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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纳克的受审,当然又揭开了德东人尚未愈合的伤口。在统一之后的3年中,1700万德东人不仅受到失业穷困的打击,更尝到了一种"自我消灭"的痛苦,在"不知道我是谁"的认同危机中挣扎。这种危机,大部分的人仍旧相信,只是过渡的,但是痛苦并不因此减轻。
昂纳克的出现,将使德东人在为柴米油盐烦忧的同时,再度反省回顾自己的来时路。不久前,昂纳克曾经为自己书面辩护:不管东德人民是情愿不情愿,所谓"统一"事实上是西德对东德的"占领"、"兼并",吃掉了。在社会主义制度中的东德人要比现在有更好的生活保障。
从昂纳克的审判过程中,德东人势必和自己进行内心的辩证:究竟有没有另一条路可走,那个时候?
对西德人而言,这个世纪的第二度历史审判又开幕了。1945年,在纽伦堡,是战胜者列强在裁判一个崩溃政权的是与非,决定它的罪与罚;1992年,是德国人自己试图裁判一个崩溃政权的是与非,试图决定它的罪与罚,一项极庞大、极复杂、极艰难的历史任务。
日尔曼民族也许过度的迷信法治,认为法律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这个民族有面对历史伤口的勇气,有时其他民族是宁可闭起眼睛,让伤口在掩盖下默默溃坏的。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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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并没有拆掉
墙,并没有拆掉
路铺过了,已看不出三年前废弃的样子。古桥上的监视塔也拆了,倒是砌了条石凳,让人浏览休息。桥头立着半堵墙,是当年的围墙了,既然不挡着路,也没人去拆它。水泥墙上涂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宇:
"墙,并没有拆掉!"
涂写的人和看的人都明白:没有拆掉的是一堵心里的墙。
艾森纳哈市政府的财政科长在广场上等候我们,一个头发花白、态度谦逊的老绅士。曾经是灰扑扑的老街,现在焕然一新,一家接着一家灿亮的商店,标价和西方一样。但是艾森纳哈的失业比例是百分之十八。
"这些商店,"我问,"属于谁?"
科长笑了,"大部分,都是德西人来这里投资开店,我们本地人买不起也租不下这些昂贵的店面。"
那么顾客又是谁呢?所谓百分之十八,还只不过是浮面上的失业数字。如果加上那些在接受政府辅导"转业"训练的人,还有那些朝不保夕的临时工,还有那些马上就要失业的人,全德东大约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失业比例。这些漂亮商店的顾客是谁?
"游客嘛!您知道艾森纳哈是巴赫的故乡。还有住在西边的人。我们自己反而要越'界'到西边去买东西。"
既然东西价钱一样,为什么?
"譬如我买车,"科长说,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宁可到西边买,因为那边服务比较好,分期付款种种也都对顾客有利些。这边,总而言之还不太习惯以顾客至上的那种商业行为。"
他的话让我想起德东的女作家马容。因为对东德深恶痛绝而在1988年移居西德的马容曾经说:"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刺耳,可我觉得三十年来东德特务对我的压迫还赶不上东德的餐馆服务生、出租车司机、店员的恐怖统治。"
路口一辆汽车以撕裂神经的尖声启动。同道来的德西人悄悄说:
"你看,这些笨蛋还没学会怎么用西方的车子;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开拖笨车。"
走累了,我们在一家拥挤的咖啡馆坐下。女侍解释,今天人太多,厨房不作午饭了,只能点蛋糕。好吧,蛋糕就蛋糕吧!
"科长先生,"我面对老先生,"要问您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虽说改朝换代了,据说当年骑在人民头上的干部翻了身仍旧是当权者,是这样的吗!"
科长摇摇白头:"我们公务员,都要通过过滤,我们的过去都经过委员会的调查,比较没有这种情形。工商界就不同。一个公司只管求才,谁有才就用谁。那些干部,以前他们就属于'有办法'的一群,可以出国,可以接触到外国资讯,所以也就比较灵通。现在嘛,他们自然也还占着灵通的便宜。"
"现在德东人怨气冲天,从前社会主义制度的保障放弃了,新的生活水准又一时达不到。德西人也满肚不高兴,说德东人不懂得感恩——您怎么说?"
