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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努尔的独白
曼努尔的独白
坐在蓝色加勒比海畔,听一个古巴人谈生活;海鸥不时从头上掠过。
我是印刷厂的会计,38岁,离过婚,有一个5岁的女儿,跟她妈住在城外。
我们用的机器,你看见的,都是一百年的老机器了。在国外听说只有在博物馆里看得见,我们还每天用着。要是坏了,也没有零件,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古巴人每天都在"想办法"。你看我们的"瓜瓜"公车,车头是卡车,车身是巴士。那是因为,卡车的车身坏了,不能修;巴士的引擎坏了,也不能修。那怎么办?把卡车头加上巴士身,就变成新的公车了。也不是不行。
我的工资每个月269比索。一件短裤要25比索。我周末去看看女儿,总想给她带瓶牛奶去,一瓶就要25比索。你说够不够呢?
我每天空着肚子去上班,因为没有早餐可吃。没有牛奶,面包一天只有一个。现在粮食的减少已经严重地影响到家庭关系。有些人下了工回家——做工的人很消耗的,回家发现他的一块面包已经给别人吃了,或者是兄弟或者子女,他就很生气,因为他很饿。人快要为争食物而打架了。
我跟我妈和妹妹还有妹妹的女儿住在一起。我妈每天从早到晚就管一件事:怎么样找到吃的东西来喂饱我们。
下了班以后?以前,我都和朋友去小酒馆喝杯酒啊,到露天的舞场听音乐、跳跳舞。每个月也一定会省下一笔钱,和朋友到小夜总会去看表演。古巴人很重视夜生活的。"非常时期"开始以后,这些地方全都不能去了,因为他们只收美金,只对观光客开放。我们这些规规矩矩赚工资的人,一个月的工资等于13块美金,你想我们去得起吗?
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和朋友逛大街或者逛海滨。你没发现街上游荡的人很多?一是因为政府要节约能源,每天停电,停电只好到外头去。二是因为我们的比索使我们无处可去。
解放前说是贫富不均有两个阶层。现在啊,简直就是南非的种族隔离。你住的观光旅馆,我们古巴人是不准入内的。我觉得活得很没有尊严。
卡斯特罗说,全是美国人害的。现在没人相信了。有能力走的人都走了。1994年,多少人淹死在海里,为的去美国?我要能走我也走。
现在有一个女朋友,可是不能结婚。因为我没房子,她也没有。结了婚也不知道要住哪里。我们很多朋友都离开了他们的工作单位,自谋生路去了。你看前面那个警察拦了一个人在查他证件。警察的权力在这里还是很大的。他如果抓到你离开了工作单位,可以送你去坐牢。
不过现在人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工资养不活人,只好走。去给观光客踩三轮车所赚的小费也比我的工资多,怪得了谁?
你看我侄女的牙齿都烂了,她今年13岁。7岁以上的小孩就喝不到牛奶,牙都烂光了。我们什么维生素都没有。你说你看到一个快饿死的人,告诉你,再这样下去,要饿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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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可以说不”到何时
古巴"可以说不"到何时
九十年代东欧剧变之后,远在南方的古巴突然多了一倍的观光客。观光客涌进古巴,不只因为这个热带岛屿有美丽的椰树海滩,更因为古巴已是西方世界的异物,是个活的冷战博物馆,也因为古巴经济长期停滞,是个活的物质文明博物馆;街上跑的、家里用的、田里耕的、厂里动的种种工具器物,在欧洲只有古董博物馆中当静物陈列,在古巴却是日常用品。
农人推着老黄牛在酷日下犁田。妇人拿着50年前的熨斗烫衣服。男人开着1951年的庞大福特汽车。印刷厂的印模是1900年的机器。所有的器具当然都已经过千修百补。1991年之后,解体了的苏联终止了古巴最仰赖的经贸关系,古巴进入"非常时期",物资全面冻结。
耕耘机坏的,没有零件可修理;好的,没有汽油可发动,所以黄牛开始耕田。卡车,不是坏了就是用不起汽油,无法运货。于是黄牛种出的豆子和青菜亦无法运到城市出售。古巴赖以维生的蔗田、烟草、镍矿,产量减少了一半以上。
粮食也限量配给。每人每月3公斤白米,一天一个比孩子拳头还小的面包。饥饿,使得成千上万的人在1994年的夏天投向大侮,带着自制的木盘木盆,想横渡佛罗里达海峡奔向美国。不计其数的人死于海葬。
饥饿之外,人民还有政治的恐惧。有名气的异议分子被流放国外,没名气的异议分子就离奇失踪。不论是真是假,古巴人相信"每5个古巴人中就有一个秘密警察"。
但是,为什么卡斯特罗不垮台?从1990年起,所有的旁观者都在问这个问题。波兰、匈牙利、捷克,甚至最落后的罗马尼亚,都因为经济破产和政治压迫而遭到人民的反抗。古巴人有长期的反抗历史——反抗西班牙、反抗英国、反抗美国的各时期的殖民者,为什么没有10万古巴人走上街头向卡斯特罗伸出呼喊的拳头?墙壁上写了38年的口号"不选择社会主义就是选择灭亡"被人涂掉了段首的"不"宇,但是为什么卡斯特罗仍旧能安然地在今年1月1日庆祝他"38年革命胜利"?
