天熬给你,”听见蕙娘似有若无的哼声,临时又改了口,“和你两个姐姐吃。”
蘅姑这才撒开手来。
外间,胡六嫂抱着荣宝过来说:“太太,靖国公府给太太、姑娘们的压惊酒已经摆在厅上了,老爷、少爷们还没回来。赵家、乔家、郑家的太太、姑娘们都来陪太太、姑娘们了。”
“……等我们收拾了,这就过去。”邹氏整了整头发,幸好早早地都换了衣裳,听见胡六嫂说话,便向前面去。
一听说人家家的姑娘来,蕙娘、蘅姑登时就觉得身上的家常衣裳不能够见人,忙带着新来的丫鬟们向西厢去。
“姑娘?”榆钱扶了红豆的臂膀,红豆对她一笑,等蔺氏带着妙莲去前头换衣裳,她就也带着榆钱向后面抱厦房去。
“去柜子里,把那一身水红的裙袄拿出来。”
榆钱温顺地去取了,替红豆更衣时,咬着嘴唇,嗫嚅说:“姑娘,别看靖国公府现在装模作样,他家不定怎么使坏呢。”
“梳头。”红豆坐在梳妆台前,将一把桃木梳递给榆钱,便拿一根银簪子去挑灯花。
“姑娘,我在杜家听说你们家的事,真问你们捏一把汗!这深仇算是结下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若是靖国公府后头计较起来……”
“没事,明年我们就要回乡了!嗳,你说,那个靖国公府怎么不送丫鬟给我们呢?送几个过来,安安分分的就留下,多嘴撩舌的,等我们出了京城,就在路上卖掉。”
榆钱听见这指鸡骂狗的话,手里的桃木梳险些坠落,眼神闪烁着,不敢去瞧镜子里的红豆,“姑娘的头发生得真好,又浓又黑。”
红豆听她闭嘴了,也不继续敲打她。妙莲那的柳丝就算了,妙莲闹这么一出,没几日李正白两口子就要将她嫁给钱家,柳丝必定要跟过去的;只不知道蘅姑、蕙娘那边的红蕖、绿萼,能挑拨出什么事来。
“李二姐姐,”隔着窗纱,忽地传来一阵嬉笑,蘅姑先说“别什么李二姐姐了,我瞧咱们年岁都相当,直接叫名字就行了”,蕙娘接着说“正是”,她姊妹两个的话音落下,就见帘子打起,三个脸生的女孩子,便和蕙娘、蘅姑一起走了进来。
“二姐姐,这是郑太医家的川药姐姐,这是乔统领家的莹莹、茵茵。”蘅姑脸上施了脂粉,遮盖住了伤痕,整个人因为进京后的第一次交际,欣喜得光彩熠熠。
红豆忙起身,和郑川药、乔莹莹、乔茵茵三个互相见礼。
今儿个她坐在银杏树下哭,听人打听杏花巷里的事,顺便也就知道了,这郑太医,祖上三代行医,他虽在太医院学习过,但学艺不精,如今不进皇宫里伺候贵人,只专一地在中等人家行走;这乔统领,也是功勋之后,但是祖上的功劳太小,现在,乔统领无官无爵,只因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谋得统领一职,人送外号乔统领,对这个外号,乔统领本人笑纳了。
“怎么不见赵家的姐妹们?”红豆随口一问,只是觉得赵家家大业大,怎么着都得有几个女孩子吧。
郑川药嘻地一声,见乔茵茵要开口,伸手在她脸颊上拧了一下,“不要乱说话,仔细阿梧回来,找你算账。”
“哼,我又没说什么。”乔茵茵娇嗔一声,又给乔莹莹做眼色,忽地指着放在一边的针线筐说,“红豆,你怎么不做一身石榴裙穿?你瞧我身上的,现在就流行这样的八幅石榴裙呢。”
蕙娘脸上烫了一下,窘迫地去揪帕子。
蘅姑说:“星湖,你们京城虽贵,但不如我们南边富一些,花样多一些。这石榴裙,早二年我们那就不时兴了,现在就时兴这样的间色裙——你要不要描一副样子回去?”
