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脑中仍抹不去那一刻他的神容。苍白、空茫、忧惧——
贴上掌心,她只触着一片湿凉。
「我知道你们……交情匪浅,可右卫仍要斗胆说上一句,表小姐,请公正行事。」
这话意——是说她另存私心,意欲偏袒吗?
他们如今的情况……这庄里人多嘴杂,是不指望能瞒个密不透风,何况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遮掩什么,几回前来议事,也让人撞见他搂着她安睡。
也难怪旁人要疑她,如今正蒙受眷宠,女人终究是女人,哪还能保持理智、准确判断?
多了这屋关系,连她的话都要大打折扣了。
她神色一凛。「我自认跟随家主以来,赤胆忠诚,不曾怀有贰心。」
「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不是……」
「若真如你所言,他是教家主遭逢不测的幕后元凶,那么要我亲自手刃他为家主讨回公道,我莫雁回绝不迟疑。」
听闻此言,右卫总算缓了缓神色。「我无恶意,只是想提醒你,莫忘家主待你不薄。」家主以往也曾交代过,他不在时,一切听凭雁回指示,正因如此,谁都能负他,就莫雁回万万不能辜负了家主这番信任与重托。
「我懂。」她沉沉道。该怎么做,心里的准则一直都在,不曾稍有偏颇。
她记得,初初跟着家主学做生意时,他就曾说过,她太实心眼,总是拘泥在自己执着认定的点上,这是优点,在做生意上却是大大的弱点,有心人若要诈她,她防不胜防。
这些年,她一直提醒自己,别教表相欺骗,认定了某个点,便从不疑他……可,本性难改,是不是最终,她仍不知不觉犯了那样的错?
思虑、再思虑,心思已百转千回。转身回房,没见着他的人,复又往园中寻去,见他负手静立于宁中。
近来,他时常如此,一待便是大半日,总是安安静静远眺。
她曾站在同样的位置,却什么也瞧不见,猜不透那时的他究竟想着什么?
暖裘覆上肩头,他回眸,温温一笑。
这抹笑,明明就是属于慕容韬的,那么温暖,那么动人,性情阴暗的慕容略,从来不会有如此真心的笑容。
有时,她觉得自己与慕容略是相同的人,同样性凉、同样阴暗,自幼活在不被关爱的角落,从不曾受过一丝在意的眼神注目,一个不快乐的人,又怎么打心底发出真心的笑容?
「谈完了?」
「嗯。」
「那这些是?」他看着成叠放上圆桌的汇报与帐册。
「还请家主过目。」一谈及公事,她又回到那拘谨守礼、不可亲又不可爱的莫总管了。
「何必?又不是不信你。」
「还是请家主看看得好。以往家主说,你若不便,由我代理,可现下家主伤势已大有好转,再要越俎代疱,恐要让人说我挟天子以令诸候,家主莫要令我为难。」
他瞟了她一眼,意味深深的眼神瞧不透意绪,动手随意翻了翻。
她等着,不错过他任何一道细微举动。
她在试他。
她不信他,拐了弯用这种方式试他。
他撩抱一坐,手伸向她。「笔。」
她命人快快取了过来,在一旁为他研墨。
脂腹朝笔尖触了触,不甚满意。「太硬。我那只狼毫笔呢?」
是了,家主在用笔上确实极挑,得得顺手,处理起事务来也能行云流水、流畅俐落。
她亲自前往书斋取来他平日惯用的狼毫笔,再回来时,他已将处理完的事务堆叠在左侧,换了笔,未加思虑停顿便在下方挥毫而就。
上头的批示以及笔迹,确实为家主所有。
她做生意的决窍是他教的,他处理事情的手腕、作风,只有她最清楚。
直到这一刻,她才悄悄吐出长久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
不消一个时辰,眼前堆叠如山的事务尽数处置妥当,完全不失昔日果断明快的作风。
这若由她来,或许能揣度个几分,可也得斟酌再三才能作下判断,若不是家主,谁还有这等能耐?