历史可能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东欧的共产党是苏联强加于各国的具有傀儡性质的政权,代表苏联的殖民势力。而古巴的共产党却是发自社会内部的真正革命政党,它驱逐了美利坚帝国,代表的是一种反抗殖民的草根力量,有真正的群众基础。
台湾人可以容易地了解古巴历史,因为古巴也是一个400多年来不断由异族统治的岛屿。在当年台湾汉人逐步将原住民驱入山区使之成为山地人之前,西班牙人已经来到古巴屠杀了原住古巴的印第安人使之灭种。这些西班牙人的后裔变成了古巴人,开始在岛上种植甘蔗、烟叶、咖啡,以古巴为家。以台湾为家的汉人受过葡萄牙人、明郑、清朝的统治,其中三年一大反,五年一小反,镇压不断。古巴人则不断地抵御西班牙的控制。英国人也来占领过一年。1868年爆发了古巴第一次独立战争,与母国西班牙打了10年的仗,没什么结果。独立领袖流亡海外,到1895年掀起第二次独立战争。
在惨烈的激战中,死伤无数,最后赢得战争的,不是西班牙也不是古巴,竟是渔翁美国。1898年之后,美国势力笼罩古巴达60年。台湾人和清朝统治抗争不断,在1895年落入日本的手中。马关条约的签订没有台湾人在场,1896年将古巴让给美国的巴黎条约的签订中,当然也没有古巴人在场。
为了争取独立而打了几十年仗的古巴人,连抗议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美国的殖民地。西班牙人走了,美国人来了,带来了一部古巴宪法,完全和美国的一样,但是多了条件书:当美国认为需要的时候,它有权力武力干涉。而在美国人眼中,这"需要"的时候相当多。在1933年,40%的糖业,90%的镍矿,全在美国商人手中。令人想起日本株式会社在同时期如何垄断台湾的糖业,正是杨达的"送报夫"时代。
美国在古巴设立了傀儡政府,典型的拉美模式。上台的总统只要听话,如何贪污腐败,如何血腥独裁,都可以接受。总统一个接一个地换,一个比一个腐败。1952年,当26岁的卡斯特罗揭竿起义时,他有太深太多的民怨做他的政治资本:他既反独裁反贪污反无能,又反殖民反帝国反压迫。他不仅是正义和真理的化身,更代表了古巴的民族尊严。
哈瓦那作协副主席艾拉斯是个受青年作家尊重的开明分子,他略带感伤地说,"我和卡斯特罗在1959年并肩打过仗。他的理想和奋斗曾经是我们一整代人的理想和奋斗。我们对他是深有感情的,他代表着我们曾经献身投入的一切。"
卡斯特罗的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又有聪明的揉合。在历经400多年的殖民和半殖民统治之后(我们却不该忘了:古巴白人自己又是古巴黑人和华人的殖民者),古巴人有了一个自己的总统,他能对苏联说不,更能对美国说不。一个极权政府若让人民相信它同时是民族主义者时,政权就容易巩固。
卡斯特罗不愚笨。在1997年的哈瓦那,房屋残破不堪,马路坑坑洞洞;人们花五六个小时等候公车上下班;垃圾堆散发出恶臭,垃圾车没有汽油,不能来按时清理;教授每月工资只能买16瓶牛奶。在这样困窘无望的时候,大街小巷看不见鸡蛋青菜,只看见无数个革命博物馆,无数个革命先烈的石膏像,无数本革命书籍、无数革命像与画册、革命纪念章、纪念碑、纪念公园、纪念建筑、纪念标语海报……
观光客来到哈瓦那,发觉这个城市什么都没有,除了革命。但是革命能吃吗?卡斯特罗当然知道革命不能吃,但是为了不让饿肚子的人上街闹事,他必须随时随地提醒古巴人欠着他的革命债。