乔茵茵讨了个没趣,又继续地给乔莹莹做眼色。
蘅姑不耐烦道:“当着人面,显摆你们姐妹情深呢?”
郑川药走出来打圆场,拉着蘅姑在凳子上坐下,小声地说:“她呀,是既没有胆量,又想去撩拨老虎须子。”
“谁是老虎?”蘅姑以为郑川药在影射她,被红豆斜了一眼,知道自己冲动了,讪讪地一笑。
郑川药更加地小声了,就好似谁正埋伏在窗子外,准备偷听似的。
“蘅姑,你新来,还不知道,你家隔壁可住着一头母老虎呢。”郑川药煞有介事地向东边一指,“那个阿梧,咳,虽说我和她做了十几年邻居,可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她的行事做派,真叫人瞧不上。”
“她干什么了?”蘅姑的好奇心极其的旺盛。
蕙娘走到梳妆台前,替红豆戴一副米珠攒成的灯笼耳坠。
郑川药小声地说:“她干的事,咳,论理,我不该搬这个嘴,可我怕你们着了她的道。先前住这宅子的王家里头,也有一位姊妹,乳名叫喜姐儿。喜姐儿和我们三个淡淡的,却和赵梧君——也就是阿梧,好的形影不离,白日里在一起做针线,晚上一起睡在赵家。时间久了,阿梧动了叫喜姐儿做她嫂子的念头,恰好她那二哥哥——就是赵家里嬉皮笑脸,一事无成的那个——也瞧上了喜姐儿。阿梧就做了红娘,叫喜姐儿和筠哥儿白天黑夜的混在一处……”
饶是蘅姑胆子大,也被吓到了。
“后来怎么了?”蕙娘追问,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听郑川药的话音,猜测着喜姐儿和赵筠没有好结果,不免为她嗟叹一声。
“后来,赵家和王家反目成仇,王家不许喜姐儿再去赵家。阿梧真不是个东西,亏得她还是女孩子呢!竟满世界地唱扬,说喜姐儿已经是筠哥儿的人了,叫王家送喜姐儿来赵家做妾。喜姐儿几乎没被她逼死,最后嫁出京城,给个老男人做续弦去了。”郑川药叹了一声,眼睫在面上投下燕翅似的一片影。一双灵动的眼睛,就在这片影下暗暗地打量李家女儿们的神色。
蕙娘捂着心口,小声地说:“怎么可以这样?——那个筠哥儿呢?他怎么说?”
“他?他一个纨绔子弟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把谁放在心上?”
蘅姑又忍不住问:“那个阿梧呢?她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也不怕遭到报应。”
“老天几时长过眼睛?人家现在,在国公府里吃香的喝辣的呢。”乔茵茵咬着帕子,笑吟吟地打量红豆,遇上红豆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了。
乔莹莹冷冷地,满是鄙夷地说:“阿梧心大着呢。她现在一天到晚赖在她姑祖母家不回来,做梦都盼着能入了靖国公府贵人们的青眼。有道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逍遥自在的很。就是喜姐儿,哎!也怪她自己个识人不清……听说她夫家已经知道这事了,也不把她当正经的奶奶看,只把她当个丫鬟媳妇使唤。”吸了吸鼻子,握着帕子在眼角轻轻地一点。
蘅姑说:“大娘说得对,都是一池子王八,谁比谁颜色浅?瞧他家老三那个德性,我就知道他家没好货。”
蕙娘唏嘘地说:“士之耽兮犹可脱,女之耽兮不可脱……咱们女孩子,当真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红豆?”郑川药等了许久,不见红豆接话,按捺不住地唤一声。