科长显然早有看法,慢条斯理的说:
"我不同意德东人要感恩的说法。您要知道,西德基本法里头记载得清清楚楚:西德政府是德国唯一合法政府,东德政权是不算数的,我们都是西德的老百姓。好,既然如此,那它现在为我们做的都不过是份内的事,是宪法中所记载的义务——感恩何来之有?"
科长去上厕所的时候,德西朋友懒洋洋的说:"我都不想跟他们辩论了。这些人总觉得这个世界欠着他们的,我们西边人大把大把钱掏出来给他们,好像全是应该的。他们似乎不知道,咱们的钱也是一滴血一滴汗赚出来的……"
回到大广场,在街转角瞥见一个破旧的布告栏,木框都快脱落了,板上却还勉强钉着一张发黄的布告;凑近瞧瞧,原来是张标语。
工人阶级政党面临着极重要的、迫切的基本任务。我们应当把我们的全部思想、全部力量、整个宣传、鼓动、组织和实际工作用于使无产阶级和农民更有准备地迎接新的决斗。
——列宁
泛黄易脆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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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白
清 白
先从两个签名谈起。
德国经济部长莫勒曼下台了。不到50岁的莫勒曼不但是自由民主党的主席,不但是经济部长,还是国家副总理。他是怎么从他的政治巅峰摔下来的?
莫勒曼太太的堂兄弟的公司发明了一种新的采购推车。为了拓开市场,家族中有人就以莫勒曼的语气为这神奇推车写好了推荐信,作为广告。信打在经济部长的专用信纸上,放在部长案头。经济部长签了名,总共是七封信。
这是假公济私,滥用公权。莫勒曼就从高处重重的摔下来,恐伯再也爬不起来。
同样的事情若在台湾或日本发生,可能连个皱眉头的人都没有。
主审历史人物昂纳克的法官,一个名叫包提根的,被解除了任务。他犯了"未能保持中立"的错误。怎么犯的呢?他的属下给了他一张柏林地图,恳求他转交给昂纳克,请昂纳克在地图上签个名。包提根果真这么做了,他马上失去了主审宫的权位。由于一个签名。
同样的情况若在台湾、日本发生,可能连个皱眉头的人都没有。
两个签名所告诉我们的是,德国人如何固执而彻底的要求他们代表公权的人物保持绝对的清白。由于文化传统的不同,各个社会对"清白"的理解自然也有差异。日本人对金钱和政治之间的关联的看法,和西方人就有极大的差距。但是,对于像台湾这样一个刚刚踏上民主过程的社会,德国人这种毫无余地的对政治人物"清白"的要求,或许有借镜的参考价值。
在同一天的新闻中,还有另一桩事情透露了日尔曼民族的"清白"观。
马格德堡是从前东德的大州。前东德的马州公安部长被判两年三个月的徒刑,不准假释。如果这个判决不被推翻,它就为将来的对东德各个阶层进行的审判立下一个典范。
前公安部长穆勒的罪名是什么?第一,他核发了2500件电话窃听许可;二,他的部门拆看了3500封以上的邮件;三,他从邮件中截取了至少35万马克的现金,被截取的信件全部被销毁。这些都发生在1989年间。
法官说,他们也知道,窃听、截邮、没收现金,都不是穆勒自己的发明,而是东德普遍的一贯措施,那35万马克也并未进入穆勒自己的口袋,而是记录分明的成为公安组织的公款。
可是,法官说,穆勒是学法律出身的,他应当知道,即使是东德本身的宪法都对个人隐私和财产有明文保障的;他应当知道,上级给他窃听截邮的命令都是违法的。知道是违法的,他就该抗命。法官说,他们也知道,抗命的结果可能是解聘或其他更严重的后果,可是,法官说,解聘又怎么样?你穆勒平常的收入比寻常人高出许多,解聘了也坏不到哪里去。
良心清白超越一切现实考虑,对这些法官而言。
促使经济部长和昂纳克主审官下台的"清白"观使我油然生敬,将从前敌国的情报头子治罪的"清白"却使我不寒而栗。哪一国的宪法不保障隐私和权益,而哪一国的情报头子不窃听不截邮呢?一方面承认穆勒的所作所为只是忠于职守、"尽忠报国",另一方面却又加以治罪,因为他的"忠"是一种错误的"忠"——由胜利者的标准来看。一方面承认抗命会招致个人灾难,另一方面却又强调个人灾难之不为灾难,完全是隔岸观火的轻松调调。
穆勒事件和前两件不同,在于前者是"我们要求清白",后者却是"我是清白的,你是脏的"。胜利者清白,失败者脏。在这种自以为是的清白里有一种昧己的傲慢,令人不安。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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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失眠症的民族
患失眠症的民族
喝咖啡的时候打开报纸,1993年10月12日,法兰克福广讯报。
莱茵邦法务部长宣称,纳粹非常法庭在该邦所判33个死刑案,已经全部注销。大多数案件为鸡鸣狗盗之小事,但皆被判极刑。注销,是一种平反,法务部长说,也是很重要的政治清白。
你说,都50年过去了,人也早绞死了,这种平反有什么意义?