古巴不同于东欧,还有一个原因:东欧有西欧的榜样,而古巴只有拉丁美洲。西欧的民主和富庶一直是东欧现实的"另一个可能"
(alternative)。古巴的"另一个可能"却是拉丁美洲几十个贫富严重不均,政治斗争血腥的所谓"民主"国家。智利可以做样板吗?那儿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失踪"。萨尔瓦多可以做模范吗?那儿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被谋害。拉美甚至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像古巴一样提供全民保健。
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古巴的婴儿死亡率降到1.5%,可以与先进国家相比。拉美的"民主"对古巴人所呈现的是一个比古巴更糟的可能。1952年出生的古巴小说家Pene
VazaquezDiaz说:
"我们想效法的是西班牙式的民主演变:照顾社会的市场经济、多党政治、充分人权。但是啊,西班牙模式成功因为那是西班牙,不是危地马拉、尼加拉瓜、智利、巴拿马或是古巴。如果西班牙的冈萨雷斯是在萨尔
瓦多搞运动的话,他的下场一定是在万人坟里一枪毙死;死在他身边肯定是他的同志,生殖器被切下来塞进嘴里!波兰的瓦文萨到了危地马拉会怎么样?工会主席吗?不,秃鹫的肉粮!"
恐惧拉丁美洲的"民主"梦魇,恐惧流亡海外古巴法西斯派的反攻复辟,恐惧超强美国的殖民势力,使得古巴的反对者犹豫不已;他们知道卡斯特罗的政权毫无希望,但是卡斯特罗之外的选择,只可能更坏,更惨。
卡斯特罗也不断地告诉人民古巴小岛外到处都是敌人:拉美的血腥独裁、流亡的法西斯、随时要吞噬古巴的美国。美国在1996年加倍严酷的禁运更强化了卡斯特罗的修辞。于是,古巴人就生活在双重恐吓中:
美国人说,如果不除去卡斯特罗,古巴人的生活将更困难。卡斯特罗说,如果不与我合作,美国人马上要来奴役你。
最糟的是,两个恐吓都是真的,两个后果都是可怕的。
强人政权,他只要能成功地让人民相信海峡对岸的大国比他自己更可怕,就可以安稳地掌权,一切人民的权利都可以因为那个敌人而合理地压缩。这是典型的以恐吓威胁治国。但是当古巴人真正有一天连一块面包都没有的时候,恐吓威胁大概也没用了吧?!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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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唐人街
黄昏唐人街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中国农民不会离乡背井、蹈入烟海吧?1840年,林则徐在广东海滩上焚烧鸦片;60个官员指挥着500个苦力,烧了23天才烧完。
当白烟滚滚遮了天空时,中国的官员还不知道中国已经进入剧变的时代,乡下不识字的农民却在以身家性命做最后的赌注:他们早已在剧变中。农村经济的破产迫使成千上万的农民往外逃生,开启了半个世纪的"契约华工"流亡史。