这年头人都怎么了,拼了命的要送钱给她。红豆用余光把显然很在意赵筠的郑川药一扫,见她戴着鎏金的虫草头面,上着海棠红褙子,下穿鱼肚白裙子。虽打眼看过去,也是披金戴银、遍体绫罗,但禁不住人细看。
坑她五两银子,也就够了。

020

烛光摇曳。
红豆坐在梳妆台前,蹙着眉头,心绪不宁地绞着帕子。
“小豆子?”蕙娘纳罕地去撩红豆的刘海。
恰胡六嫂走来说:“姑娘们,赶紧地去厅上吃饭吧,太太说,也不知道老爷、少爷们几时回来,叫太太、姑娘们先用饭。”
“……你们先去,我洗个手就来。”红豆握着帕子,捧着下颌,先怔忪不安地发呆,又小心翼翼,唯恐被人抓住把柄似地,不敢瞧众人的眼睛。
郑川药爽朗地笑着,给乔茵茵、乔莹莹姊妹做了眼色,“你们先带着蕙娘、蘅姑过去,我在这等着红豆。”
乔茵茵微微地一皱鼻子,左腮上露出一个大大的酒窝,揽住蕙娘,瞅着她乌油油的发髻间簪着一支蝴蝶垂珠钗,便笑道:“你这钗上的珍珠不好,一瞧就是河珠,怎么不用东珠?”
语气十分的平淡,好似东珠对她而言,是十分平常的东西。
就像是被人瞧见绸衫之下略有些旧了的里衣,蕙娘再次不安起来。
蘅姑却理直气壮得很,“茵茵,这就是东珠,黑灯瞎火的,你看错了吧?!”
乔莹莹微微一笑,“我这个妹妹,就是爱在这些地方掐尖要强!你们别理她,处长了,就知道她只是嘴上要强,实际上是个实心眼子。”
四个人说笑着,带着四个丫鬟逶迤地走出抱厦。
“……川药姐姐,你也去吧。”红豆握着帕子,低着头,忐忑不安地抠弄袖子上的刺花。
郑川药和婉地笑着,扶着红豆的肩膀,矮下身子望着她说:“你怎么了?莫非,是被今儿个的事吓得还没回神?”
“不……”红豆的嗓音带着哭腔,眼眶里盈满泪水,泫然欲泣地避开郑川药的双眼。
郑川药心里咯噔一声,莫非,她方才那一席话说得迟了?呵,都怪爹娘优柔寡断,若是早两年把她和赵筠的事定下来,哪还有眼下这些是是非非?早二年,她家和赵家还是门当户对,现在,倒像是她家高攀了赵家。
郑川药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浓厚了,试探地说:“要不,等我把你母亲叫过来?”
“不!”红豆仓皇地抓住郑川药的衣袖。
郑川药狭长的眼睛眨了两下,对自己的小丫头说:“篆儿,你先带着榆钱,去外面转一转。”
篆儿答应了,笑嘻嘻地拉扯榆钱的手。
榆钱迟疑了一下,便被篆儿带出了抱厦房。
红豆见郑川药对她家的事一清二楚,竟然连才进门的丫鬟叫什么名儿都知道,越发地肯定她方才那一席话,不是无的放矢。
“好姐姐,咱们也去吧。”红豆低着头,在裙子上一拂,磨蹭着要向外头去。
郑川药冷不丁地说:“红豆,你该不会是和赵家的老二——”
红豆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好姐姐,不是,你别乱猜——别叫人知道!不然,我就死了。”
这是承认了?郑川药诚挚地捧起红豆的脸颊,望着她那一双水雾迷蒙的双眼,“好妹妹,你、你怎么这样糊涂?”
“我也不想……今儿个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偏爹又不在家……我瞧他那样热心肠,就、就……”红豆哽咽着,扑倒在床褥上。
郑川药拧眉道:“妹妹,也怨不得你,你才多大,今天的事那么吓人,你被吓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坐在红豆身后,亲昵地一手揽住她,把圆润的下巴搁在红豆背脊上,仿佛在分担红豆的恐惧、不安,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才小声地问:“妹妹,你有没有,咳,有没有跟赵筠换什么表记?”