「好了,你『吩咐』的事我做完了,你要赏我什么?」
以往属下有功,慕容韬的奖赏可从来不手软。
「雁回不敢。」
「最好你是不敢。」都敢编排他事头、兼之顶嘴任性了,真把她给惯坏了。
她挑挑眉,就要曲膝领罪,被他一个肘子撑起,没舍得让佳人双膝着地。
「吃定我了。」哼了哼,嘴上不满,仍是将她抱了满怀,噙吮柔唇窃香。
怕教下人撞见,她躲了躲,引来他的不悦,转移阵地往她颈上啃咬,存心闹出一记记牙印,教她无法见人。
「疼……」她软软抱怨,也不真那么痛,刺刺麻麻的,其实是微嗔羞意居多。
他也懂得。如今她是嘴上说得恭敬,嘴角噙着浅笑,明亮眼儿尽是闪亮亮的光,知他不会真恼她,嘴上回个两句倒似打情骂俏。
依偎着缠闹了会儿,他颊侧贴靠纤颈,蹭了蹭,享受片刻温存。
莫雁回臀下挪了挪,怕他初愈的腿无法承受她身子的重量,不意却碰着了顶在臀下的硬物……
「再动,就要不可收拾了。」他凉凉警告。
挑衅过几回,心知他没什么不敢的,尤其近来行径越发旁若夫人地放肆,当下不敢再妄动。
婢女正端着什么往亭子这儿走来,她又刚被警告,怕惹他不悦,当下进退两难。
那窘迫脸红的可爱模样取悦了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家的莫总管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头一回见她藏头缩尾,一脸孬样。
「好了,都走远了,头还不抬起来?」
她闷闷地,只能暗咬他肩膀一口,聊表不满。
「怎么饿了就乱咬,孩子似的。来,尝尝这个。」
一块糕点凑到她嘴边,她下意识咬了口,那松软不腻的口感,以及齿颊间淡淡泛开的荔香……好熟悉。
「是——徐州藏月阁的芙蓉荔香糕吗?」
「莫总管真识货,来,再赏你一口。」
「……」徐州离慕容庄,快马也得三日,她不过就说了那么一回……他真记住了?
在床榻上养伤那段时日,他老问她喜欢什么、不爱什么,其实也谈不上喜好,就是这些年随他走遍各地,能够留在记忆中、较为深刻的事物罢了,还以为他只是随口问问打发时光……
他悄悄探手而来,与她五指交握,缓声道:「你说的那些,我们来一一把它们全凑齐了,等你真感受到满满、满满的宠爱,多得不能再承载时,就是你该回报我的时候了。」
「我该如何回报?」她如此贫瘠,能给的早就全给了他。
「嫁我,当我的妻,为我生儿育女。」
怀中纤躯微微颤动,他感受到了,收扰臂膀,将她搂得更加密实,柔声再问一次。「好吗?」
「……好。」
怎会不好?这一生,不曾有人待她如此用心,以一个男人之心,全心珍宠。直到许多年、许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日,仍无法忘怀那一刻触动心房的震颤与悸动。
怦然瞬间,那微微揪扯胸房的幸福与——心动。
第五章
他慕容略这辈子,从不知何谓认输。
一回败下阵来,赌着一口气,发誓定要有一回,教她无法再一眼认出,将她说过一的话狠狠砸回她脸上。
这世上,没有取代不了的人、动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爱那人温润沉静的气质,多少夜里,他一遍又一遍练着字帖,定要将字迹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细读他读过的每本书册,将书斋里里外外摸个通透。
原本毫无兴趣的生意事,他学习、了解,分板那个人作下每一个决定时的思绪运转。
对此,慕容韬倒也乐观其成。他本就有意让弟弟一同掌理家业,若雁回能让他重新审视自己,改变人生态度,成就一个全新的慕容略,未尝不是好事。
他想学,当兄长的没有不教的道理,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可台面上无人知晓此事——他们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惮万分、多有微词的长老们,此举会引发多大的波澜。
慕容韬心里头原是盘算着,总要让他先做出点什么,一来证明他身上是流着慕容家出色的经商才能,才有立场说话;二来,他们暗着来,届时多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了。
直到后来,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时的一切,仍会笑自己傻。为何那时,会执着咬定只为一口气?
就为那一口气,拼了命把一切做到无懈可击,证明自己没有不如兄长,慕容韬能的,他也能。
一口气的代价,是写满千万张字帖、磨穿一只又一只墨砚,千百个不眠的夜,只为读懂一本一本繁复帐册,不只要懂,还要比谁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韬自小磨练出来的能耐,学尽那一切她所喜爱的特质。
一回又一回地测试,直到他能准确说出与慕容韬相去不远的处置办法,终于看见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样的成果连他都意外,果然心里头有了人,真会让人卯足全劲。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场风寒,成日昏昏沉沉、发着高热,为人兄长的成日挂心,时时探视。
「听说你又整日未进食了?」
「吃不下。」脸埋进枕间,懒懒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参鸡汤祛祛寒气可好?」
一点动静也无。
于是兄长又补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吗?」
「……」哼了哼,总算稍稍露脸,很大爷地张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过不屑一顾,精明如大哥会起疑。
后来,他病势好转,倒换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换了个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开,笑着回床边那成日皱着眉头看他的人道:「无妨,听说过了病,就好得快。」
对,他现在是生龙活虎了,却换他——
「你是笨蛋吗?」什么把病过给他人就会好,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也信。
「你要真想为我做什么,就代我去一趟咸阳,让我看看你会了多少。」也该是时候,验收验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试,试自己是否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没得选择,明日便要启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还能如何?