翻下一版。
波茨坦。专为东德时期受迫害者平反的检察官向波茨坦法庭正式提出告诉,控告一名52岁的前东德狱长,罪状是从1968年到1980年间利用职权虐待犯人。波茨坦法庭必须决定:对于东德时期罪行应该继续追究刑责,或者豁免期的原则应该使这些人迢迢法外?
翻下一版。
德东萨克森邦法务部长海特曼有篇文章:
德西人说,我们不要沉湎于过去,一味追究过去的责任使分裂的德国无法和解,我们需要的不是追究,是宽恕……
宽恕的前提是真相的面对。我们的国家迫切的需要宽恕,可是那是施暴者和被害者之间要发生的一个过程——施暴者认罪了吗?在哪里?我见到的只是自我开脱。
宽恕并不能带给我们真正的和解,清楚地去追究法律责任和道义责任才能使真理浮现。
我们的社会现在陷于真相和谎言的矛盾,唯一的办法是正视这个矛盾,掩饰矛盾只有使我们再回到原始,四五年我们已经经过一次炼狱。
没完没了的,放下已经凉了的咖啡,你想,德国像一个彻夜失眠、夜夜失眠的老人,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无尽止的反省自己、审判自己、捶打自己,和醒着的灵魂作永无止尽的辩论。
一个患失眠症的民族!
中国人没有这个问题。8月份在北京农村,走过"大队"的高墙;我问那在村子里生长的妇女:
"文革时候欺凌别人的坏蛋,今天都到哪里去了?"
她笑笑,指指高墙,"在里头哩!"
中国人喜欢讲宽恕,因为宽恕不但道德上好听,而且用起来方便。有了速食面似的宽恕,人就可以饱饱的上床,倒头就睡。
我倒是再喝一杯咖啡,今晚就要失眠了。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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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拎起皮箱——瑞士国际笔会后记
诗人拎起皮箱——瑞士国际笔会后记
柳条柔软的垂入水中。一只肥胖的母鸭趴在石块上晒太阳,身边围绕着十几球毛茸茸的鹅黄。母鸭伸伸翅膀,短短的脚一晃一晃走到水边,"卟"一声跳进湖里,比拳头还小的鹅黄乳鸭摇摇摆摆,也"卟卟"的一只一只跌进水里去。
旁观的人越来越多,在堤岸上围成下环,个个伸长了脖子,喜悦的看着在柳条间漂浮的鸭子。
"嘿!总共有十六个乳鸭哩!"
"怎么母鸭是白的,小鸭是黄的?"
"哎呀,那只小的夹在树枝里了……"
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各种语言都有: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土耳其语、日本语,还有我完全听不懂的,大概是斯拉夫语。不同的人种,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面对着湖光鸭影的脸上却透着一样的表情:欢喜、宠爱、兴奋。从远处看,会以为这岸上一群人来自同一个小村子,正在交头接耳的谈些什么村里闲事。
是这春日的下午,几只站都站不稳的小乳鸭,牵引了人心中对生命的敬重与感动吧!而堤岸上这些人所属的国家或许正在打仗,屠杀对方的兄弟姊妹呢!