红豆颤抖了一下。
郑川药心沉到了谷底,继而又了然地冷笑。
“……是什么,你拿出来,我打发人替你还给赵筠。不然,叫你爹娘知道了,又是一场是非——那厮这样的鲜廉寡耻,你爹娘又这样的爱你,势必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她这样的推心置腹,红豆不安着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寄托了全部希望地看着郑川药,“姐姐保证不把这事告诉旁人?”
“一个喜姐儿,就叫我操碎了心!再加上一个你……嘿,我们杏花巷里的女孩子们还要不要嫁人了?叫旁人听说了,还以为咱们杏花巷里的女孩子们没人要了,就只盯着姓赵的一家了!不为你,为我自己,为莹莹、茵茵,我也不会对外头泄漏一个字。”
红豆又羞又愧,“是我连累几位姐妹了……他不曾留下什么,只是把我的一块玉佩抢了去。那玉佩虽是平常的市卖货,也值个六两银子。我家的境况,姐姐是瞧见了的,没了那样一块玉佩,娘一准会发现!”
一抹轻蔑滑过郑川药的眼底,她在心中冷笑:还是举人家的姑娘家,这才搬来几天,就和隔壁家的小子私相授受了!
“妹妹别急,等我去替你要回来。”说罢,又不肯放过红豆,存心要吓唬她,“只是,那个赵老二不是个善茬,他那样的无赖,只怕他会拿了你的玉佩,到外头炫耀卖弄。”
“呀——”红豆颤抖了一下,扑在枕头上,声音虽小,却痛不欲生地说,“我真该死!怎么就、怎么就着了他的道?要是能再买一块玉佩,那就好了……偏生,我凑来凑去,也只有九钱银子!不,我要去找他,叫他把玉佩还给我!”霍地站起来,就要向外头闯。
郑川药唯恐红豆和赵筠见面,戳破了她的谎子,忙一把抱住红豆,嗔道:“你这傻孩子!你去找他,被他纠缠住,闹得沸沸扬扬,越发洗不清了!”
“可是,娘要是问起来……”
“别怕,我替你合计合计,”郑川药掌心里沁出一点汗,李家搬过来的第一天,曹秀儿就从林三那得知,赵颁有意和李家结为亲家。倘若邹氏知晓女儿的玉佩到了赵筠那,势必会顺水推舟,和赵家结为秦晋之好。
“……你可有暂时不穿的衣裳、不用的物件?典了去,再买一块回来。”
红豆呜咽一声,摇了摇头,“这法子瞒不过娘亲……若是瞒得过,我现在也不用着急了。”
郑川药两只手拢在一处,死命地互扣着,李家搬来的第一天,篆儿就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姑娘,赵家隔壁搬来的人家,真是寒碜死人了!乔家的曹秀儿说,那李家拢共就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幺儿”,李家不宽裕,或者说,李家太太十分的悭吝,她确实像那种对女儿有什么、没什么都一清二楚的人。
不能叫红豆再和赵筠接触,也不能叫李家其他人,知道红豆和赵筠的来往。郑川药宽阔的额头上蒙上一层晶莹的汗珠,她咽了一口干唾沫,踌躇再三地说:“那么,我借钱给你。”
“当真?”红豆先是欣喜,感激不尽地望着郑川药,刹那之后,又惶恐不安,“这使不得,这叫我拿什么来还呢?我、我借不起!”
“瞧你,怎这样的见外?咱们是要长长久久做邻居,做好姐妹的。”一呼一吸间,郑川药承受着银钱不凑手带来的阵痛,她诚挚地握住红豆的手,“说是借,谁又会向你讨债?不过是我一片痴心,要救你的燃眉之急而已。你不肯收,是把我当成放债的无耻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