「雁回依例会随行。我要你一句承诺,不会藉我的名义对她胡来,真要人家,就等大红花轿将她迎进门,我不会让雁回委屈,听懂了吗?」
「我是那种人吗?」
是,他就是,真胡闹起来,没什么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来是唯主是从,不怕她心里头再不愿也会依从。
那是每回,他顶着慕容韬的身分,代他处理商务,咸阳往返七日,无人察觉有异。
原来,当慕容韬也没有那么难。
待在咸阳的最后一日,该办的事也都办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热门如昼,他一个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当地街市,凑个兴头。
「人多,家主当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绷紧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开了口,宁可自己多担待些,也不去坏他难得的兴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别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从不曾主动做出这般几近亲密之举,虽是守礼地隔了袖口合握,透过软绸布料,仍能感受掌熨来的微温。
「发什么愣?」见她仍瞧着两人缠握的掌,移不开视线,暗自哼了哼。
不过拉个手罢了,也值得她这般失态?有人又亲又抱,都还不见她挑个眉头呢!
那一日,他们由街头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游戏也会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么套也套不中,她看不过去,接手试了试,抓住准头套着一只瓷偶人。
他瞧着,放在掌心爱不释手地把玩。
后来行经以文会友的小摊子,一副对子上联高挂,无人能对,他顺手提笔对下,换来一只珠钗。
沿路来到了河畔边,当地未出阁的闺女依着习俗在河畔边放莲花水灯,祈求好姻缘。
「不去为自己求个良缘佳婿?」
她望着他,摇了摇头。能一生跟随在他身边,便是她最好的归宿。
他岂会不知她心思,转而向小贩买了灯。「你不讨,我来替你讨。」
其实,不必的……
可他认真得紧,借了笔墨,一字一句写得专注。「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这世上,有这种人吗?」
「会有的。你等不到,我负责找来给你。」将写满严苛条件的纸片放入内,放入川流之中,两人便这么席地坐在河畔边,看着水灯在河中载浮载沉。
灯漂得愈远,心愿愈能实现。
「你也别死心眼,若有合适姻缘,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这话何意?莫非是察觉了什么,拐着弯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静如昔,嘴角噙笑,神态一如往常,手中把玩着她方才套着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态带笑,模样讨喜,教他爱不释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换来他长指一弹螓首。
「我有说送什么吗?胡乱答话,被卖了都不知。」
「什么都可以。」他要,她什么都给得起。
他一眼瞥来,似笑非笑。「若要你,难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却见他低低扬笑。
「吓你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应人。喏,礼尚往来。」方才得到的那只珠钗,他扬手顺热往她发间簪去,略往后仰,专注打量细瞧。「嗯,好看。」
是钗,还是……温润的嗓、专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乱,芙颊泛热。
他浅笑退开,目光转移回河面。「瞧,你那只莲花水灯漂得好远、好稳呢,足见连上天都有意许你个美满良缘。」
那一夜,她瞧着他唇畔笑意,头一回觉得,自己离他好近好近,头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动的心,如此难以自抑,强烈得……深恐他都要听见了。
更是头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动。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心头最圣洁的仰望,满心敬慕着,却也比谁都明白,那只是她单方面的念想。
然而这一刻的他,仿佛只是以单纯的男人之心待她,没有多余的礼数分际,如此贴近心房,以着极幽微的频率,感受他回应的互动。
他送钗簪发的温柔、为她祈求良缘的专注与认真,以及回程途中,没再隔着袖,大掌密密实实圈拢住她的坚定力道……成了往后许多年间,她梦中一再重温,最美、最珍贵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间的情苗,在这一夜扎了根。
某人不对劲。
今儿一早起来还好好的,让他蹭了一刻钟又亲两口才放她下床,那——现下这是怎么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抬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转身去忙。
「雁回,来研墨。」他大爷决定闲来无事练练字陶冶性情。
她手执墨条,安静研着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开。
纸卷写未过半,他叹气,搁下白毫笔。「你这样,我心思怎么平静得起来?」写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语,听得她鼻头忽酸。「我没事。」
还没事!他索性张臂,将她揽坐腿上,困在怀中。「心都揪成一团了,还能没事?」
「你……」怎知?
她自认情绪并不外显,平日也不多话,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张终年化不开的冰颜,他为何能如此懂她?