正是欧洲帝国殖民主义全盛的时候。白人在强取豪夺而来的土地上深耕密植,需要大量的苦力,四处招买。活不下去了的中国农民或者自愿或者被掠被迫,与"蛇头"签订了卖身契约。人,像猪一样地买来卖去,于是称为"猪仔"。1855年,澳门有五家"猪仔馆"专门贩卖人口;20年后,增加到300多家。新加坡的"猪仔馆"甚至是政府批准的。一有需要"猪仔"的消息传来,人口贩子立即进人大陆农村或买或骗或绑架,最后塞上轮船,驶进大海,19世纪中到20世纪初半个世纪中,有700多万中国人被卖到海外。
即使是在帝国主义横行的19世纪中叶,这也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英国已经在1808年立法禁止人口贩卖;英国船舰在加勒比海上巡逻,抓到人口贩子时,马上予以绞刑。西班牙于1817年,美国在1865年南北战争后,都废除了人口的买卖。也就是说,那成千上万的澳门、香港、广州、汕头被卖出的中国农民登上的都是走私船。
人,被锁在舱底。在大海的颠簸中,像猪一样挤塞到最密的程度,不能动弹。挡得住饥渴的人也挡不住疾病,病死的人就被抽出,抛向大海。在1850年到1856年的短短几年里,共有12艘船驶往拉丁美洲,共载了3931人。中途被打死、病死的,将近1000人。
1847年7月29日,第一艘这样的"猪仔船"在哈瓦那靠了岸。是条小船,上来了206人;当然,在航行的海上炼狱中已经死了100个人。这200多个中国苦力上身赤裸,背上全印着一个"C"宇,代表"古巴"。他们一上船就被打上记号,像猪牛被烙印一样。
岸上,白人买主焦急地等着。这个时候,古巴是全世界最富的殖民地,糖业鼎盛。绵延至天际的甘蔗田等着苦力的工作。华人被剥光了衣服,检查身体。身体健康的,一个人头卖10块比索,由买主领走。
逐渐地,这些出生在广东乡下的农民了解了他面临的未来。从12月到5月间,他必须一星期七天、一天十三、四个小时地在甘蔗田里做苦工。每月工资4个比索——但他得先偿还庞大的路费。头两年,他因此没有工资。他的卖身契是14年。如果试图逃走,他可以被吊死。
"猪仔船"一艘一艘驶进哈瓦那的港口。1861年,哈瓦那有35万华人。在35万华人中,只有57个女性。14年前第一批入港的华工在这一年解除了契约,得到了自由。他们便像全世界各地流散的华人一样经营小生意:餐馆、洗衣店、杂货买卖。当生活有了一点点着落,就写信回家,把留在家乡的儿子或兄弟侄儿招来帮忙。
在1868至1878年的古巴独立战争中,许多自由华人加入了"古独派"的军队,和西班牙殖民政府作战。最有名的是TenienteTankredo(华文名字已不可考)。他受重伤,被西班牙政府军逮捕。西班牙军人称他为"苦力"要放走他时,他从军装口袋中取出文件,证明自己是"古巴解放军"的高级军官,不是一个无名的中国苦力,"射吧!"他说。
100年后,在卡斯特罗所竖起的革命纪念碑上还有两行小字:"在华裔古巴人中,没有一个革命的叛徒,没有一个革命的逃兵。"
一万个华人在哪?
1997年,距离第一艘"猪仔船"上岸正好150年。古巴的人口统计说华裔占总人口0.5%,也就是5万人。如果20%的人口住在哈瓦那,那么哈瓦那就应该有一万个华人,可以是一个小有规模的唐人街了。
有这么多华人的城市,为什么我这么引人注目?正在上课的学童转过脸来大叫:"中国人!中国人!"路上的女人睁大了眼注视我,目不转睛。男人紧跟上来,"中国人吗?你是中国人吗?"
奇怪,哈瓦那有自己的华人,却是一副没见过华人的样子。在街上晃了好几个小时,也确定没见到一个亚洲人,连成群结队的观光客中都看不到东方的脸孔。怎么回事?那一万个古巴华人在哪?