在瑞士Lugano湖的鸭岸上,有五百多个作家,或者多多少少与写作有关的人,聚集在一起,希望宣扬他们对生命的敬重与感动。这是第五十度的国际笔会。
离开幕酒会还有四小时,踱到会场,一抬眼就看见屋檐上七八幅巨大的油画国旗;笔会国当然不只七八个,这几幅只是象征它的国际性吧。
四个小时之后,我去参加开幕,发现国旗不见了;八面都悄悄取了下来。大部分的与会者根本就没看到任何国旗。
从筹办秘书手中接过一杯香槟,我问她:"露琪亚,怎么下午的国旗卸走了?"
她很谨慎的说:"有人抗议怎么他们的旗子不在里面,所以我们干脆全部拿下。省得麻烦!"
办理报到的桌旁挤满了人,乱成一团。一个日本女作家对我微笑:"我是写小说的,你写什么?"
我说:"我写小说批评。"边说边觉得这游戏好玩,有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味道。
"啊哈!"她大叫一声,万分惊喜的从皮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放在我手上:"这是我的小说——"
又掏出一本笔记:"这儿有白纸——"
又掏出一支笔,塞在我手心:
"这儿有笔——"
她把姿态摆好,看着我说,"您是个批评家,我是个小说家,太好了。请访问我吧!现在就可以开始——"
侧着耳朵,依稀听见背后的谈话:
"你是西德记者?我是叽哩呱拉。你好。我出过二十本小说,有些已经翻成德文,卖得很不错,一天到晚要为读者签名,哎呀,忙死了。下个月我应邀到你们那儿演讲,你要不要访问我?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我的剪报……"
到角落里去取果汁,看见南非的团员之一,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裙。
看看她的名牌,问她:"您写些什么?"
"我出过十三本小说,我在南非很有名的,"胖女人顿了一下,很僵硬的笑两声,继续说:"我以为我已经很出名了,但显然您并不知道我,哈哈,可见得我还要努力。世界性的知名度才是我的目标。"
"文学没有国界;它必须超越任何政治纠纷,在国与国之间无碍的流通。"
这是国际笔会宗旨的第一条,揭示一个理想:希望文学能把人从政治、种族、宗教种种的偏见与仇恨中提升出来,至少在文学的领域里,人是平等而相互尊重的。作家是社会的发言人,把世界各国的作家聚在一起,当然是希望笔的力量可以取代刀的力量,撤除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藩篱。
实际上的国际笔会却与理想差距很远。1986年在纽约开的笔会,主办者因为政治原因而极力排挤、侮辱台湾的代表团,台湾(尤其是政府)本身要为自己的受辱负绝大部分的责任,主办笔会的纽约文人却也在自打耳光;以一己的意识形态来打击"敌人",制造另一种藩篱,与国际笔会的理想背道而驰。
今年的笔会,整体说来平淡无事。主办者是小国瑞士中的一个小镇,只有两万人口的Lugano。小地方的人大概连大陆与台湾的国旗都搞不清楚,没有什么讨好谁、排挤谁的政治意图。但是今年的笔会,即使在它的平淡中,也让我深刻的体会到:世界大同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幻想。
都要讲妈妈教的话——藩篱之一
今年的大会主题是"作家与边界文学"。出题的大概是说意大利语的人,"边界文学"一词译成英文时(BorderLiterature)根本令人难解。对于一个英国人,"边界文学"望文生义指的大概是苏格兰文学。对于一个美国人,"边界文学"根本不通,如果把border用frontier来取代,指的又是"垦荒文学",美国开国早期的文学。
而这两种涵意又都不是出题者的原意。大会主席是瑞士意语与罗曼叙语笔会的会长,他所说的"边界"指的是"藩篱",阻碍人与人沟通的疆界。在致词中他一再的强调:"只有文学能拆掉所有的疆界。"
以文学来拆除种族与种族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围墙,这才是今年大会的主旨。有趣的是,人们嘴上呼吁的也许是围墙的撤除,实际做的,却是筑墙的工作。
语言是一道明显的大工程,由主办者本身筑起。在大会所发出的一切文件中,有意文、法文、英文,独缺德文。这是件稀奇的事:第一,德文是笔会正式列入的四大语文之一;第二,德语可以说是地主国瑞士的"国语"(百分之七十五德语,百分之二十法语,百分之四意语,百分之一罗曼叙语)。一个国际大会在瑞士举办而排除德语,这"故意"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一位本地的意文作家说:"我们到苏黎世去开什么会时,都得讲德语。现在也让德语人尝尝这个'听不懂'的滋味!"