「你难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难受,我这儿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这般相待,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
「说吧,怎么回事?」
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于是便道:「今早……长老们送来芳名册,要您亲自挑选,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这群吃饱闲着、专给他惹麻烦的老家伙!
「走!」他神色一凛,拉了她便往外头去。
「家主,您别——」
「闭嘴!」
那一日,他沉着脸,命莫雁回召集宗族里每一位长者,昂首立于厅前,所言每一字句,掷地有声。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长辈,您们要我成亲,男大当婚,又身系传承大任,我本就无立场推却,可这名单——不劳费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选。若连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规,我查了又查,还真找不到一条规范明定,真要深论——有的就那么一条,娶妻娶贤,必得是能夫唱妇随,有能力辅佐家业之人。
「我斟酌再三,长老们一向最遵循族规,那么除去莫雁回,我还想不出那么出色的女子,拥有经商长才,还能知我心、解我意,毕竟,要与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总不好相看两相厌,是不?」
这番决定惹来的争议,不消说自是扑天盖地,难以招架。心知这是一场硬仗,不愿她留在这里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头守着。」
他从过午直谈到日落,她站在厅外,双腿站得僵直,有几回,口气说重了,厅外都能听闻几句他沉沉怒意——
「没娘家没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仆又怎地?花万两银买回的就不是人吗?我们什么关系府里上下有谁不知?你们要她将来嫁谁去?若担不起她一生,我不会动她。」
其实……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会有怨,他何苦让自己身陷战局,硬要为她打这场硬仗,那么累、那么坚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们若要嫌这当家主母上不了台面,要连我这家主之位一道废去,我也绝无二话。」
不确定最后谁妥协了谁,他走出厅口时,神情疲惫,一脸倦容。
「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开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见过,最好看、最动人的笑——
「为自己备袭嫁衣吧,咱们要成亲了。」
「你其实不必——」她声音一哽,有了想哭的欲望。
「胡说,当然要。」他的人,不自己护着,谁来护?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为她据理力争,为她心痛愤怒、守住应有的名分与尊重,为她、为她——不顾一切。
那全心珍视的心意,她一生都会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缓缓扬起唇角,还他一记真心的微笑——
「我会努力,当个好妻子。」
「嗯。」他倾唇,收容了那抹属于他、初绽的美丽风华。
是不是,极致的幸福与极端的绝望,有时只在一线之间?
夜半惊醒,冷汗涔涔。
「怎么了?」身畔的莫雁回旋即醒转,关切垂询。
「我——作了恶梦。」
「什么样的梦?」让他吓得一身冷汗,面色苍白。
「我梦见——你一刀捅进我心口。」他捂着右心房,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椎心刺骨的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怎么也无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么可能?」她愕然失笑。护他尚且不及,怎会伤他?
不会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当真不会吗?
张手牢牢拥紧了她,闭上双眼,千思万绪狠狠压回心底深处,不愿再想。
近来,府里上下已紧锣密鼓地置办婚事,红烛囍字、大红灯笼,处处洋溢着喜庆味。喜被鸳鸯枕,她坚持要自己绣,可这些年来随他东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却疏于针黹女红,盯着红绸布一脸苦恼问:「当个女人我似乎很失败,娶了我你会不会后悔?」
那待嫁新娘的烦恼,在他眼中看来可爱极了,笑回她。「你就是绣成了野鸭,我也会笑纳。」
女红针黹不在行,筹备起婚庆琐事倒是有条不紊,这些日子,看着她里里外外打点忙碌,那盈满胸口、饱涨的幸福,教他觉得,若能如此便再无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这一生,从来、从来不曾如此快乐过,极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这美好得太不真实的梦,几时会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无绪、再也燃不起热情的眸。
这幸福是窃来的,走了这条路,早知会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贪欢,他无怨。
他无怨。
却难以无愧。
天凉,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道温润嗓音,叮嘱着他生活琐事,殷切关怀。
猛然回身,一室空荡汇,暗沉的夜,什么也没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见那摆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汤的手艺是一流的,给你补补身,你若得还顺口,往后都给你送来。
初回慕容庄,长年未受照拂的身子,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全赖那人费尽心思调养,将一入冬便虚寒的手脚也补得暖热起来。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转送割爱了,他已独占,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属于自己。
可——他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别人不知,他却是压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负沉重罪愆。
将脸埋在掌中,那时时刻刻如潮回涌的罪疚,疼痛揪扯着,难以呼吸,一点、一滴,反噬心灵。
夜半醒来,身畔空无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长年习武的步履轻巧无声,深寂夜里,连落叶沙沙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