在唐人街吧?唐人街,却只是两条交叉的路,总共不到两百公尺。街心上空架着装饰性的红色木条,点出拱门的意思。三五家饭馆,没什么客人,倒是街上的摊贩,有一点点生意。摊子上写着笨拙的中国宇:"味香色美,中国风味"、"陈记"、"杂碎"、"炒饭"。摊子上卖的东西,却是我这个华人认不出的东西。几段油亮的肥肠,几个面粉裹炸沾满苍蝇的甜食。认得出的是饭盒,粗纸糊成的盒子,里头盛满了酱色的饭,饭上盖着一片薄薄的煎猪肉,一小撮包心莱。冷的,一盒15比索。
转角处有一个蔬菜市场,菜色也数得出来:番茄、包心菜、葱、马铃薯、大豆,没有了。水果只有一种:橘子。这是唐人街的市场,已经是最丰富的了。外边一般的市场,连番茄都只有烂的,给人的印象是,除了一把一把的葱之外,没有吃的。
来来去去走几趟,就在唐人街,发现自己竟然仍是人们注视的目标。这个唐人街,竟是一个看不见唐人的唐人街!街上穿梭来去的,或白或黑或混血,都是一般古巴人。连那食客和站在摊子后头买"杂碎"的人,都难得看出华人的脸孔。那卖饭盒的年轻女人长得丰满肥腴,完全一副热带南美女郎的长相,她对我露齿一笑。站在"味香色美"、"陈记"后头是个黑人和他黑白混血的老婆。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华人老太太,坐在餐厅里剥豆子,已经注视我很久,正等着我发现她。凑近一问,她讲广东话,无法沟通。她有点失望地叫来了儿子,儿子也不说北京话,却拾起一枝笔,写了三个字:"广东语"。"讦",他只记得半边。
在街边的石阶坐下,看流动的人来人往,都是古巴人;女人穿着紧身的额律服,展露多肉的躯体,男人却干干瘦瘦。偶尔走过一个华人,都是年老的男人,步履瞒珊地走过。除了餐馆里那一个老太太母子,我没见到一个中国女人,投见到一个中国孩子,没见到一个年轻华人。难怪,古巴的孩子们追着我叫"中国人!"
但是,那一万个华人到哪儿去了?
落叶只是飘零
中华总会的主席周一飞先生让我看他们最新的统计。在哈瓦那,50年代末来到古巴仍保留中国籍的有103人,加入了古巴籍的有133人。华裔,也就是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是华人的,总共约有2000人。这2000人中,大概只有20个还会说广东话。古巴全国大概有3200多个华人。
"3200?"我大吃一惊,"不是说有5万华人吗?"
周先生笑了,"那是指血统,5万古巴人有中国血统。"
三个晚上之后,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见面。作协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着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却对我郑重宣布:他的爷爷是中国人,在中国出生,12岁被带来古巴。他正想透过中国使馆帮助他寻根,彻底找出爷爷的原乡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个先辈是华人,不知是哪一辈,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处,但是有一个华人先辈。
与我的翻译第一次见面。她摘下墨镜,用手指拉长了自己眼角,说:"我的曾祖母是中国人。"
原来五万所谓华人,只有3000人看起来还像华人,真正还能说中国话的不到500个人。而这400多人的平均年龄是79岁。
这些数据对我解释了为什么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见几个唐人。长期地缺华人妇女,华工遂大量与本土人结合。50年代来了最后一批华人,多半因为已在古巴的父执亲友的召唤而来。这一辈人也已逐渐凋零。他们的下一代,多半已与中国语言和文化完全脱节,纳入古巴的大混血。再过几个春秋,平均年龄79岁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将看不到一张华人脸孔、听不见一句华语;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春卷、饭盒。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来自东方的前辈。
我不能不想起中国发现的犹太人后裔。已经完全被中国人同化,但是不吃猪肉。至于为什么不吃猪肉,不再有人记得;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依样画葫芦吧!
对于这样一个前景,老一代的古巴华人是不情愿而感伤的。中华总会有一个小小的中文图书馆,也开班教汉语,虽然学生只有20来个,过农历年和十·一国庆还举办一点联谊活动。最令人惊异的是《光华报》的存在,一个发行50O多份的中文周报。12月份最末一期的刊头语这样开始:
"腊鼓频催,新年的步伐已踏进门槛,这虽然只是时间的更换,但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却特别感到欣喜的,过去一年,祖国的成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中国已经从一向屈辱于世界列强之前、任人宰割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之一,在国际发挥重要作用,变成举足轻重的东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华报》的总编辑冯啸天,50年代初受叔父之邀来到古巴。"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美金,10年之后我有了四个工厂。"听到这,像是典型的华侨发迹故事。不,这是卡斯特罗的古巴。1968年,所有私营企业收归国有,冯啸天失去了一切。
在陈旧而暗淡的印刷厂,冯啸天静静地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失败、失败。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望着他花白的胡髭,我说不出心想着的话:在中国,你又活得过1968年吗?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长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1949年到古巴时只有19岁,现在儿子已经19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