这百分之四的意语人做得也真绝,不但所有公文上没有德文,大会头两天受邀的演讲人中,全部是讲法语和意语者,夹上几个说英语的英美作家。最后一天很重要的各国代表行政会议上,英、法、意的译员都在,德语译员却不知去向。东德代表不得已只好以英语发言。
以中国人的标准来看,意语瑞士人其实并没有受到"虐待"与歧视。即使在德语区,所有的公共告示、货品标签、使用说明书等等,都印有德、法、意三种文字。意语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电视台,不受任何德语的干扰。中国人也许觉得奇怪:"只有百分之四,嚷嚷什么?"这是观念的问题,意语瑞士人觉得百分之四也得受到绝对的尊重,有嚷嚷的权利。
我问一个德语瑞士人是否对大会有所反感,他笑着说:"无所谓吧!为自己母语觉得骄傲是很自然的事。"意语人表现了处于劣势的少数民族的紧张,这个德语人则流露了主要民族的随和大度。令人莞尔的是,瑞士的"主要民族"其实本身又是一个"少数民族",因为瑞士德语是德国人不太听得懂、经常加以取笑的一种方言。为了对抗人多势众的德国,瑞士德人也很紧张的保护自己的"土话",努力强调他骄傲的母语。学校里教的、书本上印的,固然都是所谓"标准德语",在任何场合,讲的却是瑞士的"土语"。
语言的藩篱大概是拆除不了的,因为语言是文化的根。对于语言,或许"拆除"要作另解,不是把篱笆拆掉,以"我大你小"的原则,强迫你用我的语言,而是尊重彼此的篱笆,学习去了解对方耕耘的方式。
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藩篱之二
如果一个外星人听说有个属于全人类的国际笔会而来到Lugano实地观摩的话,他回到自己的星球之后一定会提出这样的报告:"地球上百分之九十是白种人!"
国际笔会的现任干部,从主席到财务秘书,全是白人。今年大会所邀请的七十二位特别来宾中,百分之九十是白人。大会印出九十篇论文,得到安排上台去念论文的,绝大多数是白人。亚洲人中只有两个有上台机会,一是日本作家,当他出现时,原来在台前忙着闪光照相的记者们就收下相机,坐下来休息。中国的罗洛是另一个;该轮到他时,主席却宣布"今天到此为止"。罗洛也莫名其妙,去问了主办人,主办人说没有收到他的英文稿子——很可笑的藉口,因为稿子早就印在书里,会员人手一本。等到第二天,在所有的人都听得筋疲力竭、饥肠辘辘的时候,主席才点罗洛的名,作为最后一个演讲人,也是最不受欢迎的,因为台下人心惶惶,骚动不安,都想吃饭去了。
白人演讲,当然讲的也是白人的问题。六场演讲会中,两场指定谈中欧文学与意大利文学,其他的四场也大致绕着欧洲文学打转。不管是讲哪一种欧洲语言,引喻时所用到的名字——但丁、歌德、左拉——都属于欧洲一体的文学传统。相对的,当亚洲人用典故时,他却不得不跨出自己的文学传统去迎合欧洲人的知识范围。日本作家谈的,是西方文学如何打开了日本的疆域。罗洛在提到鲁迅与巴金的同时,必须提到但丁、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余光中的论文中触及庄子,却也难免引用了歌德与雪莱。
情势非常清楚:欧洲人沉溺在自己的文学范围中,对欧洲以外的文学既无了解也无兴趣,而他们又有自我沉溺的权利,因为别的民族也都把欧洲文学作为重要的研究对象。这情形就像多数美国人不会说外语,因为他觉得,"反正全世界的人都会说英语嘛。"